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痛痛……我怎麼忘了穿鞋呢?好痛……」
小舞人偷偷探出門外。那抹土黃背影一拐拐地跳著離開院子,實在很不合崔家主子囂張的風采……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梆子聲響起。
「請問……春回樓怎麼走?」黑暗裡忽地蹦出這一句。
更夫嚇得後退一步。做了十多年的更夫,終於輪到他見鬼了,他強自鎮定地點起燈籠,往聲音處照去,只見一名二十多歲的美貌青年很無辜地看著他。
說是青年,他是有點猶豫的。因為此人身著男裝,但面貌偏女相,臉蛋又小,依他五十多年看人的眼光,猜測這青年不是女扮男裝,就是那鬼話裡的公狐狸精,要不,聽說南臨男子面若女相也是有可能的。
「請問,春回樓怎麼走?」美貌青年重複問著。
「……春回樓啊,果然是男人。只有男人,才會去那裡。」更夫笑道,擠眉弄眼。「我打更路上會經過,公子不妨跟著我走吧。」
「喔,多謝。」
這位美貌青年自是舜華,更夫從未見過名門富戶崔舜華,在他第一眼裡,只覺得這名青年漂亮和善,沒有什麼威脅性,又聽他說話秀雅大方,很有好感,便領著她往春回樓而去。
舜華走路有些一拐拐的。她好恨啊,她幹嘛心急忘了穿鞋,只著羅襪就奔去救人。好痛哪!她從小到大,哪裡受過這種痛了!腳丫板流血也就算了,她還得硬頭皮含著淚穿上鞋,然後再磨著傷口行路……
當家不是人幹的啊!
足上的痛,讓她今晚不敢再待在崔府裡,要是再來一組人馬依樣畫葫蘆來悶她口鼻,她想,事不過三,她會直接在今晚升天的。
再者,她還來不及攔戚遇明上春回樓啊!
她現在萬萬不敢以崔舜華的名義夜至春回樓,她怕只出崔府兩步,就被人給打死了。所以,她誰也沒說,偷偷取了件連璧的男裝,獨身出府。
連璧是崔舜華身邊的下人,說得難聽點,崔舜華自以為是公主之身,硬是找個看順眼的人閹了留在身邊,雖然在物質上不吝嗇,但,連璧心裡怎麼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不是男子,不知被閹後的痛苦有多深。連璧平日穿的衣物,是比下人好上許多,色彩卻有些偏女子的柔軟,不知是不是崔舜華故意為他選的,遠遠不如他私下收藏被她偷穿來的這套瀟灑公子男裝。
她長歎一聲。有時,她真不知自己該不該再維護崔舜華的命。等崔舜華回來了,又有多少人得受難了?
「到了到了!就是這裡!」更夫回頭說著。
舜華一出巷,就見一片燈火通明。她抬頭一看,對街樓上懸掛「春回樓」的匾額,串串紅籠高高掛,來往入目皆男賓,門口迎客是女子,熱鬧非凡……
「……」舜華搖搖晃晃,最後雙腿一軟,跌坐在巷口旁的攤凳上。
去他的……去他的伊人!
這不是青樓嗎?
就算她再沒見過世面,她也有腦子的啊!伊人來青樓做什麼?《京城四季》怎麼不寫清楚些?那個姓戚的來青樓做什麼?不不,他是男子,會來青樓不意外。原來尉遲哥也會在這種地方跟人談生意,男人,男人,果然都是男人……
她自認絮氏舜華沒膽子進去……而且很臭……
「公子吃臭豆腐嗎?」攤老闆很認真地問。
舜華回神,發覺自己正坐在臭豆腐攤前,左右張望,凳上空無一人,只有她。這豆腐臭中帶香,以前絮氏舜華只有耳聞它的特別,卻無緣一吃,這崔舜華的腸胃簡直好得跟鐵打似,她吞了吞口水,道:
「算了,先來一盤吧。」
豆腐外皮炸得酥酥脆脆,內層細膩若棉絮,明明臭氣熏天,但一入口又滿齒溢香足夠讓人飄上天了。她一口接著一口,雙頰塞得鼓鼓的,她懷疑以前白起哥只讓她吃清淡的菜粥根本是仇視她。
「好吃,簡直是金玉其內,敗絮其外,再來兩盤……加壺酒。」臭豆腐攤旁有水酒,她想了下,決定一醉解愁!她要讓腸子灌滿酒,滿腹心酸化水流。
那攤老闆見狀,忍不住說道:「公子,來這裡吃的,都是些窮書生,我瞧你衣著不錯,怎麼不進去吃頓好酒好菜,還有美人作陪呢。」
陪?怎麼陪?她光想到就臉紅。悶著臉,大喝一口水酒,火辣辣地直竄上肚腹間,她完全沒有噁心暈頭的徵兆,可見崔舜華早已習慣喝酒。
她想起,白起哥少年就喝酒,跟她提過酒易損身她絕不能碰,但她真的很愁啊。臭豆腐攤上的燈籠讓她看到杯中倒影。至今,她少攬鏡自照,始終不太習慣這張絕色面皮,反正再過幾個月,不管是不是她的臉,都不歸她管了,就當借住一場吧。
「再來一盤臭豆腐,好吃!」把崔舜華吃得肥肥胖胖!
一醉解千愁這話一點也不真,她都喝完兩壺了,怎麼也沒見有人解了她的煩愁呢?她美目亂瞟,不時回頭看著那人來人往的樓門。
有姑娘看見臭豆腐攤前的俊俏華麗公子爺,喊著:「郎君來喲!那位豆腐公子要不要來啊!這麼美麗的男人,可以算你便宜些呢。」
舜華滿面通紅,有些坐立難安。忽然間,她瞥到熟悉的人自轎裡步出,她眼一亮,把剩下的臭豆腐全塞進嘴裡,結帳後匆匆奔向他。
戚遇明沒料得會遇見她。「舜華,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笑咪咪地。
戚遇明等了等,沒等到她回答,只見她眉目溢笑。他道:
「春回樓是有專門談生意的隔間,但畢竟不是女人家該來的地方……」
「戚兄……不如……」舜華動著嘴,以為自己說完了整句「戚兄,我沒料到在此處遇見你,不如另外找個地方坐坐」,但其實她說出的話根本不全。
戚遇明見她還是笑容可掬,眼兒閃閃發亮,毫無往日算計,他又聞到她嘴裡的臭豆腐跟酒味……他往對街的臭豆腐攤看一眼,何時崔舜華會在小吃攤吃臭東西了?略一尋思,他客氣道:「既然要進去,就一塊進去吧。」他當作沒看見她直拉著他的衣袖,步進春回樓。
舜華被迫跟著進去,心裡直想著既然引不開他,那緊緊跟著他也好。她稍稍環視一圈大廳。不知今晚伊人是在哪兒被人調戲?
她手裡唯一的王牌就是《京城四季》,尉遲恭要鹹魚翻身就靠今晚,她挺他!挺得滿腹不舒服也要挺!她目光驀地停在二樓裡的一名中年人。
戚遇明順著她目光去,再回頭看向她毫不保留的驚喜眼色。他面色不變,道:「如果我沒記錯,那是大魏名醫。」在柳家出入過。
舜華點頭,眉目仍是笑著,她嘴巴又道:
「醫術好……」她原句是「大夫醫術好,讓絮氏舜華身子轉好」。
如果絮氏舜華倒下的那天,大魏名醫在白府裡該有多好,說不得能挽回她性命呢。舜華見戚遇明同嬤嬤說幾句,隨即上樓往另一條廊道,她連忙跟上,中途有青樓女子想拉住她,她實在不好意思,輕輕拉回袖子,追上戚遇明。
戚遇明狀似隨口道:
「聽說舜華與尉遲打算興辦義學,這等有益百姓的事怎麼不找我呢?」
「當然會找戚兄的。」她爽快地答著,遭來他驚詫的一瞥。
舜華見他直往另一樓間走,猜測他並不是專程來溫柔鄉放鬆的,她猶豫一會兒,如果戚遇明來此處談生意,她死纏爛打跟上去是不是不太妥?
正當她這麼想時,聽得人聲之中夾雜著一聲「這是在做什麼」,她眼兒一亮,下意識緩下腳步,循聲而去。
春回樓的二樓間如迷宮,在私房之外,所有的小廳沒有高椅圓桌,僅以串串珠廉區隔。舜華一心想看仔細,於是撥開就近的珠簾。小廳裡沒有人,她撩袍跪坐在錦團上,取過小桌上的茶水一連喝了兩杯,這才讓自己神智清醒許多。
她輕輕撩過珠簾一角。果然她沒有聽錯,是尉遲哥來了。
被他攬在身後是女扮男裝的伊人……她不得不承認,有些姑娘扮男裝實在是四不像,伊人天生就是我見猶憐,就算女扮男裝還是能讓人看出性別的。
她看見他斥退一名調戲伊人的漢子,隨即他帶伊人進私房去。直到尉遲恭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野裡,她才收回目光,發起呆來。
這算不算是改變《京城四季》裡說的戚遇明英雄救美了?
眼下,已經換成是尉遲哥英雄救美,所以……所以……她的目的達成了?
她自腰間扇袋裡取出扇子,正是他送給自己的那一把。她攤開扇面,凝視良久,扇上的瀑布逐漸模糊,她想起絮氏舜華與他第一次見面時,她忙著偷窺屏風後的男子,揣測他到底是哪不得女子歡心,居然淪為暗戀別人的對象。
她又想起他背著自己走過宮牆前的那長長道路,神色漸漸融為一泓春水。
「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她有點惋惜。尉遲哥與伊人兩人若藉今日好事大成,她不能隨便再賴著尉遲哥,以免遭伊人誤會了。她沒有機會嫁給農戶,但尉遲哥因她抱得美人歸,這也挺好的,是不?
「公子,要聽琴麼?」青樓女子抱琴進來,來到她的面前坐下,兩人對眼皆是一怔一驚。
舜華認出她就是白日在街上看好戲見死不救的青樓女子。這女子面露驚恐,以為她是特地來找麻煩的,連忙要五體投地求饒,舜華已經習慣人人用這種態度待她,冷靜道:
「你若讓人發現我是崔舜華,我就如你所願。現在,把你驚恐的表情收回去。」再怎麼比驚恐,也不會比她那日發現自己變成崔舜華那般驚恐。那時在鏡中看見的驚恐表情她稱第二,誰又敢稱第一?
舜華見那青樓女子拚命扭動著表情,想把驚恐的表情稍作調整,無奈驚嚇太大,有調跟沒調一樣,她不由得同情道:
「收不回去就算了。我聽說青樓紅顏不易老,正是因為見過大風大浪,遇事不動如山,除了笑臉迎人外,是不怎麼有劇烈表情,這才保住青春的,你……很快就老了吧。」
舜華話才說完,就見眼前的女子迅速變回正常的神色。
女人果然怕老啊,她想著,她也怕啊,從十九歲忽然跳了四年到二十三,這跳得比誰都快呢。
「你叫什麼呢?」
「……小女子青娥。」
「好,青娥,彈琴吧。」舜華道:「挑首輕快點的曲子。」
這叫青娥的女子漸漸鎮定下來,琴弦一撥,平和的琴聲悠然而起。
舜華暗讚此女聰慧,故意挑首使人平靜不易動怒的曲子。她再一細聽,美目透著光彩,喃道:「這琴技不差啊,怎麼不去爭取樂師之職呢?」
青娥細聲道:
「小女子在此過得很好,衣食無虞,又何必去過樂師那種苦日子呢?」
舜華想起崔家的樂師染,點頭,道:
「正是。你覺得日子好過,外人也無權置喙。」
青娥剎那面露古怪,似是沒有料到崔舜華如此好說話,脾性也與過往所見大有異樣。
「你可聽過伊人姑娘?」舜華忽問。
「伊人姑娘?聽說是名門富戶戚大少救回的孤女,現時過從甚密。」
自尉遲恭英雄救美後,舜華老覺得心裡悵然所失,如今青娥這話勾起她些許閒話精神。她笑道:「原來你們也很愛秘辛哪,那你可聽說《京城四季》這書?」
「小女子雖識字,但不曾聽過這本書。」
「沒聽過也就罷。想來將來出版這書得稍作修正才是。」
青娥戰戰兢兢答道:
「崔當家若不喜那本書被修正,只要差人恢復原狀就是,何須苦笑。」
「苦笑?」舜華摸上嘴角。她在苦笑?不不,她不是苦笑,她是……歡喜的笑啊。「你對伊人姑娘瞭解多少?」她實在忍不住問著。
青娥想起姐妹間竊竊私語,春回樓是北瑭第一大樓,裡頭名妓還曾入富戶府裡,小道消息自是略通。她討好地說:「伊人再好又有什麼用呢?戚大少就算對她有心意,但,沒有實質的利益,他還是會猶豫再三,否則怎會只將她擺在身邊,卻遲遲不提出婚約呢?」
「那北瑭女人呢?給不起利益的,怎麼辦?」她問著。
青娥沒料得名門富戶會問出這種問題,她著實愣了好久,才低聲道:
「只有一個法子……想法子在大庭廣眾下讓心儀那人看見你披頭散髮的模樣,倘若他是正人君子,有一點點憐惜你的意思,就會娶你為正妻。」
舜華一怔,垂下眼來。如果你心儀的對象因利益而遲遲未娶她,她是不會故意在他面前披頭散髮的。果然她還是孩子心性麼?
「……崔當家。」
舜華回頭,看見珠簾外有一人跪伏在地。她認出這人的衣著,訝道:「是你。」那大魏名醫跟崔舜華認識麼?
青娥見狀,連忙道:「崔當家,不妨小女子開間私房,當家也好說話?」
舜華想了想,點頭。「那就麻煩你了。大夫,你跟著來吧。」
青娥抱著琴領路,舜華尾隨在後只覺得她行止還有些緊張,很怕她這個崔舜華對她不利似的,因此,來到私房門前,她道:
「我不會害你,你不必害怕。今日我心情甚好,願對你允諾不會報復你。」她見青娥要跪下,本該視若無睹才顯崔舜華個性,但她終究忍不住扶青娥一把。
她與大魏名醫入房後,青娥垂著眼退出房。
舜華一眼就掃盡小小的臥房,這種小房間分明只給人睡覺用的,她略嫌尷尬,想起先前尉遲哥與伊人姑娘就是這種房裡,她心裡又有些酸澀。
她暗吸口氣,坐在唯一一張椅上,道:「張大夫,你找我何事?」
大魏名醫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伏地而跪道:
「當家,小人是特地過來感謝當家。」
「感謝?」
「小人本不知當家來了春回樓,還是姑娘告訴我,當家為小人支付這一頓酒錢,小人定要過來感謝一番。」
「哦……」她有要付嗎?這是賴上她吧?還是誰替他付了卻推說是她支付?她一頭霧水,但料想一頓酒錢不會吃垮崔府,而她一直想好好謝謝這位名醫的。
只是……平常看這名醫到白府裡看她病時,總是一派正經,原來也是會來逛花樓的,她自當了崔舜華,還真覺得天地翻覆得亂七八糟呢。
「大夫……這絮氏舜華……」有救嗎?生死已定,但她總想騙騙自己。
「小人遵照當家吩咐,入柳家得柳葉月信賴,已定時上白府看病去了。」
原來大魏名醫是崔舜華差使的?舜華覺得有異,心跳加快。崔舜華心地有這麼好?專程找來大魏名醫去治絮氏舜華?驀地,她想起太后對絮氏的恨。
「那……絮氏舜華的病……」她力持鎮定地問著。
「絮氏舜華自幼底子不佳,雖然多病,但白家聘請的那些大夫早將她調養得差不多,如今她只是體虛,再調養一段日子,將與其他正常人沒有兩樣。」
舜華驚喜地起身,叫道:「你說的是真的?」
她就說!她就說!明明她十六、七時已經很少生病了,甚至冬天不小心著了涼,也不會像小時候病上個好幾天,她一直相信自己會強壯起來,因為她瞭解自己身體啊!
大魏名醫以為她在惱火,答道:「當家請放心,絮氏舜華已在小人掌控中,小人將柳小姐給的毒藥,定時混入她每日服用的藥物裡,她絕下不了床。」
舜華以為自己聽錯,私房裡靜默許久,她才輕聲問道:
「什麼?你讓她下不了床?」
「當家莫急,這毒藥總要不著痕跡地混入,才不會讓人察覺。」大魏名醫沒得到她的回應,冒險抬起頭,發現她面色死白,怕她在火頭上遷怒於他,於是趕忙再道:「當家請放心,小人有把握,一年之內,絮氏舜華必能如當家之願,在睡夢中死去,不會有人找著兇手。」
舜華全身剎那冰涼,雙腿失去力量,跌坐在椅上。
原來……搞了半天,崔舜華正是殺死自己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