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谷仲臣立在敖寒身側,雄偉的軀幹足足比她高出一個半頭,那蒲扇般的大掌比她的小臉更大上幾分;他兩人並立,就像蒼松護衛著小草,將綿密的溫暖一點一滴注滿頹圮的小屋。
偶然有幾絲落雨闖過破敗的屋頂滴在她臉上,谷仲臣見狀,立即解下身上的披風在她週遭張揚出一處避風港,以免她被漏雨濺濕。
敖寒沒發覺,只是專注地診著床上老人的脈。
谷仲臣高舉著披風,衣料已被雨沾濕而顯得沈重,他卻渾然未覺,仍是一心伴著她。
良久,敖寒輕吁口氣道:「總算來得及。」一回頭,對上谷仲臣深黝如兩泓寒潭的黑眸,幽幽不明的暗影中似乎浮現著某種光彩。
她著慌地退了一步,離了他為她張出的避風港,滴滴落雨灑上身子,一股冷意才筆直鑽進心底。
原來她能專心為病人看診全賴他在後頭支撐!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敖寒檀口方啟,欲問原因,但又瞧見他撤了避風港,叫她興奮發亮的眼重新寫上失望。
豈料,谷仲臣竟是扭乾了披風,將就披在她身上。
「已經沒有乾爽的衣物了,你就湊合著用吧!」
她的俏臉轟地燒出了兩團火焰。「相……相公……」
「這裡似乎不是個養病的好所在?」避過她火熱的視線,谷仲臣開口,聲音沈甸甸的,聽不出喜怒。
敖寒抿抿唇,緩了心跳。「相公的意思是……」
他輕咳一聲,籍以掩飾心中因這一句又一句的「相公」而生起的歡喜。
「不如帶他回『百草堂』,一可就近看顧、二來也讓他脫離這惡劣的環境。」最重要的是,他要斷絕一切會令她在暴風雨夜裡出診的機會。
「相公所言甚是,但……」瞧著老人枯槁的身子,敖寒懷疑老人是否受得了舟車勞頓的辛苦?
見她遲疑,谷仲臣悄悄後退了一步,手背在後,暗中運勁擊在草屋的牆壁上,讓原本就在風雨中飄搖的屋子搖晃得越加劇烈。
「我看這屋子撐不了多久了,它倒了,這老人也必死無疑。」
敖寒沒發現他的小動作,只急得俏臉煞白。「那可怎麼辦?現在搬動他又會加重他的病情,可不搬……」
「無妨!」他滿意地揚起眉,對於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失敗過。「可以派輛馬車來載他,拉車的馬就用我和吳修的坐騎;汗血寶馬行走平穩,可減少許多顛簸,另在車廂裡加置溫厚軟墊,應該就無礙了。」
聞言,她鬆了口氣。「那就勞煩相公了。」
「嗯!」被她依賴,他心裡頓時充滿了優越感。見她開始收拾銀針,並幫病人換上外出的厚衣,他突然伸出手去。「給我。」
「什麼?」她愕然停手,不記得拿過他什麼東西啊!
「銀針!」谷仲臣不滿的嗓音裡洋溢著酸味兒。就算歡介只有十四歲,一個女人與一名男孩這樣親親密密的,他瞧著就討厭。
「相公身體不舒服嗎?」望著他隱約猙獰的面貌,她頓時憶起他喝錯酸酒的事情。
「我身體好得很。」不愉快的是他的心。
那要銀針做啥兒?」敖寒納悶著,相公他又不學醫!
而谷仲臣只當她的疑問是推托。為什麼歡介能做的事,他卻不行?成堆的不滿當下爆出了喉頭。
「怎麼?你的銀針很寶貴,只能給那個不知來歷的少年攜帶,卻不行讓我瞧上幾眼?」
敖寒微皺了眉,實在不太喜歡他批評歡介的口吻,但他是相公,做人娘子的確無理由反抗相公。
「沒有,相公喜歡,儘管拿去瞧。」說完,便將銀針給了他。
谷仲臣拿著那排粗細長短不一的針,一時間竟恍惚了。這可該如何收藏才好?他怔怔地拿著,與她怔怔地相對。
敖寒瞧著他,記憶彷彿回到二十多年前,她初入谷家門那一刻——
當時,她只是個六歲小女孩,娘親親手將她交託給谷老夫人,說了句「從此之後她就是谷家人了」,她的一生便有了決定。
說不出是惶恐、驚懼,還是什麼?剛進谷家門那幾天,她食不安穩、睡不安寢,就怕會有某樣怪物突然出現將她生吞下腹。
開始習慣是源於他的出現。四歲的小男孩活潑好動得緊,鎮日沒一刻歇息的;她被谷夫人叫去照顧他,言明這是她的夫,但在他們還未拜堂前,她得好好疼愛他,就像是待親弟弟一般。
她有過三個弟弟,卻從無一個如他這般淘氣愛笑。每天從睜眼到閉眼,他像個孩子王,總有無數的精力呼朋引伴、四處玩耍。
而她天性淡漠,也或許是因為從小就承受了家庭壓力的關係,她只會做事,卻不曉得怎麼玩。
他們第一次會面就是這般地尷尬,面面相覦……
敖寒無言地牽起谷仲臣的手,指導他如何收拾銀針。見他吁口氣,像是放下了什麼重擔,令她心底隱隱又升起一股酸澀。
他跟她在一起總像承受了某種壓力似地,無法放鬆;然而她卻非常慶幸能入谷家門,他的異常活躍帶領她見識了世間另一面自由快活的天地。雖然她始終無法學會他的逍遙與恣意,但那段兩小無猜的日子確是她今生唯一擁有過的幸福回憶。
只可惜好景不常,打她十五歲及笄,他們未婚夫妻的關係被升上抬面後,他兩人的相處情況就日趨緊繃。此後,不論她如何努力化解、試圖討好他,他都不屑一顧。
終於,在四年後,他們成親的那一天,他拒絕繼續背負她這個包袱,拋下一切離家出走了。
「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谷仲臣的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
敖寒猛然驚醒,紅霞由雙頰逐一向頸部、胸膛蔓延。
「沒、沒什麼。」不由自主地逃開他的視線,她聲如蚊蚋。「相公要不要去準備馬車了?」
這話聽起來像在趕他走,教谷仲臣的眉頭再次鎖緊。〔你巴不得我立刻消失?」他不悅地說道。
她愕然抬頭,驚詫的目光對上他的嚴厲。「相公怎會有這種想法?」
谷仲臣偏頭左顧右盼了一番。為什麼?他哪裡曉得!自被她吼了一番「醫者父母心」的道理後,他的腦子就秀逗了。
「沒什麼,隨口說說。」
她卻端肅起了嬌顏。「天地明鑒,妾身從未起過嫌棄相公的想法。」
唉唉唉!谷仲巨痛苦地背過身去,著實受不了她認真的個性,他猜她這輩子大概沒開過玩笑。
「算了,我去準備馬車以運送病人。」果然,跟她相處壓力還是太大,這種遊戲偶一為之可以,太過長久,他怕會被逼瘋。
這一折騰,一日夜便過去了。
谷仲臣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讓肚裡的饞蟲給叫醒過來,迷迷糊糊下了床,正想喚僕人送來水盆以便梳洗,腳下卻不曉得踢著什麼,跌了個倒栽蔥。
「唉呀,什麼東西?」摸著腳踝坐在地上,他這才發覺床邊放了三個大衣箱,就是那玩意兒害他跌倒的。「怎麼有這麼多衣箱?」還記得十年前他離家時,衣箱才僅一隻,而前天回來時,也沒細查房間,想不到他不在這段時間,他們竟將他的房間當成雜物間了,堆成這樣?
有些不滿地,谷仲臣搬下一個衣箱正想將它扔出去,箱蓋卻不巧被碰了開來,箱內分格層,一邊置衣、一邊放鞋。
那衣鞋好生眼熟啊!他放下衣箱,取來一隻鞋細看,卻是他少年時代穿戴過的舊物,保存得相當完整,曾經磨破的地方也都重新補好了,應該是……她補的吧!
把舊鞋拿來比他現在的腳,已經小了很多,他早穿不下了!只能拿在手裡把玩。自幼,他的衣鞋就全是敖寒在打點,她手巧人又勤,因此他總有穿不完的新衣、新鞋堆滿房。
在家時,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出外後,才發現要購置好衣、好鞋著實不易。還記得離家第一年,他一雙腳幾乎給外頭的鞋子折磨得體無完膚。很奇怪,敖寒給他制的新鞋不管怎麼穿都不會紮腳,外頭買的鞋卻總硬得磨破他的皮。
那時候,除非萬不得已,他寧願穿著從家裡穿出來、敖寒制的舊鞋,也不願換上外頭買的新鞋來虐待自己,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他考中了狀元,皇上賜下官服、蟒靴、不得不穿,他才逼得自己含淚去適應。
「我想想,那雙舊鞋應該還沒丟。」他起身走近床榻拎來自個兒的包袱,果然在最底層翻出兩隻已爛得只剩鞋底的鞋子。這玩意兒其實早該扔了,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總是捨不得,便一直留呀、留的,直到了現在。
他瞧了半晌後,將鞋底放回衣箱內關上,好像這才是它應得的歸宿。
「該不會我以前用過的東西都保存在這裡吧?」谷仲臣好奇地又搬下一隻衣箱,果然裡頭是他自幼至長最喜歡的小玩意兒:彈弓、木雕……等等,一件件將他的過去全部重現了出來。
撫著這些保存完好的柬西,不難想像留下這些東西的人兒是如何地愛護他們……會是敖寒做的嗎?想起她向來冷靜、不顯情緒的臉龐,他不以為如此感性的事是出自她的手。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以為她——」調笑到一半,想起昨晚暴風雨夜裡,她為了救人、連命都可以不要的激動神情閃過他的腦海。真能斷定外表冷靜的她,心底就不存熱情嗎?
好奇地!谷仲臣又開了第三隻衣箱,眼眶隨即熱得發痛。
這一箱子裡的東西都很新,有帽子、衣服、鞋子等,且一一標上了名條,仲臣十六歲生辰、仲臣十七歲新年、仲臣弱冠之禮……
在他離家的這段時間裡,他並沒有少參與這家的任何一件重大事情,有人在此幫他延續了另一場回憶。
是她,絕對是她!這手藝、這繡工,非她無疑!
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離家前他問過她的,為何答允與他成親?他曾渴望過有一個女人親口對他說「我愛你」,兩情相悅的婚姻才是他要的,但她給他的理由卻是——「這是爹娘決定的」。
既然她的允婚也是如此不甘情願,何以在私底下要為他做這麼多?存心叫他心不安嗎?
谷仲臣心煩意亂地梳洗了下,喚來管家送上早膳。
「謝謝你,福伯。」他邊吃、邊想著要從哪一方面發問才能籍由別人的口探出敖寒的真心意。想直接找她要答案?別作夢了!她的嘴巴向來比蚌殼還緊。
陳福躬身行禮。「少爺,這是我應該做的。」
「可是早膳全是我愛吃的束西,也只有你才會這樣為我設想啊!所以還是要多謝你。」探人口風時,嘴巴多抹點蜜總是沒錯的。不過,這回谷仲臣好像錯拍馬腳了。
陳福搖搖頭。「少爺,這早膳是少奶奶為您準備的,我不過是端來而已。」
「敖寒!」他停下筷子,看著桌上完全合乎他口味的飯菜,再回頭,另一邊還堆著三箱她的心意。為什麼?那個女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福伯,你知不知道敖寒為何收拾那些衣箱?」他指著床邊的衣箱,已沒耐性再拐彎抹角,他想直接要答案了。
「對不起少爺,我不曉得耶!老夫人在世時,這房子就不准人進來了,老夫人去世後,這裡的清掃維護工作就全由少奶奶接手,連我都足足十年未曾踏進『翠松樓』了。」
娘親想他,有如此行為,他能夠理解,但是敖寒呢?她也想他嗎?他懷疑這個可能性;畢竟十年不見,而前口在杏林人口初遇時,她見著他連半分激動的情緒也未露,更別提為他掉兩滴眼淚了,倒是他自己為痛失爹娘而大哭了一場。
他突然又想起她頑固的守禮個性。她該不會是因為背負著「谷夫人」的頭銜,為了盡責才如此做吧?
「那敖寒呢?她現在人在哪裡?」
「少奶奶正在醫館裡照看著那位凌晨才送進來的病患。」陳福給他添了杯茶水。
「哦!」他漫應一聲,見陳福欲言又止的,疑心又起,逐又說道:「福伯,你有話儘管說,咱們雖名為主僕,實則情同父子,我們之間該沒什麼事是不能提吧?」
「少爺,您勸勸少奶奶吧!她今兒個又不打算吃飯了。」主子的事,下人本不應過問,但少爺說他們情同父子呢!怎不叫陳福感動地對他掏心掏肺?
砰!谷仲臣一個驚詫起身,臀下的椅子立刻受不了震盪地翻倒了下去。
「她瘋了,幹啥兒不吃飯?」想到她昨晚蒼白又疲累的臉,今天又絕食,那副嬌小的身軀怎麼受得了?〔福伯,她在哪裡?快帶我去找她!」
陳福沒反應。他吃驚啊!從沒料到少爺會對少奶奶的事起這麼大反應,這是不是表示……呵呵呵!少爺和少奶奶之間還是大有可為的。
「福伯!」谷仲臣蹙眉又喚了聲。
「少奶奶在西廂書館裡,我帶您過去。」陳福趕緊慇勤地為主子帶路。
一主一僕,穿過中廊,步向西側廂房的醫館。
這幢宅子雖有個名號叫「百草堂」,但整座建築是呈「回」字型;谷仲臣、敖寒等主子輩的都住東廂;北邊是下人住的地方,南邊則備有客房、專供主人宴客之用;只有西廂是完全供給看診、治病使用。偶爾有些病重之人會在西廂待下,讓大夫專心照料。
谷仲臣一推開西廂門就瞧見臉色發青的敖寒,還有……歡介。這對師徒倒有默契,全帶著一臉病氣。
「敖……」想叫她姑娘,又覺得討厭,一時間,谷仲臣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才好?
反而敖寒先瞧見了他,畢恭畢敬地走過來問了一聲安。
「相公早。」同時,她向歡介遞過去一抹眼神。
那美得傲氣的少年才心不甘情不願低頭行禮。「少爺早。」
「嗯!」谷仲臣有些心煩地揮揮手。「我不是來跟你說這些的。」
她會意地頷首。「那相公找妾身有什麼事嗎?」
「我……」總覺這問題提出來顯得過於親暱,但不提,他又放心不下,正為難間,吳修手裡拎著只燒雞跑了進來。
「嘿!歡介,不吃飯沒關係,吃雞如何?」吳修眼巴巴地對著美少年獻上慇勤。
歡介嫌惡地撇開頭去。「你是傻子嗎?吃飯跟吃雞有什麼差別?我是被罰今天不准吃東西!」
谷仲臣一時迷惘。「為什麼?」難道她不吃飯也是受罰?
敖寒愣了下,才恍然理解他所言為何,便解釋道:「歡介昨晚對相公無禮,我……也是。」
因此她罰他們兩人今天不准吃東西!天哪……谷仲巨突然好想撞壁去,是怎樣一個認真、又不懂得變通的女人,竟執禮嚴謹至此地步?
「我原諒你們了,所以,去吃飯吧!」
敖寒為難地低下頭。「可是……賞罰不嚴明就無以持家。」
「誰說的?」谷仲臣額上開始跳出一條條猙獰的青筋。
「書裡都這麼寫。」她唯唯應諾。
「哪一本書?書名為何?」突然聽見一股莫名的聲音,原來是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這……」她絞盡腦汁,幼年被塞了太多有關禮教的書了,一時還想不出那麼多。
「比如:女誡、女四書、論語……」
「我去把它們全燒了!」他說風便是雨地轉身便往書房走。
未料他反應這麼大,敖寒一時手足無措。「相公——」
谷仲臣頓住腳步,猛一轉身,熠熠生輝的眼眸盯住她。
「你記住了,這個家我作主,只要我活著一天,那些個狗屁倒灶的禮教你全給我忘了,從此以後只准聽我命令辦事,知道嗎?」
瞧他氣勢洶洶的,她還能說什麼?只得點頭了。
「那麼,去吃飯。」谷仲臣伸手招呼過管家。「福伯,給他們弄點兒吃的,我可不要見到『百草堂』裡出現餓死屍。」
「是。」陳福笑呵呵地領命辦事去了。
而敖寒和歡介也自然被「請」進了食堂吃飯。
吳修笑嘻嘻地貼近谷仲臣身側。「好了不起的主子啊!果然有當家作主的氣勢。」
谷仲臣不耐地睨他一眼。「你有話就直說,少拐彎抹角的。」
「好,那我就直說了。」吳修把手一攤,表現出誓死如歸的神情。「你越來越關心那位『敖姑娘』嘍!」若非在意,以谷仲臣狂野的性子,哪會管人家吃不吃飯?她要餓死是她家的事。
「我說過了,我只是不想『百草堂』裡出現餓死屍。」谷仲臣沒好氣地邊咒、邊快步回到自個兒屋裡。
這敖寒,活生生一個大麻煩,他怎會又笨到與她牽扯上關係呢?十年前的他都比現在聰明,知道要甩開她,免得惹上一身腥。
「真只是這樣?」偏偏促狹的吳修遠不肯放過他。「可你剛才表現得很緊張、很擔憂耶!還說要燒書,我記得你說過燒書是天下間再惡劣不過的罪行,怎麼剛才卻……」
谷仲臣回頭,一拳封住了吳修喋喋不休的嘴巴。所以說有一個與自己個性相似的知己是天下間最最不幸的事,那等於是雙倍的惡質再往上堆積,他當初絕對是得了失心瘋了才會與吳修相交成莫逆。
食堂裡,敖寒舉箸發呆。谷仲臣方纔的模樣十足地異常,他竟說要燒了她的書呢!
他是個如此愛書的人說……
「寒姊姊、寒姊姊……」歡介喚了她幾聲,得不到回應,私心裡又深深埋怨起谷仲臣,都是他的出現攪亂了他們六年來平靜的生活。
他原先還幻想著再過幾年,等他滿十八歲,就可以娶敖寒為妻,從此「妻唱夫隨」、相伴一生。可如今,什麼計劃都叫那位大少爺給攪亂了。
而且,瞧敖寒對谷仲臣的反應比對他的大得多,大少爺隨便兩句話便可以將她誘騙得暈頭轉向,但她卻對他的付出與努力全視作理所當然。
「真不公平!」歡介不禁喃喃抱怨。
敖寒被他斷斷續續的低語給驚醒了。「歡介,你在說什麼?」
「好不容易啊!寒姊姊,你終於也注意到我了。」他嘟起嘴,語氣中溢滿酸氣。
她舉筷給他挾了一大塊魚肉。「你到底想說什麼?」常常,她搞不清楚人們心裡真正的想法,她並不笨,只是不善於揣測,尤其是善變的人心,那是她永難明白的課題。
歡介歎口氣,也曉得敖寒在人情世故上的遲鈍。「寒姊姊,我問你一個問題好嗎?」
「好啊!」她全然體會不到他的掙扎,只以待親弟的心對他。
歡介不由備感無奈,但心底的希冀還是無法抹滅。
「你……覺得我怎麼樣?」
「怎麼突然這樣問?」她再遲鈍也能察覺出空氣間隱約不安的分子。
「只是想知道這麼些年下來,你對我的看法如何?」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以不驚嚇到她為前題。
「你很聰明、也很用功!」她笑著,這徒弟是她的驕傲、也是未來的希望。「再過個幾年,等你累積夠經驗,我這『神醫』的頭銜大概就要讓給你了。」
「只有這樣?」真叫人失望啊!她待他全無半點私心。
她疑惑地停下筷子,怎麼也沒想到這由她養大的孩子會對自己有意?
「有什麼不對嗎?」
不對!太不對了,錯在他們相遇的方式;錯在他年紀太小……錯錯錯,他一顆初動的少年心全叫滿篇錯誤給戳刺得千瘡百孔了。
「沒有。」歡介強顏歡笑著搖了搖頭。「那……寒姊姊,你對少爺又有什麼感覺?」
「相公!」敖寒明燦的視線突然蒙上了一片烏雲。她對谷仲臣的感覺豈是一張嘴可以說得盡的?
六歲進他家門,童年的記憶是像蜜一般地甜;但成年之後,他待她卻是越來越疏遠,以致他們成親十年,她依舊是雲英一朵。
怕是要這樣過一輩子了!她無奈,卻也無能為力;不為自已感到悲哀,只覺對不起谷家列祖列宗,只因她得不到丈夫的寵愛,無法為谷家傳宗接代。
曾經想過,再過個幾年,他們之間的情況再不改變,得為他找門妾室,總不能叫谷家絕後,但……她難過啊!
雖說女誡上明言:女子不得善妒。為了丈夫好,多納幾名小妾也是應該的,可一想到他的千恩萬寵將悉數分給眾侍妾們,她的心就揪得發疼。唉!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叫她永遠見不著這些難堪事兒?
歡介不肯罷休地加緊追問:「少爺……我是說,你喜歡他嗎?」
聞言,她俏臉轟地一燒。「什、什麼?」
「我說,你喜歡他嗎?」深明敖寒為人的守禮與守分,所有的事情都往心裡擱,她的溫情只有知心人能體會。歡介知她的心,因此更想逼出她真正的想法。「你在少爺面前總顯得特別遲鈍,是因為你喜歡他?」
「我們……已是夫妻……哪說得上什麼喜不喜歡?」她幾乎說不全一句話,因為將閨中情宣之於口是不合禮的。「歡介,你不能……隨便……說話。」
「只可惜有些事情不說出來,是沒人會知曉的。」歡介放下碗筷,沒心情用餐了。
與敖寒總算相處六年,他懂她的含蓄,這反應明擺著她一顆心始終只掛著谷仲臣,除非谷仲臣主動提出解除婚約,否則她這輩子是認定那位少爺相公了。
「歡介……」最近每一個人都怪怪的,谷仲臣是、歡介也是,盡與她打啞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真心不解。
「我吃飽了。」不給她提出問題的機會,他匆匆轉身離了食堂。
「歡介!」沒得到任何回應,敖寒無奈又無措地在椅子上癱軟了身子。〔究竟是出了什麼事?為何大家都不明說呢?」
良久,直到她臉紅脖子粗地急喘口氣,才發現自己因歡介的問題而屏住氣息好一陣子。
想起歡介問她喜不喜歡谷仲臣?喜不喜歡呢?呵……
其實這個問題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她這輩子就只有他這麼一個男人,不愛他、愛誰呢?
她是死心眼、也古板,縱此一生,只要自個兒的丈夫;因此雖然他不愛她,她也未曾主動求去,除非……
想了想,敖寒笑著搖搖頭。「不可能的,相公知道我們有婚約,他不會亂來的。」
正因他們自幼一起長大、依她對他的瞭解,谷仲臣性子雖然開放,行事為人卻多有分寸,他只在不傷人的情況下為所欲為,所以她相信這一生自己是他唯一的「妻」了,他縱會再娶,也是「妾」,因此她守候他守候得心安理得、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