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在廚房,不想和她邪惡的堂兄打照面。廚房中準備的食物之多令她大開眼界,除了英國食物外,還有一些是異國的東方食物。事實上,維奇還和布約翰為此吵過架。約翰堅持所有的食物要英國式的,但維奇認為他的客人預期著東方食物。最後兩人達成了妥協。
她問約翰是否有她可以幫忙的。
「哦,是的,爵爺,你能幫我檢查一下僕人的制服嗎?你對這種事知道得比我多。」他打開一扇相連的門,裡面十幾名僕人正在穿制服。安妮的臉頰一紅,她別過視線不去看那些還沒穿好長褲的人。
伊甸莊的制服是有品味的灰色,加上白襪、黑靴。
約翰道:「我訂了紅色飾金穗的制服,但閣下反駁了我的命令。」
安妮很想站到約翰這一邊,但一如以往地,維奇的選擇總是正確的。「我想你可以信賴他的判斷。」
「並不總是,」約翰開始指揮僕人端盤子出去。「有時候他和一些不好的人混在一起,冒著大險。他該放棄走私,安定下來了。」
走私?老天,這解釋了關於他的許多事!安妮想道。他的船、他的財富、他的疤!
「如果你們已經剖析完我的個性了,我需要你的幫助。」維奇慢吞吞地道。
安妮淡淡地道:「奇怪,你一向只靠自己就足夠了。你說不是嗎,約翰?」
「是的,他堅持一切自己來。」
「我敢打賭是的。」安妮瞇起眼睛道。
維奇不理睬她的譏誚。「既然丈夫及妻子互相厭惡、痛恨著彼此,我想你可以招待奧斯弗伯爵,我——」
「服務伯爵夫人?」安妮暗示性地接口。
「我不會說得這麼粗鄙,但我是想和她獨處半小時。當個好小子,帶奧斯弗伯爵去看馬。」
安妮憤怒欲狂。維奇正在證實他像他的外表一樣地墮落放浪。奧斯弗伯爵夫人的名聲早就不佳了。她極力告訴自己她並非嫉妒,但當同樣的模式一再重複,由她來招待格朗文侯爵、杭庭頓伯爵、薛爾柏子爵時,她已經氣得快爆炸了。
那些華服女士最感興趣的似乎是看臥室,她們的先生則競相奔向馬廄。維奇真是色膽包天,竟當著這些貴族的面給他們戴綠帽子。
安妮最氣的是維奇幾乎是來者不拒。也許他是需要藉此肯定自己比那些有頭銜的貴族強?這是另一種表現輕蔑的方式?
安妮沒有時間多想。另一輛四輪馬車來了,羅絲及弗蘭一起抵達。她還認出了喬娜。她在心裡發誓絕不能讓維奇和倫敦的第一美女在一起。但當她回到屋子時,她看見他和六、七名紳士在一起談話,只好由她來招待喬娜及其他人了。
弗蘭喊道:「安利,親愛的,我敢說你比我們上次見面時又長了一尺。不要長得高過我了,男孩,」她低語道。「我是來瞧他的小妾的。」
「琳娜不是小妾,弗蘭夫人。」安妮僵硬地道,內心悲慘極了。
弗蘭拍拍安妮的臉頰。「多麼天真的男孩。」
喬娜及弗蘭互換了個好笑的眼神。安妮結論琳娜真的是維奇的小妾,她真是該死地天真!
安妮帶頭走向高雅的餐室,彎曲的牆上掛著玫瑰色絲料,兩邊各是一座壁爐,爐後各是一面鏡牆,鏡子交互反射出無數的水晶吊燈,吊燈上點的是有玫瑰香味的蠟燭。
喬娜屏住了氣息。「哦,我一定要弄一個和這個一樣的房間,那就像生活在花朵中。」
弗蘭用扇子輕點她。「你有一個非常寵你的丈夫,喬娜。他不但對你的小韻事視若無睹,還讓你過著奢侈豪華的生活。」
「天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我還活著,弗蘭,生意及政治填滿了他清醒的每個時刻。他把沙先生給獨佔了,坦白說,我們認識到現在,還只在調情的階段。」
「我瞭解你,我知道那不會太久了,邪惡的女孩。」弗蘭聳聳肩,繼之又放低了聲音。「倫敦的每個女人都想馴服這頭野獸。他才來五分鐘,就已經有花花公子的名聲了。」
「羅絲,我帶你去看溫室。」安妮想要改變話題,但弗蘭及喬娜還在咬著這根骨頭。
「我聽謠言說他對政治感興趣。」
「一定的,」安妮慢條斯理地道。「今天早上他招待了每個惠格黨人的夫人到他臥室裡。」
喬娜顯得著惱,安妮心中大快。
羅絲沒有跟著弗蘭及喬娜去溫室,她挽住安妮的手臂。「安妮,那是極明顯的暗示。你在想些什麼?」
「他是個十足的獵艷高手,他每天在半月街款待有頭銜的貴婦,而且每晚上妓院。」她的眼睛不由得湧上了淚水,她的外婆驚愕地看著她。
「哦,親愛的,你幻想自己愛上他了。」
「別可笑了。」安妮粗魯地道。
羅絲低語:「如果你不是幻想自己愛上他了,你不會表現得這樣。」
安妮嗤之。「是這個屋子……伊甸莊。我愛上伊甸莊。」
「你及上百個其他的女人。」羅絲譏誚地道。
「這是天殺的問題所在,不是嗎?」安妮道,忿忿地用袖口抹去淚水。
「如果你繼續這樣下去,他會發現你不是安利。」
安妮立刻振作起來。她輕吻羅絲的額頭。「不必擔心,我承認他快要把我氣瘋了,但我不會歇斯底里的。我會把它保留在我的日記裡。」她對她外婆苦笑,帶著她進入溫室。
那就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室內的空氣溫暖、潮濕,瀰漫著異國的花香。頭頂是綠色的天幕,天幕下是一座錫蘭叢林的小型縮影。棕櫚、竹子及香蕉樹上爬滿了籐蔓及小花,溫室內至少盛開著三十種以上的蘭花,由淡淡的香草色到美麗的紅線黑金蘭都有。艷麗的彩蝶在花間穿梭飛舞。
在一片綠草中,琳娜坐在噴泉邊,水面飄浮著睡蓮,金色的魚在睡蓮下穿梭,她正以輕柔誘惑、音樂般悅耳的聲音對弗蘭及喬娜解釋各種蘭花的名字。琳娜充滿異國風味的美再次令安妮的心一陣嫉妒的刺痛。
一個深沉的聲音自門口傳來。「錫蘭的一切都是醉人的。」這一刻像是魔境,溫室中的女性似乎全被催眠了。
但這一刻立即被「露比」打破了,它噗地飛到維奇的肩上,大叫:「下地獄了!懺悔吧!」
「哦,真俏皮,」喬娜喊道。「維奇親親,我一定要得到它!」
安妮屏住氣息,看著維奇嚴肅地對她一眨眼,「『露比』值得國王的贖金,」他告訴喬娜。「我絕不和它分開。」突然間安妮感覺好多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剛證實了是名撒謊好手,再加上走私、嫖妓等罪名。
羅絲道:「伊甸莊太棒了,我從沒有看過比得上它的。」
這是弗蘭第一次同意她好友的話。「明顯地,每一處佈置都付出了愛心。」
「你該讚美的是藍爵士。他在韋威廉建築時提供了許多建議,大部分的傢俱也是他挑的。甚至這個溫室都是他的主意。」
安妮臉紅了,他的讚美聽得她心裡暖烘烘的。
喬娜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打算重新佈置在巴斯及齊斯克的屋子,安利,你可以為我提供你專家的建議吧?」
她寧可吃糞。突然間她看向維奇,對他眨了眨眼。「中國風味!我敢說中國式的傢俱是下一波的流行!」
「喬治王子在布萊頓的亭子就是中國式的,」喬娜不情願地承認道。「每個人都知道喬治的品味是無可挑剔的。」
弗蘭是喬娜的死敵,她甜甜地道:「王子今天沒有陪你來,看來他又去裡奇蒙公園了。」
喬娜得意地瞄了弗蘭一下。「王子要我帶個口信給你,親愛的維奇。他明天會來這裡看看伊甸莊,和你討論一樁生意。」
「請代我轉答,我樂於隨時和王子見面。」維奇道。
「來吧,我還沒看過花園及樹林,幫我給你的種馬上鞍吧!我要騎馬穿過林園。」
維奇微微一笑。「這項殊榮交給安利吧!我去問還有誰想要騎馬。」
安妮寧可去吃馬糞。但他們到達馬廄時,小廝們預期著客人們會想要騎馬,早把馬匹上好鞍了。維奇帶來六名紳士及四名淑女,他們全都躍躍欲試想要一騎伊甸園的馬。維奇扶喬娜上馬,他的手在她的纖腰上多停留了片刻,他微笑著仰望進她漂亮的臉龐。
「真是巧極了,甜心,但我正巧有二十幾名鄰居剛剛到來,你知道的,我需要他們的投票來保住議院中的席位。」
喬娜噘起了漂亮的唇。「我失去了所有的男人給政治這個情婦。她真是纏人得很。」
安妮看著這一幕,感覺到兩人之間似乎有種親暱的暗流。他也已經把喬娜弄上床了?
安妮厭惡地轉過頭去,幫其他女士上馬。其中一位很年輕,賀雪洛和她父親賀男爵一起來。雪洛無法將目光移離開安利爵土的身上。她早聽說了他的許多事,現在一瞧見他,她立刻就看上他了。
喬娜帶路,其他男人急急跟在後面追上去。安妮卻刻意落在後面,她沒有心情和人做伴。雪洛立即看出了這是她和這位充滿魅力的年輕爵士在一起的機會。
「我父親答應在社交季來臨時為我舉辦一場舞會,你會來嗎,藍爵士?」
安妮正打算給這位年輕的姑娘一頓好臉色,但她看出了她有多麼年輕、脆弱。「如果那時我人還在倫敦,我會很榮幸的,賀小姐。」她暗示地道。「你不覺得該趕上其他人嗎?河距離這邊不到一哩!」
女孩臉紅地垂下睫毛。「我寧可騎過樹林,爵爺。」
老天!某個年輕人會把你當成大餐的。置身男性世界中,她明白到男人在碰到女人的事時根本毫無榮譽可言,他們到處花心,但又刻意讓女孩保持無知,好引誘她們。社會上所謂的婚姻根本也只是個幌子,根本沒有忠實的丈夫。無怪乎年紀大一點的女人也到處留情。維奇養的女人之多就像他馬廄裡的種馬一樣,而且她們全都急於被騎!
安妮正在生著悶氣,根本沒有注意到某樣東西剛砰地擦過她耳際。她的馬受驚避開,雪洛尖叫:「那是什麼?」
安妮倏地全身冰冷,一個可怕的懷疑升上了她心中。呼嘯聲再次響起,一顆子彈射進了她旁邊的樹桿。
「有人在對我們開槍!」
雪洛尖叫,安妮抓住女孩的韁繩,一夾馬腹,馬匹疾衝而出。他們奔向河的方向,直到看見喬娜一行人才慢了下來,雪洛一臉地害怕,安妮心裡也一樣。她安慰雪洛道:「大概是有人在偷獵。和其他人待在一起,我去報告這件事,逮到那個混蛋!」
安妮的恐懼漸減,憤怒升起。她的心中毫無疑問地知道是誰對她開槍,她必須讓沙維奇明白藍伯納想殺她。他怎敢遨那個邪惡的惡魔來伊甸莊,置她於險境。
安妮大踏步走進馬廄,將馬匹交給馬廄的小廝。她正要去找沙維奇,就聽到一聲深沉的低笑聲自後面的馬廄傳來。她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繼之是一聲女性親暱的笑聲。
安妮大踏步走進馬廄深處,眼前升起一片憤怒的紅霧。她所見的令她停住了腳步。維奇背上覆滿了乾草,安琪躺在草堆裡,維奇正在扶她站起來。他慢吞吞地道:「我告訴過你我們會被發現的!我們該慶幸來的是安利,不是伯納!」
「我的堂兄太過忙著在樹林裡狙擊我了!」
維奇根本不信伯納會對安利構成威脅,他的被監護人有一點被寵壞了,他不喜歡伯納只是因為他窮。安利就是認定了他堂兄在騷擾他。
「老天,你真是著魔了,安利!」維奇厭惡地道。
安妮輕蔑、憤怒的眼神掃過那名女演員。她穿著一身大紅及大黃色,換了其他人穿這樣早被送到瘋人院了,安琪穿來倒是艷麗絕倫。
「腳踝怎樣了?」安妮譏誚地問。
維奇板著臉道:「剛剛檢查過了,我可以向你保證已恢復如初了。」
安琪斜睨了他一眼,拍掉裙上的乾草。
「好極了,」安妮道。「她就不必再一直躺著了!」
「你該死的是怎麼回事?」維奇追問。
藍伯納一臉笑意地走進來。「也許是他自出生就含著的銀湯匙梗著喉嚨了。」
維奇及安琪一齊笑了起來。
安妮最氣的是,沙維奇竟站到敵人那邊對付她。她衝向藍伯納,用馬鞭在他臉頰上甩了一鞭。「你這個婊子養的!如果你想對我開槍,就在決鬥場上,我們一次了結這件事!我的副手會和你聯絡!」
安妮轉身離開了馬廄。
藍伯納用領巾按著受傷的臉頰,狠狠地咒罵了一番。
維奇深思地瞇起了眼睛,但他沒有插手干預。這兩個年輕人之間不對勁,他會找出原因的。剛剛安利的怨氣爆發了開來,他知道只有等他冷靜下來後才能和他講理。但是他可以確定一件事——不會有決鬥!
他轉向伯納。「也許不該多管,但我很遺憾他在你在我這兒做客時,攻擊了你,進屋子來照料傷口吧!」
「沒什麼……只是擦傷而已。」伯納堅持道,維奇對他更有好感。
安妮直接和羅絲回到倫敦。她和萊德同坐在駕駛座上,逃避她外婆的追問。不能讓羅絲知道她和藍伯納起衝突,不然她一定會阻止她復仇的機會。她握緊拳頭,塞入口袋中。她可以肯定一件事——絕對會有決鬥!
安妮驚出了一身冷汗地醒來。這已經是第三夜這樣子,也是她第三次作同樣的夢了。她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到時間已經到了。
她拉開被單,冰冷的黎明空氣觸及她發熱的肌膚,她打了個寒顫。天冷也好,這樣她就可以加件斗篷,隱藏自己的身份。
她安靜地站在黑暗中,不想吵到任何人。如果柏克聽到她起床,她就完了。昨晚她入睡前,已經先擱好了要穿的衣服,甚至先倒好了洗臉水,以免發出聲響。
她脫下安利汗濕的睡衣,將臉埋在睡衣裡,似乎可以自安利穿過的衣服中獲得勇氣。她赤裸地站在原地,身軀顫抖地低語:「幫助我,安利。」
她慢慢地平靜下來。她這麼做是為了替她雙胞胎哥哥報仇,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她確切地知道如果她不先殺死藍伯納,他一定會殺了她。
她堅定地拿出海綿,洗去剛剛的噩夢,夢境總是一樣的——破曉時,他們站在決鬥場上,人們在計數,而藍伯納總是在數到九的時候轉身開槍。
安妮用穩健的手穿上襯衫、長褲、鞋襪,她的手穩得令自己吃驚。她感覺這一切像是注定好的,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她平靜得令自己也害怕。她似乎自久遠以前就知道她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結局已經很清楚了。如果她不及時採取行動,她會輸;只要她行動就會贏。生死就只是這樣而已。
很感激維奇,他教會了她生命中最珍貴的特質是勇氣。他要將她塑造成男子漢,他成功了。安妮擁有男性的膽量、堅忍及決心。雖然她沒有男人的力氣,她用女性的機智及直覺來彌補。藍伯納一點機會也沒有。
她知道維奇被困在伊甸莊,招待他的客人。他和喬治王子有約,不會這麼快回倫敦。
安妮造訪了南安普頓子爵及麥上校,她知道他們有多麼沉迷於射擊。他們參加過多次決鬥,而且麥上校收集有最好的火槍。她要他們發誓保密,他們全都興奮不已,兩人都喜好冒險,立刻答應當她的副手。
決鬥有它的規則,一般是由爵位較高的一方提出挑戰。麥上校、南安普頓子爵兩人已造訪過藍爵士的對手,通知他時間、地點,允許他選擇武器。毫無疑問,那會是槍,最近五十年來已不再有人用劍決鬥了。
麥上校將手槍盒子塞到安利的腋下,建議她到胡查理的射擊場練習一下。南安普頓子爵則給她他最喜歡的妓院住址,要她指名可兒夫人,每個男人在死掉之前都該試試可兒。南安普頓子爵只是在開玩笑,眾所皆知決鬥的目的並不是在殺死對方,只在使敵手掛綵。安妮接受了麥上校的意見,沒有接受南安普頓子爵的。
她一直無法睡好,主要是因為怕作夢,後來她乾脆熬夜,並將她的憂慮及恐懼傾注於日記之上。重讀過去的日記,她發現她攻擊維奇的篇幅遠比她可恨的堂兄來得多。最可笑的是,她事實上崇拜著維奇的一切,問題是在於他的女人。
她終於面對了事實。事實是她嫉妒到了骨子裡,她渴望他勝過一切。她要他和她做愛、渴求著它。性一向被暗指為遊戲,而她認識的人每個人都處在遊戲中。男人炫耀他們的情婦,已婚的女士秘密地接納愛人。
終宵不寐,夜以繼日,社會沉浸於無止盡的性慾中。每一項娛樂的設計都是以交媾為目的。妓院由考維園分佈到索瑞迪;梵克公園或梅利公園中的小徑、幽蔭也是為了愛人們的方便;戲院裡的女演員在台上炫耀、展示她們的性感胴體,為的是在散場後滿足有錢觀眾的私慾。
煙火表演、打賭、鬥雞,這一切娛樂只是方便大家碰面、配對,離開去交媾的借口。安妮感覺似乎每個人都是俱樂部的一員,只除了她。打扮成男兒身,她得以瞥見一些她以前絕對看不到的。但性對她仍是個黑暗、神秘的誘惑,令她好奇不已,並對自己的境遇深深地不滿。
重讀自己的日記,她震驚地明白到自己真是對性走火入魔了。每晚她吹熄蠟燭入眠時,是那麼地確信她的夢境會是關於性的幻想,但每一夜她都重歷決鬥的夢。
安妮披上斗篷,悄聲出門去,刻意地避開燈光較亮之處。她穿過格林公園,天色仍一片漆黑。她聽見一群男人醉酒的笑聲,顯然他們剛離開懷特俱樂部。她迅速地越過耶德路,南安普頓子爵會雇輛馬車在那兒等著她。
她看向四周,但沒有馬車的影子。她將斗篷攏緊,抑下喉間的憂慮。是他們遲了,或是她來得太早?她從未這麼早出門過,空蕩的街道似乎變得奇幻而不真實起來。也許他們不會來了。她的想像力開始發揮作用。維奇發現了她的計劃,阻止了決鬥!不,她告訴自己,他並沒有起疑心。他離開伊甸莊後立刻來找她,他傷人的話似乎仍在她耳際迴響。「我沒時間應付你孩子氣的鬧劇,我要你以紳士的名譽保證不會再搞決鬥的事。」
她嚴肅地以紳士之名向他保證了!
一輛黑色的馬車轉過街角,麥上校勒住馬。安妮的心狂跳。馬車門拉開,她被拉進車內。車內的皮椅上擺著上校的手槍,旁邊的槍盒上則置著一瓶酒及兩個銀質的小酒杯。
「這位是齊格恩,陛下的御醫。」南安普頓子爵介紹第三個人道。
安妮吃了一驚。「我要你保密的。」
「該死了!常識要求有醫生在場的,可以救你的小命。來一杯壯膽酒吧!」南安普頓子爵倒了杯威士忌。
安妮搖搖頭。「我的手很穩。」她咬著牙關道。
南安普頓子爵聳聳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馬車啟動,車程短短的,安妮仍覺得一切好不真實,她懷疑自己還在作夢。但馬車一陣劇震後便停了下來,告訴她這不是夢。
南安普頓子爵塞了個黑色的眼罩給她。「來,開門前先戴上這個,確定不會妨礙到視線。」
「我幹麼要戴這個?」安妮問。
「小伙子,這是必要的防範。你知道我們可能因為今天的事被捕吧?人們容忍決鬥,但它仍是不合法的。」
安妮踏出車外,突然一種恐懼的感覺攫住了她,濃霧籠罩著樹林,馬匹及皮革的氣味令她厭惡地皺起了鼻子。她閉上眼睛,希望……不,該死了,她才不會希望藍伯納不露面。他會來。這是他的大好機會。他只要擲下骰子,便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但她會先送他下地獄去!
內心裡,她知道他冷血地謀殺了她雙胞胎哥哥,現在她也會同樣冷血地殺了他。空地上聚集了一群人,安妮毫不遲疑地走向他們。她用穩健的手解開斗篷,南安普頓子爵接過斗篷。
彷彿在夢中般,第一絲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天空,她等她的副手和對方低聲咨詢完畢。然後麥上校走向她,問她是否要退出。她愣了一下,跟著恍悟這是決鬥規矩的一部分。
現在光線已經亮得足夠讓他們看清楚對手。麥上校打開槍盒,對方的副手檢查它們確實裝有子彈。
決鬥的兩人走過去挑選槍枝,兩對閃亮的眼珠在面具底下相遇,他們之間瀰漫的恨意幾乎可以碰觸得到。然後他們背轉過身子,背對背,藍氏堂兄將手指向天空,拉下保險閂。
整個過程對安妮是如此地熟悉,她感覺像在遠方看著這一切,在夢中她已經歷過這些多次了,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在數到第九時轉身開槍,她的對手也同樣地做。她冷笑地看著藍伯納對她開槍,但她早已有防備。
安妮看著藍伯納倒下,感到一陣深深、黑暗的滿足。突然間一個高大的人影在黎明中大步走向她。她眨了眨眼,對方有力的手拎住了她的衣領,推著她走向等在一旁的馬車。
一個深沉、憤怒的聲音承諾道:「我要好好打你一頓!」
她被猛力摔向皮椅上,一口氣幾乎岔不過來。維奇重重地坐在她對面的座位咒罵道:「你以紳士之名許下的諾言根本是狗屎不如!」
安妮的身軀開始無法克制地顫抖,牙齒打顫——決鬥的後遺症。維奇罵了句三字經,他脫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安妮身上。
「如果你殺了他,你會入獄,甚至上絞架,你這個有勇無謀的傻瓜!」
安妮沒有回答他,她全心希望自己已殺死了藍伯納。然而如果她被捕入獄,她的身份勢必會被揭穿,成為倫敦的大醜聞。她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這是值得的,至少藍伯納將無法再奪走原屬於安利的一切。
「你是個無情的小惡魔。」維奇喃喃地道。
安妮的脾氣發作了。「別假扮偽君子了!我做的正是你會做的——如果有人威脅要奪走你的一切!你不是一有機會就拚命逼我成為一個男子漢嗎?我必須也和你挑戰嗎?該死了,我會的!我還敢單挑全世界!」
維奇聽出了安利話中的決心,理直氣壯的憤怒,知道他深信他的行動是必要的,甚至是正義的。至少他得承認在決鬥場上面對敵手需要勇氣。
「我要帶你上『飛龍號』,之後我會去查查你的堂兄是死是傷。不論是何者,你都得暫時離開英國一陣子。我原計劃直到週末才啟航的,但你讓我沒有選擇。」
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安妮在心裡感謝維奇強而有力的存在。她一輩子從沒感覺這麼想哭過。如果她能靠在他肩上,讓他擁著她,並告訴她一切都安好就好了!她的眼中噙著痛苦的淚水,她勉強以沙啞的聲音道:「謝謝你站在我這邊,即使你並不相信我的動機。」
「你的父親是我的朋友,我在試著代替他。」
安妮想要對他尖叫她不要他當她的父親,但幸運地他們已經到了碼頭,馬車停了下來。
他們上了船,瀝青的味道好重,因為船才剛剛重上油漆過。維奇告訴船員他們會趁晚上的潮水啟航,吩咐在晚上前一切都準備就緒。安妮打量著那些長相兇惡的船員,強抑下顫抖。他們許多人是印度土著,少數的英國人看起來則都像是罪犯或惡棍。
維奇打開小艙房,房裡有一個小舷窗,但沒有床。「這是你的艙房。」他說得似乎他剛給了他一間皇家的寢宮。
「沒有床。」安妮氣憤地抗議道。
維奇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對某個架子上掛的東西一點頭。「吊床在那裡。你該屈膝感謝我沒有要你把它吊在其他船員睡的地方。」
安妮不得不感激她有自己的小房間。
「船上的每個人都得工作賺取自己的食宿,不過我不要你今天在船上露面。」
「謝謝你。」安妮鬆了口氣道。
「我們會趁著黃昏的潮水啟航,明天就該你擦甲板了。」
安妮看向他,不確定他是說認真的。維奇非常地認真。
「羅絲不知道決鬥的事,你能夠讓她認為我們是出國去買貨物嗎?」安妮滿懷希望地問,甚至不敢要求維奇在家裡留一會兒,讓柏克為她收拾好行李。
維奇點點頭。「我會出去幾個小時,除了你的事情外,我還有自己的事要辦。」他的語氣表明他該死地不高興她所造成的不便。
他離開後,安妮悒悒地看著他稱為吊床的那堆繩子。安妮從沒有看過吊床。她在牆上找到了鐵鉤,勉強把它掛了上去。她等到它停止搖晃後,才小心地坐了上去,再抬起雙腳離開地面。一個人在這個陰暗的小房間,她感覺好孤立。她無法阻止淚水流下臉頰,但她堅決地用袖子抹去。
維奇找到了齊醫生,得知藍伯納並沒有喪命。他鬆了一口氣,安利的子彈只不過擦傷了他的肩膀。不過齊醫生接著告訴他,藍安利爵士已經在城裡引發了醜聞。他在數到九時轉身開槍。這是前所未聞的事,只有懦夫才會這麼做。
維奇平平地道:「我當時在場,他們同時轉身。」
「那不重要,傷了人的一方要負全責。如果被射傷的人是安利,那麼被責難的就會是他的敵手。」
「天殺的紳士規則,」維奇嘲弄道。「感謝天我不是其中之一。」但你正該死地努力要成為其中之一,他腦中一個嘲弄的聲音道。這是為了伊芙,他反駁道。另一個聲音又響起了;正像伊甸園中的另一個亞當說的:那個女的引誘我的!
到銀行的路上,維奇的表情一直陰鬱無比,他由保險箱中取出他的珠寶盒,由其中小心地挑選足夠串成項練的鑽石及藍寶石。他將項練放進黑天鵝絨袋子中,珠寶盒放回保險箱,再逕自前往凱頓宮。
維奇打算好好操縱喬治王子,事實上這個遊戲在王子昨天提起他想要得到一串稀世的珠寶時,就已經開始了。他要給心愛的費瑪麗一份可令她心動、屈服的稀世珠寶。過去他也給過他嫖上的女演員珠寶,但這次不同。瑪麗是個有身份的女人,要打動她的珠寶必須極珍貴、罕有,而且不同凡響。
問題是,王子並沒有錢。喬治王子的問題總是錢。他對維奇坦白他負了五十萬鎊的債務,維奇知道總數是六十五萬鎊。王子聽說維奇由錫蘭帶回來了上好的珠寶,他希望能用他所有的東西和維奇交換,就像他賣掉他馬廄裡的馬一樣。
維奇則半開玩笑地說,他並沒有想要的東西,只或許除了一個頭銜。
王子哀傷地搖了搖頭,告訴他這種事是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外。喬治王子對珠寶的事非常失望。他打定主意要得到它們,正如他決心要得到費瑪麗,而且他不會放棄。
維奇走上凱頓宮的台階,他冷冷地微笑,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物是得不到的,只是有些事物的價格比其他更高罷了。等到喬治王子真的見到那些藍寶石及鑽石,看見它們和瑪麗的藍眸有多麼地相配,他一定會想出辦法來得到它。
王子殿下透露他已問過他的好友胡查理取得爵位的事,維奇的眼裡藏住了笑意。他好不容易自王子的手中取回珠寶,放回黑色天鵝絨袋子裡。
「我大概會離開英國三個星期,」他聳聳肩。「也許等到我回來時,殿下可以湊足買下珠寶的錢,這串項練我至少可以賣個二十五萬鎊,但我可以以十萬鎊的價格出售給殿下。」維奇知道債台高築的喬治根本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弄到錢。對他來說,十萬鎊和一千萬鎊一樣地不可能,但他主要是給他三個星期的時間想辦法為他弄到爵位。
維奇接著造訪了考南街,他沒有對羅絲夫人透露決鬥的事,只說安利要和他到歐洲,及他們會離開三個星期。
「我會替他收拾個行李。安利真是粗心,沒有帶衣服就走了。」
「他不需要什麼漂亮的衣服,我打算要他在船上工作賺取船資。叫柏克收拾幾件簡單的衣物就好了。」
羅絲驚惶地打量著維奇。「沙先生……維奇……我希望你不是真的打算要安利做那些粗重的工作。他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他或許不夠強壯。」
維奇微微一笑。「你太過寵那個孩子了,夫人,你低估了他。他在伊甸莊時就替我鏟過馬廄裡的馬糞,粗重的工作可以鍛煉一個人的人格及身體。」
羅絲的臉色發白。「水手一向是以粗暴、危險出名的,我無法想像他和這些人混在一起。」
維奇的眼神變得非常認真。「放心,羅絲,我已經將他納在我的保護下,我不會讓他遭到傷害。你知道我視他為自己的兒子。」
羅絲想過或許她該告訴他,他應該視安利為自己的女兒。但她只是吩咐柏克為安妮收拾簡單的行李,在心中憂慮地歎氣。
離開考南街後,維奇回到半月街,他和他的秘書關在辦公室裡數個小時,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他會先航行到格文沙,在伊甸莊下錨,要布約翰為他收拾旅行要用的行李。
離開半月街後,他又去了東印度公司,再到萊奧德銀行查存款紀錄。
安妮根本無法放鬆下來。她的胃部緊繃,手緊握成拳,牙關緊咬。在吊床上晃了似乎無止盡的兩個小時後,她下了吊床,開始踱步。
決鬥並沒有幫助她紓解緊繃,不知道決鬥的結果,像老鼠般地躲在地洞裡令她感覺被困死了。她足足踱了兩個小時的步,而她甚至還沒捱到中午。她不餓,卻感到口於舌燥了。她小心地打開門,往外望。她聞到食物、瀝青及潮水的氣味,還有一種難以名之的味道。
她沿著甬道走到了貨艙,裡面是空的。突然自她身後響起粗啞的詢問聲,嚇了她一跳。開口的是一名短小精悍、滿臉桀騖之色的男子。「你在找什麼嗎,先生?」
「嗯……只是好奇地看看。你是……」
「麥克文,當然,你做什麼不關我的事,先生,我只不過是廚子。你想吃些什麼嗎?」
「我想喝些什麼。」
麥克文眨眨眼。「可不是嗎?過來廚房吧!」
安妮試著搭訕。「我們要去歐陸買運到印度的貨。這艘船的貨艙看來很大。」
「另外還有兩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麥克文抬起手。「不要告訴我你打算走私些什麼,我是又聾又盲。」
安妮跟著麥克文進入廚房。她正要抗議他們無意走私什麼,但她克制住。她根本不知道維奇在旅途上做些什麼。他一向自定法律。
麥克文遞給她一瓶蘭姆酒。
「你們沒有水嗎?」安妮滿懷希望地問。
麥克文一臉驚恐。「我從不碰那玩意兒,水是用來淹死人的。」他拿出個罐子,倒了些到杯子裡稀釋它。安妮不敢告訴他想喝的是水,不是蘭姆酒,她只好慢慢地喝。
突然間約十名水手走進廚房,安妮連忙讓到一旁,以免被擠到。他們嘲弄的目光看著她撲粉的假髮及緊身長褲。安妮正要離開,一名有著一口濃重蘇格蘭腔的麻臉水手道:「怎麼了,花褲子?太過高貴得不屑和我們這種人在一起?」
「不,當然不是。」
「那麼就坐好你的屁股。老麥,今天你打算用什麼毒藥來對待我們這些無辜的人?」
「豬屁股加洋蔥。」麥克文頂回去,其他人竊笑出聲。
「哦,我原希望是奶子加奶油的。」
水手們爆笑出聲,只除了安妮。
「你的紅臉如果笑出來會裂掉的,是不是啊,花褲子?」
麥克文出面為安利辯護。「上流社會的人不那麼叫它的,你這頭傻大牛。」
「你們叫女人的那裡什麼?」蘇格蘭問。
安妮喝了一大口蘭姆酒。「毛——毛毛。」她低語道,希望自己的臉沒有紅透。
麥克文切了麵包,舀起燉肉汁到各個鐵杯裡。安妮用麵包沾著燉肉汁,咬了一口。突然蘇格蘭人在她背上重拍一下,害她差點嗆到。看來他決心要拿她取笑到底。「老麥,你告訴過小伙子晚上輪到他蹲桶子了?
幸好安妮不知道它們的涵義,但她該死地清楚那一定極為粗魯。她有兩個選擇:她可以躲回艙房,或是正面迎擊。今早她面對過槍口,她才不會讓一些無知的水手嚇倒她。她知道她必須說說粗話贏過他們,他們才會讓她一個人好好吃東西。她想起了路亨利寫過的一首打油詩。
「前天我聽到一首寫蘇格蘭人的打油詩,」她氣定神閒地說道。「正好令我想起你,想聽聽嗎?」
麥克文高興地直點頭,其他人也樂得看粗魯的蘇格蘭人成為笑柄。
蘇蘇來了個年輕人,樹上撞上了熊。
結果慘呀慘。剩下了個屁股,沒有額頭,三個鳥蛋加紫毛兒!
所有的水手樂得舉杯向藍爵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