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是她將來參加葬禮的賓客一個個送到門邊;是她向每位來賓深深鞠躬,對他們說:「感謝您能來。」
那一年,她十四歲。
二十歲的時候,她喜歡上大學裡的一位學長。表白被拒的那個夜晚,她在滂沱大雨中站了兩個小時。那晚雨很大,彷彿替她流盡所有淚水。雨水打濕她臉上的每一處,然而她的眼眶卻是乾澀的。
她一向不擅長哭泣,越傷心,越是哭不出來。在這一點上,她實在不像個女孩子。
市醫院長長的走廊內,燈光昏黃,偶有幾位戴餛飩帽的護士捧著打針盤穿梭其間。水清淺坐在等候區的椅子上,掏出紙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好久沒有這麼暢快地哭過了。雖然打死她都不願承認這眼淚是為黃昏而流。但哭過以後,她確實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而心頭呵,卻因此而浮起了難以思量的迷惑:她——
為什麼會為他而流淚?
黃昏——她當他是冤家、是對頭,他們認識已有兩年。在這兩年中,她換過無數男友,卻始終不曾與他擦出火花。她一直以為,她與他之間是沒有愛情的可能的。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下一個男人」,也絕對不會是他。
而現在,她不確定了,她犯迷糊了。她只知道自己沒有為任何一個拋棄她的男人哭過。然而,在他受傷的那一刻,眼淚竟不受控制地滑下面頰。
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
水清淺不敢再往卜想了。她害怕再想下去,會得出一個讓他與她都無法面對的結論。幸而這時,邊上的林語歡輕輕推了她一下,「阿水,我們該進去了。」
兩人快步走進病房,第一眼就看到黃昏赤裸著上身趴伏在床塌上,腰背處纏滿了紗布。他努力地把頭扭向她們,可憐兮兮地道:「今後的兩個月裡我都要這麼趴著睡了。」
他的樣子好滑稽,林語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水清淺卻笑不出來,走上前去狠狠瞪了他一眼。原本想罵他兩句的,然而張開了嘴,聲音卻哽在喉間。
生平第一次,她站在黃昏面前,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心裡很難受,卻不知道為什麼難受;而這種莫名的感覺只會使她的難受加倍。她看見他,只想衝上去狠狠捶他一頓,或是——咬他一口。
「你怎麼了?」黃昏直勾勾地盯著她表情複雜的臉龐。
「你……」她想做出凶狠的樣子來瞪著他,不知怎地,視線卻逐漸模糊了,「你……你真是個討人厭的傢伙!」她氣呼呼地罵出目前惟一所能想到的語句。
「哭什麼呢?」相較於她的怒氣,黃昏的語氣卻格外溫柔,「又不是什麼嚴重的傷,頂多在床上躺個兩三天……」
「誰哭了?我哭了嗎?」她悍然喝斷他的話語,一邊不住地吸著鼻子,一邊倔強地反駁:「呵,好笑,我為什麼要哭?為你哭麼?哈哈,別開玩笑了……」
「阿水。」林語歡在一旁扯扯她的衣袖。
「幹嗎?」她兇惡地回頭。
「你的手機……」語歡怯怯地對她舉起手裡的行動電話,「已經響了好久了。」阿水平日裡雖然為人隨和,但真正發起火來也很可怕。語歡被嚇到縮了縮脖子。
「不管他是誰,告訴他我沒空!」她沒好氣地衝她吼,明知道把脾氣撒在好友身上很是不該,但就是控制不了心裡的那股火。
她好討厭這一刻的自己。當黃昏用溫柔的目光直視著她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心竟然疼得擰了一下。她無法確切形容那種酸澀而苦楚的滋味,只知道這種感覺不該存在於水清淺的身上!
曾幾何時,她變得這樣彆扭了呢?她為什麼不敢回視他的眼睛?她為什麼不能像以前一樣衝上去對他破口大罵,或是上前豪氣干雲地捶他一拳,揶揄地說「你小子還沒死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黃昏的感覺變了?變得不再單純,變得更像是——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而心疼。
正當水清淺和黃昏在病房內大眼瞪小眼時,林語歡卻悄無聲息地退到走廊上。她看著手機屏幕上不停閃耀的「范弘書」三個字,猶豫片刻,按下了「接通」鍵。
電話那頭傳來範弘書溫潤有禮的嗓音:「水小姐,我會乘明天下午的航班回國,大約後天傍晚到機場。如果不麻煩的話,你——可以來機場接我嗎?我想……」
「好。」林語歡聽見自己這樣回答。說出這個「好」
字以後,她立刻像被火燙到似的,迅速地掛斷了電話。
她抬起頭,看到水媽正陪著黃昏的主治醫生向這邊走來。於是,她對水媽揚起乖巧的甜笑,「水媽媽,我手機沒電了,所以借阿水的用一下。」
「用吧用吧!」水媽渾然未覺,笑呵呵地拍了拍她,就和醫生一起進去了。
病房內,水清淺正在跟自己生悶氣。看見老媽陪著醫生進來,她連忙問道:「醫生,他的傷怎麼樣?」雖然先前大聲嚷嚷著不在乎黃昏的死活,可這會兒緊張之色卻溢於言表。
只見那穿白大褂的主治醫生眉毛一凜,雙眼一瞪,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他生氣地對水清淺說:「你是怎麼做人家女朋友的?明知道他腰有傷,還讓他爬高搬重物?」
呃?水清淺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醫生是在跟她說話。唉,為什麼每個人都把黃昏和她看成是一對呢?難道他們看上去就真的這麼般配?
她鬱悶地撓了撓後腦,解釋道:「醫生,你誤會了,我不是他女朋友。」
「咦?」醫生的兩隻眼睛立刻瞪得比銅鈴還大,他指著水媽,「你說,他不是你兒子。」接著又轉向水清淺,「你又說,你不是他女朋友。那你們兩個和傷者究竟是什麼關係?」他蹙著濃眉,彷彿遇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難題。
水清淺沒啥想法地朝天翻了個白眼:這是哪裡來的蒙古大夫?邏輯思維如此之混亂。她開始要考慮給黃昏換個主治醫生了。
「我不管你們是他的什麼人。現在病人的腰部肌肉有大面積的挫傷,而且很可能腰椎也受到了損傷,你們誰跟我來辦一下住院手續吧。他要留院觀察一段時間。」醫生這樣說。
「我不要住院!」黃昏趴在床上,巴巴地喊著。
那醫生一聽,立刻兩眼一瞪,聲如擂鼓地吼道:「你這個病人怎麼這麼不聽話?我說住院就住院!你在旁邊打什麼岔?你現在要出院是不是?好啊,以後殘廢了可別來找我!」
黃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只說了一句,就引來這醫生吼那麼多句。更離譜的是,他居然還咒他耶!哪有醫生詛咒病人殘廢的?不過,這醫生虎頭虎腦的個性,和某人還真有幾分相似呢。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彎起唇角笑開了。
水媽見醫生生氣,連忙出來打圓場:「醫生說得對,我們住院,我們馬上住院,凡事都要聽醫生的嘛。在哪裡辦手續?我跟你去好了。」說著推了醫生就要往外走。那醫生被水媽幾句迷湯一灌,頓時神清氣爽,一張滿是胡碴的臉上笑開了花。
黃昏覺得不妥,連忙出聲叫住水媽:「水媽媽,我不能讓你替我付錢——」
「這說的什麼話?都是一家人嘛,水媽偶爾幫你付一下又有什麼關係?你這孩子,就是見外。」水媽爽快地笑著走了出去。
頃刻間,偌大的病房裡就只剩下水清淺與黃昏兩個人了。氣氛頓時變得很古怪。尤其黃昏赤裸著上身趴在床上的模樣,更是讓水清淺十分尷尬,雙目不敢斜視。
此刻已是傍晚,秋天的陽光斜斜照進窗,給病房裡的每樣事物都勾勒上了橘紅色的漂亮邊框。
「病人」黃昏也不例外。他一動不動地趴伏在白床單上,裸背漾著一片暖陽。此情此景,倒是與他的名字十分吻合。
這種時候,總該有人說些什麼吧?水清淺這樣想著。
於是,她怪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決定做那個打破沉默的人,「那個,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他很乖地回答,但隨即又補上一句:「可是我想吃蘋果,你幫我削吧。」他表情渴望地看著床頭的水果籃。
水清淺又好氣又好笑。她走過去,雙手叉腰站在床邊瞪他,「喂,你這傢伙,腰斷了還這麼麻煩!」
「我哪裡腰斷了?人家醫生都說了,是挫傷,挫傷!」他忿忿不平地糾正她的用詞錯誤。
「那人家醫生有沒有說,挫傷了腰不能吃蘋果啊?」
她學著他的口氣,故意氣他。
「好你個水清淺,你欺負病人,你不厚道!」他故作委屈地哇哇大叫,眼底卻盈滿了笑意。
水清淺見了,不自覺地也笑起來:真好,他們又像往常一樣鬥起嘴來了呢。她拉過一張椅子坐到他床邊,手探向水果籃。雖然嘴裡沒-句好話,但她仍是利落地抓起一個蘋果,用消毒紙巾擦乾淨了,捧在手裡仔細地削起來。
死鴨子嘴硬。黃昏斜眼睨著她拿刀削蘋果的樣子,那蘋果皮自她手中拖了長長的一條下來,隨著她的手勢動作在空氣中輕輕擺盪。他就這麼看著她,突然覺得胸中漲滿了某種柔軟的情緒。這感覺溫暖而甜美,彷彿窗外的秋日暖陽已照進他心坎裡,彷彿唇齒間已經嘗到蘋果的馨香。
水清淺削好蘋果,先是歪著頭看了俯臥的他半晌,然後皺著鼻子,淘氣地道:「算了,看你半身不遂躺在床上也怪可憐的。我就犧牲一下,餵你吃好了。」說著把蘋果遞到他嘴邊。
黃昏望著那只蘋果,鼻端沁入水果清新的香味。這去了皮的果實,是那樣新鮮而生動。於是他張大嘴,啊嗚一口,咬在水清淺的手背上。
這一下當然咬得並不重——因為他是故意的。然而他一咬之下,便得意地不肯鬆口,好像嘗到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饈。
水清淺愣了一秒鐘,呆呆地看著他啃上她的手背。灌入腦中的第一個念頭是——她-定是在做夢。好端端的,黃昏怎麼會咬她呢?
直到疼痛襲來,她方纔如夢初醒地一把揮開他,後退兩步大聲叫道:「喂,死黃昏,你幹嗎咬我啊?!」
黃昏悠閒地閉起了雙眼,含笑不語。咬了她一口,令他的心情大好,彷彿聽見有笑聲從心底裡漾出來。
水清淺用力地擦著手背上他咬過的痕跡,臉頰不能自己地漲紅了。這動作太可惡,也太親暱。這傢伙也真狠,她好心削蘋果給他吃,他卻恩將仇報反咬她一口!
她氣呼呼地瞪著他,凶狠地撂下話來:「我、我要走了!今天看在你是病患的面上不跟你計較,不過,你可別得寸進尺哦!下、下次你要是再敢咬我,看我不打掉你滿口牙齒!」說著舉起手中蘋果,放到唇邊用力咬了一口,示威道:「蘋果不給你吃了!誰叫你咬我,可惡!」
見黃昏依然閉著眼不答話,她又道:「我、我真的走了哦!你、你在病房裡頭給我安分一點,不要再惹是生非!」
他還是不說話,唇邊淺淺的笑渦顯示出他正醒著,並且很享受她的怒氣。水清淺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腳一跺轉身就走。
這莫名其妙的怪傢伙,居然咬了她一口就開始裝睡,簡直是神經病嘛!她越想越氣,但卻無法忽視心底傳來難以言喻的波動。他唇齒間的溫度烙上她的手背,擦不掉也忘不掉,彷彿一記符咒,令她臉紅心跳,久久不能平復。
當她走到門口時,身後卻意外地傳來黃昏的聲音:
「阿水。」
她停下腳步,回頭怒瞪他。她倒要聽聽這咬人的傢伙到底有何話說。
而在這時,她竟聽到他這樣問:「你會每天來看我嗎?」
如果是在平常,她一定會回他一句:「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你!」然而此時此刻,他那麼一本正經地問著她,他的眼睛很真誠,表情充滿了渴望。生平第一次,他沒有半點戲謔、沒有絲毫玩笑的意思。他是真的想聽她真心的回答。
水清淺呆站在原地良久,因為感受到了他話中的別樣深意,這個答案變得尤為困難。未了,她終於嚥了口唾沫,用如蚊蚋般細小的聲音回答:「看、看情況吧。」
聽了這話,黃昏滿足地露出笑容。他轉過了臉,安心地闔上眼皮。有她這句話,足夠了。他知道她會來看他的,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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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一切都變得不太一樣了。她說不出具體是哪裡不同,但是她清楚明白地察覺到:她與黃昏之間的關係,正在一點一滴地發生著變化。她見了他,不再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芥蒂地大叫大嚷,沒心沒肺地什麼話都說了。而他看著她的眼神,也隱隱多了幾分她猜不透的內容,每每看得她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應對。
黃昏咬她的那一口,就像咬在了她的心上。把她的心咬出一個小小的傷口,病毒不斷地入侵。
而那病毒,就是他。
在這幾天之中,她不斷地想到他。想到他重重摔在地上的樣子,想到他趴在醫院的病床上,既委屈又淘氣地衝她擠眼;想到他們兩人一起吃火鍋,拍大頭貼,在秋涼如水的街頭彼此尷尬對視;想到深夜十二點的咖啡店裡,兩人狼狽不堪的摔跌,以及那個——叫人尷尬又臉紅心跳的意外之吻。
在這幾天之中,她沒有再接到范弘書打來的越洋電話。曾經有那麼幾次,她想過要主動打給他,可是拿起電話,又放下了。因為她實在想不出要跟他說些什麼好,而在國際電話中沉默,代價可是很昂貴的。
范弘書可不是能夠談心的人呵。她該怎樣告訴他,她在意黃昏,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所能想像的程度,也遠遠超過了——對他的關注?
這天,水清淺提著保溫壺走入病房,一抬眼便看到黃昏上身赤裸地趴在床上曬太陽。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想必護士剛來替他換過藥。
黃昏見了她,立刻咧開大大的笑容,「今天有什麼湯喝?」
水清淺把保溫壺放在床頭,沒好氣地看著他饞相畢露的樣子,「黃豆燉豬腳,很補的。看老媽對你多好,燉好了就馬上差我送過來。連我自己都還沒喝上一口呢。」她嘴裡念歸念,手上動作卻不曾停,利落地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你今天可以自己坐起來喝了吧?」
「拜託扶一下。」黃昏將一隻手伸給她,由她攙扶著半坐起身。水清淺立即墊了一個特製枕頭到他腰下,護住他受傷的部位。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她也有服侍別人這麼細緻入微的一天。
黃昏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湯,臉上的表情十分滿足,「好喝。生病真好,天天有湯喝。」
水清淺沒好氣地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連「生病真好」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得出口。
這時,湯匙驀然伸到她面前,「你嘗一口。」他目光閃閃地笑著看她。
她愣了一下,然後紅了臉,推開他的手,「我才不要吃你的唾液呢!間接接吻,好噁心。」
黃昏收回了手,悻然地聳了聳肩,「你們女人就是麻煩,顧慮一大把。其實,我們連直接接吻都試過……」話沒說完,一個枕頭砸中他的頭部,他脖子一歪,倒在枕頭上哀哀叫。
「水清淺,你還真扔啊。」他怒瞪她。
「對付你這種敗類,當然用不著手下留情。」她以凶狠的目光回敬。
只是,兩人眼中都有笑意,嘴角都淺淺揚起。這樣的鬥嘴,更像是一種默契。他們在嬉笑怒罵中找到心靈交匯的歡愉。
黃昏說得對,生病真好。他住院期間,她每日來陪他吵鬧,一天也不曾落下。這樣的來訪,讓兩個人都覺得快樂。雖不願去深思原因何在,卻都盡情享受這不被點破的情慷。真好,真好呵!
正在此時,手機鈴聲悅耳地響起。水清淺直覺地去掏自己的口袋,卻發現那邊黃昏已經接起了電話。
真是巧合,他倆居然連手機鈴聲都設定成一樣的。她搖頭笑笑,坐下來雙手環肩看黃昏講電話。
「范大少,你回來了?」黃昏語氣微訝,瞥了水清淺一眼。
她立刻驚訝地站起身來,失聲道:「他回來了?」
范弘書回國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她身為他的「女朋友」,為何竟不知道?
黃昏與范弘書簡短地聊著,偶爾嗯嗯啊啊幾句,叫邊上的水清淺聽得一頭霧水。她急得半死,幾次想搶過電話和范弘書直接對話,都被電話的主人一掌推開。突然,黃昏臉色微變,聲音也急促起來:「怎麼會這樣?」
她連忙問:「發生了什麼事?」一轉眼的工夫,她又把范弘書忘到腦後去了。
黃昏掛下電話,表情變得十分嚴肅,還隱隱帶著幾分怒意,「我上個星期送到出版社的那張磁盤被人為損壞,裡面的稿件全都不見了。范弘書要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把稿件補齊了給他。否則,延誤了出版進度,他會告我違約。」
「什麼?他怎麼可以這樣?」水清淺立刻忘了誰才是她正牌男友,忿忿不平地叫出聲來:「我去跟他說!」她說著就往門外走。
「不用了,事情沒有那麼嚴重。」黃昏一把拉住她的手,水清淺沒有掙開,回頭望著他。她知道現在不是鬧脾氣的時候,被他這樣拉著,她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伸張正義的使者。黃昏躺在病床上,黃昏的稿件全部丟失了,黃昏需要她的幫助。而她——喜歡這種被他需要的感覺。
「我所有的稿件都有做備份,就放在宿舍的電腦裡。
阿水,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他表情懇求地望著她。
水清淺當然猜到他要說什麼,當下拍著胸脯道:「幫你去宿舍拷稿子嘛,我明白。鑰匙在哪?」
他笑了,隨手從床頭櫃上抓過一張便條紙,飛快地在上面寫了幾個名字,再遞給她,「要拷的稿件名稱我都寫在這裡了,你對著找一下。文件都存在D盤裡。」
「沒問題。」她接過便條,再問:「鑰匙呢?」
這回黃昏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俊臉微微泛紅,「呃,放在門口盆栽的下面。」他囁嚅著回答。
「嗯?」聽到這樣的回答,水清淺先是一愣,然後開始捶胸大笑起來。她笑得幾乎滾到地板上,笑得簡直要岔了氣。
黃昏表情十分尷尬地瞪著她,似乎自己也知道這個答案很丟臉。
「哈……我、我終於知道你的小說為什麼賣不出去了!多麼貧乏的想像力啊,鑰匙居然放在門口,還放在盆栽的下面!」她邊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幸虧小偷沒有買他的書來讀,不然黃昏的宿舍怕是早被搬空了不知幾回了。
「水清淺,你笑夠了沒?」他漲紅著臉,被她這樣嘲笑,覺得很不好意思。
「好了,好了,我幫你去拿稿件。」她一邊搖手一邊顫巍巍地站起來。剛才笑得太大力,此刻小腹還在隱隱抽痛呢!
當她走到門邊時,他又叫住她:「那個……還有一件事要讓你知道。」
她回頭看著他。只見他面色酡紅像喝醉了酒,表情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扭捏,眼睛甚至不敢直視她。他怎麼了?
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別彆扭扭的?
「到底什麼事?」她奇怪地挑起眉。
「電腦的開機密碼——」他表情怪異地盯了她好一會兒,才小聲地說:「是你的生日。」
此言一出,紅暈如原子彈一般,在水清淺臉上炸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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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淺在黃昏的宿舍門口蹲下身子,伸長了手探到花盆底下,摸索一番,終於順利地取得鑰匙。
她打開門,走進這間一室一廳的組合式小套房。這房子是「橘子」咖啡店提供給員工的宿舍,按市價的七成租給員工,既省錢又便利,離「橘子」僅有五分鐘的路程。
雖然屋主是男生,但黃昏的房間卻比她自己的要乾淨整齊多了。屋內陳設簡單,一張沙發,一張餐桌,一個電腦台,沒有任何多餘的擺設。貼著牆壁的地方置了一個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幾摞書。
說起來也真怪,水清淺與黃昏相識兩年,就算之前關係不怎麼友好,但他們好歹也算是熟得快透了的那種老熟人吧?在這兩年裡,她竟然從未到過他家,甚至,從未想過要來這裡轉上一轉。
相反的,倒是黃昏跑她家跑得很勤,每次不出三五日定要找個名目來叨擾她一番。那個時候,她還覺得他挺討厭的呢!
想到這兒她笑了笑,坐到電腦前,開機,等待。不一會,屏幕上彈出「請輸入密碼」字樣的窗口。
她的臉頰驀地燒紅。耳邊響過他方才在病房內的話語:
「電腦的開機密碼——是你的生日。」
他的電腦開機密碼——是她的生日。
這樣的告白,暗示意味太過明顯,她若是再聽不懂,就實在是傻瓜了。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什麼時候開始,黃昏不再把她當男生,不再把她當「吵友」,反而對她動了愛戀的心思?
她不知道,不知道呵。這個問題,把她的心湖都攪亂了,把她的腦子都弄糊塗了,令她無法去細想,不敢去深思。
她紅著臉輸入密碼,順利地進入WINDOWS系統。將軟盤插入軟驅中,再從口袋裡掏出那張便條,對著上面的名稱,開始逐個拷貝。
「《魔鍾》,《幻靨》……這都是些什麼怪名字,怪不得他的書會滯銷!」她邊拷貝邊小聲地嘟囔,目光快速略過一排文件名,驀然,一個文件夾吸引了她的注意。
輕點鼠標的手指瞬間僵住了。
這個文件夾的名字是「阿水」。
阿水,她的暱稱。只有相熟的同事或朋友們才會這麼叫她。而黃昏,通常都是大大咧咧地直呼她的全名,或者簡短地喚她一聲「喂」。
此刻才知道,原來黃昏把她存進他的電腦裡。在這私密的方寸之地,他偷偷地這樣喚她。
這樣親暱而又隱匿的收藏,這樣幽微而又明顯的心事,為何她卻一直沒能看出來?
她顫抖著雙手打開那個文件夾。首先映入眼簾的,居然是那張他們倆一起拍的合影大頭貼。記得照片初印出來的時候,她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想不到竟然被他珍藏在了電腦裡。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照片中的兩人相依相偎,各自紅著臉,傻傻地衝著鏡頭笑。那親密無間的姿態,像極了一對快樂的戀人。
她久久凝視著那兩個貼合無隙的人影,那兩張呆傻至極的笑臉,突然間心底有愧疚湧上來。黃昏——究竟喜歡她多久了?為什麼她遲鈍得直到今天才發覺?
在他那時而戲謔、時而嘲諷的黑色眼眸中,究竟蘊藏了多少她所不知道的情緒?
在照片的旁邊,另有一個文檔,標題也是「阿水」。
明知道這種探人隱私的行為很是不對,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因為激動而過速。她的手先她的大腦一步,雙擊按下鼠標的右鍵。當窗口彈出時,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阿水。
認識你是在兩年前。
初次見你,這個男孩一般的丫頭。你面孔油膩,額前劉海凌亂地翻起。你用凶狠的眼光瞪我,義正詞嚴地對我說:「你聽好了,我不是男生,更不是你的兄弟。」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男生。我只是和你開玩笑,阿水。
你生氣的時候,臉蛋紅撲撲,雙眸像晨星一樣,有耀目的光芒在其間閃爍。你看上去像一頭小牛犢,鼻孔衝我噴氣,倔強地揚著前蹄對我說你不服輸。
當時,我被這樣的你嚇了一跳。
而後,我臣服。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那樣的虎虎有生氣。可以很酷,可以很拙,但永遠都是那麼生動,你臉上的表情,好似每一秒鐘可以變幻一千次。你不停在動,不停闖入我的視線,又再蠻力跳出。
而後,我沉迷。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你,卻又矛盾的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你。
也許是習慣了和你鬥嘴。
也許是習慣了做你喝醉後的嘔吐袋。
也許是看慣你生氣的樣子。一天不看,便覺得渾身不舒坦。
也許是某天早晨醒來,突然發覺你很重要。若沒有了你,我的生活將變得多麼無趣?
愛情著實怪異,怎樣的土壤都可滋長。每一次你凶狠地瞪我,我便覺得自己又深陷幾分。
這真是全天下最匪夷所思的感情。我暗戀一個女人,要她每天罵我,我才覺得開心。
有時候覺得自己很賤。這般古怪地愛著,又這般費心遮掩。要想盡辦法惹你生氣,才算把這愛戀遮掩了過去。
我如此費盡心機,阿水,你可會懂?
我想,你不會懂。你不會知道我是多麼害怕被你發現我愛你。
記得一次喝醉後,你對我講:「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多麼可愛的你,打死不承認我們是兄弟,卻在酒後吐了真言。
這句話,我一直記到今日。
你當我是兄弟。
你我之間,有今生,沒來世。
既然如此,這份古怪的愛戀,若只掩藏一輩子,會不會太短?
文字寫到這兒便草草收了尾。很凌亂的筆法,像散文又像隨感。有好幾次,都似斷了重又續起的流水,感情蜿蜒,走走停停。這樣的水準,實在不像是個作家。她終於知道為什麼他的書-直滯銷了。他的筆下,只有感情,沒有邏輯。如此混亂文字,如此混沌思維,怎麼能寫推理小說?
然而,有感情呵。有感情就夠了,她在他的字裡行間讀到深重的愛意。這份愛意,在輕巧戲謔的表象下,究竟掩埋得有多久、有多深?
因為愛她,所以頻繁找她吵架;因為愛她,所以總是惹她生氣;因為愛她,所以眼看她-次又一次失戀,卻故作從容地什麼都不說,只是在她每次喝醉後,靜靜地充當她的嘔吐袋。
他說得對,這真是全天卜最匪夷所思的感情了。如果不是今天打開這個文件夾,或許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原來,他是這樣地在愛著她。
水清淺坐在電腦前,靜靜望著電腦屏幕。她目不轉睛,屏幕不斷閃爍,強烈的輻射刺激她的雙眼。
她的眼眶逐漸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