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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多情(下) 第十七回 捕鳥的小孩 作者:清靜
    夏夜的雨,來得突然,止得也乾脆。之前還是要淹沒萬物的狂暴,轉瞬間已是風消雨歇。露水滴在竹葉上,暗夜清響,如暮鼓晨鐘。

    整理好衣服,抬頭看看天色,不由頓足:「都快子時了。如果日後回京只差這兩個時辰,區區真是死不瞑目!」

    「寒毒發生可不是我種的因啊!我也不過在幫你祛寒罷了。」柳公子壞事幹盡,開始推卸責任,免得被惱羞成怒的人大卸八塊。

    想到方才一切,狠狠啐了幾聲,不時提醒自己是王公子弟,要有高貴修養,尤其在此人前不可落下把柄。髒話在喉間轉了幾圈,十分痛苦地嚥了下去。

    作人要往好處想,剛才的事,就當接受對方服侍便是。

    拿出地圖看了會兒,眉上不由浮起興奮之色。

    「無論如何,總算快離開靖叔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捕鳥的小孩子在嗎?

    王說:我就是捕鳥的小孩。

    六月初一,丑時末

    趕了大半個晚上的路,終於踏入資陽與內江的交界。一夜山雨,路濘難行,愛潔如祈世子,亦不得不承受衣衫下全是泥漿的結果,哀歎不已。卻不知這次債該算在哪個頭上,索性眼不見為淨。

    「天亮過了內江,買兩匹馬,還剩十天左右,還可以趕得回京師。」祈心中默計行程,半晌才對柳殘夢說。

    柳殘夢唔了聲,眉毛微微皺起,沒有作答。又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

    祈世子聽身後沒有回答,回過頭來,正見到柳殘夢臉色微變。他到底也是反應靈敏之人,一見柳殘夢神色,想都不想就一頓足,身子離地驟升三丈。

    暗夜中,一連串密集的弓弦聲自四面八方響起,祈世子若還留在原地,怕要射成半個刺蝟。那弓弦是神仙府秘製的急弦驚弓,射程及穿透力比普通弓弦強上一倍有餘,縱有護身罡氣也擋不住。瞧地上泥土都被射得翻飛而起便知。

    不知是第幾次苦笑自己的改良居然變成對付自己的自作自受。祈此時躍至半空,無著力處,應變速度再快也及不上急弦驚弓。眼見就要成為箭靶子了,一枚石子比所有箭弦都來得更快,勁力之強幾欲入木三分,射到祈世子足下時,力道一變,在祈的鞋底一托,反折向下方。

    祈受此石子一托,猛地投向一旁密集樹冠,黃衫乍隱。

    在此情況下尚有能力救人的,自然是柳殘夢。石頭餘力未盡,射入灌木叢裡,木叢後傳來呼痛之聲,似已傷到弓手。

    弩箭急追二人身影,卻捕捉不住游魚般的身法。但祈柳二人也不敢貿然離開這片樹林,以免成為箭靶。

    雙方在賭,到底是弓弦的箭先用盡,還是二人的真氣先耗盡。

    若在平日,二人自不怕真氣先盡。但他們中了萬蠱珠之毒,不只是祈世子受陰寒之氣所苦,柳殘夢亦不例外。只是他的心法原本便屬於陰寒一脈,又是間接中毒,故表現不太明顯。二人連日趕路,未敢休息,真氣能維持到幾時,實是難說之事。

    自樹冠騰挪間見到樹林外端坐在馬上的紫衣王者時,祈世子和柳殘夢各自歎了口氣。

    什麼叫請君入甕,就是靖王。

    什麼叫自投羅網,就是他們。

    身影在樹梢交錯時,目光對上,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悟--若由蕭平處得知二人從資陽走,才猜測出他們並沒有直接向京師而行,無論如何也不能趕在他們前頭布下埋伏的。靖王顯然一開始就已令人埋伏在此處--祈柳二人能利用蕭平的謹慎,卻不知蕭平正是靖王用來釣二人之餌。他們自以為算計了蕭平,事實上卻落入了靖王的陷阱。

    姜到底是老的辣,靖王能權傾朝野十餘年無人能撼,的確非是易與之輩。

    又是一陣急弦聲後,靖王手一揮,箭雨終於停止。

    「兩位終於來了,不妨下樹一敘。」

    柳殘夢微微一笑,當真跳下樹來:「王爺有請,在下豈敢推卻。」

    祈根本不想下樹的。只是柳殘夢都已經下來了,自己再待在樹上學猴子,未免傻了點。沒奈何,也只得跟了下來。

    靖王瞧了祈一眼,他低頭摸摸鼻子,半句話也不敢搭腔。

    「柳武聖真是好身手好心機,為請兩位上門,本王不得不如此待客了。請!」

    「好身手好心機還不是落入王爺之網,王爺這話讚得在下很是心虛。」柳殘夢笑吟吟說著,心知今日之局只有硬闖,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盯著靖王,氣機隨著靖王的一舉一動而跟進,初見靖王時便被激起的戰意再次上升。

    感覺到柳殘夢身上的殺氣,靖王不由哼了一聲。

    --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向他挑戰了。眼前這個人,有與自己一戰的能力嗎?

    無聲的殺氣慢慢在林子裡瀰漫。

    從說了兩句話後,二人便再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但壓迫感卻比先前更強。從近處的紫衣親衛到遠處的暗衛弩手,都下意識地往後退著步,不知不覺中,以靖王、柳殘夢、祈世子三人為中心空出了十丈左右的空間。)

    感覺到下屬們無意識的行為,靖王唇角微微一彎,煞氣更重,便如一座巨山,沉穩地擋在柳殘夢面前,任他四面八方衝突也逃不開靖王的五指山。

    在這種壓力下,柳殘夢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斂起了。他便如他的姓一般,看似在巨濤間柔弱隨風而動,卻扎根深入地底,堅韌地面對狂風暴雨。

    他們就站在一條細長的橫桿兩端,雙方各站在終點,你過不來,我也過不去,小心地向對方試探,誰都不能錯一步,誰都不能先一步。只要有個偏差,便會從橫桿上摔下。

    咽口口水,發現心幾乎提在嗓門處,連吞嚥都有點困難,祈世子不由苦笑。

    靖王與柳殘夢之間,氣機互引,已形成巧妙的僵局,雙方在沒有得到全然的把握前,誰也不會主動破局。

    唯一有能力改變這場對戰的只有他,可是他卻不敢動。

    動了,要幫誰?

    幫靖叔對付柳殘夢?那不可能!如果真想這樣,就不會落得與柳殘夢逃命至今的下場了。

    幫柳殘夢對付靖叔?那更不可能!靖王在他心中亦師亦父,如何敢動手,又如何能助柳殘夢動手?

    所以,他只能僵持在一旁,看著這場逃不開的對戰。

    只是,祈世子不敢動手,不代表別人也認為他不會出手。退出數步後省悟過來的紫衣親衛見現場只餘靖王、柳殘夢、祈世子三人時,臉色大變,生怕祈世子知道柳殘夢鬥不過靖王,為保命趁靖王無法分神時出手暗算--在這種生死關頭,他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人性本劣!

    四位親衛對望一眼,比量下距離,靖王與祈柳二人靠得太近,這種距離不適合用弩箭。四人慢慢散開,移動著身形,繞過靖王到祈世子後方,以半包圍的形勢包抄住祈世子。只要他有個妄動,立下殺手。

    四親衛一動,暗流也跟著慢慢的動了。

    祈世子開始苦笑。他不想動,為何別人總要逼他動。細柳營和暗流人數雖多,但有哪個單打獨鬥能是他的對手?這種關心則亂造成的錯誤行動,一旦與自己氣機形成相引,定是對方承受不住壓力而先出手,繼而破壞了靖王與柳殘夢之間的平衡。

    銀亮的劍光破開冷凝的殺氣,殺氣傾斜的那刻比想像中更早。四親衛到底如祈世子所預計的那般,承受不了來自祈的氣機牽引以及旁邊靖柳二人波及的壓力,在自己被壓垮前,不得不搶先出手。但他們畢竟是一流好手,這劍雖刺出,卻是由柳殘夢身畔越向祈世子。

    劍光破開殺氣,帶來另一道殺氣。越過柳殘夢時,殺氣猛漲,平衡破壞,劍士雖會受傷,但劣勢也將一面倒向柳殘夢。

    祈世子見狀,並不接劍,身子半側,腳尖微移踢向來者足下,順勢一推一帶。長劍越過柳殘夢,越過祈世子,最後不受控制地落向靖王身畔。

    殺氣同時影響了在場二人。一聲輕笑,一聲沉喝。許久未見動靜的靖王與柳殘夢終於動了。

    他們的動,一招一式看起來一點也不快,只是慢吞吞的雙掌,眼看就要交擊上了,卻不知怎麼地,就這樣彼此穿越而過。看在旁人眼裡,就像是四隻手掌慢慢接觸在一起,實體似已成虛無,慢慢穿過對方的手掌。交錯的掌影在下一瞬間,已各自分開,發出一聲巨響。

    略一試招,雙方各退一步。柳殘夢臉上浮出笑容,笑容卻被籠罩著濃稠得化不開的壓力;靖王臉色凝重,雙足所站之處,三尺內塵沙都薄了一層。兩人雖已收招,方才兩招激盪四溢的真氣還在林間飛旋。附近幾塊石頭崩裂,散開彈向一旁樹幹。「瑟剝--」之聲不絕,樹木倒塌了數桿。

    周圍暗流及細柳營的人見機得早,感覺風聲不對便已退開。此時見到現場凌亂之狀,皆是目瞪口呆。他們雖知靖王功力之強,不料柳殘夢也是不遑多讓。才只是一個試探,便已威力迫人。

    這邊靖王與柳殘夢動上手,那邊祈世子也與四親衛打起來。四親衛自知不敵祈世子,因此一上場便是用盡全力,使的全是以命搏命的招式。招招狠銳暴烈,劍劍凶險詭異。他們四人合作慣了,四劍進退配合,威力平增一倍。祈世子心存顧忌,不敢下狠手,被逼得連連後退,忍不住叫道:「地水風火,你們真想置我於死地?」

    劍招『上善若水』配合著同伴的『地動山搖』,四親衛之首的水劍橫眉豎目,冷道:「與王爺為敵者,殺無赦!」

    「好歹我也教過你們一段時間,一日為師啊∼」祈世子唉聲大叫,手上借力使力卻是一點也不敢怠慢,身形如蝴蝶繞花枝,左衝右閃眼花繚亂。

    被他這一說,火劍與風劍手上招式不由一緩。四親衛自小便被靖王收養,當時無塵之事尚未發生,祈時常出入靖王府,他們年歲相差不大,祈又無世子架子,與四衛關係甚是交好。

    合圍最忌便是同伴的猶豫。風火二劍這一頓,劍網立現空隙。眼見祈世子欲要轉出劍陣,水劍不顧地劍長劍橫在自己右邊尚未收招,從地劍身畔搶先三步佔到祈的退路上。右臂鮮血噴出之時,劍換左手操執,一招『碧水狂瀾』,劍光如狂瀾般狠狠阻絕祈世子的退路,同時叱道:「眾人包圍上,莫讓他走脫!」

    水劍臂上的鮮血也濺到祈世子臉頰上。

    祈眉毛一動,手上一招『馭日天風』本應擊在水劍右肩,卻臨時變招,微微錯過。

    世上最要命的打鬥,就是跟自己人打一場莫名其妙,卻不得不打的對決了。

    祈看著圍上來的熟悉面孔,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靖王與柳殘夢的二次對決也展開了。兩人都是宗師級的人物,早已摒除了一切花巧。他們的對戰,是實打實的,一點也無法取巧。招式之間,雖不如祈與四親衛打鬥千靈百變來得好看,卻更危險。只要被掌力擦過,定是骨折筋斷。

    柳殘夢天分雖高,內力一道,到底不及靖王精純。但他在武學造詣上卻是天才,心清如冰,映照萬物,雖狂風暴雨不能掩卻靈台一點清明。對他來說,只要對手出招,用什麼招式應對最合適幾乎是本能反應。靖王功力雖遠勝於他,但在招式上,卻無法佔去優勢。

    靖王掌上真氣越來越強,如黃河之水驚濤拍岸,目光也越來越幽深。柳殘夢知道,靖王已不再保留實力。而他身受蠱毒,又連日奔波,內力正是他目前最明顯的弱點。

    面對靖王攻勢,柳殘夢生平第一次興起了,或者會敗在這人手下的想法。

    想法只是一念之間,伴隨而來的並非畏懼而是興奮。

    太容易得到的勝利並不是勝利,挑戰強者獲得的勝利,才是最甜美的戰果。)z忘卻了榮辱勝負,心無外物,只剩眼前紫衣武者,拳掌閃錯,不再迴避,兩人四掌再一次撞擊上。

    這次比先前試探之舉已不可同日而言,四掌相接,聲勢浩大,周圍林木倒摧,柳殘夢只覺一股強大的衝力直透經脈,雙臂酥麻,連退三步才消去衝力餘波,一口鮮血噴出。

    靖王那邊也倒退一步,伸手捂胸,但他真氣深厚,傷勢比柳殘夢輕多了,真氣運行一周已回復過來,大聲道:

    「柳殘夢,本王好久沒打得這麼痛快。」

    「彼此彼此。」柳殘夢微微一笑,目光銳利,一點也不讓與靖王。

    「你是個好對手,可惜遇到上本王。」靖王說得十分惋惜。

    「你我相遇,對哪方比較可惜,還是未知之數。」柳殘夢笑罷,竟是搶先出招,『殘夢迷蹤』蓮華妙諦,繽然盛放艷麗無端,但以靖王的眼光,怎看不出這招因真氣不繼,第九式時右肋將現出破綻。

    「意氣之爭!」靖王搖頭,手上先使一招『半山煙月』,腕底急轉『馭日天風』。『馭日天風』是祈世子的絕招,但由靖王手上使出,威力不可同日而言。煙月迷眼,天風奪命,眼見便要擊上柳殘夢右肋。

    這一擊實不死也去半條命的,柳殘夢卻是微微一笑,善良又誠懇。

    『殘夢迷蹤』突然破綻盡收,右手屈指,『碎星指』銳利的指風咄咄作響,似真能碎星滅月。靖王施展『馭日天風』只想制住柳殘夢,掌上僅蘊八成真氣。與碎星指一迎,饒是他應變極快,左掌虎口勞宮二處還是被指風射中,左掌一陣酸麻,急急後退。

    柳殘夢豈肯放過這個機會,掠身追上,『紅蓮夜火』九虛一實,阻住靖王八方退路,靖王雖尚有一路退路,卻需要狼狽彎身。他哼了聲,明知此時不宜硬拚,又豈可示弱。

    四掌三度交擊。

    這次的交擊,風平浪靜,似乎雙方只是友好地拍下手,除了手掌交擊清脆的聲響再沒其它動靜,但靖王與柳殘夢卻各自退出四五步,吐出一口血來,傷勢比上趟更重--雙方都將真氣內斂,擊中在對方身上,未曾走漏半毫,雙方都承受了來自對方,足以讓巨石崩裂,林木摧倒的強霸真氣。

    「好!好!」靖王抹去唇角血跡,順手甩去肩上紫色披風,「好個武聖莊主。」

    他這次的叫好貨真價實。

    「要掩蓋一個弱點,只有製造出一個新的弱點。」柳殘夢也抹去唇角血跡,不著痕跡地放下酸麻過度微微顫抖的雙手,微微一笑,「王爺只是對自己太自信了。」

    要掩蓋自己內力不足的弱點,只有製造一個新的,更明顯的弱點--負傷。靖王對自己內力過於信心,認為傷了柳殘夢,沒想到柳殘夢卻是故意受傷吐血,並未出盡全力。方才第三次對掌,靖王左掌負傷,未及調息,又被逼著硬拚一掌,以八成真力對十成真力,負傷程度自是遠勝柳殘夢。

    「不錯,本王確是過於自信,才有此失,不過,能傷了本王也足見你確實不愧武聖之稱。」低頭看看手掌上的血,放到唇邊舔了舔,靖王第一次笑了起來。他的笑,對敵人來說,有如一個惡夢:「本王已二十年未負過傷了。」

    靖王的恐怖之處,便在於他的深不可測,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強。

    現在,這人已被柳殘夢徹底激起了鬥志。

    但柳殘夢同樣也是個深不可測,永遠不會將手上的王牌揭到明處的人。

    他的手上,還有多少王牌?他受的傷是真是假?

    他只是笑,溫和善良,卻又莫測高深地笑。

    於是,靖王也笑了起來。

    在那一刻,柳殘夢已成為靖王承認的對手。

    棋逢敵手,將遇良才。鬥爭,正因為它的不可知才迷人。

    這邊兩人打得痛快,那邊祈世子則抑鬱成狂。再沒有什麼事能比性好張狂的人出於顧忌與人打得束手縛腳來得鬱悶了。暗流和細柳營的衛士在四親衛的率領下,布下層層陣式。一字長蛇二龍出水天地三才四門兜底五行生剋六丁六甲七星北斗八卦金鎖九九連環十面埋伏……被這樣重重包圍,就算是三流高手也夠傷腦筋的,更不用說暗衛和細柳營皆算一流好手。往日得意的佈置一朝用回自己身上,祈世子連哀歎的力氣都沒有了--目前圍在陣心的是暗衛群。要傷害可愛的下屬是行不通的,自己受傷束手就縛也是行不通的。劍光鏈鎖長弩短槍樣樣都危險,仗著熟悉眾人招數,只是游鬥。幸好暗衛們也不敢真的狠下心,危險時睜一眼閉一眼錯過也就是了,戰況便這麼不上不下地膠著。

    四劍圍攻久戰不下,水劍瞧出端倪,喝令道:「暗衛二隊轉退九九連環陣,細柳營補上二龍出水陣!」

    「喂喂!」祈世子忍不住叫了起來,「小水劍,本王既沒拋了你又沒負了你的,何苦這麼狠心。雖然十年不見,又非本王之錯……」

    水劍聽得一怔,反應過來後,臉都氣紅了:「胡……胡說八道!可惡!」

    細柳營是靖王直屬下屬,不比暗衛。對他們來說,靖王的命令才是一切。這一替換威脅大增。祈世子面上尚在笑逐顏開不住調笑著水劍,心下卻在大叫要命!

    外人看來他身形依然流暢靈動,進退之間如行雲流水,但他卻是有苦自己知。左臂受莫絮之傷,本已運動不靈,肩上又負了兩處傷,更是雪上加霜。眾人只道他不還手是顧著舊情手下留情,卻不知他現在根本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一旦與細柳營硬碰硬,馬上會被看出這個弱點的。況且體內的寒毒尚需以內力壓制,打鬥持繼下去,內力消耗過巨而讓寒毒發作,那就麻煩大了。

    目前被暗衛及細柳營包圍,看似不如當初隱鶴谷鐵甲兵千軍包圍來得驚險。但鐵甲兵人數雖多,倚仗者不過「大」、「重」、「拙」三字;暗流則幹慣逮人害人之事,身法技巧遠勝於笨重的鐵甲兵。祈想逃開,是萬萬沒有指望,想硬拚,也是指望萬萬沒有。

    身形兔起鷲落,在刀光劍影間尋找破綻和出路。祈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總有力盡被擒的時候。側目看向林子裡靖王與柳殘夢打鬥如何,正見他們對上第三掌,各自退了三四步,竟是個不相上下的局面。

    祈世子眼睛一亮,心下不知是個什麼滋味。靖王那聲讚賞的仰天長笑傳入他耳內,心下一陣不服氣的同時,一直壓抑的狂性流竄全身,另有一股豪情頓生。一聲長嘯,雙掌張揚,手下招式急轉,不再只是借力使力的輕巧卸字訣,掌風如刃,並指為劍,雙掌所及之處,無不見血,逼得細柳營不得不散開包圍圈,一陣微亂。

    但他們到底是訓練有素之人,一發覺陣式不對,便馬上散開,化大陣為七小陣,各自為政,遙遙呼應,再次將祈世子重重包圍,不讓他有任何逃脫的機會。

    重重包圍只是細柳營衛士的想像。事實上,銅牆鐵壁確實已經出現空隙。他們或者不會發現,祈世子卻一眼就看出來。他倒踩星影縹緲,身形似虛還實,右手由內向外切了一圈,『天地玄黃』一圈裡又隱含無數小圈,生生不息。火劍只覺一股大力襲來,手上的劍險些脫手而出。幸虧他功力較深,勉強持牢了劍。但旁邊細柳營功力不及他的衛士們,手中兵器紛紛脫手,飛向同伴們。

    空隙擴大,只是一瞬。祈再次長嘯,聲若龍吟。嘯聲未止,已展開『縮地成寸』,聚千里於一步,並不向陣外,反向林子裡掠去。

    十重包圍因林子裡靖王與柳殘夢正對戰得如火似荼,不斷被波及,此方兵力早已慢慢偏向其餘三方,正是整個包圍圈最弱一處。眾人沒想到祈會不想逃離陣外,反而自投羅網,反應都慢了一步。眼見祈世子便要踏入靖柳對戰之地,卻見眼前驟起劍光,團亮如冰山崩潰,瑞雪紛揚,長劍左右交錯,竟是水土二劍。

    四親衛到底比細柳營衛士更瞭解祈世子,知道祈不會拋下柳殘夢不戰而退,二劍早在此路恭候。

    『天地玄黃』和『縮地成寸』都是極耗內力的武學。祈世子急於擺脫重圍,不惜兩招同時使出,真氣大耗。眼見劍光銀亮,自己真氣卻已難繼。不由一歎,止住急進身形,勉強施了招『波瀾橫生』,左掌拍向水劍腰間章門穴,真氣微吐;同時右足一鉤,將地上一方碎石踢向土劍臉面。

    土劍略一偏頭,手勢失了准。本應一劍刺在祈世子右胸卻只撩過他右肩,刺到天孫錦上一滑,除了挑斷數綹長髮,竟是連衣角也沒傷到一處。

    肌膚雖未損傷,但劍氣及體,護身罡氣早已微弱得完全無法阻擋。真氣不繼之際再度強提真氣,經脈倒逆,無法回歸氣海,再受劍氣一沖,祈世子倒退一步,「哇」地一聲,吐出一口瘀血來。

    靖王與柳殘夢聞聲皆望了過來。卻見一隻弩箭不知由何處而來,風聲淒厲,箭影如電。祈世子雖聞風知變,但體內寒毒突然爆發,手足僵冷,無法閃開,僅能略略偏身,不讓長箭貫穿大腿。

    一陣冰冷的刺痛,右腿被飛過的長箭劃出道三寸長的傷口。祈吃力地罵了聲,卻見這一停頓,四衛都追了上來,四柄長劍交圍合攻,劍光如雪紛飛如雨細密,招招都是奪命之數。他真氣未聚,又連連負傷,徒勞無益地舉起手切向風劍右腕勞宮,目光微微一轉,落在林子裡,卻見靖王一掌『萬里彤雲』,柳殘夢……

    劍光依然如雪如雨,突然間卻是雪消雨散。一道藍色身影搶入戰團,點指如星,星沉月毀。

    數聲金鐵交響,一陣叮鈴當鋃之後,人影乍分。祈世子與柳殘夢背靠背而站,兩人手上各握兩把長劍,正是從四親衛手上奪過來的。

    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血自四親衛身上滴落,水火二劍傷了胳膊,土劍傷了背,風劍傷了腰際,血在潺潺滾落。

    血自柳殘夢身上滴落,他的衣襟上一片鮮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右臂上衣衫破裂,長長的傷口橫過右臂。

    血自祈世子身上滴落,他左手倒持著劍,右手在滴著血,右腿上的箭傷也在慢慢滲著血。

    靖王沒想到柳殘夢會在與自己打了一半時,硬生生受了一掌『萬里彤雲』脫離戰圈。見一黃一藍靠在一起的人,他哼了聲,自重身份,不願再對已負傷的柳殘夢追擊。

    柳殘夢的左手握著祈世子的右手,輸入一段真氣助他氣血歸海壓抑寒毒,同時低聲道:「小心點,你完蛋了我也要完蛋了。」

    「哼!」祈世子板著臉,對被柳殘夢所救一事覺得十分不爽,「多事!」

    四親衛不動,靖王不動,不代表細柳營的也不動,包圍再次展開。

    柳殘夢卻笑了起來。

    他很少有這樣笑著的時候。他的笑,總是溫柔又誠懇,完全不具威脅性,哪怕你知道他是吃人的猛虎,見到時也要質疑下武林的傳說是否屬實。

    但這種時候,所有表象都已收起,猛虎探出了他的爪子。唇角的血給他純善的容貌抹上殺氣,長年被壓抑著,對流血的飢渴,對生死的輕蔑,盡在這一彎微笑裡展示。

    細柳營之人是靖王特別訓練出來,唯靖王之命是從。靖王下令生死不論,他們手也下得狠。

    柳殘夢默不作聲,目光卻越來越亮,身形疾轉間,全無顧忌,快狠毒准,一招傷人斃命。

    暗衛與細柳營無一不是好手,但面對柳,卻成為才習武的孩子。

    那是個曾經在戰場上被敵人稱為修羅的人!

    那是個曾經戰無不勝,奇謀迭出,橫掃三軍直至劍河的人!

    那是個懷念裡永遠摻雜著恐怖及怨恨的名字--蘇星文!

    這是十年前,柳殘夢初出江湖,尚未睥睨天下便被封印起來性格。

    祈深吸口氣,讓自己受到柳殘夢舉止影響前,先冷靜下來。面對一地熟識的傷兵殘將,滿目儘是愴然之色。他突然身形一退,一臉悲沉地揮手大喝道:「大家住手,不要再自相殘殺了!我……」

    靖王眉一動,在場之人見祈世子這般神色,也感覺到自相殘殺的殘酷,手上不由緩了下來,卻聽祈世子小聲道:「--我逃就是了……」話說著,人早已向外掠去。

    大家都沒想到祈世子這般悲壯憤慨的喝停,卻是為了逃跑,一怔之下竟讓他閃離包圍圈。柳殘夢在祈世子喝停時,就已知他要為何,也早有準備,與祈世子幾乎同時掠離。靖王又哼了聲,臉色終於沉下,手一揮:「追!」

    一路奔出數里,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擺脫靖王,柳殘夢與祈世子總有不真實的感覺。靖王大軍包抄,豈有讓兩人輕易逃去之理,顯然此事另有後著。

    祈腿上的傷已塗上香雪散包紮好了,柳殘夢的內傷也服下大還丹,勉強壓制住。此時東方漸明,晨曦微現。祈世子心下似有所悟,停步側耳傾聽了片刻,突然抬起頭,看向天際。

    天空正由暗藍轉為灰藍,朦朧渾濁之間,隱約似有白鳥在天際飛過。

    「糟了!」祈神色微變,來不及說明,摟住柳殘夢往道旁一滾,直滾下落葉叢中,可憐衣服才經過打鬥沾了一身塵,現在又滾了一身露水。那飛鳥速度極快,轉眼已接近,竟是一隻大鵬鳥。

    祈世子齜牙咧嘴,為腿上的傷被撞擊到而呼了聲痛,低聲道:「靖叔這大鵬鳥極通靈性,目程又遠,只要被發現,半刻鐘內靖叔就會追上。之前一直沒見牠,還以為這麼多年,牠已經壽終正寢……嘖,早知道,當初就該抓來烤了吃了,省得到現在還得躲給牠追。」說得一臉悻然之色,顯然以前在靖王手下時,曾吃了此鳥不少苦頭。

    柳殘夢聞言倦憊一笑,隨即皺眉。有此靈鳥助陣,莫怪靖王並不窮追不捨,原來是要貓捉老鼠,看他們狼狽逃命。

    正想問祈世子可有應付之法,祈世子見大鵬鳥即將掠過林梢,顧不得素來的潔癖,抱著柳殘夢連滾數尺,半身掩入枯葉叢,又順手抓了些枯葉撒在兩人身子及腦袋上。鵬鳥在上空盤旋數次,並無所得,引翅飛遠。

    祈鬆了口氣,放開柳殘夢,卻覺自己手心濕漉,竟是滿手的鮮血--他方才情急下抓住柳殘夢,正扣在他身上受傷之處。

    柳殘夢但笑不語,似乎那傷並非在自己身上一般。想到先前在樹林裡那驚險一幕,這畢竟是為了護自己而受的傷,祈難得沒發些刻薄之言,只是哼了聲,從懷裡掏出冰玉散,將柳殘夢傷處衣襟撕掉,胡亂倒了些擼在傷口上,用破布包緊。

    「耶,這次祈兄又想收多少了?」知道不會有免費服務,柳殘夢先下手為強:「好歹在下這傷也是為…

    …」

    「囉嗦,再念下去我真要收錢了。」祈世子一臉不甘地撇著唇,抬頭看天,「區區一向恩怨分明,該報的不會少,該索的也絕不會漏了!」

    聽得奸商居然不收錢,柳公子臉上笑成花,對於祈的後半句只當沒聽到,動了動胳膊:「大鵬飛遠了,我們可以行動了吧?」

    「嗯。」祈世子站起身,無奈看著一身拍也拍不淨的泥漿。為什麼天孫錦只能防水防火,而不能防土呢?甩了甩頭髮上的枯草,被飛揚的塵土刺激到,打了個噴嚏。「小心,鵬鳥飛程快,靖叔又知我們逃得不遠,所以鵬鳥搜索的範圍不會太大,隨時會再飛回來……姓柳的,傷藥費可以不計,掩護費不能不算,再搭上這套衣服清潔費用……」

    柳公子險些再摔回枯葉地,苦笑道:「都依你就是,我們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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