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發夢嗎?」她反問道,「要娶我就得先幫我贖身,你哪來的銀子?蘭姨她一定會——」
羊大任搖了搖頭,不願多說,只道:「銀子是小事,我會想辦法解決,你別擔心。」
怎麼問,他都不肯多說,只是一味要她放心,藍小玉聽得熊熊一把無名火燒起。
問到後來,她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到底蘭姨說了什麼?她要什麼?你為何不肯告訴我?」
羊大任詫異地望著她,「這全是男人的事,何必跟你說了,讓你多操心?不管蘭姨要什麼,我給她就是了。你就安心等著我來迎娶就好。」
藍小玉自然不知羊大任心底想法。在他看來,男子漢都像他姊夫兼師傅雁永湛,把妻子當心頭肉般捧著疼愛,連小指頭都捨不得讓她動一動,幫她解決所有煩心的事,還親自教導她的弟弟、侄子們讀書考試,讓她畢生心願得償,真正放心……有為者亦若是,這才是為人夫君該有的氣魄跟風範啊!
努力這些年,就是為了這個心願——他要讓小玉一點兒也不委屈地,風風光光嫁給他。
看著這個書獃子理所當然的堅定表情,藍小玉知道問不下去了,她默默的望著他,水汪汪的眼波慢慢在轉變:有怨氣,有憐憫,有心疼,層層迭迭,千回百轉,最後,回歸到平靜無波。
她一言不發地起身下床,姍姍走到門邊,素手一拉,把房門拉開了。
「你走吧。」她簡單地說,「不用蘭姨出面阻擋反對,你就算今日真拿十萬兩來,我也不會嫁給你。」
「小玉——」羊大任愣住了。
「走吧,別再來了。」她冷靜道:「五年前就算是年少不懂事,五年之後竟然還是一樣,什麼都瞞著我、什麼都不跟我商量。既然如此,那我們已經沒什麼好多說的了。」
***
隔沒兩天,消息就傳開了——年少得意的羊大任事隔多年再度上黃鶯樓來求親,想要娶當紅的歌伎藍小玉回家。但也再度被拒絕了,八字還沒一撇就告吹,沒了下文。
沒想到這麼一來,藍小玉的身價越發看漲。不少富商、貴公子都覺得自己比不自量力的羊大任有機會,心癢難搔的前仆後繼,都想納這個又美又傲的名歌伎做妾——
在激烈競爭之中,藍小玉依舊淡然處之。她照常作息,來者不拒,客人來了都接,什麼曲兒都唱,貴重禮物跟銀子全都收下,閒時也到西山去看梅姊;已經不練琴了,兩人就靜靜坐在窗前品茶。
一切照常,但,好像也有什麼不一樣了。
「今日羊公子沒來?」梅姊望向窗外,小小竹林庭院清靜極了,沒有那個老是隨後跟來的斯文身影,她便隨口問。
藍小玉抿了抿嘴兒,啜口清茶,沒答腔。
「聽說羊公子求親被拒,有沒有這回事?」梅姊視線轉到她臉上,搜尋似地仔細看著容顏正盛,如春花燦放的藍小玉。「是蘭姨為難,還是你真不想嫁他?小玉,你是怎麼想的?」
藍小玉還是不答,低眉斂目,只管喝茶。
「別鬧脾氣了,小玉。」梅姊回想這陣子以來小玉的態度,在羊大任面前老是不給人家好臉色的模樣,她歎了口氣,「你也二十一了,該為未來打算打算,羊大人對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要一時任性,就蹉跎了一段良緣。委屈若能求全,不妨——」
到這時,藍小玉才抬起頭來。一雙澄澈美目望著梅姊,哪有一丁點使性子的痕跡呢?
「梅姊的意思,是勸我嫁羊公子?」她銳利反問,「可是,記得當年『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句話,不就是您對我說的嗎?而事隔多年之後,他還回頭來找我,這就不算負心了,我該千謝萬謝地感激他,可是這樣?」
這會兒換梅姊不出聲了。一向乖乖聽她教導的小玉,這會兒口氣神態都陡然變成大人似的,再也沒有天真幼稚的嬌憨。
「梅姊,你終其一生都在怨那個當年對你負心薄倖的讀書人。看淡世情,心如止水,可也從沒有忘記過。像你說過的,表面上的平靜不過是逞強罷了,梅姊要逞強到何時呢?」
心事給說破,梅姊的臉色刷白,嘴唇微微顫抖。「小玉,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為何你們都把我當作十六歲的小姑娘,老是要幫我決定該怎麼做、該怎麼想?」藍小玉到這時才略略激動起來,「羊公子要娶我,盛情自然心領。但他只想獨自解決蘭姨出的難題,根本沒有與我同心,我為何要嫁這樣的男人?梅姊對我有多年教養之恩,卻從不肯跟我多說身世之謎,當我無法接受嗎?這樣還要一直規勸我別使性子、別鬧孩子脾氣?永遠阻擋著不讓我長大的,正是你們!」
梅姊的眼前有些模糊,她顫巍巍地起身,本想走到窗前透口氣,但雙腿卻不由自主地發抖,要緊緊握住桌緣,才沒有跌倒。
還在擔心她跌跌撞撞、走路都走不好時,沒想到,她已經會飛了。是個大姑娘,而且,還早已長得又高又強,聰明利落,絲毫不讓鬚眉。
這咄咄逼人的氣勢……只能說,不愧她的出身。
那天大的秘密,應該,可以說出口了。
「梅姊,我已經二十一了。當初你這年紀時,是否早已生下我?」藍小玉大膽說出了多年來禁忌的話題、不敢求證的假設。
要不然,兩人容顏怎會如此酷似?要不然,梅姊為何自小就對她如此溫柔呵護,細心教導,費盡苦心?
若兩人不是母女——
梅姊眼眶紅了,淚珠兒在滾動,強忍著不敢眨眼。卻是不由自主泛起一朵笑花,苦中帶甜,心酸中有些欣慰。
「是,你猜到了。我確實是在十七歲那年生下你。」她一笑,淚珠兒就流下來了。「當年我原也是黃鶯樓的琴伎。父母早逝,無依無靠,有客人憐惜,便傻傻的信了。那人也是風度翩翩的讀書人,我堅信他不過是懷才不遇,有一日一定會飛黃騰達,回來風風光光迎娶我。」
這不就是藍小玉與羊大任的這一段嗎?也難怪梅姊之前那麼反對,而一看到羊大任回頭找她,便態度丕變,立刻轉而支持。
因為,梅姊自己當年夢碎,今日急切地希望由他們來圓。
「那人,他讓你珠胎暗結之後,便始亂終棄,沒有再回頭嗎?」藍小玉把故事的結局猜了出來。
不料梅姊搖了搖頭,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慘慘一笑,「我沒有懷他的孩子。而他後來是回頭了,卻不是來娶我。」
「不是回來求親?」藍小玉沒料到這樣的曲折,詫異反問。
「自然不是。他是假意回來重敘舊情,卻是灌醉了我,把我送給當時垂涎我美貌的另一個客人,只因……那紈褲子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對他的仕途……有諸多好處。」
藍小玉霍然站了起來,怒意在她美麗眼眸中燃燒,臉兒一陣紅一陣白。
如此豬狗不如的爛貨,居然是藍小玉的生父?她竟是這種人的骨肉?
「之後沒過多久,我發現我懷了那紈褲子弟的孩子。」梅姊說了下去,再度打破了藍小玉的假設。淚眼中,全是對藍小玉的溫柔憐惜。
「我幾次想從黃鶯樓的露台投河,卻是捨不得腹中已經會踢會動的你。也虧得蘭姨心好,願意讓我繼續待在黃鶯樓教琴,後來還幫著撫養你長大。是我一開始便與她說好了,不讓你知道自己身世,省得未來夜長夢多。有時蘭姨是現實愛錢了一點,但如果沒有她,你我也都沒有今日了,你可知道?」
原來她生父不是那可惡的讀書人。那……究竟是誰?
「梅姊,我的生父是誰?」藍小玉忍不住追問,「這麼多年來,他為何沒有回來相認?」
梅姊的淚眼彎了彎,笑得好慘淡。目光投向窗外,定定望著那片被山嵐包圍的小竹林。
「我生下你沒多久,他便染病死了。終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她淡淡說:「他人雖紈褲,但對我是極好的。可惜我當年,愛錯。」
愛得奮不顧身,終於換來粉身碎骨。斯文多情又有才華的男子,未必就是最好的歸宿。一切,只在於真心。
真心相待才最可貴。其它,全是假的。
「我一路看著羊公子,相信對你確是真心。」梅姊說下去,「當年他沒有能力,我自然不可能贊成;但今日的他——」
「梅姊,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麼。」藍小玉搖搖頭,打斷了梅姊的話,「我真的不是使性子、鬧脾氣才不嫁他。只是,這會兒還不到時候。他有錢沒錯,但一定不夠多,蘭姨獅子大開口起來,可不是隨便說說,那是足以讓人傾家蕩產的呀!」
看她如此胸有成竹,說起難題來也不煩惱的樣子,這會兒,反而是梅姊要向她討教了。
「不然,你有什麼想法呢?打算怎麼做,小玉?」
藍小玉被這麼一問,突然之間,有些忸怩。眼兒水汪汪地閃爍著,貝齒咬住紅潤的唇。
半晌,她才開口解釋:「我這幾年……早已存了不少銀子與珠寶。客人的饋贈我都收下,也沒有動用,這些加一加,少說也有五萬兩了。我是想,那個書獃子若乖乖來跟我商量,我就和他一起解決;若他還是死腦筋轉不過來,那我就不理他,讓他去頭痛好了。」
畢竟是大姑娘家,就算情愛纏綿的曲子唱得出神入化,說到自己身上,還是說得滿臉通紅,又羞赧又忍不住要說的模樣,分外可愛。
「所以,還是要嫁?嫁過去之後,也會好好相夫教子,以夫為天,安心當個賢內助?」
藍小玉哼了一聲,昔日嬌憨的模樣彷彿重現,「誰要以夫為天了?要是我真得拿出這幾年的積蓄給他,那他可算是我買回來的,敢不好好對我、幫著孝順我娘?」
這聲「娘」晚了二十年,卻無比順口,梅姊聽了,眼眶兒又紅了。
為了她擔足多年的心,如今眼前姑娘已經亭亭玉立,絕非為愛盲目的柔弱女子。遇到的也不是一心想飛黃騰達,白白讀了滿肚子書,心眼卻狠毒又虛榮的讀書人。
相似的人,不一定會發生相似的故事,結局也未必相同。一個人一種命,也許,小玉的命,就該注定如此——
淚眼微笑中,梅姊伸手輕輕順過藍小玉的發,無比憐愛。
「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
「本該放心的嘛,我何時讓您操心過了?」撒嬌的口吻一如以往,那個熱情又直率的藍小玉回來了。
或者該說,她沒離開過,只是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