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筆栩栩如生,畫中人簡直像要走出畫布一樣,巧笑倩兮,躍然紙上。顯見執筆的畫師也為美人所動,正心誠意,用足了心力在作畫,才能有如此動人的佳作。
兆臣不否認,他喜歡美人。
但凡男人,沒有不喜歡美人的,但畫布上的美女,不僅貌美,而且嬌艷嫵媚,他為畫中人迷惑,不由得伸手撫摸起畫布上的人兒,恍惚中以為她宛然在目。
過了片刻,兆臣笑了。
他笑自己簡直荒謬,豈有畫中之人,會跑出畫布的道理?
「癡心妄想。」他低笑,然後這麼下結論。
待想捲起畫軸,竟又荒謬的有那麼一絲捨不得。
興致一來,他乾脆提起筆,醮了些許墨汁,屏氣凝神,寫下一行小楷:
薄媚留香與,凌波金蓮步,倘得美佳眷,此外復何求?
從不曾寫過如此側艷之詞,今日只不過見到畫中女子,竟然提筆寫下這樣的文字,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阿哥!」
兆臣對著畫布,正在沉吟之際,忽然聽到小妹德嫻的叫喚聲。
「你在看什麼?發什麼呆呢?」德嫻笑吟吟地走過來,她就如同她的額娘桂鳳福晉一般,舉止端靜嫻雅,落落大方。
兆臣笑了笑,沒有回答,正在收起畫卷,但德嫻阻止了他——
「等一下!」她的神情有些驚歎。「這是誰?只是畫嗎?若果真有其人,那麼一定是畫中真仙了。」
聽到胞妹這麼形容,向來穩重的兆臣也不禁笑開臉。「畫中真仙?」他揶揄:「這是哪來的形容詞?聽起來充滿夢幻,不切實際。」他批評。
德嫻噘起嘴,忽然瞥見畫上一行小楷——
「說我不切實際?瞧瞧吧!這是誰寫的?倘得美佳眷,此外復何求?」
「胡鬧。」兆臣斥一聲,迅速捲起畫軸。
「什麼胡鬧?」德嫻不服,見她兄長如此快速的動作,只能乾瞪著眼。
「妳不去讀書練字,為何來我這裡胡鬧?」他板起面孔。
德嫻吸口氣。「阿哥,你這人真是,怎麼能說翻臉就翻臉呢?我豈有胡鬧,剛才我明明就瞧見,那是你在畫上的落款,我只不過將它念出來罷了!」她覺得委屈,語調就哀怨了一點。
兆臣抬頭看了她半晌,然後慢條斯理問:「妳沒瞧見我動筆,豈知是我的落款?」
「我是你的妹妹!」德嫻沒好氣。「兄長的字,做妹妹的人豈有認不出來的道理?」
兆臣撇嘴笑:「算妳說的不錯。」
德嫻瞅他一眼。「所以,你承認了,那行小楷是你寫的沒錯了?」
兆臣笑而不答。
「那是什麼?是誰給你的畫?是臨摹真人,抑或是想像出來的仙子?」德嫻一迭聲問。
「妳說呢?」兆臣訕訕地答,不打算給答案。
德嫻卻笑了。「我知道那幅畫打哪兒來的,」她忽然說:「你也別再跟我賣關子了。」
兆臣挑起了眉。
「那是額娘交給你的,當時額娘還交代要你得仔細地看,對吧?」她說。
「我記得,當時妳明明不在廳上。」
德嫻微笑。「自然有丫頭能告訴我。」
「好,」兆臣點頭。「那妳就更不必問了。」
德嫻一愣。他阿哥的反應總是如此敏捷,教她措手不及。「阿哥,其實你心底肯定明白,額娘將這幅畫交給你,是為了什麼。」
兆臣抿嘴,笑卻不答。
「這位畫中美人是少福晉的人選,我將來的嫂嫂,對嗎?」德嫻問。
他還是笑,沒有答案。
「你不說話,是早就知道了,抑或是默認?」
「這兩者有不同嗎?」他頭也不抬,冷淡地問。
「你不肯說話,那就沒有不同了。」她嘟起嘴,笑著說。
兆臣抬起頭,狀似雲淡風輕地問起他胞妹:「打從一進房來,妳就跟我東扯西拉的,有話想說?」
不愧是她的兄長!
德嫻心中暗歎一聲,一個能猜透人心思的男人,實在令人又愛又怕。在這個家裡,她慶幸自己是女人,不必與他競爭,不必承受壓力。
「是,我有話想說。」她放棄,不再拐彎抹角,決定實話實說。
「那就說吧。」放下畫卷,他自桌上抽出一迭卷宗閱讀起來,一心當作二用。
德嫻先輕歎一聲,然後才開口:「額娘的用心是好,但是阿哥,在您自己的心底,難道沒有主意嗎?」
「把話說明白一點。」他囑咐。
「好,那麼我就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德嫻整起臉色,問她的兄長:「實話說,阿哥難道從來沒有留意過,在您身邊的留真郡主嗎?留真她豈不是很漂亮、也很迷人的嗎?在阿哥心底,當真從來沒有考慮過她?」
兆臣停下翻閱卷宗的動作,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直視他的胞妹。「妳想說什麼?」
吸了口氣,德嫻嚴肅地說:「我想說的是,留真對阿哥一片情深意真,阿哥你心底也應該清楚的,如果阿哥這時候不想到她,那麼她豈不是太可憐了嗎?再說,留真的阿瑪安貝子,久居東北蔘場,是皇上授命予阿瑪的左右手,留真自小跟隨她阿瑪,在蔘場長大,對於蔘場事務再嫻熟不過,考慮這兩項因素,就算留真不是最佳人選,也該是人選之一,可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何額娘卻一點都不考慮她?」
「這話,妳對額娘提過?」
德嫻搖頭。「沒有,自古婚姻大事乃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我只是個做妹妹的,豈能置喙?」
「這不就成了。」
「可是——」
兆臣揮手制止她。「妳的意思我明白,不過,妳誤解了額娘的用意。」
「誤解?」
「額娘不考慮留真,不是因為留真本身,而是因為我的緣故。」
德嫻不懂。
「妳提到留真,是因為妳的善良,不忍心見留真未審就先被判決,是嗎?」
「我認為,該給她公平競爭的機會。」
兆臣低笑。
德嫻不懂自己的話有何好笑?「你笑什麼?還有,剛才你提到是因為你的緣故,那又是什麼意思?」
「我笑妳善良可愛。至於我,額娘恐怕比我自己,還要更瞭解我自己。」
德嫻皺起眉頭,若有所思。「我不明白。」她說。
兆臣撇嘴低笑。「婚姻與經濟不同,更不可與公務相提並論,倘若要娶,我就要娶個美人,娶一個我心愛的女人。」
聽到這裡,德嫻有些懂了。「所以,額娘瞭解你的心意,原來她真的明白,你要什麼樣的女子?」
「終於開竅了!」他笑。
「可是,」德嫻還是不死心。「阿哥既想要美人,難道留真便不美嗎?阿哥為何不喜歡她?」
「誰說我不喜歡她?」他道。
德嫻又不明白了。
「我喜歡留真,只是還欠一點情愫。」他笑。
「情愫?」德嫻眨眨眼,困窘地笑出來。「我以為——我一直以為,阿哥不是風花雪月的男人。可現在,做妹妹的我實在不清楚,阿哥心底想的究竟是什麼?」縱使她蕙質蘭心,也不能猜透。
兆臣咧開嘴,斂下眼,過了半晌只拋下這兩句話:「妳不是男人,永遠不會清楚。」
「情愫」是什麼?
馥容猜想,那應該就是一種感覺吧!
「作畫的時候必須投入情感,對於被畫的對象要有感覺,這樣才能畫出一幅真正的佳作。」
「那麼,這是什麼樣的情感?是兄妹之愛、父女親情,還是男女之情?」問話的男子漢音發得不太標準,然雖略帶口音,但因為相貌英俊、笑容可掬,所以很討人喜歡。
馥容微笑。「什麼樣的感情都可以。總之必須是一種令自己動容的感覺,我把這種感覺,稱做是一種『情愫』。」
「馥容·佟佳,妳習畫多久了?」他忽然問。
「跟老師您習畫,斷斷續續的,也有五年光陰了。」
金漢久笑了。「所以,咱們相識竟然已經過了五載?」
「是。」馥容也笑。
她的笑容既沉靜也動人,平時素妝的她,像一朵恬淡高雅的靜蓮,然而當她心情好時笑語嫣然,那巧笑倩兮的模樣,又似一朵芬芳嬌媚的素馨。宜喜宜嗔,就是如此多樣的風情,再加上對答如流的口才、靈活聰敏的慧心,讓金漢久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被馥容所吸引。
「五年過去,妳長大,不再是個小女孩了。」金漢久對她道,語調中微微透露一股難以壓抑的溫柔。
「老師卻還是老師,依然如此瀟灑,歲月在您臉上只見歷練,不見風霜。」她妙答。
聽見這話,金漢久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什麼解不開的謎題。過不久他轉身自畫室的密房內,取出一幅畫卷,交給馥容。
「這是——」
「打開來看看。」他說。
馥容依言攤開畫卷。
畫布上,是一幅她的肖像畫。
「這個——」
「上個月完成的。」似乎不想造成她的壓力,金漢久故意把口氣放淡說:「上個月我至郊外寫生時,本想畫一些花鳥圖,但不知為何當時腦中總是想到妳,妳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令我不能忘懷,那時在我心中充滿了對妳的感覺,已經不能領受週遭景色的美妙,因此,當時只能專心全意,將臆想中的妳繪入畫布。」
馥容看著他,久久,不能作聲。
「這便是我心目中的妳,馥容。」他再對她說。
垂下眼,馥容凝思半晌,再抬頭對他微笑。「過往老師已經送過馥容數幅肖像圖,不應該再為馥容費神——」
「『老師』這二字太沉重。妳我年紀相差其實不遠,往後我們應該互稱姓名,交為腹心之友。」他看著她說,眼神專注深情。
凝望他認真的眼神,馥容心底暗暗歎了一口氣。
藉物寓情,她豈會不知?
「天色已晚,我該回府了。」她只能這麼對金漢久說。
他知道自己表達的方式雖然含蓄,但內容還是太過於唐突。馥容是如此聰慧的女子,豈會不明白他的心意,但是只要她能夠明白,那麼他的目的也就達成了——因為他實在不願意,再繼續做她的「老師」了。
金漢久要送她離開畫室,被馥容委婉地拒絕了。「不勞再送,到門前就好。」
他沒有堅持。今日這樣就夠了,他不能做得太過,否則必定會嚇著她。
回到翰林府,馥容將金漢久給她的畫卷,交與侍女稟貞。「把畫收好。」她囑咐。
「這是格格今日畫的畫兒嗎?」
「不是。」馥容冷淡地回答。
稟貞雖然不明白,但見主子臉上沒有笑容,她也不好再問。
侍女收畫時,馥容解下身上的披風,然後坐在房內,開始沉思。
她一手支額,微蹙著眉,顯然有些困擾。
她沒有料到,今日,金漢久竟然對她說出這番話了。
事實上,馥容並非不明白金漢久的心意,但這僅是相處日久暗生的情愫,即便他對她日久已生情,但她以為他明白,她是滿人,而他是朝鮮人,二人分屬異族,通婚可能性極低,他應當要恪守禮教、待之以禮。
但是今日,他卻按捺不住情懷,竟然對她傾訴了!
馥容明白,畫室,往後她是再也不能去了。
「所謂『情愫』,兩心相許,朝朝暮暮……」她喃喃道。
「奇怪!」稟貞忽然插嘴,語調顯得有些驚恐。「怎麼會這樣呢?!」
被稟貞這一打斷,馥容回過神來,回頭看她。
但見稟貞神色疑惑,不住翻動著箱櫃裡的畫軸,顯得有些驚慌。
「每一回把畫卷放進箱子裡的時候,我都會數一遍數兒,回回都數得不錯,可這回怎麼會……」稟貞喃喃自語。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馥容問她。
「上回是二十幅,這回應該是二十一幅呀!」稟貞回頭,因為慌亂,有些沒頭地說:「可為什麼我把新畫放進去後,卻還是二十幅!」
馥容明白了。「先別慌,把畫全都拿出來,仔細再數一遍。」
「好!」稟貞照辦。
如是仔細數去,最後畫卷還是缺了一幅。
「怎麼會這樣呢!」稟貞想不透,另一方面想到丟了畫,她不免焦急。「小姐,這箱櫃裡的畫,好像真的少了一幅!」
馥容上前查看。「妳確定該是二十一幅嗎?」
「是,我不但記得數目,而且還寫字條登記了。」稟貞點頭,非常肯定。「每回放妥了畫軸之後,為免遺忘,我便會寫一張小字條,登記畫軸的數目,小姐您瞧,這張字條便是上回我放在箱櫃裡的,上頭明明寫著:箱內有二十幅畫。」
馥容不必看那張紙條也明白,稟貞做事一向小心,不會犯錯。
「把畫軸打開,讓我瞧一瞧,我便知丟了哪一幅畫。」
「是。」稟貞將畫軸自箱櫃內取出,一一打開。
馥容細細瞧去,最後她能肯定,丟的是一幅金漢久為她畫的肖像圖。
「小姐,您知道丟的是哪幅畫了嗎?」稟貞問。
馥容點頭。「我知道。」
「那麼,是哪一幅畫呢?」
「是我的畫像。」
「小姐的畫像?」稟貞有些驚恐。「怎麼會丟了小姐的畫像呢?」
「有人到過我屋裡嗎?」
「噢,對了,約莫十日前,夫人曾經到過您的屋裡。」
「額娘?」馥容不解:「額娘應該只是找我,不會動我的箱櫃。」
「是呀……」稟貞也感到疑惑。
「不打緊,我去問問額娘,也許有答案。」她說,同時轉身。
「小姐,」稟貞忽然喚住她,神色焦急。「瞧我這記性——我都忘了告訴您,老爺正在等您呢!」
「阿瑪?」
「是,老爺派家人來傳話,要小姐一回府,立刻到書房去見老爺。」
馥容略略沉吟,過後回答:「好,我知道了。」
她隨即離開閨房,往她阿瑪的書房而去。
自授命為理藩院侍郎後,這是兆臣第一次來到東北蔘場。
留真陪伴著兆臣,雙雙騎馬馳騁在東北的大草原上——
「律——」
馬兒停在一處斷崖邊,留真立即跳下馬,奔至斷崖邊緣探看底下幽深的湖水,然後回頭臉上滿是喜悅之情。「如何?這處風景堪稱人間絕境,我沒有誆你吧!」
兆臣笑了笑,跟著躍下馬背。「山明水秀,景色確實怡人。」牽著馬,他走向崖邊,與留真並肩站著。
「知道我為何帶你來這裡嗎?」留真回頭對他說。
「帶我來欣賞絕妙的風景。」他笑答。
「不僅如此,」留真難掩興奮之情。「現在,皇上已授命你為理藩院侍郎,你的雄心與抱負,都將有所開展,正如這大片山水,大開大闊,前程一片光明。」
「妳對我也太有信心了。現在該說是責任更大,壓力越沉,前程是否光明,還言之過早。」
「只要盡其在我,相信以你的能力,這不過是你陞官晉爵的開始而已。」
兆臣忽然沉默,但笑不語。
「你怎麼不說話呢?」留真問。
「陞官晉爵不是結果,只是責任的開始。天下糧倉,我食君米祿,應當夙夜匪懈報效朝廷。古人云:人各有命,富貴在天。我雖不全然相信命運,但也不至於妄自尊大,不懂得益謙虧盈的道理。」
留真看著他的眼神,除了仰慕,還有熱情。「是我說錯了!你只要記得,我是衷心祝福兆臣哥此番為官,相信你必有作為,這樣就可以了。」
「先謝謝妳了。」兆臣笑。
留真收起笑容,突然含蓄起來,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如今皇上已授命,王爺與福晉應該也為你的成就感到高興,接下來,他們應該就要開始擔心你的婚期了。」
兆臣看她一眼,抿嘴微笑。「額娘確實已經開始關心我的婚事。」他從容自在地回答。
「真的?」留真語調興奮,她沒想到,他會對自己實話實說。
「對。」他點頭。
「那麼——」
「額娘已為我物色一名出色的女子,快的話,這趟我回京後就要正式提親了。」
一聽到這裡,留真的臉色都變了。「你、你說要回京提親?」
「是。」他看著她回答,眼神很堅定。
「那麼,」留真神色不安。「那女子,她、她住在京城嗎?」她雖然焦慮,但又不願放棄,繼續試探。
「是,她是翰林院掌院,英珠大學士的閨女,馥容·佟佳。」
因為太過於震驚,留真呆住了。
「聽到這個消息,妳不恭喜我,為我高興嗎?」他問她,眼色深沉。
留真用力喘了一口氣,胸口都痛起來了。「我,」她哽咽地說:「我確實應該恭喜你,兆臣哥,恭喜你,祝你……祝你幸福。」
「謝謝。」兆臣抿嘴,對她微笑。
留真卻掐緊了拳頭,直到堅硬的指甲,深深地戳進掌心肉裡。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她怕自己會失去控制,當著他的面哭出來。
見到亭亭玉立的女兒,老翰林英珠便不自覺笑了出來。
「坐,坐下再說。」
「是。」馥容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阿瑪沒記錯的話,妳今年已經二十了?」英珠打開話匣子,先問女兒。
「是。」
「是阿瑪的錯,沒早一點為妳物色親家,稍不留意,就令妳年華虛度了。」
「阿瑪,您別這麼說。」馥容告訴父親。「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方式,如果阿瑪不討厭女兒,女兒願意一輩子都不嫁,留在這裡陪伴阿瑪與額娘。」
「我這做阿瑪的可不能這麼自私,再說,妳額娘也不會同意。」英珠搖頭。「實話說,就算妳願意,阿瑪跟妳額娘也不想留妳。」
「阿瑪?」
「別急,」英珠笑。「阿瑪的意思是,阿瑪跟妳額娘不僅想要女兒,還想要孫子孫女,這樣妳明白阿瑪的意思了?」
馥容屏息。
她有預感,今日阿瑪把她叫到書房,將有重要的話要告訴自己。
「妳屋裡有一幅肖像畫,妳額娘在屋裡的箱櫃裡找到它,之後把它交給我了。」
「原來,」馥容點頭。「那幅畫原來真的是額娘拿走了。」
「那幅畫,是妳自己畫的嗎?」英珠問。
「不,是老師畫的。」
英珠點點頭。「畫得很好。不過,往後妳就不必再到畫室學畫了。」
「雖然女兒也正好有這個意思,不過女兒想問阿瑪,為什麼會突然叫女兒不必再到畫室學畫?」
英珠看了女兒一眼。「今日,我把妳叫到書房來,最重要的話還沒對妳說。」
「是。」
「那幅畫我請人送到了禮親王府,福晉看了妳的畫像,十分喜歡,已經把妳的畫像交給了大阿哥。」
「禮親王府?」馥容想了一下。「禮親王府的大阿哥,是那位剛被皇上授命為理藩院侍郎的大貝勒兆臣嗎?」
暇余,英珠也會提及朝中之事,馥容不久前才聽到翰林提及此人,直誇他人品貴重,深得皇上歡心。
「正是他。」英珠道:「去年禮親王做壽,我在禮親王府見過大阿哥一面,我見他不僅性格沉穩,而且相貌堂堂、進退得體,實在十分難得。」
「阿瑪,您的意思是要告訴女兒,您想要大阿哥做您的女婿?」她直言道破阿瑪心底的話。
英珠笑了,他故意問女兒:「馥容,妳是女孩兒家,提及此事,怎麼沒有露出半點兒害羞喜悅的顏色呢?」
馥容吁了一口氣,淡淡地對她阿瑪說:「如果我那麼做,我便不是您的女兒馥容了。」
英珠聞言不疑反笑。「這話又怎麼說?妳倒是要好好解釋。」
「我是翰林的女兒,不是嬌弱的格格,也不是京城內富商巨賈的千金。雖然女兒家聽聞喜事應當矜持,得知婚訊有期應當高興,但是女兒自小讀書,知道女子嫁人後不比身在娘家,再也做不得女兒夢、識不了女兒情,那是實際、忙碌、茶米油鹽裡打滾過來的生活,豈能比得上在阿瑪額娘懷裡,有親爹親娘疼愛,這樣快活?」瞅了阿瑪一眼,她幽幽地往下說:「現在,女兒得知阿瑪有意令女兒出閣,自然只有憂心,何喜之有呢?」
英珠側首專心傾聽,卻不評論。
「再者,女兒出嫁,便要從夫,丈夫是好是壞,全憑老天爺定奪,這是完全沒有把握的事,女兒倘若不憂心,難道還該高興嗎?」
「妳說的,全都不錯。」英珠同意。「不過,妳一個小女子,思想太前進,思慮太清明,知道否?妳也令妳阿瑪憂心啊!」
馥容笑了。「總是阿瑪最了女兒的性情。」
英珠搖頭苦笑。「妳以為我為何將妳留遲至今日,不令妳在十六、七歲便出閣?」
「女兒以為,是阿瑪與額娘捨不得女兒,所以不令女兒早嫁。」
「十六、七歲不早了!我遲至今日才嫁女,若找不到好婆家,將來妳要怨妳阿瑪一輩子!」英珠笑言:「尚幸,禮親王不是一般人,他思慮極遠,為人明智,得知娶妻娶賢的道理,因此不在乎妳的歲數,只看妳的家世與人品。」
「除此之外呢?」馥容淡淡地說:「那幅畫,不正在禮親王府裡嗎?」
「馥容!」英珠故意板起臉孔道:「禮親王一家是皇親貴冑,能夠如此已實屬難得,妳還當真要求他們做到,未見妳容貌,便要點頭允親嗎?」
「若能如此,那才是佳話。」馥容說。
「妳要求太高,還是女兒心態。」
馥容忽然笑出來。「阿瑪,您許久未與女兒辯論,看來寶刀未老呀!」
英珠一愣,這才知道馥容是在逗他。「妳這孩子!」
他與女兒對望一眼,不由得哈哈笑出來。
「這麼說來,妳也同意阿瑪為妳所擇的佳婿了?」
「剛才阿瑪提到,福晉只是將女兒的畫像交給大阿哥,也許女兒的容貌不合阿哥的意,或者明日畫像就會被退回翰林府,現在阿瑪恐怕高興得太早了。」
「這一點,禮親王早已經派人來說過。」英珠頗有把握。「聽說大阿哥已經見過畫像,十分滿意這門婚事。現在因為新官上任的緣故,去了一趟東北蔘場,待他回到京城,就會立即上門來提親了。」
馥容聽著,不再出聲。
「妳怎麼不說話了?」
「既然如此,女兒就無話可說了。」
英珠看著女兒,忽然道:「老實說,本來我以為妳會反抗。」
「反抗?」馥容笑。「女兒有這麼大的膽子嗎?」
「膽子妳可不缺,不過妳的膽識,才是最令人頭痛的。」英珠說道。
「阿瑪深明女兒的性情,即便如此,還要女兒嫁人嗎?」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倫理是常情,我可不能繼續留妳讓人說閒話,說咱們翰林府內,有尚未出閣的老閨女。」
馥容瞪著自己的阿瑪看了半晌,最後笑了出來。「嫁人之後,女兒還能時常回府嗎?」
「什麼?」英珠猜不到,她怎麼會突然這麼問。
「阿瑪認為女兒一定要嫁人,既然一定得嫁人,女兒卻又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什麼人,那麼不管嫁給誰,對女兒而言就沒有什麼不一樣了,所以,只要阿瑪跟額娘高興,這才是最重要的。」她淡淡地解釋。「再來,就是嫁了人之後能不能時常回到娘家,探望阿瑪與額娘,女兒只關心這個。」
「妳這是——」英珠張開了嘴,欲言又止,好像是一時想不出什麼話,用來評論他這個思想太過於獨特的女兒。
「阿瑪,您想跟女兒說的話,全都說完了嗎?」馥容微笑著問。
英珠閉了嘴,歎口氣,然後搖頭苦笑。「收拾妳那太能幹的嘴巴,一旦嫁到禮親王府,妳的夫婿不見得欣賞這個優點。」
儘管馥容掩起嘴,還是忍不住笑出聲。「這是阿瑪給女兒的忠告?」
「對!」英珠搖頭歎氣。
「那麼,女兒就先謝過阿瑪了。」她故意屈膝行禮。
英珠瞧她嬌俏可愛,又文雅端莊的模樣,忍不住「唉呀」地,又大大地歎了一聲氣。
有女若此,英珠還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實在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