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臉皺了皺,偏頭看墨予:「我說怎麼一臉不中用,原來是隨主子。當時街上只有他還有個人樣,來不及挑,隨便就拎過來了。」
墨予抽著鼻子又掙扎了兩下,我說:「既然是自己人,放了罷。」
公主的臉再皺一皺:「放?放了他今晚上拿什麼等飛天蝙蝠。好容易抓的,不能放。他是符卿書的小書僮怎麼了,想做我的駙馬,還不興我使使他的書僮?」
挺有道理。我搓著下巴看墨予,跟公主陪笑臉:「那好歹打個商量,把繩子解了。大熱天拿麻繩捆著怪可憐。多找幾個人看著,跑不了。」
公主沉吟猶豫了一下,頭微微點了點:「好罷,」手一揮,指點那幾個僕役打扮的人,「你們就在這個前廳裡看住了他,腳上的繩子別解,栓在柱子上。」我笑臉陪得深了點,「栓桌腿上罷,坐椅子吃飯也方便。」
墨予苦著臉,我只當沒看見。可憐見的,現在受一點罪,等你家小侯爺做了駙馬一定大大賞你。
等墨予縮在了小圓凳上坐著,一隻腳連上了桌腿,我向公主道:「公主,等中午十二哥請你吃好的。你帶了宮女沒有?讓她們服侍你先到後面去歇一歇。」
公主兩個小酒窩忽閃忽閃的:「我倒不累,十二哥你喊我永壽就好。」扇子在手裡搖啊搖,「十二哥,你帶我去看看府裡的那十幾個人好不好。其他的要都是方才見的那兩個這般的模樣,我早知道也不會抓這麼個東西來。」眼角的餘光一瞥墨予。
小丫頭真不好辦。我揮著袖子扇風:「那先到後面去涼快,我看看人都在不在。」總算哄動了小公主,我在門廳外看到小順,囑咐他跟著宮女們安頓公主歇息,小順聽見公主兩個字頓時雙目灼灼,小公主帶來的幾個宮女都是水靈靈的可人兒,小順嘴咧得像個石榴,巴巴結結去了。便宜了這小子。
我拉過同樣縮在門邊瞧熱鬧的小全,壓低嗓子問:「符小侯呢?」小全手向內院比,「小的剛才看見,王爺進前廳後小侯爺折到後面去了。」
我轉過前廳,遠遠倒看見了十九公子晨風,說:「小侯爺在南觀亭與裴公子喝茶。」居然是和裴其宣。我問:「蘇公子呢,我先找他有事情商量。」晨風公子指了方向,我說:「你也一處來罷,人多,主意也多。」拉了同行。一路上又揀了個惜楚公子,迎頭又碰見暮琴公子,小王爺的左楚右秦湊了個齊全。
八公子暮秦是小王爺一十九位裡面進門最冤枉的一個。某一天小王爺帶著惜楚公子與蘇二爺喝酒,蘇行止說若有個叫秦的湊做一對,泰王爺可以朝秦暮楚。小王爺忽然想起京城某勾欄似乎有個琴師叫暮秦,立刻著人搶進來,當天晚上一邊摟了一個向蘇二爺炫耀,成了一段左楚右秦的佳話。可惜小王爺不知道,楚與秦固然是一對,三與八湊在一處更般配。
蘇公子正在聽忠叔匯報工作,見我與三位公子一道出現,神色裡略帶了些詫異,點頭讓忠叔先走。其他三人坐了,我沒坐的工夫,來回走動搓手:「現在在莊內的那個是永壽公主,綁了符小侯的小書僮說要等飛天蝙蝠,看架勢見不到人絕對會接著折騰。正好符卿書同我一處過來了。只有今天晚上讓符小侯扮成飛天蝙蝠救人,大家陪著公主演一齣戲。」
其他三位公子面面相覷,蘇公子說:「只要讓公主曉得飛天蝙蝠就是符小侯爺便成了,可是麼?」還是衍之聰明,一猜即透。
我拉把椅子在蘇衍之身邊坐下:「關鍵是要符小侯救人的時候無意中撞見公主,公主要無意中發現飛天蝙蝠就是符卿書,然後大家皆大歡喜,我們也能從此過安穩日子。不然公主鬧起來,今後別想過安生。」
惜楚道:「從院子裡調幾個家丁安排了,今晚上做戲沒甚大難處。」
晨風也道:「只要誆得住公主帶的人,那位公主好辦。」
兩位公子都說不難,老子的信心越發牢固。一直皺著眉頭聽的暮秦公子忽然抬頭,恍然道:「方纔在前廳裡對裴公子……的那位,原來是扮男裝的公主!」拐過彎了,可喜可賀。
我拳頭往掌心一砸:「好,下午如此安排妥當。符小侯幫過我許多回,今天當我這個做兄弟的還他一次禮,讓公主心甘情願進了他懷裡,大家都開心。應該進展的順當。」
蘇衍之輕描淡寫地笑道:「只要符小侯爺自己願意。」
衍之說話,一向正戳在點子上。
從符小侯剛才瞧見公主就逃之夭夭來看,符小侯是怕尷尬。卿書小侯爺是個死要臉面的,肚子裡喜歡面上也不會說。要他晚上穿件夜行衣在院子裡兜個圈子哄公主比讓忠叔爬樹還難。
果然,符卿書在南觀亭裡僵著臉說:「主意有趣,諸位去陪公主唱大戲罷。我這就去請公主殿下放了墨予。既然有公主這樣的貴客,在下也不方便多打擾,先別過了。」
說得老子莫名的火氣直升上來,幸虧老子還對情節進行了調整,只說讓他用飛天蝙蝠的造型轉一圈再退場死了公主的心,沒敢講實情是扮成飛天蝙蝠勾引公主投懷送抱:「符老弟,你說這話還當不當我是兄弟!現在墨予在公主手裡,直說要她放一定不放。只要你晚上轉個圈子,墨予也放了,公主也暫時安生了,方便又容易,多好。」
符卿書冷笑:「暫時安生?倘若她再綁個人,我還陪她唱一出?」裴其宣拿杯蓋撥著杯裡的浮葉笑吟吟地坐在一邊。我轉到符卿書旁邊的石墩上坐下,額頭的肌肉擠得酸痛:「我說符老弟,你這人怎麼不知道變通。且顧眼下的當兒,還管什麼以後?只要,」我不放心,又四處望了望。裴其宣悠悠插了句:「四周沒人。」我壓低聲音,「只要今天把公主哄回宮裡去,她還能不能再偷跑出來都未必。」裴其宣吹了吹茶水,「下次她再綁人,只要綁了沒干係的人,便隨她折騰是了。」我說:「正是這個道理。」
符卿書陰著臉:「琢磨的挺周詳。」
我拿扇子敲石桌,誠懇地看符卿書:「符老弟,只將就一晚上,不然好容易請你來一趟,咱哥倆連頓安生酒都喝不上。」
符卿書轉臉動了動嘴角:「我看你是想圖個自己方便安生,才想怎麼個歪法子罷。」切,這年頭做好人難啊。我沒奈何說:「是是是,其實是我想少些麻煩,請符大俠千萬給個面子,算兄弟求你。」
符卿書方才鬆了顏色,嘴邊含了那麼千分之零點五的笑意:「若是你求我幫忙,我便應了。」
佛祖爺爺,總算擺平了。
裴其宣遠遠望著亭外道:「一條路像是小順,一條路是小全,都跑過來不曉得為什麼事情。」我拿手撐住額頭,爺爺噯,可別再有什麼事情!
先扎進亭子的是小順,跟著是小全。兩個人都是衣裳透濕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兩個人一起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稟王爺,我瞧著小全喘得比較厲害,便對小順道:「你先說。」
小順吞了兩口長氣:「王爺,公主千歲要小的火速過來問您一聲。十幾位公子都在一處麼,她等著瞧呢。」小丫頭居然還記掛著這件事情。
符卿書嘴角向下彎了彎,笑了。我看了看裴其宣,乾笑:「等下去告訴公主,就說……就說∼∼」裴其宣撥著茶杯蓋斜看著我,我就說底下愣說不出東西來,乾咳了一聲:「小全你有什麼事先說。」
小全正在用袖子抹臉,放下胳膊誠惶誠恐地道:「稟王爺,仁王千歲來了,與孫將軍還有宮裡的侍衛大人正在前廳。」
乖乖,都湊到一處了。我彈彈額頭起身:「仁王應該是來接公主的。符老弟你就別出面了。」裴其宣道:「符小侯爺不嫌棄,其宣權且暫做招待。」其宣看來已經消火了,我小感動了:「其宣,便先麻煩你招呼下符老弟,四處逛逛吃吃西瓜,別熱著了。」裴其宣一雙含笑的眼看看我:「放心罷,定招呼好符小侯爺。」符卿書淡淡道:」多勞裴公子了。「
我頂著太陽到前廳,黑壓壓一屋子人分外躁熱。墨予的繩子已經鬆了,縮在門邊的角落裡。我悄悄向後指了指,墨予會意,貼著牆根繞出門了。仁王放下半塊西瓜撐開扇子站起來:「老七,永壽那丫頭在你莊上罷。」我點頭:「在沉香榭歇著呢。」仁王道:「方纔廳裡的那個人是那丫頭綁的罷,荒唐。我聽說泰王爺又抓了人,便想著是這丫頭幹下的事情,一定是跑你別莊來了。可把你折騰壞了罷。」我真心實意地說:「沒有,當真沒有。」仁王扇子向身邊左一點:「這位是內廷侍衛李統領。」右一點,「御林軍驃騎營少將孫飛虎。」
李統領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漢子,瘦小精悍。孫將軍至多二十五六,相貌堂堂威武彪悍,甚投我意氣。拜見完畢仁王道:「這次是來帶永壽回宮。太后和太妃等著見人,不能拖延。」帶著李統領直往沉香榭,我與孫將軍跟著。
沉香榭建在湖面上,石礅做基,全檀香木料,熏腦子的香。四面的都是鏤花的門窗,拉風又涼快。小公主正在吃梨子,侍侯的宮女一個削皮的兩個打扇子的,一個都沒浪費。
小公主端出任性脾氣,死活不走:「這次見不到飛天蝙蝠,再不回去。五哥,我前廳綁的那個人你沒放罷?」仁王說:「放了,你再胡鬧五哥可真生氣了。趕緊同我回去。方才聽說你好綁不綁,綁的正是你未來駙馬的小書僮,這就說明個緣份,你與安國府的符小侯姻緣天注定。」小公主扁嘴:「啐,不是為了飛天蝙蝠我綁他?我管那安國侯的草包天定地定人定的,今天晚上飛天蝙蝠一定來,見不著他我不走。」任仁王哄李統領勸,只不鬆口。小姑娘就這麼被他們慣出來的。最後連孫將軍都憋紅了臉輕聲細語說了一句:「請公主回宮罷,皇上太后都惦記著呢。」
公主把眼睛眨了兩眨,「孫飛虎?皇兄不是提拔你進御林軍當什麼驃騎少將了麼?怎麼你也來了?」
仁王說:「皇兄命李統領來找你的時候正好孫將軍也在,順口就捎上他了。」公主切了一聲:「我還當你犯了事情,又被貶回來做護衛了哩。」孫將軍是個不怎麼會說話的哥們,漲紅了一張臉,汗珠子水一樣往下滴,傻笑了一聲低頭不說話了。
仁王扇著涼風:「這樣罷,五哥就依你一回,緩到明天。今天晚上飛天蝙蝠若來了再說,若不來,你就乖乖跟著五哥回宮。成不成?」
小公主眨巴了兩下眼睛:「萬一飛天蝙蝠今天沒工夫要明天才來……」仁王扇子一合,晃了晃:「再不能還價了。」公主咬咬嘴點頭:「好!今天晚上沒來我跟你回宮。」不過眼珠子在轉,老子很懷疑這句話的水份。
整個一下午折騰掉老子半條命,公主一撥仁王一撥符小侯一撥三路人馬駐紮在府上,三路人馬還不能見面。我應付著公主仁王逛園子,還要偷空去望一望符卿書。幸虧有蘇公子陪著符卿書下棋,打發了一下午。
墨予不曉得藏在哪裡不露面,公主尋他不著大發了一頓脾氣,幸虧老子穩定住她的軍心:「跑了正好。你想,如果飛天蝙蝠來了,救了他,礙著一個人你也不好同他說話。只要他晚上來,沒人反比有人好。」
公主眉開眼笑,「十二哥,你說的對。」
我背著符卿書,交代惜楚公子:「在園子四周佈置上人,只西南角假山那裡留空,讓符小侯轉個圈子從那裡走,再折回後院,就說我拜託他了,多謝。」
我再背著仁王交代公主:「剛剛我已經吩咐手下,在在園子四周佈置上人,只西南角假山那裡留空。飛天蝙蝠若來了,逼他從那裡走。你就躲在假山後面。」公主開心的兩眼閃閃發亮:「謝謝十二哥。」叫得直甜到人心裡去。
我再背著公主同仁王商議:「三哥,你帶的人同家丁一道四周埋伏了,能不能只西南角假山那裡留空?萬一飛天蝙蝠真來了,從那裡就讓他走罷。好歹這人也是個俠士。也沒道理拿他。」仁王說:「也是,就這麼辦罷。如果捉了,永壽更要鬧騰了。」
終於,入夜了。
我都不知道別莊原來這麼多家丁,黑壓壓站了一院子,四下散開埋伏。仁王與李統領蹲在草叢裡做督軍,公主在假山後躲好,我給暗中待命的晨風公子點個頭,再去同與仁王和李統領蹲草叢。一蹲下就有個蚊子趴在胳膊上,隔著袖子狠狠一口。跟著後頸又挨了一嘴,一搓一手血。仁王一面拿扇子拍腿一面說:「動靜小點,別驚動了飛賊。永壽呢?」我說:「我讓她在屋子裡看消息。怎麼不見孫將軍?」仁王道:「飛虎的功夫好,我讓他暗中埋伏待命,以備不測。」我在袍角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別被孫將軍撞見了假山後的公主。
清淡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從空中瞬間掠過輕輕落上屋頂,李統領低聲道:「來了。」
草叢裡的家丁侍衛敲了一聲盆底,蜂擁而起。我捏著汗追著看那黑影幾起幾落,漸漸向西南角去了。
假山後的牆頭張了網,只留了角門可行。符卿書一定要走地面,正好方便公主攔截。
然後就看造化了。
夜風起,依稀有點涼。老子停了腳,站在院子裡自顧自地笑了兩聲,符卿書,老子這個哥們當的夠地道罷。小公主若曉得你是飛天蝙蝠一定粘上你一心一意絕不鬆手。符卿書這三個字的好處她也自能曉得。
大戲開台也有散場,家丁侍衛在院子裡亂了一陣收工。我迎頭碰見孫將軍,一道去前廳,仁王皺著眉頭站著,小公主站在仁王身邊抽抽噎噎正在哭,小臉上還有幾個蚊子咬出的紅包。抬眼看見我,撲過來抓住我的袖子,哇得一聲,抽泣的更厲害了。
老子最不能見女孩子哭,手腳不曉得該如何擺放:「怎麼回事?別哭,跟我說。是不是沒看見飛天蝙蝠。」
小公主搖頭抬起臉:「十∼十二哥∼我攔住他了。他,他跟我說了句他心裡有人了,就∼就∼走了……嗚嗚嗚∼∼」
小公主用袖子摀住臉,我一陣心酸,符小侯你也忒無情了罷,公主哪裡不好了?「莫哭,莫哭,你瞧見飛天蝙蝠的臉了麼?」公主搖頭,是了,老子忘記了,三更半夜黑燈瞎火面對面都看不清楚臉,何況符小侯可能還蒙了半張臉。
仁王敲著扇子說:「既然流水無情正好你也收了心,跟五哥回宮乖乖嫁你的駙馬罷。」
小公主抬起頭,抽了抽鼻子:「才沒有流水無情,他,他聽我哭了後來又折回來了,還,」咬了咬嘴唇,臉上漾起紅暈,「他還同我說,他其實,其實心裡那個人就是我,他,喜歡我,只是不敢說。後來有人跑過來,他就走了。說讓我乖乖回宮,他以後一定一直瞧著我。好好待我。他,他說他喜歡我,他居然喜歡我。我∼嗚嗚∼∼好開心∼嗚嗚嗚嗚∼」
仁王帶著公主和李統領孫將軍連夜趕回皇宮去了。我送走一堆人,居然有種猢猻散盡的空虛。裴其宣不曉得何時靠在前庭的廊柱邊對我一笑:「總算可以清靜了。」我歎氣向內院走,裴其宣悠悠道:「那位小書僮還在下房裡安排著。符小侯爺說他有些累,安排客房歇下了。」
我也去洗涮洗涮睡了。第二天大早,我轉了兩個圈子,方才讓小順領我去客房,卻在半路碰見蘇衍之。
我躊躇著道:「不知道符小侯起來了沒?」
蘇公子望著我道:「符小侯爺天剛亮就帶著墨予告辭回去了。」
從那天後我沒再碰見過符小侯,也一直沒去府上找他。在別莊歇到七月初,天漸漸轉的不多熱了才回王府。京城的消息倒一直都沒間斷,公主回宮十天後,皇帝正式下聖旨把永壽公主許配給安國府的小侯爺符卿書。八月二十八過門。老子幫兄弟一場總算功有所成,有了個歡喜結果。
***
進了八月,一眼望過去就是中秋。
八月初八,安國府的喜帖下到王府。蘇衍之拿著大紅描金的喜帖來同我商議,送什麼賀禮好。
符卿書是老子的兄弟,小公主又是小王爺的妹妹,禮一定要重上加重。我把喜帖舉到鼻子跟前看了一看,又遞回去,讓衍之斟酌著辦罷。蘇衍之說禮要上兩份,一份宮裡送給公主,一份送到安國府。我說怎麼排場怎麼來,一定要送的名貴送的值錢。不過,老子思索良久問蘇公子,「衍之,你說我去吃喜酒,是坐娘家客席還是婆家客席?」
蘇衍之拿著喜帖道:「王爺這等的貴客應是單開一席。」敢情是貴客席。其實老子就算坐個首座吃個媒人席也當得起。
媒人席的話符卿書跟小公主還要一人敬老子一杯謝媒酒。
衍之走後我獨自到院子裡兜圈子,假山旁邊被草根絆了個踉蹌,驚動一隻牛虻,估計困覺方醒正看見上門的肥肉,毫不客氣在老子額頭就是一口,火燎的疼。
迎面不利一天倒霉。所以老子要出去逛上一逛,轉一轉運氣。
八月初八是吉利日子,大街上店舖約好的開張。辟里啪啦這邊方罷那廂起,我拿扇子揮著炮煙正邁閒步,街邊聽見一嗓子吆喝:「小老弟!」煙霧裡跨出一個人擋住我去路,我楞了一楞,那人嘿嘿笑道:「小老弟你什麼記性,前些日子在錢麻子鋪子上吃西瓜,咱哥倆還敘過。」我恍然想起:「李鐵三,李兄!這幾天生意可好?正說哪天找你大家兄弟喝一頓。」李鐵三黑臉裡泛著紅光:「小本生意一向也就這麼對付著,正好餘點錢盤了個小鋪子,也算有個門臉。今兒開張,小老弟不嫌棄,賞個情面進來喝杯水酒,捧捧場。」
我把扇子往腰帶裡一掖拱拱手:「恭喜恭喜,要是兄弟事先知道,一早來你這裡討酒喝。」進了李鐵三的鐵匠鋪店面,袖子裡摸出兩錠銀子當了賀儀,還跟李鐵三推讓撕扯了一番。鐵匠鋪門面不大後面倒有個不小的小院子。堪堪擺了四五張大桌子,我掃了一圈瞄見了錢麻子,彼此一笑就在那張桌子上坐了。李鐵三待客慇勤,地道的燒刀子用的是大碗,肥雞整鴨子,糖醋的鯉魚都足有兩斤以上。我聽著猜拳聲就高興,敬了東家與錢麻子碰罷,幾桌子人管他認得不認得,都過來喝一個。席罷道了叨擾出門,還真覺得酒有些上頭,又到街上撿了個茶樓,叫了一杯清茶解酒。吃了幾塊點心,聽了兩段書。
本想著一天這麼混答過了,沒想到今天分外長。聽完秦叔寶說書的又扯了段薛仁貴,聽到我內急,太陽還挺高。行了方便老子沒奈何回到王府,沒見到衍之也沒看見裴其宣,其他公子也估計各有事情,只有小順小全接著我,還十分有良心地問:「王爺您哪裡吃酒去了,可把奴才們急壞了。」小順打水擰了手巾把子我擦臉,說;「王爺吃些茶去睡一睡罷。」我琢磨著現下也只有睡覺可做,就到房裡小睡了一睡。還是睡覺的日子最好打發,睜眼就是天黑。
天黑了,也看見人了。我踱進小廳,裴其宣與蘇衍之都在,還有九公子跟十三公子。裴其宣打著呵欠對我笑了一笑,蘇衍之道:「禮單大概擬了出來,再拿來看看?」我說:「罷了,就這麼辦罷。」四下再看了一看,尋不出什麼話來說,只憋出了一絲笑道:「晚飯諸位先吃罷,我今晚上不餓。」
裴其宣皺著眉尖看了看我:「可是下午喝多了酒心裡鬧?」蘇衍之也道:「不然讓廚房單熬碗白粥。」我把臉上的笑再憋深些,「委實不餓,別來回折騰。我去中庭吹吹風,涼快涼快。」
裴其宣在我身後緩緩道:「那便添件衣裳,晚上風涼,中庭裡蚊子多。」
入了秋蚊子畢竟少了,我在中庭的小亭子裡對著金魚池坐著,半天只被叮了兩個疙瘩。缺口月亮倒挺亮,金魚池的水皮子都明晃晃的,它亮星星就稀。我一向沒發現這個亭子位置蓋得不錯,臨著金魚池旁邊還有桂花樹。風吹進來涼得恰到好處,中秋節可以風雅一把來這裡啃月餅。算起來中秋也就是幾天的事情,明月大地照團圓。我看著水面上起伏蕩漾的缺口月亮,忽然就想到一個不該想的人。
老子居然,想燕妮了。
也就是兩年前的中秋節,燕妮在人民公園的長凳上問我:「馬小東你愛不愛我?」我立刻明白她這輩子跑不出是我的。一個女人逼你說你愛她的時候,表示她很想和你好下去。老子當時十分配合場景,摟著燕妮把那三個字說了N遍,只說得她涕淚直下靠在我肩頭,從那天後燕妮就是老子的達令。
我對著金魚池小歎了一口氣,燕妮現在也該過的不錯。這時候回頭想想,當初還真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能有個人讓你痛痛快快把那三個字說出來,其實就是天大的福分。
人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所以先人教導說,知足者常樂。
含著笑意摻著桂花香的聲音被清風輕輕送過來:「敢情是成天看蘇衍之參禪,方才到這裡學入定了。」我轉回頭,看見來人的笑眼:「吃飽了撐的沒事幹,找個消遣。」
那一雙笑眼彎得更深了些:「哦?都悟出些什麼來了?」挨著我的肩膀坐下,「說來我聽聽?」
我伸手摟過纖削的雙肩,迎著那一雙眼狠狠把嘴壓過去。桂花香正濃,酒在樽中只需醉。
懷中的身子向後微仰,低低說:「先把手鬆一鬆。」我依言,懷中一空,我誠惶誠恐對著拂袖出亭的背影喊了一聲其宣,裴其宣在台階上轉過身:「入完定便回去睡罷,你不回房小順小全也要跟著熬夜。」
我坐在石凳上對著蒼天歎了口氣,一兩個月的日子,這樣都五回了!
回房的路上看見了蘇衍之,點頭讓我晚上好睡。聲音溫和平順,恭謙合度。
第二天,又是一天,漫漫又長遠。附近的大街小巷經不住老子時不時的踏看連青磚都踏熟了,我坐在小廳看一杯茶水的葉片沉浮,小全進來通報,仁王爺與安王爺來了。康王最近忙著對付金屋的嬌娃,所以仁王閒逛只能拉安王墊背。
府裡正好有剛到的紅籽石榴,拿來剝皮磕牙。仁王說:「其實今兒來還是要問一聲,八月二十八可想好送什麼禮沒有?」
送禮的事情有衍之,老子哪裡知道,我沒奈何只好說:「還沒。」趁工夫轉個話頭,「說起來,怎麼小皇妹忽然想開了,不再想著飛天蝙蝠,願意嫁給符小侯了?」
安王臉動了動,仁王眼角往下耷了耷,一起笑了。仁王說:「你這些日子躲得好,宮裡被永壽那丫頭攪和的雞犬不寧回宮後又跑出去兩三趟,還跑去他安王府一回。」安王苦笑:「別提那次,說是猜到飛天蝙蝠是誰了,要再印證印證。等到深更半夜才回來,說是雖然沒印證成,但是絕對知道。等再回宮居然就安分了,還點頭肯嫁給那符卿書了。」仁王跟著道:「誰也不問她為什麼,只要她肯安生嫁了,萬事大吉,一天雲彩都散了。」我也笑:「是,那好得很。」
仁王與安王留下吃了頓午飯,仁王下午還有個雞會,安王與人約了棋局,趕著走了。一天打發掉半天。我忍不住又出去,遛著遛著居然遛著居然遛到了安國府的那條街上,遙看對面的金閃閃的門匾頗躊躇了一下。進還是不進?符小侯答應過如果娶到公主一定請兄弟喝酒。上門蹭酒算師出有名,不過迎娶公主一定有許多事情忙,還是不方便打攪。我來回踱了數趟,身後轉出來一個人,對我作了個揖:「這位公子,您行行好那邊走動行麼,俺這攤子擺著您看……」我乾笑陪了個不是,從米糕攤前挪到塊空地。對面朱紅大門前站著的蔥葉綠小哥依稀還是上次那位,歪著脖子向這裡正瞧,該是依然不認得老子。我摸摸鼻子,再抬眼看看,歎了口氣,走了。
磨著磨著,中秋到了。
其實中秋節也就這麼回事,中午放了串鞭炮,我吩咐廚房菜裡一定有雞。一二十個人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下午歇了一歇,到晚上本來打算在金魚池的亭子裡吃月餅看月亮,人太多,改在迴廊裡擺了一張大桌子。月亮很爭氣,大而圓,圓而亮。座上的諸人都像有些感慨在心裡,只喝酒,不說話。只我吃了個蛋黃月餅撐出來一個飽嗝還響亮些。等到螃蟹上桌,我剛抖擻了一些精神,裴其宣站起來淡淡道有些累要去睡。我環視左右一張張燉不開老石膏的臉,通情達理地說:「今天都散了罷,早些睡。」
席面空了我回頭看小順小全,「家在附近的就拿些螃蟹月餅回去看看罷,同院子裡的其他人也說說,大過節的吃個團圓飯。」小順小全歡歡喜喜地應了,一遛煙的沒了
一個人對著月亮啃螃蟹其實也別有風味。螃蟹儘是母的,各個都是滿黃,我掰一個倒上薑醋,吃一口再一口花彫,甚得趣味。八月十五晚上,就這麼過了。
十六一天心裡潮著堵,螃蟹吃多了積的。一天都沒好生吃飯,到了傍晚掌燈十分,正準備去撥點糧食到肚裡,出門抬頭,看見假山旁站著一個人。
符小侯到老子家,少走正門。
符卿書在暮色裡袖手站著:「今天晚上,請你喝酒。」
***
上好的花彫酒,兩小壇。
我與符卿書各摟了一壇蹲在房頂,符大俠飛上去的,我扛梯子爬上去的。
泰王府的房子蓋得高,固然望得遠風景好,但爬上去委實費事。我向家丁討了梯子,親自扛到北院。小順小全要幫忙,被我一袖子甩了回去。小順戰戰兢兢看我扛著梯子向北院:「王爺,您同小侯爺喝酒在園子裡擺酒罷了,廚房再整治些小菜。奴才們都下去,一定不打擾了王爺的興致。」我說:「你不懂,這頓酒一定要在房頂上喝才有趣。」王爺我這幾天酒少喝了?符小侯成親前同喝的最後一頓,一定要喝的別緻。
符卿書說要請我喝酒,結果還是在我泰王府裡喝。酒是符小侯帶來的,放在房頂上,所以老子才說左右出去麻煩,不如就在房頂上喝算了,空曠又開闊。符卿書點頭說好。
泰王府的房頂是細瓦鋪的,不算陡,好坐。頭上滾圓一個金黃的月亮,意境。小酒罈子不大,正合適摟在懷裡對著嘴喝。我爬上去的時候符卿書已經開了一壇自喝。我挨著他在屋脊上坐了,開了另一壇。撲鼻的醇香,入口綿稠,摻水兌個五六壇普通花彫不在話下。我讚了一聲好酒,符卿書對著月亮喝酒,沒做聲。
悶了半柱香的工夫,還是老子又找了句話來說:「喝了這一頓,下一頓就是符老弟你的喜酒了。」符卿書還是灌酒,不吭聲。我拎著小酒罈子乾笑:「公主與你我看般配的很,真真是天作之合。」符卿書終於開口了:「公主下嫁是聖上對家門的恩典,只要公主願意屈尊下嫁,只求今生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一口酒灌下去,我伸手拍拍符卿書肩膀:「放心,公主曉得了你是飛天蝙蝠,今生今世便跟定你了。我早說過,這個駙馬的位置跑不出是你的。」
符卿書笑笑,符小侯的笑與往常不同,要成家立業,沉穩許多。
我又說,「從今後,你我親戚上又近了一層。兄弟我可貨真價實是你親大舅子了。吃喜酒的時候要多敬我一杯。」
符卿書道:「一定。」放下酒罈再一笑,「便是這個不敬,謝酒也少不了的。若不是你,我這個駙馬怕也做不了如此快。」忽然就轉過頭來:「上次在別莊,你賺我去假山後面讓公主看見,可是麼?」
我仔細端詳端詳符小侯的神色,道:「公主仰慕飛天蝙蝠許久,我又看她對符老弟你有些成見,所以想……」
符卿書回頭再拿起酒罈道:「我曉得。」聽口氣倒像無所謂。
我忍不住道:「第二天你也沒招呼一聲就走了,我還當是你鬧兄弟賺你了。公主那天晚上沒認出你,後來怎麼曉得的?」符卿書再笑笑,只喝酒,又不回聲。估計是中間有些糾葛關係不好對人盡說。我把酒罈子拎高:「還有十來天成親前的快活日子,再盡情自在一回。這陣子當你惱兄弟了沒去找你,還以為這頓酒你要賴。」
符卿書半放下酒罈道:「我答應你的事情幾時賴過?」
我搖頭:「沒有,一向夠意思。」
今天晚上天色好,月亮明得照人眼,幾乎瞧不見星星。不說話只喝酒,喝著喝著見了底。我留了最後兩口,擱下罈子在腳邊,瞇著眼睛看月亮:「痛快,不曉得下頓喝是什麼時候。」不過細想我與符卿書在一處十回有六七回都在喝酒。
符卿書問我:「你還有剩麼?」
我伸手再拎起罈子:「只剩兩口。」
符卿書伸手我也伸手,罈子一碰,干了。這頓酒喝到盡頭。
我抬袖子抹抹嘴角,符卿書站起來:「今兒晚上叨擾,先告辭了。」我坐著拱了拱手,眼見著符卿書飛身而去,伸手把兩個空酒罈拎到腳邊。到底入了秋,小風有一絲涼。
老子摟著兩個酒罈子,要如何爬下去?
我脫下外袍,把兩個罈子打包扛在背上,爬下長梯。
喊人來收了梯子,再去涮個澡,卻沒睡意,順口問了句小順:「其他人都歇了?」小順正要打呵欠,忙拿袖子捂了回去:「回王爺話,其他公子都歇了,方才聽東院上夜的人說蘇公子房裡還點著燈,不知道現下歇了沒。」
我信步向東院去,若衍之還沒睡,正好找他下棋解悶。在別莊的時候同衍之略學了些圍棋,老子天生不是用腦子的人,下那個東西就氣悶。今天晚上想也沒別的事情好做,倒能勉強拿來打發時間。
結果蘇衍之雖然沒睡,卻像要睡了,我敲開房門看他神色裡帶些倦意,床也鋪了,於是道:「只是順路過來看看你,晚上睡好些。」轉身走了。
小順跟我到衍之的門前便沒了蹤影,等我出了東院居然又冒了出來,跟在我身邊道:「王爺,兩更多了,您也歇了罷。」我順著迴廊往回走,路過中庭,卻瞧見金魚池旁的亭子裡依稀有個人影,那人彷彿是裴其宣。小順道:「王爺,亭子裡那位不是裴公子麼?」我說:「你先回去睡覺罷,我過去看看。」小順笑嘻嘻應了聲好。
亭子裡的人是裴其宣,裴其宣坐在石椅上,身邊還有個酒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