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大門前艷麗嬌美的俏佳人,她自稱為谷仲臣的「妻」……他的「妻」;那她呢?她這打六歲就進谷家門的童養媳又算什麼?
「喂,你傻啦?」烏依不滿地瞪著眼前平凡的女人。她打京城一路追蹤谷仲臣南下,聽說他回家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百草堂」,以為可以立刻見著心上人,不意卻給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堵在門口,弄得她心裡的焰火越來越往上狂飆。
「敢問姑娘貴姓芳名,與我家相公——」那已經喊了十年的辭兒,竟在這一時間鈍了!敖寒抿了抿唇,硬將「相公」改成「少爺」。「我家少爺,請問你與少爺是何時成親的?」
「這關你什麼事?」烏依耐性耗盡,用力推倒她,直開進「百草堂」裡。「谷仲臣,谷大人,你在哪裡?」
敖寒料不到她會有如此無禮的舉動,一時給推得跌坐在地。
「寒姊姊!」書館裡的歡介聽到喧嚷,快跑出來,一見敖寒被欺負,全身的硬刺都張了開來。「你是什麼人?竟敢擅闖『百草堂』?」
烏依瞧見歡介,一時被他絕美的容顏給斂去了心神。在家鄉,就常聽人說漢家兒郎俊俏,果真不假!
在京城,她就見著不少斯文書生,個個儒雅好風貌。當然,其中最棒的要屬谷仲臣了,他不僅容貌端正,氣概更是懾人,難得的是他從不以威服人,總是在談笑間用兵,制敵千里於無形。他能文允武,風趣幽默,尤其最叫她欣賞的是那份責任心。豪門貴胃多的是浮誇不實的花花公子,然而谷仲臣卻不同,他狂妄,但絕對堅持在不傷人的範圍內。這樣的偉丈夫,毫無疑問是最佳情人的典範。
不過再好的容顏在歡介面前都要失色,他太美了,甚至比她這個苗疆第一美人還漂亮,她不禁要嫉妒,這樣的男人是天生下來折損女人自尊心的嗎?
「啊——」突然一聲驚吼打破四周的岑寂,只見吳修站在前廊處,眼珠子幾乎暴出了眼眶。
「吳修!」烏依回頭瞧見那與谷仲臣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人兒,整張臉都笑開來了。
但大異於烏依的興奮,吳修卻像瞧見什麼鬼怪似地,臉色發白,急往「翠松樓」方向掠去。
「不好了、不好了!煞星上門啦……」一路上就聽吳修這樣鬼吼鬼叫個不停。
「吳修,別跑!」烏依不放棄地緊追在他身後。
歡介走過去扶起敖寒。「寒姊姊,你有沒有傷著哪裡?」
敖寒身子微微發著顫,縱然有傷,也是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
由吳修見著烏依的反應看來,他們絕對是相識的無疑。那麼,烏依所言,她是谷仲臣之妻的話,可信度無形中就增添了數成。
他又另外娶妻了,明媒正娶拜過堂,或許連洞房都早入過了,那她……
心空蕩蕩的,身子似在一寸一寸破碎中,她這個有名無實的「谷夫人」終也要被人驅逐出去了。
見敖寒一張臉,雪白得似是十二月的隆雪,歡介的心真如刀割一般地疼。
「寒姊姊,我們走。」
「去哪裡呢?」她茫然的眼對上歡介的。多可悲啊!她竟流不出淚來,因為她沒有立場。
說她是谷家婦,其實與她拜堂的只是一隻公雞,谷仲臣壓根兒沒承認過她;若真要追究,她也只是一隻公雞的妻。
「去找少爺,要他給你一個交代。」歡介咬牙。敖寒是他心目中的寶貝,如果谷仲臣這般不懂得珍惜,他就帶她遠走高飛。憑他兩人如今一身醫術,難道還會餓死不成?
「交代!」敖寒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他拖著走。其實也不想反抗了,心底深處還有一小簇希望之火,她希望——谷仲臣會反駁烏依所言。
谷仲臣正在房裡煩惱著自個兒日漸脫韁的心,而此時吳修由遠而近的吵鬧聲更撩撥得他煩躁不已。
「你幹什麼?見鬼啦?」帶著一臉的不耐踏出房門,谷仲巨大步行至中廊,用拳頭阻止了發瘋的吳修。
「比見鬼還可怕啊!」吳修比著醫館方向,手指還有些抖顫。「烏依找來了——」
他這輩子尋美無數,自信只要是美人,不管個性好壞,他都欣賞,唯獨對烏依避如蛇蠍;實在是這位打苗疆來的美人兒太可怕了!
他親眼瞧見她對人下蠱施毒的狠戾,中蠱者將全身的皮都抓撓下來了,她還面帶微笑看得不亦樂乎。要說天底下有哪個女人比毒蛇還要毒,他肯定絕對是烏依無疑。
「她怎會尋來?」谷仲臣將腳步一轉,差一點點就想再躲回「翠松樓」去。
烏依是他還在皇宮任職時,皇上論功行賞所賜給他的苗強美人,但他已心有所屬,因此推卻了去。
想不到雖然他不要,可是烏依卻不肯離開,硬是對他死纏活賴,連皇上都拿她沒轍,煩得他最後不得不請求外調。離了皇宮,變成八府巡按,微服巡視天下,他以為這下子總算可以擺脫她了,卻想不到她竟會追著他的腳步而來。
太失策了!他本不該在一處地方停留過久,倘若他不被敖寒弄亂了心思,在家裡住下;天南地北、四處遨遊,烏依想找著他,等下輩子再說吧!
「這問題等咱們逃出生天後再問吧!」吳修一想到烏依身上帶的蠱毒就心裡發毛。
「我要溜了,你怎麼樣?」
「我……」等不及谷仲巨作決定,烏依蝶一般的身影已飛撲進他懷裡。
「谷公子,人家好想你呢!」怪腔怪調的漢語卻充滿了嬌柔媚意。
苗疆姑娘天性豪爽大方,不似漢家小姐處處講求禮教、矜持,烏依一把抱住谷仲臣,噘嘴就吻上了他的臉。
這親密的一幕完全落入後頭由歡介攙扶而來的敖寒眼裡。她雙手捂著唇,驚駭的秋眸圓圓大睜著,身子劇烈地搖晃,全靠歡介的扶持才不至於癱軟在地。
谷仲臣的視線越過烏依的肩,將敖寒傷痛欲絕的神情全數收入眼底,胸膛那昨夜才湧出暖流的地方,又汨汨冒出無數溫熱的液體。
「娘——」那個「子」字硬生生地咬在齒縫間。他是瘋了不成?差一點點就要承認她是他的妻。
谷仲……」歡介皆口欲裂地瞪著他,若非敖寒擋著,他已衝上來與他拚命了。
「他是少爺!」沒有起伏的聲音自敖寒口中低沈逸出。
「可是……」歡介不服啊!少爺又如何?人命有貴賤嗎?天理何在,難道少爺就能欺負人?「寒姊姊……」
「不許無禮!」敖寒軟軟的身子幾乎要崩潰了。天知道要維持住禮教,她費盡了多大的心力?
「寒姊姊!」歡介只為她不平,守分認命得來一次又一次的心傷,然而這善良的人兒什麼時候才學得會自私、為自己打算?
「你如果還認我這個姊姊,就不許再說了。」絕然言語總算阻止了歡介以下犯上。
敖寒低垂蟯首,將全身的重量交予他,已無力氣再表現任何反應。
谷仲臣身子一顫,有些兒失望。她為什麼不據理力爭呢?
烏依察覺似地自谷仲臣懷中抬起頭來,順著他的目光、捕捉住敖寒的身影,頓時,一種女性特有的直覺立刻敲響她體內的警鐘。
「谷公子,那個女人是誰啊?」
這問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連敖寒都微微抬起眼來,與大夥兒一同等待谷仲臣的答案。
「她是……」谷仲臣的眼神與敖寒的交纏,她心底的悲傷全數透過那抹光鑽進他體內,他衝動地開口:「她是我的娘——」可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頓住,第二次了,他無法將「娘子」這個名辭宣之於口,是打心底無法認同敖寒這個妻嗎?
「她是你娘?!」只聽了一半的烏依疑惑地直望著他兩人。「瞧起來一點也不像,你們的年歲應該差不多吧?她怎會是你娘?莫非……啊!我曉得了,她是你的後娘,你爹年紀很大後再娶的小娘子。」她白顧自地猜得快樂。
敖寒心底吹起一陣又一陣寒涼的北風,將她的心緩緩凍成一塊冰。原來她是谷仲臣的「娘」啊!哈!多可笑的一層關係,娘……
「哈哈哈……」她忍不住掩口輕笑,但更可悲的是,無論她的心口如何痛得發狂,這該守的端莊舉止,她依然半分不敢違。
歡介讓怒火燒紅了雙眼,再也忍耐不住地對著烏依破口大罵。「哪來的瘋女人?在這裡胡言亂語?」
「你敢罵我?」烏依因為貌美如花、自幼被奉承慣了,養成刁鑽蠻橫的個性,哪裡受得了激?當下氣呼呼地對歡介撒出了彎刀。
「住手!」吳修身形極快地擋在歡介西前,額際冒出了一頭冷汗。烏依的狠毒他是見識過了,怎能任她無端傷了歡介?
「收回你的刀。」谷仲臣濃眉皺得死緊,就算對歡介無好感,他也不想在家裡見著血腥。「烏依,你若不想我趕你走,從此以後,就不准在我面前隨意施蠱、動武。」
「可那是他先罵我的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向來是烏依的行事原則。
「若敢再犯,別怪我逐你回苗疆。」谷仲臣語氣冷硬,毫無半分轉圜的餘地。
「我……」烏依縮了縮肩膀,沒見過他這般酷戾的表情。記得在京城裡,他待人都很和藹可親、笑容可掬的啊!怎麼才過月餘,他整個人都變了?
向來籠罩在谷仲臣身邊溫煦和緩的氣氛全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刀一般尖銳的惶然與不安。到底是什麼事令他如此憂煩;將一個逍遙的翩翩佳公子,一變為焦躁可怕的無情郎?
烏依疑惑,怨恨的目光不自禁射向敖寒。場中只有她一個人,莫非她就是改變谷仲臣的罪魁禍首?
「烏依——」谷仲臣暴吼,她若敢在「百草堂」裡傷人,就休怪他手下不留情。
淚水迅即沖盈上烏依的眼眶。「知……我知道了……」她結巴著,真被他嚇壞了。
谷仲臣五官冷硬如石,又一聲雷霆怒吼在院裡炸開。
「你們也都給我聽著,不准再吵吵鬧鬧,否則休怪我請出家法伺候。」
歡介不滿又憤怒地瞪著谷仲臣。這沒良心的大少爺,居然如此對待敖寒?可恨!實在是大可恨了!
而吳修則是一臉無所謂。管他那廂家規如何,他只要保住歡介無病無痛,便心滿意足了。
谷仲臣將注意力全數移轉到敖寒身上,心底一股莫名的衝動,想搖晃她的肩、逼問她,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有何感想?
如果——他心裡有一絲希冀——脫離了父母之命,她是否依然戀他如昔?一旦所有的事情都超脫了世俗禮教的規範,她還願意拋卻一切,伴他至地老天荒嗎?
他的眼神專注地凝在她身上,時光在無聲無息中溜過。許久後,他終於徹底絕望了!在有另一個女人尋上門來欲與她搶奪丈夫時,她也只會躲在角落暗自哭泣,根本沒有勇氣起而抗爭。
這就是傳統的女性,完全不敢違背女誡教條,即便丈夫有了出軌行為,亦要寬容接受。比如她,將七出之訓守得多好啊!不嫉妒,博愛寬大得叫他挑不出半分缺點,這樣的女性合該是全天下男人心目中的至寶。
但……滿足不了他、心中火熱的渴望啊!他是一個如此光燦像太陽般的男人:做官要做一品官;娶妻當選奇女子;行事但求恣意快活……卻叫他一生都得對著一個沒有主見、平凡無奇的妻子,這要他如何能甘心?
又失望、又憤怒地,谷仲臣不再望敖寒一眼,逕回「翠松樓」發火去了。
在谷仲臣轉移腳步的同時,敖寒袖裡的小拳也悄悄地握緊了。
終於,結束的時刻到了!一直以來,她知道他不愛她,但也不信他會另娶,畢竟他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同伴,即便沒有愛情,也該存著友情才是。
但她錯了!一男一女沒了愛情,就什麼也不是了。他終是另娶了一門妻子,那麼這谷家就再無她容身之處了。
她羨慕那位名正言順的谷夫人,她得到了他的愛;不似她,守候十年,終究是一場空。
六歲那年,她一無所有地進了谷家門;而今在二十八歲的當口,她也將兩袖清風地離去。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下來,待她消逝後,會有人想念她嗎?不敢想。縱有人,也不會是他——谷仲臣。
風和日麗下的好天氣,「百草堂」平靜一如以往,彷彿烏依不曾來鬧過一場,而堂裡也從未出現過兩位「夫人」!
敖寒天天忙著為人看病,而歡介則緊跟在她身後,是徒弟、也是護衛。
吳修只要有美人兒看,天塌下來他也不管。不過他近兩日很勤於跑西廂,是因為裡頭收容了一位投親不遇的俏寡婦,他愛極了她憂鬱惹人憐的俏臉。
烏依無聊得只能數地上的螞蟻打發時間,谷仲臣日前的警告起了作用,令她一時收斂了行為,不敢再亂使性子。
至於「百草堂」名正言順的主子谷仲臣,他心火一天比一天旺,從早到晚就忙著努力、用力地生氣。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情就是煩,尤其一見敖寒淡漠的臉龐,心火更是一丈一丈往上竄高。
這女人真厲害,心比冰還冷,不愧「敖寒」這名字。天天看著烏依在眼前晃,對他使媚撒嬌的,她的臉色變都不變一下。
谷仲臣越想越是氣憤煩躁,可也摸不清敖寒心底真正的想法。
「吳修,出來一下。」實在煩極了,他闖進西廂,不顧眾多詫異的視線,硬是拖走好友。
「幹什麼啦?」吳修還捨不得離開那俏美的寡婦,直甩著他的手,不肯離去。「有事在這兒說。你沒瞧見今天病人特別多,我得留在這裡幫忙呢!」
谷仲臣把視線一溜,瞧見端坐對西的敖寒,她正專心為病人把著脈,似乎連他的到來都沒發覺。
「上馬廄、飆馬去。」無端端地,他語氣又惡劣了十分。
吳修眨眨眼。這倒稀奇,認識谷仲臣多年,沒見過他這麼煩躁的模樣。
「要不要順便陪你過兩招啊?」
「更好。」才出中廊,谷仲臣已經等不及對他動手動腳起來。
在屋裡的烏依聽到聲響,好奇地探頭查看。
「你們要過招怎不找我?我好悶啊!」她飛快地跳出窗子跑過來。
谷仲臣更嘔了。怎麼全「百草堂」裡的人都對他的一言一行抱以高度關切,只除了「她」例外?
「你給我進屋去,不許出來!」吼了烏依一句,他拖著吳修幾個起落,避進了杏花林深處。
「喂,你不會想在這兒打吧?」吳修環視週遭的杏樹一眼,想像與谷仲臣在這裡開戰……天!那會是怎生地驚天地、泣鬼神啊?
這數以萬計的杏樹鐵定要夭折大半。樹死了,他是不在乎,可歡介八成要恨死他。那美少年只因他與谷仲臣是好友,就每天給他白眼瞧了,他要再摧毀了他寶貝寒姊姊的杏林……
「不不不!」連搖幾個頭,吳修拚命往後退。「我可不要跟寒姊姊刀劍相向,你心情不好找別人洩憤去,我要回醫館幫忙了。」
「站住!」谷仲臣身形一閃,揪回見色忘義的好友。「不過是要你陪我過幾招,關歡介什麼事?」
「拳腳不長眼,在這裡動手,萬一傷到杏樹,嫂子豈不要傷心;嫂子難過,歡介就生氣,連帶的我也沒有好臉色瞧了。你說這後果嚴不嚴重?」再美的人,一發起怒來,五官也要扭曲,那還能賞心悅目嗎?
「你搞清楚好不好?這『百草堂』是我作主,就算我要將這整片杏林都鏟掉……」
「少爺要鏟掉杏林嗎?」冷冷淡淡的聲音自後頭飄來,不知何時,敖寒已領了一大票人往這兒走來。
「原來這位就是谷少爺。」幾位商賈打扮的男人對谷仲臣拱手行禮。
谷仲臣草率地回了下禮,目光全數定在敖寒身上。烏依來了幾日,敖寒就躲他幾日。難得啊!她會主動與他攀談,連帶了這麼一大串人肉粽,不知要幹啥兒?
「你不是在醫館裡為人看病?」
「本來是的,不過王大爺來了,我帶他看看杏林。」她為兩造雙方做了介紹。「王大爺負責承包杏林的收成工作,已經做了很多年,我本想與他簽下長約,將往後杏林所有的照料事宜都委託他,不過少爺若對杏林有其他打算,那便由少爺的意思吧!」
谷仲臣腦海中似乎閃過了某種意念——敖寒不對勁,哪裡呢?他改以另一種審思的眼光看她。
這冷冷淡淡、傳統又認命的女子啊!今朝她身上出現了一道不尋常的光,撩撥著他已死的心湖再起漣漪。
被稱做「王大爺」的男人懷著一臉敬畏的笑走到谷仲臣面前。「谷少爺,這杏林的收成一向不壞,如果你是怕麻煩才不想繼續種植,可以交由我們『王記』全程負責,我不會多拿工錢的;或者你想多收一些承包費用,也沒關係。只請你不要毀掉杏林,咱們懷陽村的人都很喜歡這座林子,拿它當精神指標在看呢!」
「哦?」谷仲臣沒多在意王大爺的話,只覺疑惑:敖寒對他想毀掉林子似乎沒多大反應,她不愛這片杏林嗎?
「你認為呢?」他將問題丟回她身上。
「我沒有意見,全憑少爺作主。」從敖寒刻意矮化的言行中,他兩人間的距離無形中被拉遠了不少。
「那如果我主張毀了林子呢?」谷仲臣試探地問道。
霎時抽氣聲四起,唯有敖寒面不改色。
「好。」她回答得輕描淡寫。
這樣的對答把旁邊所有人都聽呆了。這兩人不是一對夫妻嗎?怎麼女的稱丈夫「少爺」?男的一舉一動又充滿詭異?究竟在搞什麼把戲?
「谷少爺……」王大爺怕一座大好杏林就要無端端毀在這波詭譎風雲中了,急得扯住谷仲臣衣袖。「你再考慮考慮,這杏林……」
「就交給『王記』負責吧!」谷仲臣突然笑著扔下這叫人驚訝的答案。
「啊!」王大爺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只張大嘴,呆看著谷仲臣。
谷仲臣伸手拍拍他的肩。「勞煩王老闆了,至於合約問題,就照舊吧!」
「是,謝謝谷少爺、謝謝谷少爺!」王大爺喜出望外地直抹著眼角滲出來的淚水。好不容易啊!這懷陽村民的榮耀總算保住,待回到家,他要殺隻豬來酬神才是。
谷仲臣卻注意到赦寒從頭到尾未變半分的容顏,彷彿這座杏林的存廢與她再無半點關係。這太奇怪了,完全悖離她戀家如命的本性。
難不成烏依對她下了蠱、轉了她的性子啦?這倒好,他也要去問烏依討討看有沒有情蠱,可以拿來種在這冷情的女人身上,或者能令她懂得何謂「熾情血性」?
谷仲臣兀自想得迷離。
「少爺、少爺……」敖寒在他身畔喚著。
一句辭兒猛地鑽進耳裡,谷仲臣腦中靈光一閃,他終於注意到她哪個地方不對勁了——她不再拿「百草堂」當命看,還有,她改口叫他「少爺」,為什麼?
驀地,谷仲臣唇邊勾起一抹得償所願的笑。這固執的女人,她是在鬧脾氣嗎?因為他留烏依住了下來,所以她吃醋了?
他但願她是!那麼就可以證明,她會嫁他仍肇因於她愛他,她也有火一般炙熱的感情可以回應他,而非父母之命、買賣契約,她便毫無所覺地嫁了。
「這樣的處置你滿意嗎?」他溫柔的低喃忽而吹拂上她耳垂。
敖寒夜星也似的黑眸漾起一抹驚詫。他是什麼意思?用這種醉死人的口吻與她說話,是戲弄嗎?她防衛性地退離他一大步。
「哈哈哈……」谷仲臣滿意極了她的反應,大笑著轉身離去。
不論她這些異常行為的原因何在,他自有法子將她掌控於手心中。他唯一擔心的是,她沒有感情;有如大多數的傳統婦人被嚴苛的禮教壓抑得僵硬了身心,變成一尊任人牽引的木偶。
但倘若她的冷漠是因為本性內斂、不擅表達?或者是因為對象是他,這自幼一起長大的夫君令她付不出激情相對,只會默然關懷?
他不介意花些時間教會她如何與丈夫溫存恩愛,而想必這過程會是十分地新奇有趣!
「真是謝謝你啦!女神醫。」懷抱孩子的婦人對著敖寒千恩萬謝。「沒有你我們這些貧苦人家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是我們的救命活菩薩啊!」這附近幾座城鎮也只有她肯為窮人家看病了,其他大夫,見著衣衫破爛的窮人,還沒進門,早就將人打罵出去了。
對於病人的感謝,敖寒並無多大反應,為人治病是她身為大夫的職責,她無意譁眾取寵,更擔不起這恁多的贊言。
「我只是盡我做大夫的本分罷了,沒什麼了不起的。」她著手開好藥方子遞給婦人。「你到前頭抓藥吧,順便跟歡介多要瓶養心丹,以後每天給孩子吃一顆,可以調養他先天不良的體質。」
「養心丹,那……」婦人摸著羞澀的阮囊,窮人沒有生病的本錢,養了個體弱的孩子已經負荷不了了,再要調養身體,不是得活生生累死爹娘嗎?
「附贈的,不用錢,你別擔心。」
「那……怎麼好意思?」
「身子調養好,便不會常惹病,也可以減少看大夫的次數,其實是有好處的。」
「那就謝謝女神醫了,謝謝!」
「別客氣。」送走這最後一個病人,屋外的日陽也完全落了山,敖寒輕吁口氣,著手整理一整日的看診結果。
「寒姊姊。」歡介在前堂收拾完後,送來一根蠟燭以替換掉她案邊昏黃的油燈。「我來幫你。」
她微頷首,沒答話。
「每年到這季節遞嬗的時候病人總會增加許多,不過今年的情況還真是異常,寒姊姊,你有沒注意到?近幾日的病人幾乎是平常的三倍多?」他自顧自地開口,與她天南地北聊著。
她點頭,表示理解。
歡介又逕往下說:「真枉費咱們平常的多番宣導,明明教過他們要懂得扶正祛邪,小心風、寒、暑、濕、燥、火六種邪氣……」
她默然轉過身去,將整理好的診單收進櫃子裡。
歡介抬眼,瞧見她白皙細緻的纖頸,一時怔楞住。好美的肌膚、好美的線條,怕是天下第一的工匠師傅也雕琢不出如此精品!
「天晚了,去用餐吧,歡介。」收拾妥一切,她方回身,對他說出一整天下來的第一句話。
如此淡漠的反應,縱是歡介擁有天大的熱情,也要折損。
懷著氣悶,他不平地問道:「寒姊姊,你最近送很多調養藥給病人,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原因?」他不是眼瞎耳聾的谷仲臣,他知道她正在改變,而原因……想起來他就膽寒發顫。
敖寒怔楞了半晌,終是沒回應他,輕巧地越過他身旁,離了書館。
歡介望著她纖細的背影離去,打烏依來鬧過一場後,她原就窈窕的身軀又自瘦弱了幾分,那嬌柔的模樣兒看得人眼眶發酸。
只恨那可惡的谷仲臣不懂得憐惜好人兒,若換成他……歡介的雙拳不由緊緊握起。
他要再長個幾歲就好了,一定帶著她遠走高飛,不再叫她受人欺負。
「寒姊姊,你的心情我瞭解。」他無奈地長喟口氣。「你想結束一切,我陪你,海角天涯,我不會叫你孤單一人的。」歡介也走出了醫館,但目標卻不是食堂,而是——馬廄。
黑幽幽的書館在所有人都離去後,才緩緩傳出一聲長歎,谷仲臣自暗影處現身。
「寒兒啊、寒兒,在我面前耍把戲,你這不是在關公跟前耍大刀嗎?我要上了你的當,我谷仲臣就改入你敖家的門。」她不知道他已經暗中注意她好幾天了,她心裡打的什麼鬼主意他瞭若指掌。
月黑風高的夜晚,天無星、地無光,放眼望去儘是一片黯然。一條纖細的影子,拖著微跛的腳步來到馬廄。幾匹敏感的馬兒噴出了呼呼氣息。
「別驚,是我。」陰暗中現出了人影,竟是手提包袱、一身素衣的敖寒。
瞧見熟悉的主人,馬兒似乎略有所感地安靜了下來。敖寒緩步走近,輕撫著馬兒的頭。
這些馬兒全是她在城裡的市集上買來的。谷仲臣出走、老爺和夫人又相繼離世後,她一個女人背負著一大家子,又得肩扛「百草堂」的聲譽,不得不違背禮教,出去拋頭露面。
私下,她曾經萬分責備過自己,她這「谷夫人」當得狼狽,丟盡了谷家的臉,連帶也愧對自幼就疼愛她的老爺、夫人。
然而這一刻,她卻是有些欣喜自己曾經獨立過,否則,在連谷家都沒有一寸可供她立足之地的此時,她真不知要難堪到什麼地步了?
如今,她有一身醫術,可以自給自足,夠了!二十八歲才成棄婦,她也無心再論婚嫁,不如去實現老爺生前的遺願遊遍四方、救盡天下人。
敖寒牽出一匹馬,腳步才跨上,一個輕揚的聲音帶笑揚起。
「寒姊姊,你想拋棄我獨行嗎?」隨著語聲落盡,一張美若天仙的嬌顏映入在敖寒眼裡,正是歡介。
「歡介!」口一開,猛地發現自己太大聲了,她趕緊伸手搗住嘴。「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我不是那個沒血沒淚的谷少爺。」他笑答。
隨著歡介的身影完全出現,敖寒訝然看見他手中的韁繩和他身後的馬匹。「你……」
「我是你在餓狼口中救下的孩子,」他語氣帶著哽咽。「咱們日夜相處六年,我敬你……如『姊』,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比我更懂你、知你呢?」即便她無法接受他的感情也無所謂,他甘願退居成她的「弟弟」,護她一輩子、敬她一輩子。
「歡介,你……何苦?」她只能這麼勸,因為察覺到他眼底那抹火熱,奈何她回應不起。
「不苦,以前一個人在街上乞討時才苦,被你救了之後,你疼我、教我、憐我……
就再也不苦了。一十四歲的男孩也有情,而且很深、很深,深到付出生命亦無怨尤。「你忍心讓我再度流落街頭?」
「你可以在這裡待下。」跟著她……名分不符啊!
「我憑什麼?連你都無立足之地的所在,我有何資格待?」瞭解她的忌諱,他牙一咬走了過來,牽住她的手,兩人往地上一跪。「咱們結拜,從此你是我姊姊,我一生一世都是你弟弟。」每多說一個字,他的心口就多淌一滴血,痛啊!這份摯情從此再無見天日的一刻。
「歡介……」她為他心痛,可他只有十四歲,她已有二十八,相差了一倍的年紀,就算天地顛倒過來,他們也沒有可能,只得狠下心腸,盼時光拂去痛楚,最終,他們能做對名副其實的姊弟。「好,咱們來結拜,從此有福同享、有難姊姊當。」
「呵!」他笑出了一臉淒涼。「苦難怎能讓姊姊獨當,應該是我們一起當才是。」磕下三個響頭,他們成了一對姊弟。
敖寒在左、歡介在右,兩人雙馬悄悄離了「百草堂」。
「寒姊姊,咱們要上哪兒去?」幽幽的夜色裡,微微聲響隨著晚風迥轉,蕩揚在杏林中。
「我聽說黃河氾濫,瘟疫正行,我想去瞧瞧,也許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憑寒姊姊的醫術,我相信世上沒有什麼病症難得倒你的。」
「你的信心倒比我足,在還沒親眼瞧見病例之前我可沒把握……」
在兩匹絕塵的駿馬後,又兩匹良駒緊隨在後。
「喂!你既然早知嫂子要走,怎不想法子留下她?」說話的是吳修,他掩嘴呵欠連連。與谷仲臣已在馬廄守了三天,好友誆他有好戲看,原來是瞧敖寒和歡介出走。捨不得人家就說嘛!做啥兒自虐地演這勞什子「十八相送」?還拖著他一塊兒受罪!
「留下她又有何用?她這輩子都不可能跟『谷仲臣』談戀愛的。」谷仲臣眼底閃著邪氣光芒。用膝蓋想也知道,守禮如她,只會一生謹遵娘子的本分待他,而那種淡情根本滿足不了心似火爐的他。
「那你想怎麼樣?將她拱手讓人?」
「你想我會嗎?」谷仲臣冷笑,又狂妄又霸道的。
吳修不由得機伶伶地打個寒顫。好友天性狂邪,一卯起來,天皇老子都得靠邊站。
他開始在心裡默念佛號為那可憐的敖寒祈福了。
「你記住了,從現在開始,我是新任八府巡按『陳任忪』,你要叫我一聲『陳大人』,萬不可洩我的底,知道嗎?」陳任忪,不過是「仲臣」二字拆開來、倒轉念的同音異義字而已。但是有了新名字,便換了新身份,他要變成另一個不同的人去追求敖寒,而她……非回應他不可,因為他不會容許她退卻。
「你這張臉已經刻了『谷仲臣』三個字啦,想誆誰啊?」吳修潑他冷水。
「我不會易容嗎?」那種彫蟲小技,他七歲那年就玩得出神入化了。
「我也要?」吳修討厭在臉上搞一些雜七雜八的噁心玩意兒。
「你不必,有個『金刀名捕』隨侍在側,我這巡按辦起案來才夠威風。」谷仲臣眨眨眼,吳修才知被耍。
「你厲害,看我沿途給烏依留記號,讓你們這三角關係去鬥個你死我活。」他們這回出去,又撇開了烏依,不過依苗女死心眼的個性看來,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
「你少算一角吧?」牙齦驀地一陣抽疼,谷仲臣這才發覺自己將牙關咬得多緊。真是天殺的!他都二十有六了還得跟一個十四歲的小朋友搶情人——
「啊?」吳修一時沒會意過來。
「打個商量如何?」
「損己利人的事我可不幹。」吳修連忙先表明立場。
谷仲臣瞪他一記。「早知你自私,不過這事兒對你鐵定有好處。」
「說來聽聽。」
「當我搭上敖寒的時候,你就給我寸步不離地纏著歡介。」為遂自己的心願,這會兒谷仲臣也顧不得什麼道德義理了,就算吳修要誘拐歡介,只要別礙著他的追妻路,他甚至願意親手將那男孩洗好、料理乾淨送進狼嘴裡。
吳修愣了一下。「哇!,想不到你這傢伙這麼壞,『天下第一大惡人』你當之無愧。」
「承蒙謬讚,在下愧不敢當。」天下第一大惡人算什麼?敖寒再敢用那張冰塊臉對他,他立刻就變成天下第一大淫賊叫她好看!「一句話,你做是不做?」
「有熱鬧的地方,你見我缺過席嗎?」對吳修而言,是男是女根本無所謂,長得好看最重要,在他尚未尋得新美顏之前,將就纏著歡介也不錯。
「上道。」谷仲臣開始籌劃追妻計,任敖寒冷若冰,他也有辦法將她化做沖天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