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武人之質比常人更壯實了些,寒意對他而言,仿似不存在一般。
他瞇起勾魂的旭眸,垂下濃密如扇的眼睫擋去凜冽的風,任由單薄的衣袍和冠起的烏髮在風中飄揚,仍是執意往山下走,一步急過一步,彷彿在逃,逃出心底的惡魔。
昨兒個的夢太真,令他心神不寧地亟欲逃離那個充滿邵頊卿氣息的地方,甚至踏出了十年來不曾離開的鳳凰山。
一直待在那個地方,太痛苦了。
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竟鬆開了手,竟然沒能救他,虧他習了一身武藝,竟然連個人都救不了……
深深的愧疚糾纏著他,他痛苦地度日如年,而這樣的日子才過了十年。
宇文逆天仿若遊魂似的徒步走下山,空洞無神的魁眼失焦地瞪視著山腳下繁華的市集,看著熙來攘往的人潮,無意識地勾起淡淡的笑,腳步不曾停歇,然而他卻不知道停留的地方在哪裡。
能夠讓他停下腳步的地方,到底在哪裡?
不知不覺中走出了吆喝聲不斷的市集,走進了胡同尾,他冷漠的眸角瞥見三兩個少年正把一個少年圍在一隅拳打腳踢的,倒在地上的少年看起來狼狽至極,不僅臉已掛綵,就連身上破舊的衣袍也已經有多處被撕裂。
他仍是走著,對於週遭的事情視若無睹;他只是停不下腳步,然而那群少年卻擋住了他的去路。
「喂,滾開!」帶頭的一名少年怒揚著眉,惡聲惡氣地道。
宇文逆天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瞅著他。他無意干涉,更沒有興趣介入,只是偏巧走到這兒來,希望他們能挪個地方罷了。
「你擋到我的路了。」他的嗓音是凍入人心底的冷。
「嘎?」少年聞言不禁挑高了眉,很標準的地痞流氓樣,只是他還太年輕了些。在橫眼掃視過宇文逆天單薄的裝扮和無神的雙眸後,他笑得更狂妄。「喂,他說要咱們走開,你們說該怎麼做?」
另外兩個少年將那名被踢得狼狽不堪的少年推開,晃到宇文逆天面前,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他的穿著。
「這傢伙不錯,身上的東西還挺值錢的。」其中一個指著宇文逆天腰間所繫的緞帶白玉說。
「那咱們該怎麼做?」帶頭的少年笑問。
「那當然是……搶!」仿若已經失了王法,三兩個尚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一鼓作氣地衝至宇文逆天週身,兩人抓手,一人則動手扯著他腰間的緞帶。
宇文逆天微蹩起眉,膀子一收,隨即將擒住他雙手的少年震出幾丈外,而正對著他腰上緞帶下手的少年不禁傻住,瞪著一雙眼,手仍掛在他腰上,卻忘了自個兒到底是要逃,還是繼續努力以赴。
宇文逆天輕佻起眉,一把揪起他的衣領,將他整個提高地面。
然他身上的衣袍禁不起他這麼一扯,刷的一聲,只餘一塊破布殘餘在他手中,而少年人已掉落在地上,顫巍巍地直往一旁退,口中還唸唸有詞: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相當經典的求饒方式和台詞。
宇文逆天連睞他一眼也沒有,逕自再往前走,然走不到幾步,又有一道身影擋在他面前。這一次,他的眉峰已不悅地攏起。
「謝謝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小弟尋千佾沒齒難忘。」
宇文逆天瞇眼一睇,發覺原來是之前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少年;他一身殘破,手中仍抱著誓死護衛的書,不知怎地,他突然發覺他有點眼熟。
他緊抿著唇,不發一語地推開他,再次往前走。
他原意便不是要救他,不過是幾個孩子礙到他的路罷了;救他是無意,更不需要他的感謝。
「這位大哥,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只穿了這麼一件衣袍在外頭走,難道你不冷嗎?」尋千佾跟在他身後,擔憂不已地扯著他隨風飄揚的衣角。
咦,這麼瘦的人怎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滾!」他的聲音冷到了極點,眼睛仍直視著前方,在陌生的街道上走著,只為逃出欲控制自個兒心神的心魔。
「可大哥你……」唉,再怎麼說,他好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總得表現出一點誠意請他到家裡坐坐,至少讓他奉上一杯熱茶,是不?瞧他走得那麼快,也不可憐他是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傷患。
一般行俠仗義的大俠,不都是古道熱腸的嗎?他怎麼這麼冷?
尋千佾不解地跟在他身後,偏著頭喃喃自語,沒注意到眼前挺拔的身形已停下腳步。他撞在他背脊上的這一下可結實得很,甚至懷疑自個兒的鼻子是否歪掉了;倘若是在關外,他這引以為傲的挺鼻子可真要掉了。
***
宇文逆天側首蹩眉,原是想要斥退尋千佾,孰知一見到他的臉,儘管淤血腫脹得有點看不清真面目,但當他的視線落在他手中所捧的書時,登時明白自個兒為何會覺得他有點眼熟了。
「你是那個老躲在書院外的小子?」倘若他沒記錯,他手中那本書應該是仕振贈予他的。
「嘿,小弟我今年已經一十有八了,不是個小子,而是個大人,別叫我小子,我可是有名有姓的。」尋千佾有點不悅地挑起飛揚的濃眉開口同他理論,卻不小心扯動唇邊的傷口,痛得他哪牙咧嘴,呻吟了幾聲。
啤,每個人都把他當成孩子看待,也不想想他已經長大,都可以娶老婆了!
「倘若你是個大人,怎會打不贏那三個弱不禁風的孩子?」宇文逆天嗤笑。「瞧,臉也掛綵了,連衣袍都破了。」
不是刻意與他交談,而是突地停下腳步之後,他便不想再走了,彷彿這裡便是他該停歇的地方了,而在他心底苦苦折磨他的心魔似乎也已離開,冷風襲來壓根兒都不冷,他甚至感覺到舒暢。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快速地恢復正常,亦是他第一次往山下走。
「他們有三個人耶!而且又不是君子之輩,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搶我手中的書,雙手難敵猴眾,掛綵是正常的;而我身上的衣袍……」尋千佾突地停住,有點靦腆地搔了搔頭髮道:「衣袍原本便是破的,不是被他們扯裂的,而這種破舊的衣袍更不在他們搶奪的範圍之內。」
唉,都怪娘,都要她替他補補了,她總是忘記,害他今兒個這麼糗。
「是嗎?」他輕揚起嘴角,登時對他起了興趣。「你喜歡唸書?」
自己是多久以前便見過他的,已不太記得了,只記得自己曾經看過他數次,也聽仕振提過他數次,而今兒個倒是頭一次面對面地詳視他;可惜的是,他臉上的傷太嚴重了,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若是淤血一退,他的容貌應是極為清秀才是。
「當然。」經他這麼一提,尋千佾才想起他方才提到了書院。「你是書院裡的夫子嗎?要不然怎麼會知道我常晃到書院去?」
瞧他的裝扮,不用猜也知道他絕對不是什麼富家公子哥兒的命,遂只能利用賣完柴後的時間晃到鳳凰山上去,只為了聽聽夫子們到底在教些什麼,而那些碩儒到底又學到了些什麼。
「我是……」
一陣強風突地刮過來,凍得尋千佾直打哆嗦,宇文逆天見狀,扯開腰間的束帶便打算把袍子遞給他。
「不用、不用,我壓根兒不覺得冷。」只是快凍昏了。
可再怎麼冷也不能拿他的衣物啊!他脫掉了這件衣袍,裡頭只剩一件單衣,走在街上不消一刻便會凍死的;而他的衣袍裡好歹也塞了一些爛棉絮,應該還可以擋一擋寒風。
「可你……」知他性子高傲,宇文逆天也不正面戳破,轉而建議:「不如咱們找個地方歇歇吧!」
「唉,瞧我這什麼腦袋,我要你停下腳步便是為了請你到我家坐坐,雖說我家是破舊了點,但我同你保證,絕對會比站在街上暖和,而且我還可以請你喝杯熱茶以示我的感謝,只希望大哥別嫌棄才是。」他說得極熱情,傾盡一切的感激。
宇文逆天只是淡淡地笑道:「你帶路吧!」
「往這兒來吧!」見他答允,尋千佾不禁咧嘴笑著,儘管痛得令他蹩眉,他仍是喳呼了一整路。
「這位好心的大哥,我同你說,我家裡就只有我和我娘兩人,雖然寒愴了點,倒還過得去。而且我告訴你,我娘長得可稱得上絕艷,聽說以往在京城裡還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但她卻未婚生下我,遂只好帶著我遠離京城,到這小鎮裡賣菜餬口,我娘她啊……」
聽著他辭噪的話語,宇文逆天不僅不覺得煩,反倒還覺得興味十足。
已經有多久不曾有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嗯,實在是太久了,他也記不得了。
***
兩人從山腳下的胡同晃到另一頭的胡同裡,遠離人煙,放眼看去,只有幾幢以簡單的茅草搭蓋而成的屋子。
尋千佾拉著宇文逆天直往家裡闖,然才踏進門檻,卻聽到裡頭響起了斥責聲,今尋千佾瞬即一僵。
「你這個殺千刀的笨兒子,今兒個又給老娘死到哪裡去了?」尋婉兒雙手叉在腰上,像個茶壺般劈頭便罵。「明知道今兒個老娘要到另一個市集賣菜,你的手腳倒挺快的,一溜煙就讓老娘找不到人,老娘今兒個就剁下你的雙腳,看你還能鬼混到哪兒去;以為長得比老娘高了,老娘便拿你莫可奈何嗎?」
如雷貫耳的斥罵像滔滔不絕的江河直往他耳中傾瀉,他連忙衝進屋內。
「娘,別罵了,今兒個咱們有客人。」嗚,別再丟他的臉了。
「客人?咱們這破房子何時來過客人?你這個笨兒子連找個借口都懶,隨意誆我幾句,真以為我會傻得相信?倘若我信了你,就同你姓,」尋婉兒仍是不客氣地吼著,宛若潑婦罵街,手上助勢的刀更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娘,我說真的!」他忙不迭地解釋,雙手直抓著她握刀的手。
「在哪兒?」她拔尖聲音問道,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倘若你真是誆我,咱們娘兒倆今兒個可有新玩意兒可以玩了!」
「在那裡!」尋千佾簡直是無臉見人了。嗚,有娘如斯,不如遮眼蔽耳跳江去。
尋婉兒順著他所指的方同看去,果真見到一抹頎長的身影,手上力道一鬆,閃動光芒的刀隨即掉落在尋千佾緊急閃躲過的腳邊。
她湊近他,暗斥道:「你這個死孩子,話也不說清楚,真有客人來了你還不快些解釋,豈不是存心讓人看咱們娘兒倆的笑話!」
「我早就說了。」他無辜地嘟吶了句。
尋婉兒的拳頭不客氣地落在他頭上,聽見他的痛呼聲比往常大了些,立刻又把他揪了過來,仔細地盯著瞧。
「咦,又挨揍了?真浪費我給你生了張漂亮的臉。」她這兒子怎會這麼笨,一點都不像他爹,更不像她,他到底是打哪裡蹦出來的?不過那些人也真夠狠的,偏往他這一張漂亮的臉上打,彷彿存心毀了她寶貝兒子的臉似的。
「他們三個打我一個,挨揍是再自然不過了。」他不服氣地吼:「倘若你再給我多生幾個弟弟,成為我的得力助手,我也不會被打得這麼淒慘!臉長得漂亮有什麼用,我又不會因此比較會打架!」
喀!他反倒怪起她來了。
「你爹都死了,要我找誰生去?」話落,她又手癢地拍了下他的頭。
聽,多響亮的聲音,衝著這聲音,她便改不了這個惡習。
「娘,別玩了,有客人!」悶哼一聲,他不禁再次提醒她。「方纔就是這位大哥救我的,你要謝謝他。」嗚,他不敢回頭看他,簡直丟死人了。
經他這麼一提,尋婉兒才突地想起這個再次被她遺忘的客人。堆起滿臉勾魂攝魄的笑,她笑盈盈地道:「真是對不住,讓您看笑話了,請趕緊進來。」全都是笨兒子害得她忘了還有客人,淨在別人面前幹些丟臉的事兒。
「嫂子客氣了。」宇文逆天有禮的一笑,踏入屋內。
他環視簡陋的屋內,裡頭就這麼一張缺腳再補強的四方桌,再配上兩把胡亂釘上的椅子,不難理解尋千佾為何會偷偷摸摸地出現在書院外,每每露出羨慕的神情。
他定是極愛唸書的人,因為倘若是他,老早把書一丟,先保住命再說;不過倒是少有人能把他打得抱頭鼠竄,除了他爹。
「這兒簡單得很,還請您別嫌棄。」尋婉兒立即奉上一杯熱騰騰的茶,示意他在椅子上落座。
這男人她不曾見過,雙眼看似無神,實則精爍得很,看來並非是等閒之輩,不過至少還算是個好人。畢竟他救了她的寶貝兒子,還喚她一聲嫂子,嘴巴可真是甜,她最愛聽這些甜死人不償命的話了。
算算,已經有十多年沒人這麼喚她了。長得漂亮又如何?一旦生了孩子,找上門來的,全都是一群長得很欠扁的富商文土,她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不,此處淡雅清幽,何來嫌棄之有!」宇文逆天笑得淡然卻真誠。
「聽公子的談吐溫文爾雅,必是讀書人了?」真是怪了,他倘若是個讀書人,怎有法子打跑那群該死的壞孩子?
「是讀過幾年書,亦習了幾年武,故身子骨較強健。」一個念頭在他的心底慢慢成形,卻仍不知可不可行。「我瞧千佾倒是對書本挺有興趣,有意思讓他到書院唸書,他日若考取功名,嫂子也不用再如此辛勞,為了三餐奔波,不知嫂子意下如何?」
這麼做一來算是報答他適時讓他停下腳步,否則他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二來亦是想讓真正想唸書的人上書院,免得全讓一些上不了檯面的紈褲子弟佔了書院的缺。
「嘎?!」娘兒倆不約而同的驚呼一聲,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說。
「等等,這孩子愛唸書,為何我這個做娘的不知道?」尋婉兒怒揚一雙柳眉,杏眸更是噴火似的瞪著縮在一旁的尋千佾。
「他常常晃到書院去聽夫子講課,嫂子難道不知道嗎?」他倒是有點意外,但一見到尋千佾像是在責怪他的微惱眼神後,他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八成是怕自個兒的娘會為了他唸書的問題益發辛勞,遂什麼都沒同她提起。
「哼哼,我現下知道了。」她瞇起麗眸瞪視著兒子。
說到此,她才想到,光是忙著張羅兩張嘴的三餐就夠她折騰的了,哪裡還想得到她這個笨兒子居然想唸書。
「娘,我不是那麼想唸書的,我只是……」可惡,都怪他多嘴,沒事在娘面前提起這件事做啥!
娘光是扶養他就夠累了,不僅要賺取一點碎銀供他吃穿,還要忍受他人的冷嘲熱諷,倘若還要供他上書院,豈不是要她的老命?他寧可一輩子都不碰書本,也絕不要讓娘再受任何侮辱,更不要讓娘那麼辛苦。
「呻!老娘就算把命豁出去了,也要讓你上書院。」以往不知道便罷,今兒個知道了,她怎能作罷!
「我不要!」
「銀兩的事有我拿主意,你犯不著擔心。」她還年輕得很,再磨個幾年還不成問題。「倘若你沒給老娘我拿個功名回來,瞧老娘怎麼剝了你的皮!」不忘外加兩聲恐嚇。
「可是……」那要花多少銀兩?
「你不聽我的話了?翅膀真是長硬了?」她揚高了音調問。
「我……」嗚,都怪他啦!
「這些問題都不用擔心,由我來處理吧,算是報答他給我的幫助。」宇文逆天適時地插入一句話。
「到底是他幫你,還是你幫他?」尋婉兒小聲地湊在兒子耳畔問。
「當然是他幫我,你以為我有那個本事幫人嗎?」
可既是如此,他為什麼要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