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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春(下) 第十四章 作者:大風刮過
    泰王府裡有條金科玉律:千萬不要同蘇公子喝酒,千萬不要給裴公子喝酒。

    這條金科玉律是在別莊的時候九公子思晉告訴我的,當時老子不信千萬不要同蘇公子喝酒這一條,晚上擺酒,十幾個公子加上馬王爺我,統共沒把蘇公子灌倒。不過老子收席的時候在同灌蘇公子的人裡頭算最情醒的一個,只是腳步微有踉蹌。

    千萬不要給裴公子喝酒這一條,我早知道。能喝的人不顯山不露水,比如蘇衍之;不能喝的人愛喝,說的就是裴其宣。裴公子喝酒一杯上臉兩杯上頭,三杯必醉,比小耗子嗑三步倒還靈驗。

    現如今,裴其宣就在亭子裡,還摟著一整壇。我移步進去裴其宣沒動,我曉得一定喝得高到不能再高了。果然,伸手拎拎酒罈,至多剩下一少半。裴其宣靠著柱子,臉色清白,木雕泥塑一樣坐著。人喝高了表現種種不同,有哭的有笑的,有話多的有睡覺的,還有唱歌的。裴其宣喝多了不說話,也沒神情,只坐著。

    我輕輕握住裴其宣的肩膀:「夜深了,回去睡罷。」好端端的怎麼大晚上一個人喝酒。裴其宣還是不說話,老子也不指望他能站起來。挪動了一下,裴其宣果然閉上眼,老老實實靠在我懷裡,任老子打橫抱起。我出了亭子向迴廊走,小順這時候十有十一定在某個暗處蹲著,絕不會出來幫老子搭把手。我向迴廊台階下的拐角瞄了一眼,咳嗽一聲。小順果然從陰影裡閃出來,搓著手咧著嘴給我個建議:「王爺,從這裡到裴公子的臥房還有些路,不如就近讓裴公子在王爺房裡歇一夜。」這小子從沒出過一個老實主意。

    老子抱著裴其宣進了我臥房,小順乖覺地先閃進房,展平了被子,幫我把裴其宣放到床上,再搓著手問:「王爺,要不要小的打些水幫裴公子擦擦?」我說:「算了罷,明天再說。」小順又咧開嘴:「王爺,桌上是小的備好的涼茶,您喂裴公子喝兩口罷,小的先下去了。」也不等我回話,閃身出門,帶上了房門。

    我倒了杯涼茶,渡給裴其宣兩口。老子看他的模樣居然有些心疼。其實講良心話,老子心裡一向對裴其宣有那麼一兩分的小怵,琢磨不大透徹他心裡怎麼想。現如今看他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著任我擺佈,心中忽然犯堵。我摸了薄被給裴其宣蓋上,把袍子捲一捲墊在頭底下權當枕頭,躺床邊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睜眼裴其宣靠在床頭,皺著眉毛揉額頭。昨天痛快今天受罪。我撐著胳膊坐起來:「頭不礙事罷?」裴其宣放下手懶懶說了句不礙事。我下床摸起外袍,早被昨天一夜墊在頭下皺得不成樣子。打開房門喊了聲小順,只聽見一聲應,卻不見人影。

    裴其宣也從床上欲站起來,我輕聲說:「你頭還疼就再多睡一睡,我讓人把早飯送過來你吃。」裴其宣恩了一聲,眉目間漸漸是平時的神采,「你昨晚上在房頂上與符小侯爺喝酒,喝得可痛快?」

    我乾笑一聲,舔舔嘴:「倒是好酒,不過花彫烈,不如你喝的桂花酒香甜。」裴其宣從床上站起來,打了個呵欠輕輕靠過來:「我身上的酒氣還重不重?」

    老子望著那一雙漾著霧氣的眼小心肝提溜了一下,恰好小順送了洗臉水過來,化了一場尷尬。

    吃了早飯借了康王的帖子,請我到他府上賞桂花。桂花誰家沒有,康王是藉故找人聚聚,康王秋涼天走上春風運,終於在八月十五晚上哄如意了嫣兒,用的正是老子教他的招數。康王滿面春光對我跟仁王安王道:「我如今才知道,情這個字,竟是人間最貴重的詞字。你這一生一世,惟獨一個情字,人人不同。也惟獨一個情字,一生一世只得與那一個人。」仁王敲著扇子道:「照你這樣說,世上便不該有多情這兩個字?」康王得了嫣兒,與情字上也得了開悟:「多情不過是個托辭,不是真心。真心只有一個,哪能分成許多份?你不與人真心,也難得別人真心。所以人才道自古多情空餘恨,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康王飲水不忘思源頭,說要留諸位吃飯,主謝老子。我說:「這幾天喝得忒多,實在不能再喝了。」推說府上有事,告辭走了。

    轉眼到了八月二十七,第二天就是符卿書娶公主的大日子。衍之幾天前就把兩份禮單擬好分別送了出去。自古有了新人笑便有舊人哭,老子晚上在京福樓酒樓碰見了一位買醉的兄弟,孫將軍。

    我進京福樓的時候孫將軍已經喝到半醉要下樓,正好撞見王爺我,問了安又約我同喝。再兩三壺喝到全醉,孫將軍看著窗外的夜空,大著舌頭道:「七王爺,你曉得麼?是我同公主說,符小侯爺∼他就是飛天蝙蝠∼∼那天晚上,我跟在飛天蝙蝠後面,我認得符小侯爺的武功。」

    我吃著五香豆腐乾道:「哦。」

    孫將軍欣賞我的態度,又自干了兩壺,舌頭越發的大起來:「七王爺,我∼我再告訴你件事情∼王爺說∼我猴子想∼撈月亮我也認了∼我說∼你一定要聽∼其實,那天晚上,折回來跟公主說話那個∼∼是∼是我∼∼」

    「我話∼說多了∼公主,公主她聽出是我∼結果回了宮,公主又跑出來,她來找我∼她∼她說∼公主說,她早聽說飛天蝙蝠是朝裡的少年英才,結果∼她再想了想我的名字∼她,她說∼她早猜著飛天蝙蝠可能是我∼∼我居然,居然開始沒跟公主說∼飛天蝙蝠他就是符小侯爺∼王爺,你說,我是不是該拉出去砍了?我他媽是不是不是東西?」

    這問題不好答,老子沒吭聲。

    孫將軍抓起酒壺,往嘴裡倒了兩口,繼續:「後來∼∼後來∼∼公主她又跑出來找我∼∼我,我終於他媽像個人,我終於說了∼飛天蝙蝠不是我∼∼符小侯爺他∼他才是……公主她就走了∼再沒回來過∼∼」

    孫將軍再看夜空,撲通往地上一跪,哭了。「王爺∼∼今天我,臣,孫飛虎什麼話都實說了∼欺瞞公主是重罪,求王爺把臣交給皇上,賜臣個死罪。我我我∼∼」

    我靠……

    老子沒奈何還要勸解孫將軍:「自古情關難看破,一個情字誤了人。孫將軍,是男人咱就站起來,天涯何處無芳草。」

    孫將軍像一鍋粥一樣地爬起來,老子伸手拍拍他肩膀:「這話到我這裡為止,明天與吃喜酒,是爺們的挺直了腰竿去!」

    孫將軍不知道聽進去了沒,哽咽點頭。可歎一條鐵漢子,我也看夜空,忍不住蒼涼兜上心頭,直透到骨頭縫裡。問世間情為何物!

    ***

    我踏著夜深的涼風,回到王府。方踏進內院,小順輕聲向我道:「王爺,今天來了個客,已經在客房了。找蘇公子的。」我泰王府居然有客,還是來找蘇衍之?小順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瞅著我:「王爺,那人說是從揚州來的,姓盧,叫盧庭。王爺要不要見見?」來找蘇衍之的我見做什麼。不過沒聽說蘇家有什麼姓盧的親戚,大老遠的從揚州來找蘇衍之做甚?我說:「今天晚了,等明天再說。」

    第二天到了公主與符卿書結婚的正經日子,我趕大早起床,胡亂用了些早飯。娘的哥哥婆家的客不好當,早上要趕去宮裡看公主上轎,再趕到安國府吃喜酒。蘇衍之在小廳等我,雖然前些天禮已經送了,今天見面仍然要有個意思。一塊對玉兩掛明珠算是給公主的見面添香禮,玉雕的駿馬一對外加紅封的一百兩銀子是去安國府進門的上單禮。又臨陣背了些客套詞句在肚裡,跑趟茅廁喝口茶準備上路。趁喝茶的工夫我問衍之:「昨天聽小順說有個從揚州來的姓盧的客人找你。我要見不要?」

    衍之還在點查禮封,我伸手攔他坐下倒了杯茶,「方纔都看過了沒大礙。算我不中用,連累你跟著折騰。」衍之接了我遞的茶坐下:「昨天是我家原本的一個舊交,進京順路來探望。沒什麼要緊。」輕描淡寫地一說,我也輕描淡寫地一丟。

    宮裡面喜洋洋熱鬧一片,太后拉著公主叮嚀了一回,太妃摟著公主哭了一回,皇后再摟著公主哭了一回。正好催妝炮響了三遍,公主上喜轎。

    除了在邊關的福王,加上我六個王爺都到了,正好相約同去吃喜酒。符小候的老爹花了大本錢,迎親的隊伍從正華門一路排前宮門,六個陪嫁嬤嬤二十個宮女簇擁公主上了華轎,御林軍的一個隊在前面開道,吹吹打打直往安國府。一路的屋脊上蹲滿了看熱鬧的人民群眾。

    我和幾位王爺繞了別路走,遠遠趕在車駕前頭。在安國府門前遇上了一臉強顏歡笑的孫將軍與老子只見過一回的老丈人大舅子周國丈和周國舅,大家金風玉露喜相逢,苦了迎客的行禮。繳了上單禮,功德將近圓滿,只剩下觀禮與一頓喜酒。

    老候爺與符卿書親自相迎,符小候今天是主角新郎倌,更與別時風采不同,大紅袍子襯的相貌華貴逼人。不過照老子看,什麼樣的男人胸口掛上那朵大紅花,都傻了。

    我笑著對符卿書拱手道了聲恭喜,符卿書也對我拱拱手。跟著是孫將軍的一抱拳,從舉起到落下都像兩隻手各綁了一隻鉛球。我特意等孫將軍走在一處,低聲道:「今天可挺住了,做戲就做的像些。」孫將軍顫抖著嘴唇,對我感激地一笑。

    公主嫁人與平常人家不同,開路的御林軍先頭部隊到大門前,公主的轎子還在半路。又挨了半個多時辰,總算緩緩將到。一掛長炮響罷,符卿書迎到轎子前,喜娘嬤嬤宮女簇擁公主下轎,雙入廳堂。

    泰王爺我是貴客,站在前排。孫將軍在正對我的人堆裡遠遠靠著一根柱子,八尺餘的漢子,就這麼瑟縮地站著。符卿書與公主邁進廳堂,孫將軍一張臉白裡泛出了灰,頹然低頭。可憐天下傷心人。

    幾尺的路程,幾步到頭。新人停步,正在我眼前站定。一雙如花的璧人。我扯扯嘴角,想再對符卿書笑一個,恐怕老子不在符卿書眼角餘光的範圍內,因此作罷。

    三朝元老馬閣老被皇帝指派做媒人,正掂著雪白的鬚子微笑點頭。其實他老人家站的那個位置合該是老子站。

    吉時到,要拜堂。孫將軍抬起頭,兩隻虎目裡滿是垂死綿羊的絕望。小公主鳳冠上的珠簾輕輕動了動,孫將軍忍不住向前挪了挪。

    小公主忽然一轉頭,一聲清笑:「孫飛虎,我就知道你要來搶我!」

    滿堂皆驚,誰都沒孫將軍驚得厲害。

    連我都尚未反映過來的工夫,公主一把抓下頭上的鳳冠,揚起下巴盯著孫將軍笑得山花爛漫。火石電光閃進人群,飛身摟去,孫將軍半張著嘴猶在一動不動,公主的頭已經靠在胸膛上。

    公主臉緊緊貼著孫將軍胸前,兩個幸福的小酒窩若隱若現:「既然你來搶我,我就同你走!」

    孫將軍哭了。

    天下大亂。

    我只看到這裡為止,因為一片喧嘩混亂的當兒,老子的後頸重重一疼,眼前一黑,信號中斷。

    ***

    再接通的時候世界清明,一間房,一張床,一張桌子一盞燈,還有一個人。

    我望著那個人歎氣:「符老弟啊,你做什麼?」

    大紅花沒有了,大紅袍子甩在地上,只穿著一件家常的裡袍,站在床頭。我揩揩眼,矜貴的氣度,還有模樣神情,是符卿書沒錯。

    我四處再一望:「這地方……」

    符卿書說:「一個別院的內房。」

    我摸著後頸撐著另一隻胳膊坐起來,試探地問:「公主……」

    被新娘子在拜堂的時候砸了場的當事人新郎倌無所謂地跟我說:「從跑到抓到宮裡,聖上再御審定案,我娘再跟太后哭訴,我爹再被傳了問話。怎麼說都要折騰幾天。估計等到同孫將軍功德圓滿要過些曲折。我趁亂帶了你出來,這地方僻靜,輕易找不到,只有你我。」

    想來也沒別人敲昏泰王爺,原來是符卿書下的手。我幹幹一笑:「那你今日的親事——」

    符卿書淡淡道:「我早料到公主今日有這場折騰,再後的事情關不到我。正好趁今日把該清的事情清一清。」

    老子眼睜睜看著符卿書俯身下來,一把拎住了老子的領口。「早先因為時候不到,估計著你還有托辭。我忍到今日,公主也鬧罷了,也該是個了結了。」

    話到這個份上,紙也沒了窗戶也通亮了,我再陪笑臉也不算個事兒了。

    我被符小侯勒得兩眼幾欲翻白,硬擠出一口氣來歎:「符老弟,別的話我不多說,我馬小東實在不是個東西。我如今也告訴你句良心話。其實我心裡頭一直都向著衍之,可就這麼著又倒了一邊給裴其宣。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東西。」

    符卿書揪住我領口的手略有些松,我趁機再歎了一口氣:「人有三分自知。蘇衍之與裴其宣是何等的人品。我沒這個殼子又是什麼樣的人物,我心裡清楚的很。海鮮魚翅吃多了,見了蘿蔔乾一時也覺得挺清脆。只偶爾才新鮮,奈不住長久,也不能因為上了桌子,就當自己是盤菜了。」

    知足者常樂,就算今天公主跑了,明天還能有個富家千金。攜手相伴白頭到老的過日子,一心一意,絕沒有讓你大雨天騎馬上山當墊背的混帳事情。

    過日子總歸不是唱戲,講個實在。

    符卿書拎著我領口的手再鬆了鬆:「瞧不出,你想的倒多。」

    因為老子骨頭裡是內涵的。

    符卿書苦笑了一笑:「我也不曉得,怎麼就看上了你。我想了這些時日,總算想通透了。」手一鬆,惡狠狠地把老子壓住:「別的我也不想了,蘇衍之也罷,裴其宣也罷,還有那泰王府裡的十幾個,你撈上了幾個我都不管了。」

    「你摟了幾個抱了幾個幾個是你的我不問。只要,」符卿書的雙目灼灼,直望著我的眼,吐氣摩擦著老子的鼻尖,「只要你是我一個的。別的我統統不管。」

    還別說,我沒拐過他那個彎,沒聽明白。

    符小侯袖子一揮,小蠟燭滅了,一片瞎黑裡只覺得他低頭輕輕舔了舔我耳邊:「只要只我一個摟你抱你,你摟哪個我都不問。」

    老子一個哆嗦還沒打出來,符卿書一把撕開老子的前襟,做了總結性發言:「你就從了我罷!」

    娘噯∼∼這句土匪強霸良家女的話哪個教你的?!

    我扣住符卿書雙手:「符老弟,若當真了你我連兄弟都做不得了。」

    符卿書狠狠在老子脖子上啃了一口:「橫豎做你兄弟,也沒過好事。」

    十足的事實。

    符卿書在老子身上啃來啃去全無章法,「今天絕由不得你做主,只今兒一回我也認了。一次總強過全無。你就從了我罷!」

    我的乖啊,你還真拿這句話當寶了。

    老子苦笑兩聲,忽然蕩漾出一股久違的澎湃之情。豁出去也罷,左右今天已經這樣了,左右鏡子裡頭鏡子外頭我都不是個人,膩歪了這些天,今天就閉上眼痛快一回。

    我反手扯開符卿書衣襟,深吸了口氣把手伸進去,觸到微熱的身子輕輕一顫。我壓著聲音低低道,「你就從了我罷這話再別說了,我來教你兩句有意境有情趣的話。」符卿書果然住了口,頭向上抬了抬,老子一隻手捧住他的臉,輕輕把嘴壓過去,符卿書吃過老子一次虧仍然沒有大長進,力道漸漸輕了,老子趁機撐著另一手漸漸坐起來。

    終於到了符卿書輕靠在我臂膀裡的階段,我承認我手段卑鄙了些,老子從來都是小人。但不做菜刀就要做案板,你說我選哪個?論打的我絕不是符卿書的對手,只能智取。符卿書在這個方面絕對外行,漸漸便被老子佔了上風。符卿書開始輕輕喘氣,說明我的撫慰工作做的恰到好處。趁符卿書剎那空白的瞬間,我的手滑過脊背,開始二期工程的探索階段。符卿書緩過神來已經開工,也只有咬牙聽我擺佈,老子最後一線理性終於徹底崩潰,從探索到添工,瞬間實質。我只抓住清醒的最後一瞬貼著他的耳邊低聲道:「記住了,下次要這般同人說:便是這輩子你我只有這麼一回,我其實曉得,我……」最後兩個字只有兩個我自己都聽不清的輕音,輕輕吹進去,化成符卿書一聲低吟。

    符卿書,符卿書。

    符老弟這三個字我這輩子,再不能喊了。

    事後總結這一夜,兩句話:鮮血四處,慘不忍睹。

    而且符卿書把老子劫來的這個別院,除了這間房一張床齊整,四大皆空。我在院子裡尋了半天,才找到一口井,打了一桶水,把我跟符卿書洗涮乾淨。符卿書折騰到了極限,皺著眉毛沉沉睡到中午。

    等我回到王府,已經是下午偏傍晚。我拖著兩條沉重的腿邁進大門。小全說在小廳有要事找王爺。我進了小廳,沒看見老子沒臉見的那兩位,只有一個惜楚公子。

    惜楚公子神情的鄭重度說明了話題的嚴肅性。我把腦子裡快風乾的漿糊攪拌運動了一下,閒雜人等主動退下。惜楚公子起身關上從不關的小廳房門,與在下相對正襟坐下,方才道:「今日來找公子談的這件事情,其實早先在別莊裡就有了意向,本打算過了中秋便說,因為種種原由延到今日,還是要同公子說。」

    我喝了口涼茶潤潤嗓子,惜楚公子喊我公子不是王爺,說明他這件事情是要同馬小東說,不是泰王爺。我說:「我這人講話就愛個爽快,惜楚公子有事情直說罷。」

    惜楚公子猶豫了一下,想是斟酌了下詞句,然後道:「這件事情蘇公子與裴公子不方便開口,方才推了在下來說。不止在下,其他人也是這個意思。今日當在下是個辭行的,這些日子托了公子照應,一場緣份。自今後便別過了。」

    老子今日不比平常,略遲鈍了些,愣了四五秒鐘方才反應過來。惜楚公子跟老子談的,是出府麼?

    惜楚公子道:「這些時日,人人也都想通了。我們這些人,一輩子在這泰王府,終也不是辦法。如今也不求別的,天下大的很。只求三尺半丈的一塊地方,能安身立命,平常到老。早先也商議過,中秋一場,就算最後一聚。緣份如宴席終有一散。」

    容老子反應個先,三公子嗑鳩酒的慘烈形容恍然在目,幾句話怎麼聽我怎麼害怕。

    我咳嗽了一聲,誠懇地說:「惜楚公子,如今大家都打開窗戶說亮話。我馬小東這個假王爺托各位的福演了這麼久。若有什麼我做的不到的地方,想怎麼解氣隨諸位。」

    惜楚公子笑一笑:「馬公子莫誤會了,在下等人也是想了許久方才想通。一天天在這王府裡耗著,也沒什麼結果,倒不如出去自尋一塊安身的地方,過過平常人的日子。怎麼說,如今馬公子還是王爺,沒有話在下等人也不能隨便走了。只懇請公子點個頭,與在下等人就算從前死了一回,從今起再重頭活過。」

    居然說成了這樣,老子又怎麼能不點頭。不過想來也是個道理。十來個公子,總不能一輩子就在這泰王府裡一天天過著。天高海闊,哪裡不能闖出條路來。我歎氣道:「惜楚公子,你今日肯這樣同我說。實在是把我馬小東當地道一個人來看了。就沖這一條,諸位說什麼,我都應了。」秋來天氣爽,正是散伙的好時候,該散就散罷。「這些話,都先同蘇公子商議過,蘇公子又怎麼說?」

    惜楚公子道:「蘇公子與裴公子也沒甚麼別的說。」我說:「那定下什麼時日起程?」惜楚公子道:「暫定了九月初二。」

    惜楚公子道了聲多謝公子,先走了。我出了小廳徑直向前,小順閃在我後面道:「蘇公子在客房與姓盧的客人敘話,王爺要不要……」我摸了摸額角:「今天乏了,我先去歇了,晚飯也別送了。什麼事情明天再說罷。」

    我也要個清淨時候,把一團麻捋一捋。什麼事情,等明天罷。

    [馬王爺這天晚上幹的事情他這輩子都不會認帳,所以在此處插花某天小順對某人的匯報——王爺那天晚上究竟幹了什麼。

    「王爺回房就關了門,小的恐怕另有交代,就和小全在門外頭守著。只聽屋裡來回走動的聲,後來王爺就在自家同自家說話。只能聽見聲,說什麼小的不知道。後來走動聲沒了,單有王爺的說話聲。小的斗膽正想敲門問問,王爺自家開了門,然後吩咐小的給他準備筆墨,多要些白紙。後面輪小全上夜,說是王爺亮了一宿的燈,沒睡什麼。只聽見房裡不住地說這個不成,這個也不成。再來就是早上,小的瞧見王爺用袍子兜了一懷的紙頭兒,自家拿到院子裡去燒。小的只曉得這些。」

    抬頭瞧瞧問話的,自發自動顫抖地笑兩聲,懷中摸出幾張展平折齊的皺紙,「這幾張是王爺走動的時候掉的,小的特特撿了留給您瞧。」

    四張紙,每張東倒西歪三個字:蘇衍之、裴其宣、符卿書、三個人。

    看紙的眼閉了閉,「你先下去罷。」又瞧了瞧幾張紙,三張合在手裡燈上燒了,剩的一張拿著再瞧了瞧,折了放進袖子。

    小順倒退出門,等下告訴大廚房一聲,這兩天王爺的飯食裡多放些補料。]

    ***

    我深刻地思索了一夜,有的結果有的沒結果。

    先撿有結果的辦了。早膳各用各的,我擦嘴的時候告訴小全:「我今天有些事情找蘇公子。」

    一刻鐘後我和衍之同在書房,衍之自然曉得我找他做什麼:「惜楚公子昨天都與你說了罷。」我杵在桌前道:「說了。情理想來都應該,但畢竟也過了這些日子。十幾個人說走就走別說還真有點堵得慌。」

    所以我跟著說:「衍之,泰王府的家產有多少,清算清算平均分了,每人各拿一份罷。」蘇衍之道:「王府的錢就算分了,又哪個會拿。」

    我點點頭,只要錢上沾著柴容兩個字,泰王府的十幾位誰也不會拿。所以說把思想理清楚很重要。我在桌前兜了一圈子:「柴容也死了,王府裡的錢不拿虧了,不分留給誰?」蘇衍之低眉看帳冊,沒應聲,估計肚子裡盤算拿去捐給小廟積陰德。我說:「譬如就拿去捐給廟裡,同這些人拿了也沒什麼分別,左右都是拿去給了該用的人。陰德不如陽德。」蘇衍之終於看了看我,歎了口氣:「既然如此,我先把帳清出來。」我忍不住說:「帳交給帳房做就好,成天你也少費些心神。那位來探望你的客走了沒?」

    老子說這些話,從頭到尾,沒敢同衍之的眼對上過。

    只聽衍之說:「昨天傍晚走了。」然後他笑笑,我笑笑。老子不曉得,底下該說什麼好。

    衍之望望我歎了口氣:「帳還是我來清。以前總帳都在這裡,交給帳房也麻煩。也只這一次了,也沒多麻煩。只是以後,帳目不能都全丟給帳房,你也要自家學著看。」只這一次了,十幾個人走後,一個大院子只剩下我與衍之和裴其宣,又該怎麼過?

    ***

    皇宮裡來了傳話的,皇帝招老子火速進宮。

    御書房裡人挺齊全,皇帝寧王仁王康王端王安王公主孫將軍各個都在,一副把總帳清算到底的架勢。不過所有人都坐著,只有一個孫將軍跪著,公主站著。

    我是最後一個到,進去的時候正逢公主拿著一塊帕子揩眼角,抽抽噎噎地說:「……皇兄索性一遭把臣妹同孫郎砍了,今生若生不能在一處死也要在一處……」孫將軍跟著磕頭:「求皇上莫聽公主的話,千錯萬錯都在罪臣一人。求皇上將罪臣千刀萬剮。與公主沒有半分干係皇上名察。」公主立刻哭道:「皇兄萬不能聽孫飛虎胡說。孫郎若死了臣妹絕不獨活,皇兄就把臣妹同孫郎一起砍了罷,嗚嗚∼∼」孫將軍再磕頭,皇帝一拍桌子:「兩個都閉嘴!」說的真好。

    皇帝道:「哭的那個別忙著哭,朕先問你句話。如今皇家的體統跟安國府的面子被你一發全賠進去了。朕要如何處罰你?」

    公主捏著帕子,偷偷看了看皇帝,眼眨了兩下又順下去。

    「符鄖手上握著七萬兵馬,安國府一家四代忠良,就算朕把你跟孫飛虎一發全砍了,百十來年的體面砍得回來?」

    孫將軍頭磕得砰砰做響:「罪臣,罪臣該死!」

    皇帝再一拍桌子:「這屋子裡的哪一個又能給朕個主意,鬧這一出要如何收場。」老子看安王,安王看端王,端王看康王,一個個地看過去,直看到寧王身上。寧王只好看皇帝,都不做聲。小公主不聲不響提著裙子低頭跪在孫將軍身邊。

    皇帝冷笑:「曉得錯處早幹什麼去了!」袖子一揮掃下龍案上的一冊折子,「符家的小侯爺新呈上來的折子,看看罷。」

    公主撿起折子,垂頭看了片刻,拿帕子摀住嘴,淚珠滾滾。

    皇帝道:「瞧見了罷,這便是你看不上的符卿書的折子。你拜堂的時候幹下了這般的事情,符家小侯爺還上折子替你求情,讓朕成全了你與孫將軍,送了個台階來給朕下。若不是這個折子,朕與皇家的面子,你與孫飛虎的腦袋,一發的全要拿去餵狗。」

    孫將軍閉著眼只管磕頭。寧王道:「如今這樁事情皇兄要如何處置?」

    皇帝摸了摸鬍子:「符家小侯爺送了個台階過來,只是未免太便宜他們了些。」

    這話就是個活扣,套我與五位王爺替公主求情。老子與五位王爺頓時會意,挨個跪下,從情從理,逐個剖析,替公主求情。求到了一個火候上,皇帝歎氣,「也罷,讓朕再斟酌。」

    第二天就下了聖旨,說安國府小侯爺上萬言書,皇帝感動不已,准符卿書所請,改嫁公主於孫飛虎。孫飛虎貶為御林軍校尉,永壽公主削封號。一場鬧騰,就這麼捂了。

    其後我與幾位王爺又被招進宮一趟,商議怎麼安撫安國侯與符卿書。太后提了個意思:「宮裡待嫁的公主也不只永壽一個,再嫁一個與那符鄖的兒子便是了。」宮裡待嫁的公主還有歲昌公主和昭陽公主兩個,太后說容哀家琢磨琢磨,挑個好的。眾王爺都說太后想的好,但需仔細斟酌。皇帝含笑看我:「可有他解?」老子回說,好極,沒有。

    皇帝再望著老子露牙笑了笑,回頭向太后道:「母后面前朕說句私話,依著朕看,婚還是莫要亂指的好。倘若再出些什麼亂子,再這樣捂也不成事體。朕先提點符卿書個官位,再放句口諭過去,無論他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成親的時候朕都下旨,再做個主婚。母后看如何?」

    太后點頭:「哀家究竟不如皇上想的周詳,就如此辦吧。」

    滾油鍋溫泉池,就這麼讓老子各走了一趟。

    單宮裡來回這樣折騰,初二也就要到了。

    這幾天王府呆的少。初一我本打算吩咐廚房整治桌酒菜大家吃頓散伙飯。但是想起散伙飯這三個字心裡還真他媽的悶得慌。廚房的小昆特特來請示我中飯晚飯如何整治,我說就按平時辦罷。

    中飯的時候尚好,等到了晚飯。大桌子擺開,諸位坐好。老子想到這種場面這輩子恐怕只這麼一回了,氣氛就來了。

    我說:「粥先別忙著上,讓廚房添兩個菜,把酒擺上。」既然擺明了散伙飯,索性痛快吃了。集體吃酒也只在別莊的時候我同其他公子合夥與衍之拼酒那一回。從惜楚到晨風,自在說話也沒幾天,就這樣散了。

    酒斟上來我先舉了杯子:「別的話不說了,只這一杯酒,算送行了。」再從惜楚到晨風一一都碰過了。說起來華英雄這孩子也走了幾個月,連封信也沒有,不曉得學成了以後還回不回來。人生少聚首多分離。果然在這種場面想不悲情都不行。

    從一路順風祝到萬事如意,老子肚子裡像樣的詞能用的全用上了。一頓酒喝的感天動地。連忠叔打頭侍侯在旁邊添飯的一個個都不住拿袖子抹鼻涕。

    我端著粥碗笑:「正經是好事情,怎麼一個個都悲秋上了。來來,喝完粥算結束。大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其他人都默不做聲,月清偷偷抬了下袖子,晨風的粥碗吧嗒一聲。

    散場的時候沒人先動,還是老子最先推開椅子大步出門。心裡當真跟鹽醃一樣,散伙總是傷感的。

    半夜的時候我一個人踱進院子,一天的星一院的蟲叫。從明天起偌大的泰王府少了十五個人,何其冷清。

    還是金魚池旁邊的亭子,還是裴其宣。還好沒有酒罈子,只有個細長的壺,兩隻杯子。裴其宣也是平常的裴其宣,只剛剛喝了一杯酒臉有些紅。舉起酒壺高高斟滿了杯子,「方纔你同人人都喝過,只還沒同我喝。」我實話實說:「一喝你就醉,明天起不來,別耽誤了送人。」裴其宣望了望我,笑了:「酒性淡,醉不了人。」我端起杯子,一股撲鼻的香。這個味兒我熟悉,那天裴其宣喝高了的桂花酒。

    裴其宣再過了兩杯,眼光開始迷離。半靠在我身上忽然道:「你我兩個單喝酒,這還是頭一回罷。」我愕然,從老子還魂到現在,尤其是最近的時日,酒從沒斷過。與裴其宣喝酒,居然確實是頭一回。我歎了口氣,伸手再倒了兩杯:「喝了我帶你回房睡。過兩天我專陪你喝。」裴其宣又笑,我低頭看他,一天的星都在那兩隻眼裡。老子忽然很悲涼也很後悔。若我馬小東真是個認命的人。當初從頭一回就該只想著眼前的這一個人。只這一番風情,也夠我消受到下下輩子。如今衍之怎樣,符卿書怎樣,這個人又怎樣。

    如今軟軟的身子就靠在我身上。老子卻伸手摟也不是,不摟也不是。XXXX的老子算理解透徹了,自作孽,不可活!

    裴其宣正醉到誘人處,老子的鼻子尖卻在那雙眼半韭菜葉的地方停下來,不敢下嘴。老子閉上眼,很沒種地嚥了嚥唾沫:「其宣,我帶你回房睡罷。」

    裴其宣靠著我嗯了一聲。我再一把把他抱起來朝臥房走。在迴廊上小停了一下,看了老子臥房的方位一眼,還是往其宣的臥房去了。其宣閉著眼任我放他到床上。應該睡著了。我脫了他外袍,再拿薄被輕輕蓋好,再歎了口氣。應該是睡熟了。終於還是沒忍住,俯身還是在留著桂花香的唇上輕輕碰了碰,舔了舔。忽然還有個衝動,把身下纖細的身子整個抱起來摟緊了。

    阿彌陀佛,老子徹底完了!

    我轉身撤出房門,迴廊上給了自己火辣辣一鍋貼。自作孽不可活,從今後老子要怎麼活。

    小順侯在我臥房門口,老子絕望地吩咐:「打桶井水,等我沖個涼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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