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瞰中央公園,許芳茵住在視野最好的高級公寓頂層。
現在是早上七點半,依慣例,她每天早上都在落地窗前的健身跑步器上賣力奔跑,認真跑完一個半小時,什麼都不理會地任汗水一滴滴滑落,直到濕透身上的薄棉運動衫為止。
她喜歡看自己被緊貼的衣物襯托出完美的曲線,身為藝術愛好者,美好的外表堪稱她最大的信心來源。
她,許芳茵,是赫赫有名的鈦勇集團千金,然而,再顯赫的身份到了美國也只是一介平民。
在紐約,她什麼頭銜也沒有,單純是個紐大藝研所的選讀生,一個熱愛電影藝術的台灣女孩。
在美國生活的一年裡,許芳茵過得比在台灣任何一段時光都充實快樂,她終於可以暫時逃避父親施加的壓力,可以避開走到哪都被當做許家千金的歧視與偏見,最重要的是——她終於可以真正踏進電影藝術的世界。
在這個不到二十坪,租金要價超過高級上班族一個月薪水的頂級公寓中,許芳茵只是個經濟不虞匱乏的電影愛好者,有疼愛自己的父親供應足夠的物資,她不必像其他留學生得以勞力換取興趣,還可以幸福地看著中央公園的盎然綠意,一邊跑步健身,一邊思考一天的行程。
下午,她要參加一場華裔導演的座談會,晚上,她約了同學與幾位電影製片洽談新片合作……
鈴、鈴——
正想著,屋中的電話突然響起,許芳茵調慢了跑步器的速度,伸手接起掛在牆上的話筒。「喂?」
「茵茵哪,我是爸爸。」電話彼端傳來在遙遠台灣父親的聲音。
「爸?怎麼了?一大早打電話有事嗎?」許芳茵不自覺糾緊黛眉,大白天接到父親的國際長途電話,直覺沒什麼好事。
「你那是什麼口氣?我是你老爸,沒事不能打電話找女兒嗎?」許天豪似乎心情不太好。「唉,下個月我要進醫院做一次徹底的健康檢查,我希望你可以回台灣一趟。」
「爸……」聽到父親命令式的要求,許芳茵無奈討饒。「我怎麼能說走就走?我還在修學位,況且,我手頭上還有工作——」
「你那是什麼工作?」許天豪嗤之以鼻。「你的工作比得上我每天要養活全球幾萬員工偉大嗎?哼!全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廢物,早知道你這麼沉迷,我打死也不會讓你念什麼藝術系!」
「我們不要再吵這個了好不好?」許芳茵沮喪地關掉健身器,擦著汗走下來,她實在不願和父親起衝突,再怎麼說,他總是疼愛自己的父親。
只是,父親近來一直逼她回台灣,可說是什麼奇怪的方法都用盡了,許芳茵簡直快被父親逼瘋了。
「不吵可以,你趁早別再搞那些沒營養的玩意兒,馬上收行李給我回來!」許天豪在電話裡咆哮。「我老了,已經沒什麼體力再打拼了,鈦勇集團愈來愈大,我一個人擔不了那麼多責任,你是我女兒,應該為我分擔……」
「不,我喜歡拍電影,做生意的事情我一點兒也不懂,也沒有興趣!」許芳茵堅決回道:「何況,我不喜歡所有人目光都盯在我身上的日子,我討厭『鈦勇千金女』這沉重的頭銜,回台灣我一定不快樂——爸,請您給我一點自由的空間,好不好?」
「哼!拍電影?就那些不務正業的人渣在鏡頭前作怪,這叫藝術?你就非要搞那些無病呻吟的鬼東西才會快樂?你有沒想過老爸快不快樂?做人家女兒的可以這麼自私嗎?」
「爸——」父親的控訴刺傷她的心,許芳茵哀傷低下頭,微微哽咽。「您就是要這樣逼我,明明知道你的女兒做不到,為什麼要逼我……」
「別說那麼多了。」許天豪這次鐵了心腸。「最近台灣公司這邊要派一個人過去紐約分公司,他會幫忙安排你回台灣的事情。」
「派人?您又要派人來擾亂我的工作?!」許芳茵整個人激動得跳起來。「拜託您不要這樣好不好?我又不是通緝犯,爸,當初是您答應我讓我修完學位的。」
「唉,女兒,老爸怕是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麼來不及?我只要再兩年——」
「不說了……」許天豪重歎了口氣。「唉,電話裡說不清楚,總之,你盡快回台灣。」
喀——
許天豪匆匆掛斷了電話,許芳茵茫然地掛回話筒,呆坐片刻,接著整個人沮喪地倒臥沙發,她不知道父親口中的「來不及」是什麼意思?
過去的半年裡,許天豪也曾經派人到紐約,以他身體不適為由要她回台,但事後都證明僅是一場騙局。
這次,顯然父親再次故技重施,又要派出他在台灣培養的新銳菁英,以視察美國業務為由,進行逼迫自己放棄電影之實。
許芳茵委實覺得灰心喪志,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愛女兒的父親,卻不願意成全女兒畢生的心願呢?
管他是誰?!要來就來吧!我許芳茵照樣可以過我想過的日子。
勉力打起精神,許芳茵在心裡為自己加油打氣。
怕什麼呢?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往來過的幾個都能被自己解決,這次想必也不會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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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鈦勇集團營運中心
「敖副總,您真的要調派到美國紐約的分公司?」敖星野的秘書一邊幫他安排機票飯店,疑惑問:「聽說,之前調去紐約的幾位前輩,他們……後來都離開『鈦勇』了——」
「嗯。」敖星野埋首在他離開台北前必須完成的工作,沒有回答。
「去過紐約分公司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秘書憂心忡忡,她端來咖啡,放在他面前。「我聽說,被派去紐約的高層主管都有特別的任務——」
「嗯。」敖星野依然什麼反應也沒有,他端起咖啡,緩緩啜了一口,平和道:「派員出差當然有任務,總不是白花銀子請人去那觀光遊覽。」
「敖副總——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擔心嗎?」跟隨他許久的秘書沉不住氣了。「你在台灣做得好好的,自從你入主營運中心的決策小組之後,『鈦勇』的營運蒸蒸日上,未來還大有可能競爭營運長大位,為什麼副總不婉拒總裁的要求?難道副總不怕——」
「怕什麼?怕我踏上幾位前輩的後塵,去了紐約就氣數已盡?你怕我再也回不來這間辦公室?」敖星野從咖啡杯中抬起頭,看著滿臉憂愁的秘書。「虧你跟了我這麼久,竟然對我的能力這麼沒信心?」
「也不是沒信心,只是……前面的例子都不太好。」秘書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接著道:「其實……我也是聽其他秘書說的,許總裁的獨生女在紐約,之前的人會離開,似乎都跟她脫不了關係。據說許總裁很希望女兒能回台灣、陪在他身邊,可是大小姐一心只想搞她喜歡的電影藝術,為了爭取自己的自由,她不惜犧牲掉那些為鈦勇打拼的好員工,唉,她實在太任性了啦!」
「呵,你聽說的事情還真不少。」敖星野淡淡一笑。「那是人家的私事,做員工的只需要把分內的事情做好就好。對了,你先把這幾天的行程表給我看看。」
「最近有很多重要的會議——」秘書翻著行程表,認真地逐項檢查。「還有,下星期您約了金小姐替她過生日,可是您飛美國的班機是下午……」
「那就打電話取消。」敖星野俐落地下結論。「記得幫我送一束花給她。」
「好的。」秘書遵照他的指示在行程表上做記錄。
「還有,我調去紐約的事情,不管任何人來詢問都不要回應。」敖星野鄭重叮嚀。「你自己也要注意點,不要隨便跟其他秘書大嘴巴。」
「知道了,我不會亂說的。」秘書恭謹答應。「敖副理,您自己要多小心。」
「呵,幹嘛那個表情?一副我準備要去赴死的樣子?」敖星野輕聲嗤笑。「放心,事情沒有外面傳的那麼可怕。我只是奉總裁命令行事,沒有人會為難我的。」
「可是……大家都知道的,在紐約的許大小姐確實難侍候。」秘書依然覺得敖星野的前途堪慮。「我想,許總裁會在那麼多高層經理中選中你,是因為你有超越別人的出眾外表,他老人家大概沒轍了,只能用帥哥來蠱惑自己的女兒。」
「你認為我沒辦法成功蠱惑她?」敖星野從椅上站起來,瀟灑地將雙手插進西褲口袋。「既然許總裁如此抬愛,我也不該讓他老人家失望吧?」
「如果以敖副理的外貌人品還不能成功,我看許總裁也不必妄想他女兒會回來了。」秘書偏著頭,以欣賞崇拜的眼光看著他。「說真的,副總大概是我在鈦勇集團裡看過最帥的單身漢了,再加上你過人的智慧,以我是個女人的角度來看——應該沒有任何女人能抗拒得了的!」
「這不就對了。」敖星野拿著文件輕敲她的頭。「憑我內外兼俱,去到紐約沒什麼搞不定的,我很快就會帶著許家千金光榮回總部報到。」
「帶著許家千金回來……咦?」秘書低聲嘟囔,瞠大眼睛指著他。「這話聽起來,怎麼好像你要當駙馬爺似的?敖副總,你——」
「呵呵,天下事很難說的。」敖星野神秘地笑了笑。「你就自己留在這裡慢慢想,我得去處理出國的事了。」
踏出專屬辦公室,敖星野不露痕跡地蹺了兩個小時的班,他一個人開著車子直往台北郊外的山區去。
當車子陷進大台北難以脫逃的車水馬龍時,他的思緒也掉進長久來難以逃離的過往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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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紐約
黃色計程車停在一座豪華飯店前,敖星野提著簡單的公事包下了車,候在一旁的門僮慇勤地為他提起兩隻行李,謙遜地彎著腰引領他往大廳櫃檯前去。
鈦勇集團的分公司為他安排的飯店是紐約知名的「華爾道夫」,這家飯店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不僅以它的一流設施與服務聞名世界,也是各國元首下榻紐約的第一首選。
鈦勇集團在美國有相當大的投資事業,敖星野算是鈦勇集團的領導核心人物,這趟來美國,身負公事和私事兩方面的重責大任,由此不難理解他到達紐約以後被施予高規格的接待。
「敖先生,貴公司預訂的是行政套房,在本飯店最高樓層。請您在這裡簽名,謝謝。」
櫃檯小姐親切地為他辦理入住手續,當敖星野亮出護照及公司識別證時,負責辦理的小姐對他露出特別和善、親切的微笑,顯然鈦勇集團的名聲真的不小。
「敖先生,從台灣飛過來一定很累了,待會兒是否先用餐?然後您可以好好休息,我們有特製的中菜——」
「不,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敖星野一口氣拒絕了櫃檯小姐的好意,他臉上帶著些許疲憊,但雙眸依然煚亮有神。「可不可以麻煩你,我需要車子——」
「啊?先生您要去哪?現在已經很晚了。」櫃檯小姐不解地瞠大眼。「您是要拜訪客戶嗎?」
「呃,這……」敖星野思索片刻,簡要回答。「沒辦法,上頭交代的事不能遲疑。麻煩你,幫我把行李送到我房間,然後請幫我安排一部車子。」
「好,我馬上處理。」見敖星野意志堅決,飯店人員只好照辦。
當飯店安排的豪華座車緩緩駛向那早在腦海深烙的地址,敖星野平靜的外表下隱藏沸騰澎湃的熱血——
終於要跟她見面了嗎?熬過這麼多年,他想過各種可能再相遇的場景,以為會在鈦勇集團的某個會議室,或者是一年一度的董事會……然而,人算終不如老天爺一算,敖星野預想過的情景都沒發生,倒是沒料到自己竟會被許天豪相中,派他出任紐約分公司代表,又賦予他求之不得的任務。
呵,時也,命也,運也,由不得人也。
敖星野暗自思索,不由微微牽起嘴角,他一向自信十足,不管面對如何艱難的挑戰,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相信自己可以輕鬆達成「任務」,無論是公事上,還是私底下——
夜幕已低垂,璀璨紐約的精采時刻才剛要開始。
敖星野看向車窗外繁華的街景,當目不暇給的一景一物如流星劃過,他發現紐約這讓很多人痛惡的文化大熔爐其實非常絢燦迷人,如同他喜歡征服各種別人達不到的高峰,在融合全世界最尊榮和最墮落的紐約城裡,一定有很多值得挑戰的好玩事物等著他去探索。
「先生,前面那棟樓就是了。」當他還沉浸在紐約美麗的街景時,司機出聲提醒。「請問我需要在樓下等候,還是明天過來接您?」
「請你在附近等我,應該不會太久。」他促狹地對司機眨眼一笑。「通常美麗高雅的女士是不會讓外面的男人留在房裡太久的,不是嗎?」
「呵呵,通常是。」司機也咧開嘴笑。「不過,像先生這麼英俊又幽默的帥哥說不定就例外——放心,我會等你的,不管多晚。」
「謝謝。」敖星野掏出一張美鈔給司機當小費,笑容滿面。「偷偷跟你說,我準備給我心儀的女孩一個大驚喜,現在我緊張得不得了,還好有你為我加油。」
「別緊張,你這麼英俊迷人,連我都忍不住快愛上你了。」司機收下美鈔,諂媚阿諛地發揮美式幽默。「去吧、去吧!今晚想辦法留在那,千萬別下樓。」
「哈哈哈,謝謝你的恭維。」熬星野被他誇張的表情逗得發笑。「不過,你還是要等我啊!萬一我被掃把掃出來的話。」
其實敖星野早有心理準備。
在按下門鈴的那一刻,他已經預知許芳茵可能的反應——
「你是誰?這麼晚來有什麼事?」
果不其然,當敖星野通過嚴格的門房管制,好不容易用對講機和許芳茵聯絡上了,但當她一聽是鈦勇集團派來的人馬,立即以嚴峻態度拒絕。「先生,不管你有什麼天大的事情都明天再說吧!現在很晚了,我不方便見客。」
「許小姐,我是奉許總裁命令,一下飛機就趕過來,他特別要求我親手將他的心意交到您手上才行。」
「明天再說,總之我父親若問起,我會告訴他東西已經收到,不會害你的。」
許芳茵鐵了心,一想到是父親派來要脅迫她回台灣的人,不管他有什麼理由,就是令她覺得反感。
「許小姐,請別為難我。」敖星野放低嗓音,婉轉請求。「我肩負許總裁的托付,無論如何一定要切實做到,只耽誤許小姐兩分鐘時間,您不必為了這兩分鐘浪費半小時來跟我爭執吧?」
「你——」許芳茵當下無法再嚴拒,因為這男人似乎真的會為了面交父親的東西,不惜跟她耗上一整個晚上。
「你放心,東西交到你手上,我馬上走人。」敖星野一再保證。
「好,你上來吧。」許芳茵選擇相信,她不想賭上整個晚上的安寧。
敖星野得意地露出勝利的微笑,他手上提著一小包物品,其實是他自己在台北買好的台灣零嘴,這一切早在他的計畫之中,他要她第一次就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