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睡醒嗎?千佾。」
房門輕輕地被打開,引進一室秋意,淡淡的陽光伴隨著沁涼的風拂上尋千佾的臉,低沉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即使不睜開眼,他也知道會費工夫喚他起床的人,必定是最疼他的孟仕祳夫子。
至於把他帶回來的人呢?
哼,倘若一個月裡能見他三次,還算他走運。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居然會和自己訂下那般詭異的契約——直到自己高中進士、光宗耀祖才算契約終止,而他會替他負責他這些年所有讀書的費用,還附註一點——不管多少年。
那自己需要做什麼?
照宇文逆天的意思來說,只要在某些時候給他一個擁抱便成。
這是多麼詭異的契約!不過他還是照辦了,要不然他還能如何?人都已經在山上了,他能夠不照辦嗎?
唉,不過是個擁抱罷了,他還可以忍受,更何況一個月頂多一兩次;而他一個月見到他的機會,就那麼一兩次,真不知道是這座書院太大了,讓他們碰不著面,還是他有心迴避自己。
不過,他不需要迴避自己吧!
只是一直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到底在圖謀什麼?倘若要抱個身子,還是抱個女人較舒服是不?就像她娘那般軟軟柔柔的,光是靠在一起就令人感覺溫暖,而非宇文逆天那般硬邦邦的,還奇異的透著一絲彷彿祛除不了的冷意。
他為什麼會提出這般不合情理的契約?
不管他怎麼想,還是覺得宇文逆天虧損纍纍;倘若他是個生意人,八成不出三年便可以把所有的家當賠光。
可奇怪的是,每當他需要一個擁抱時,眼神總會顯得有點空洞無神,仿似兩年前自己初遇他時那般。
聽說他幾乎大半的時間都窩在後山,但後山是他們這群學子不准踏進的地方。
他一個人窩在那裡做什麼?那裡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聽說他幾乎是不下山的,不過兩年前,自己卻在山腳下遇見他,而且每當入秋時,他總會邀自己一同下山去探望娘親。難道他是對娘有意思?應該不至於吧!
娘已經不年輕了,況且還有自己這個年紀這麼大的拖油瓶,傻子也不會想同她在一起。不過,自已在書院的這兩年,不管是吃、穿。住、用,全都是他供給的,這種感覺實在有點奇怪……
「怎麼,新科舉人這會兒爬不起來了,是不想下山見娘親了嗎?」
孟仕祳微帶笑意的嗓音湊得更近,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拂進他耳裡,甚至微微側身便可以碰觸到他的唇。
唉,仕振夫子怎麼老愛用這麼怪異的方式喚他起床呢?
尋千佾有點艱難地睜開迷濛的眼,原是想再賴一下床,畢竟都快入冬了,這當頭最好睡,倘若不多躺一會兒,那就太可惜了,是不?
不過當他耳尖的聽到孟仕振說:
「逆天已經先下山去了,倘若你的動作不快一點,肯定追不上他。」
聞言,尋千佾突地翻身坐起,一雙霸氣十足的眸子直瞪向孟仕振。
「宇文逆天先下山了?」怪了,他從來不曾先走的,無論如何,他一定會等他一起下山,現下他卻先走了,這代表什麼意思?
「他說他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不想再等了。」
尋千佾連忙看向窗外,不禁低咒:「可惡!」他都忘了已經入冬了,天色自然亮得慢,他卻以為現下還早得很;早知道今兒個會睡晚了,他昨天晚上就不讀得那麼晚。
啤!若不是為了明年三月的會試,他何必把自個兒逼得這麼辛苦!
可惡的宇文逆天卻不體恤他這一點,逕自下山去了。
「已經這麼晚了,你為什麼不早點叫我?」將暖烘烘的絲被往床榻內一丟,他連忙下床,打開自個兒的衣櫃,胡亂挑了件湖水綠的緞袍披上,三兩下綁好束帶,拎著件外褂便往外跑。
「是你自個兒不起來的,一個時辰前我已經叫過一次了。」孟仕振斜倚在門邊,俊秀的面容噙著淡淡的笑,心裡不禁暗斥:這孩子對他是愈來愈沒大沒小了。
***
「喂,你這個可惡的老傢伙居然拋下我先走!」尋千佾跑得氣喘吁吁,終於在山腳下追上了宇文逆天。
怪了,瞧他明明走得挺悠閒的,為何他總是趕不上他的腳步?嘩,虧他還這麼年輕,倘若追不上他,豈不是太丟臉了,不過說真格的,他的腳程還真不是普通的快。
「我等了一個時辰了。」宇文逆天頭也不回的直往前走去。
「嘩,才一個時辰,你急什麼?」可惡,還差幾步……嗚,明明就快趕上了,為何又愈離愈遠?「喂,這回家省親的人可是我,你走得那麼急做啥?趕著去見誰?」他該不會真是對娘有意吧?
「我走得急嗎?」宇文逆天突地停下腳步,一回頭,還來不及看他一眼,就感覺一副強健的軀體結實地撞進他懷裡。
「嗚,你幹嗎突然停下來?」尋千佾氣憤地抬起一張俊容。
可惡,說停就停,也不想想他在後頭追得汗流浹背,現下又正是下坡,他哪裡煞得住腳,還害他撞疼了鼻子。
「啤!毛頭小子,就是毛毛躁躁的。」宇文逆天淡斥了一口,隨即將他拉開。
「喂,我不小了,幾天前已經行過弱冠之禮了!」真是太不給他面子了,他都已經幾歲的人了,他還小子、小子的叫個沒完。
瞧,兩年前他只到他的胸膛,如今他就快同他一般高了,再給他幾年的時間,包準要他仰臉嗅他的鼻息,到時看他還敢不敢如此目中無人。
宇文逆天冷眼朝他一掃,半晌後才道:「毛頭小子。」
「你!」他、他、他……真是可惡透頂!
一年比一年可惡,一年比一年冷漠,說的話一年比一年還短,八成再過個幾年,他連開口說話都嫌懶了。
需要他的時候,是多麼任性地抱住他,幾欲令他透不過氣來;現下可好,不需要他的時候,就急著把他推開一點,儼然把他當成怪物看待。他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了!
照道理說,既然是他找他上書院的,他們之間的感情應是很好,不過事實卻與這相反。
對他好的人,偏是當年總會送他書的孟仕振夫子,而他,除了情非得已,否則絕對不會在需要擁抱之外的時間見他;包括他好不容易考上舉人,他卻連一聲恭喜都吝於給他,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人?
以往沒接觸便罷,不過自己好歹已在書院待了兩年,多少也想多親近他一點,多瞭解他一點,哪知道他竟那麼不近人情,連一點面子也不賣給他。
「上路了,還喳呼個什麼勁?」宇文逆天輕勾起唇,淡淡一笑,隨即又往前走去。「虧你都已經考上舉人了,還是一副毛躁的個性,難道你就不能學著成熟穩健一點嗎?」
尋千佾一聽,連忙又跨出幾個大步趕到他身旁。「喂,你也知道我考上舉人了?」他還以為他只會往後山走,成天吞雲吐霧,不食人間煙火,哪裡還記得他這個人。
「怎麼,我可是替你爭了一口氣,難道你不跟我說一聲恭喜嗎?」這麼大的書院,這麼多的學儒,偏就他一個人考上舉人,真不知道——只是,他的眼神能不能再暖一點,他快被他看得凍成冰人了。
「恭喜。」宇文逆天的魁眸遠遠地膘向前方,唇角淡淡的笑依舊。
「太沒誠意了吧!」他可不是打小便開始唸書的耶!
他可是長大後旁聽夫子教書偷學,再加上來書院的兩年皆待在書庫裡才考上舉人的,這花了他多少時間、多大的心力啊!他可不是隨隨便便考上的,難道他就不應該再慎重一點的恭喜他嗎?
「不然你要我怎麼做?」宇文逆天的步伐不變,直往山下的市集走。「還是要我在你娘面前替你美言幾句?」
「啤!我娘對我多好啊,哪需要你在她跟前替我說話!」真把他當成個不長進的毛頭小子了?「你只消停下腳步,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聲恭喜,這樣就可以了。」如何,壓根兒都不過分吧!
宇文逆天聞言只是輕輕地挑起不羈的濃眉,淡漠的笑僵在唇邊,冰寒的眸底瞬時閃過一抹高深莫測的光痕。「就這樣?」
「沒錯。」他輕點著頭。
「恭喜。」只是匆匆一瞥,只是淡淡一語,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耳邊呼嘯而過的凜冽風聲罷了。
「嘎?」就這樣?這算什麼?
和他相處愈久,他就愈不懂他這個人。記得他剛到書院時,他不是這樣待他的;可一年後,隱隱約約總覺得他變了很多,彷彿連正眼瞧他一眼都不肯,惟有在擁抱的時候,他才會匆匆地瞥他一眼。
他身上藏了數不清的秘密,但是他並不想挖掘,只想知道他為什麼好像在逃避他。
既然他想逃避他,為何他有些時候又想要他的擁抱?他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這陣子八成是唸書念出毛病來了,也可能是中了舉人後,心跟著平靜下來,腳步也不再那麼急促,遂滿腦子想的全都是他……嗯,好歹他也是資助他唸書的人,偶爾關心他一下也是應該的。
「走吧,難道你不想早點見到你娘?」宇文逆天神色不改,迎著寒風,只是微微地瞇起黑橘的眼眸。
「想早點見到她的人是我,你幹嗎走那麼快?」可惡,他明明只矮他那麼一點點,腿短他那麼一點點,為何卻跟不上他的腳步?他明明看起來很文弱,為何腳程總是快了他一步?
「你以為呢?」他側首勾唇,對他笑得曖昧。
尋千佾瞪大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又突地瞇緊,跟著在他身後吼著:「我跟你說,我絕對不允許你對我娘做出一些不合禮數的事,你聽到沒有!」
「我想想…」
宇文逆天難得地露齒而笑,可在身後的尋千佾無緣見到。
「想什麼想,我都說不成了,你還要想什麼!」他不禁又悶吼了聲。
就這樣,一人的悶吼聲,一人的輕笑聲,交錯在急勁的風中,一前一後地走向小鎮。
***
「哎呀,我這個笨兒子,今兒個還記得回來看我這個娘呀!」方休市回家的尋婉兒遠遠地見到尋千佾往這兒走來,開心地把菜丟到一旁,拔腿便撲向他身上,緊摟著他不放。
「唁,小子身體愈來愈結實了,真是又高又壯,同你爹年輕的時候一樣教姑娘家心動!」
「娘,你以為我現下還是個十歲的娃兒嗎?」感動歸感動,但尋千佾仍有點羞赧地垂下眼,四處張望著是否有熟識的人碰巧經過,見著了這教人難為情的一幕。
唉,他這個娘啊,都已經多大歲數了,還是一樣的性子,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只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
「怎麼,才及弱冠就不讓娘抱你嗎?」尋婉兒嘟起唇,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娘!」他簡直快求饒了。
她很哀怨地自他身上退下,然眼一瞥,即眼尖地看到他身後的宇文逆天,「哎呀!逆天也來了。」連忙又自他的身上撲去。就差那麼一點點,倘若不是尋千佾的動作太快,她真是要撲到宇文逆天身上去了。
「娘!」她該不會是守寡多年,見到男人就想撲上去吧?
「哎呀,你這個死孩子,娘不過是想同逆天打個招呼罷了,瞧瞧你這模樣,怎麼上得了檯面!」尋婉兒板起面孔,拎著兒子的耳朵,不免又是一陣數落,外加兩聲歎息。
「有誰是這樣打招呼的!」尋千佾不免也吼了出來。
瞧她這副德行,倘若讓街坊鄰居瞧見了,真不知道會傳出什麼樣不堪入耳的話,難道她就不能改了這習慣嗎?
「我啊,你娘我啊!」她說得理直氣壯。
「娘……」他真是不知該說什麼了。
「咱們到裡頭去吧,裡頭暖和些。」宇文逆天勾起淡笑,摟著兩人的肩走入屋內。
「瞧,還是逆天懂事些。」尋婉兒不禁甜笑著,直往宇文逆天身上偎去。「你啊,到底還是只雛鳥,要等你長大,成為一隻像逆天這般可以飛上天際翱翔的大鷹,不知道還要多久呢!」
踏過門檻,她隨即勤快地走到裡頭,端出一壺溫酒,利落地倒了三杯擺在桌上,招呼他們坐下。
「娘,我已經弱冠了,而且我告訴你,我現下的身份不再是一介布衣,我可是已經通過鄉試,是個舉人了;倘若明年三月可以通過會試,就是個貢士了,」他說得驕傲,大口呷了一口溫酒,頓覺口齒留甜,霎時溫熱了身子。
雖說他不怎麼懂得品嚐酒,可這味兒,應是極品才是,娘哪裡來的銀兩打這樣的上等貨?
「舉人?!」尋婉兒瞪大了水眸,尖叫出聲。
舉人耶,她兒子居然能夠考上舉人!真是同他爹一個樣,不愧是人中之龍,不愧是……不對!倘若他再考上去……
「娘,你這酒不便宜吧,你哪裡來的銀兩買?」尋千佾逕自啜著酒問,一抬眼睇向她,頓覺她臉色發白。「娘,你在想什麼?」
「嘎?」尋婉兒驀地回頭,深藏在眸底的驚懼一絲不漏地被看進宇文逆天專注的眼底。「沒事、沒事,怎麼,好喝是不?那就多喝一點,這可是上貢的極品,是娘特地到臨安城打來的。」
「你哪裡來的銀兩?」尋千佾不禁發噱。她這個娘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何問東答西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難道是太久沒見到他這個兒子,人都傻啦?
「逆天給的。」尋婉兒總算明白他在問什麼了,連忙將問題丟給宇文逆天。
「嘎?」他瞪大迷人的眸,轉向一旁的宇文逆天,狠狠地瞪住他。「喂,你為什麼要給我娘銀兩?」什麼嘛!讓他上書院,又給他娘銀兩!難不成真要他喊他一聲爹?
對了,他是什麼時候下山的?每一次下山,他不是都跟他一塊兒嗎?他何時把銀兩交到娘手上,他怎麼不知道?難不成他是背著他偷偷下山,到這兒和娘私會?
不對,依娘的性子,再怎麼大膽也不可能幹出這等荒唐事。不過像宇文逆天這般的男人,長相俊爾、眼眸深邃、身形頎長、家勢顯赫。家財萬貫,難不成…
還有,娘為什麼要收他的銀兩?難道他們兩個真的是……
「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好歹也跟我說清楚啊!」看什麼看,光是大眼瞪大眼就能解決問題嗎?
「說什麼說,喝酒吧!這可是你娘我特地為你打回來的!」尋婉兒斟了滿滿的一杯酒,不由分說地便往他嘴裡灌。
「不!我是……娘……」
被尋婉兒連灌了數口酒,尋千佾的身體像是著火般,比他用跑的下山還要熱,頭也跟著暈了。
而眼前的宇文逆天只是靜靜地呷著酒,淡淡地笑著,那笑溫暖得令他傻眼。
咦,他很開心嗎?幹嗎這樣對他笑?回答他呀!他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有權利知道;他長大了,不是小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