結束通話後,宋千容放下手機,遠遠看向花田,那遊客滿佈的景象,會讓她想到爬滿螞蟻的甜蜜蛋糕。
汪岳驥禮拜六、日很忙,他事先言明一天只能過來一次,要她待在田里最多不准超過一個半小時,自己留意時間。
「要是被我抓到你沒休息,晚上我就直接把你扛進我房裡!」他惡狠狠地叮嚀,毫不客氣地宣告他極樂意利用懲罰她的機會來為自己謀福利。
她當然不會讓他有機可乘,但少了他的陪伴,休息時也不知道做什麼好,她乾脆撥了通電話回家關心一下,離家北上的她平常工作忙,一年回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平常都靠手機聯絡,有許多事都能輕易瞞過家人,像她的情傷、她的離職,他們毫不知情,甚至不曉得她已經跑到某個民宿住了快三個禮拜。
有時候關懷反而會成為壓力,所以她寧願什麼都不說。
休息夠了,她重新戴回帽子和手套,準備繼續她的工作。他說松葉牡丹怕水,在他的建議下,這兩天她忙著挖溝渠,這項工作快累壞了她。
有很多事用機械代勞會快上很多,但她堅持自己來,即使手腳慢,做得並不好,她還是寧願辛苦地蹲著,流著豆大的汗水逐一完成。
原本租下這片花圃,只是想轉移心思及打發時間,但在不知不覺間,它憶成了她的期望。
她細心照料它,將所有的心神灌注到這一片花圃裡,每一次掘地、每一次碰觸泥土,她都有種將過去的自己埋葬的感覺,如今的她已經掏空了,她需要有東西來填滿,她渴望它發芽,渴望它開花,渴望能藉由它重生。
宋千容走進花圃,看到自己緩慢的進度,忍不住想歎氣。
工程可浩大的呢,她得先挖好溝渠,底部填上粗石,再鋪上碎石,這樣可以利於排水,改善土壤的浸水狀況。她有三條要挖,現在還完成不到二分之一。
加油吧!她深吸口氣,拿起鏟子繼續挖,挖呀挖的,眼角瞥見一抹綠色,已經習慣消滅雜草的她立刻抻手去撥,才剛碰到,她的動作就停住了——因為她發現隔了不到幾公分的地方了有一抹小綠芽。
她喜出望外,趴下細看,發現它並不是雜草,而是種子發芽了,周圍也都冒出一株株綠芽,她興奮得好想大嚷!
她要告訴他!這是第一個竄過腦海的念頭,宋千容正要撐地起身,但想到他今天可能都不會過來,迅速泛開的失望頓時凌越了歡喜,原本彎揚的唇漸漸垂下。
急什麼?晚上再跟他說就可以了,她種花又不是為了取得他的認同,他的反應一點都不重要。她暗斥自己,並試著捉回剛剛的心情,但不論再怎麼調適,她已經感受不到那種欣喜若狂的強烈喜悅了。
一陣腳步聲急踏而來,她還來不及抬頭,身子就凌空而起,飛也似地往籐蔓架移動。
宋千容先是嚇傻了,但看到汪岳驥的臉,顧不得他一臉狂怒的模樣,突來的衝動讓她抱住他的頸項。他來了!他真的出現在她面前!
汪岳驥腳步瞬停。「……你沒事?」他的聲音有著異常的緊繃。
「我很好啊!」不明白他的問題,急著分享喜悅的她只隨口應了句,又緊接著開口。「我跟你說……」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猛然收緊的環抱打斷。
「該死的,我以為你又暈倒了!」他在她耳邊爆出大吼,手臂收得好緊好緊,勒得她快不能呼吸。「沒事幹麼趴在地上嚇人?害我以為沒人盯著你就亂來,不知道照顧自己,我的心臟都快停了……」吼到後來,聲音已成了低喃,他的環抱還是收得好緊。
宋千容驀地有種想哭的感覺,心酸酸的,卻又好甜,甜到讓她想落淚。
「種子發芽了……」她咬唇低語,環住他頸項的手也收得好緊好緊。
「真的?」汪岳驥驚喜道,總算發現自己抱得太用力,趕緊鬆手放她下來。
她只得被迫放開他,頓失他的懷抱,強烈的失落感讓她她想再撲上去,但她沒臉這麼做,不禁氣惱地瞪著他。他平常不是很會乘機揩油的嗎?怎麼她真的給他機會了,他反而不會把握了呢?
汪岳驥才剛從驚嚇中回神,忙著定心的他哪有餘力去注意她的轉變?就算注意到,也以為是他抱起她的動作太突然,才會嚇得她緊攀住他怕摔下去。
「我來幫你瞧瞧。」他拉著她的手走回花圃,功力比她強上百倍的他,只不過瞄了一眼就看得一清二楚。「真的發芽了,我還怕你把雜草認錯白高興一場,很厲害嘛!」他用摟了一下她的肩。
看到他笑露出一口白牙的愉悅模樣,宋千容的氣生不起來了,反而跟著揚起了笑。在他手中種出的花草不知有多少,而她只不過是讓野花級的松葉牡丹發了芽,他竟然也幫著高興成這樣?
「還沒呢,還要等它開花。」萌了芽,一定能開得了花嗎?就像他們之間,有了感情,一定能修成正果嗎?
攸然發現到自己的心思,她全身一僵。她……愛上他了嗎?不,這只是習慣而已,只是習慣有他在身邊而已,這不是愛!她急忙駁斥,不敢讓自己再想下去。
「來吧,休息。」沒忘記過來的目的,汪岳驥拉她離開。
「我剛剛才休息完。」她撐住腳步,把手抽回。「你去忙吧,別管我。」她低頭,臉上已完全沒了笑意。
汪岳驥靜靜地看著她,任由她迴避他的目光,他知道,她一定是發現了某個讓她震驚的事實,因為太震驚了,所以她需要獨處,而那個發現絕對與他有關。
「如果花開了,它能讓你找到什麼嗎?」他柔聲問道。
他看出來了。宋千容一震,被他看透的無助和感動讓她更加抬不起頭。他是如此懂她,該進逼進就霸道攻擊,該保留時就果決停步,他不會把她逼得崩潰,卻引得她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
面對這樣的他,拒絕已經沒有用了,他能輕易看穿那只是謊言,那瞞不了他,也瞞不了自己,她必須誠實,再這麼對他並不公平。
「或許,我也希望能找到一些東西。」她抬頭看他,「給我這段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汪岳驥微笑。她不再是一昧地拒絕,而是定出一個明確的時間,這表示她真的把他放在心裡了。
「早知道我就推薦你其他長得更快的植物。」他故意歎氣,「你大概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好好想吧。」
他停了下,揚起壞壞的笑容,「不過,讓你想不代表我不會碰你。」他乘機低頭竊得一吻,用力摟了她一下,瀟灑離開。
宋千容好氣又好笑,撫著留有他味道的唇,想到過去,想到現在,想到未來,想到尚有許多未解的題,她閉上眼,把一切思緒全都抹去。
讓她再沉澱一點,讓她再多傾注一些自我,這片花圃將會告訴她答案。
一個來不及形成颱風的熱帶性低氣壓,帶來連日大雨,嘩啦啦直落的雨勢沖毀了不少花苗,也衝散了因為接近暑假而愈漸客滿的住房率。
雖然少了遊客來煩人,但莊園裡的人忙得更加不可開交,趕采收,排積水,堆沙包,每天都在大雨裡與泥濘奮戰,連好嬸和怡君都去幫忙。
完全沒作用的她只能顧好自己那塊小小花圃,賣力挖掘她那來不及完成的排水溝渠,怕好不容易長出來的苗株會被大雨淹死。
那一夜,雨下得特別大,轟隆隆打在陽台的雨聲大得像要將全世界沖潰,已經好一段時間不曾失眠的她被吵得睡不著,躺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
等翌日醒來,艷光四射的太陽高掛天空,天空藍得不可思議,昨夜那場雨簡直像一場夢,但當宋千容去到她的小花圃時,她傻住了——
她上去過不曉得多少次的小山坡,被大雨沖刷得潰散移位,籐蔓架整個傾倒,壓毀在一堆泥建礫裡。
傾洩的土石到花圃邊緣就停了,並沒有影響到那些幼苗,但她的心卻被這片景象揪疼得無法呼吸。
那個小陶罐,那些他們曾並肩而坐的圓木,都沒了,那裡有著他和她共同累積的回憶,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小秘密,如今掩在一片黃土裡,都沒了……
一雙堅定的臂膀自後環住她的腰。
「雖然不是現在,但我會把它恢復原狀的,給我一些時間。」汪岳驥低聲訴說,語氣裡充滿保證,但也因不得不先緩下它而夾帶著幾不可聞的懊惱。
宋千容點頭,覆上他的手給予支持。
事有輕重緩急,莊園裡到處都是急待復原的狀態,那將會耗去許多人力與金錢,而這片山坡和籐蔓架只屬於他們兩人,為顧全大局,就算再怎麼不捨,也只能忍痛先擱置一旁。她懂,她也懂得他對這裡的重視與依戀,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