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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女郎 第一章 作者:謝璃
    清晨五點多鐘。

    走廊盡頭有左右兩扇相同的門,她躊躇了一會兒,記不清該是左還是右,轉過頭,沒半個人影,天已微晞,多數人應仍在夢寐問,進屋前好友曾再三警告過不能揚聲,因此,她放棄了回首詢問的念頭--她既是左撇子,左手順手,就選左邊這道門吧!

    踮著腳尖,她輕輕扭動把手,門是虛掩的,看來是這扇門沒錯。她很快閃身進房,摸索了半天摸不著開關,索性放棄,在闐靜的陰影裡,脫下了在濃重煙酒味裡浸淫了一晚的T恤及牛仔褲,等瞳孔適應了房間的黑暗後,她瞇著眼,往窗下的那張大床靠過去,側身躺了下去。

    真是舒服啊!

    腫脹的小腿及腳跟在碰觸到爽滑的絲質被褥後,立即輕盈鬆緩許多,她如貓般伸展纖細的四肢,在彈性十足的床墊上,暢快地呼了一口氣,閉起睏倦的眼皮,兩手端放在小腹上,安然的進入睡鄉。

    國王級的舒適持續不到一分鐘,床鋪便隱隱作動,輕微地搖晃起來

    咦?難道是地震?

    渴睡的神經細胞只甦醒了三分之一,靜待晃動停止……一、二、三,停了!咦,不對勁!身體為何會不正常地往右傾靠下陷?

    她機敏地半張眼縫,還來不及探知異樣來源,胸脯及下肢陡然被沉重的物體橫壓住,她驚駭地抽出手臂,往胸前一探--溫熱的、堅硬的、末端分開指節的東西正覆在她只著內衣的上半身。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她楞了下,她冷靜地往床頭摸弄了一番,終於在燈罩下方尋到按鈕,暖黃的光源霎時灑出一片半圓。她就著光線看向胸前……一隻結實的、青筋微浮的男性手臂近在咫尺?!

    她難以置信地將臉扭向右側,鼻尖碰上了另一個鼻尖,對方鼻孔緩慢流出的氣息繚繞在她的唇圍,她眨了無數次的眼,終於確定了一件事--大床上另有他人!

    她走錯房間了!

    暗暗咒罵自己魯莽,她張開中指及拇指,輕抓起男人的腕骨,小心翼翼地往上抬離自己裸露的肌膚,避免驚動熟睡中的男人。

    不過才離了五公分,男人便下意識地掙脫箝制,四肢並用地將她轉個身,像抱長形抱枕一樣牢牢地禁錮了她,下巴還抵在她前額,努動著鼻翼,模糊不清地囈語著,「宛珍……妳學會抽煙了……煙味好重……」

    她不敢動,屏著呼吸,努力按捺住因肌膚接觸和籠罩她的男性體味所引發的快速心跳。

    幾秒後,她看清了男人的面孔,竟緩緩鬆弛了緊繃的肌肉,不再僵硬。

    無法判斷出年齡,但那張沒有稜角的順滑臉型上,恰到好處的五官各就其位,眉毛濃黑彎長,鼻樑直挺不誇大,微凹的人中底下是寬薄適中、輪廓分明的雙唇。

    往下覆蓋的翹睫毛像是兩把小黑扇,在酣眠中有種不設防的純然,她看得怔住了,不知道那雙眼睛醒來時是何等模樣?那短短的五分頭髮型、淺淺的微笑、亮潔的圓額,有著如嬰兒般的良善氣質。

    她喜歡這張睡夢中的臉,很可愛、很引人親近,她噘起唇,忘形地在他下巴啄了一下,他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挪動了手臂扣住她的腰。

    上方的光源突然出現一片陰影,背後一隻手掌按住她的肩,嚇得她肩膀一抽,壓低的急切氣音從後湊上她的耳畔,「妳怎麼搞的,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不是跟妳說右手邊那一間才是我的房間?」原來是好友小瑜,因為洗完澡沒見到她,便尋到這兒來了。

    「我現在知道了,可是我走不了啊!」她為難地朝上方回應。

    「待會兒我掰開他的手腳,妳快跳下床,我再關上燈,別讓他看見妳了。」

    說完,好友隨即動作,她身上的束縛在一陣如履薄冰的抽離動作下,

    終於得到了自由,她翻滾下床,頭頂卻感到一陣爆痛,噢!她撞上桌腳了。

    「誰?」砰然巨響以及驟失懷中溫暖驚醒了男人。

    「表哥!對不起,我的貓半夜跑到你這兒了,我馬上帶她走。」小瑜用腳踢了踢她的臀部,她趴平身子,像只大型蜘蛛匍匐朝門外爬去。

    「小瑜?三更半夜抓貓?妳不會是在外頭混到現在才回來吧?」男人的聲音出奇的低沉,和那張臉極不相襯。

    「才不是!我是起來上洗手間,因為沒看到貓,你門又沒關,我怕牠明天一早會遭到你的毒手,才過來趕牠回房的。」她慌張地解釋著,這個男人竟讓一向膽大包天的小瑜怯懦了起來。

    「出去時把門帶上,別再讓那只臭貓跑進來,早點送還妳朋友,我不想再看到牠了。」一慣命令的語氣。

    男人倒頭繼續安睡,兩個女人如蒙大赦,快速地溜出門外,帶上房門,直奔對面那間屬於她們的正確地盤。

    「都是妳差點弄醒他,嚇死我了!」小瑜拍了拍胸口。

    「那是妳表哥,怕什麼?」她還在回想那張純淨的臉和與之衝突的冷硬嗓音。「看起來很可愛。」

    「怪胎一隻!」瞥見她閃著光采的黑眼珠,小瑜斜睨著她。「不是吧?就抱了那麼一下,妳就發春了?早叫妳要多談戀愛,別以貌取人。」

    「妳懂什麼!他叫什麼名字?」她瞇眼笑問。

    「石崢,又臭又硬的大山石。」小瑜極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老愛告我的狀,害我的信用卡全都被沒收了。奇怪的是,這種侏羅紀男人居然也有女人喜歡他!」

    「他有女朋友了?」她的唇角立時垂下。「是什麼樣子的?」

    「在小學裡誤人子弟,只有他才會喜歡那種裝清純的老處女。」

    「怪了,妳怎麼知道她是處女?」她皺皺鼻子。

    「妳見過星期天一整個下午都面對面在寫書法的情侶嗎?然後再一起做晚飯、看HBO,晚上九點他就把她送回家,妳覺得這樣能做什麼?看得我都快悶爆了!要不是他家最近在裝修,在這裡借住三個禮拜,我還不知道他這麼表裡如一咧!」

    「唔,有趣。」好奇心燃起,睡蟲溜走了一半。

    「等一下!妳的衣服呢?」終於注意到她身上的稀少布料了。

    「忘了拿了,在他房裡。」她毫不在意地呈大字型躺上床。

    「被他發現就慘了,妳衣服上都是煙味,他最恨人家抽煙了!」小瑜猛跳腳。「如果讓他知道我們在PUB鬼混,他肯定會打電話去香港跟我爸告狀的!」

    「別擔心,他發飆了我再去自首,不會賴到妳的。」

    她合上眼,禁不住又釋出笑意,她遇上稀有動物了,一個不抽煙的絕色男人,聽起來很尊重女人,還急欲管束他十八歲的表妹……她胸前還留有剛才相偎時的觸感,有那麼一點點,舌根滲出了甜甜的滋味,讓她回味了一遍男人不會想起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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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點十分,他提起只裝了筆記型電腦的公事包走出個人辦公室,固守崗位一整天,彩妝還歷久彌新的秘書立即露出一絲不苟的專業笑容。

    「經理,慢走。」

    「先下班吧,都七點了,報告我沒急著要。」大手一揮,他在秘書武裝的眼底看到了解脫的淚水。

    他唇角一提,搖搖頭--他有這麼難纏嗎?

    只要他多停留一分鐘,他的下屬沒有一個敢先走人。他那張多半時候眉頭深鎖的臉,若故作輕鬆地把從表妹那裡聽來的笑話複述一遍,底下的人大概只會當成他在對他們做心理測試而面面相覷吧?

    走到電梯口,另一隻塗著彩繪的玉指與他的食指一秒不差地同時按下箭頭朝下的鍵,即使是約定好也不可能這麼巧合,他眼角快速一瞄--同一個女人、同一種香水味、同樣大眼溜溜地盯著他。

    電梯門一開,他側讓一邊,讓女人先進去,他站在門邊的數字面板旁,有禮地問道:「小姐,幾樓?」他自動按下B2鍵。

    「B2,謝謝。」她微欠身,靠著電梯壁面,開始她的視覺巡禮。

    四天了,他與這個俏女郎同一班電梯四天了。

    不管他走出辦公室的時間是六點三十分、六點四十五分、七點十分,他們絕對會同時踏進那個移動的包廂,他甚至從未看清她是從那個角落走出來的,因為他向來目不斜視,而且思緒大多環繞在工作的解決方案上。

    不過這並不難猜,他的公司是位於十五樓的美商在台分公司,對面則是一家專門進口美發、美容用品的貿易公司,而同一層樓就只有他們兩家公司使用那偌大的樓面。他的頂頭老美上司尼克和那家公司的老闆還有點交情,兩人聽說是在美國念MBA時的同學,他常不時贈送尼克手下的高級專員每人一套新產品試用,而他則是會將那一套套的產品再轉贈給秘書小姐,因為他不對女朋友做這種借花獻佛的無聊舉動。

    女人既不屬於他的公司,自然是對門的職員。

    她有一頭像芭比娃娃的棕色鬈曲長髮,眼珠是淺蜂蜜色,捲翹的睫毛上還灑著紫粉,所有的流行彩妝元素都在她臉上一覽無遺,以致那過於修飾的臉蛋不太有真實感,但年輕是絕對的。短上衣和百褶裙以外的手腳非常緊致,高跟長馬靴是他表妹也有的美少女戰士裝備,撩發的動作一做,渾圓肩頭上的小小飛蝶刺青就會露出來。

    她極大方,每次一進電梯就朝著他打量,偶爾目光相對,他會禮貌性地頷首,而女人則會彎起月兒唇友善地回應,炯亮的眼睛直盯著他,沒有半分羞赧及收斂。

    他們唯一有過的接觸是有一回她手上的一迭資料散落一地,他勉為其難地幫她撿拾,而且是考慮了十幾秒後的結果--因為她身上久久不散的香味使他面露不豫,但教養使然,他只好略微背對著她,並且在她開口道謝時快步走出電梯。

    他對新新人類敬謝不敏,雖然他不過三十,且外型與蒼老更是搭不上邊,但就是對芭比娃娃那類徒具外表的空洞腦袋激不起一絲興趣。

    那女人--應該叫女孩比較恰當,他打睹她不超過二十二歲,今天反常地沒有精神奕奕地盯著他猛瞧,無精打采地靠牆斜站,圓臉上有些落寞黯然,他懷疑方才進門前短暫的一瞥,女孩睫毛上的反光不是化妝品而是濕淚。

    「石先生嗎?」沉寂的空間裡突地冒出一句話。

    他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電梯裡只有兩個人,石先生應當是指他吧?女孩竟然知道他姓石?!

    「我是你們對面盛美公司李經理的秘書助理,我姓張,剛做不久。」女孩主動自我介紹起來,聲音倒是清朗不做作。「我聽人提起過你。」

    人家女孩子都自動搭訕了,他總不好裝作沒聽見,只好轉身面對她,盡量輕鬆微笑道:「妳好,我是石崢,我不知道我還有被閒談的價值。」而且還談到對門去了,他們公司的秘書跟助理小妹都閒得發慌嗎?

    他的公司屬工程設備及製程燃料供給的科技公司,以男性職員居多,女性部屬寥寥可數,午飯時間一到,他好幾次看見公司的女人們和盛美的女職員相偕到大樓附近的餐館用餐,宛如自家人一般。唉,女人果然沒聊八卦吃飯就沒味道了。

    但是,他有什麼好談的?他一天跟女秘書交談的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鐘,有什麼資訊可供那些女人配菜的?

    「石先生正直又優秀,聽說還曾經在地下停車場幫我們公司晚歸的女業務教訓了要侵犯她的色狼一頓,她到現在都還很感激你呢!」

    原來是這件事啊!都過了大半年了竟還有人記得,這個年代的女人還希罕英雄嗎?

    「那沒什麼,任何人看到都會這麼做的。」他敷衍地回答。

    「可是聽說那個色狼還拿著刀。」女孩面露欽佩。

    「我恰好學過擒拿術,如果他拿著槍我未必有辦法。」他說的是實話。

    「你真客氣,像你這種凡事不居功的男人已經很少見了。」女孩低下頭,手指捲著上衣下緣,連動作都不脫稚氣,不甚在意地露出了玉臍。

    不居功?或許吧,所以無論他表現多優異,尼克仍然穩居台灣公分司總經理。

    電梯走走停停終於到了地下二樓停車場,他們同時走向公司承租的停車位,他詫異地發現,他們兩人的車剛好並停,女孩的車是一輛小小的紅色SMART。

    他按了遙控鎖,正要打開車門,只見女孩倒拿皮包,用力抖一抖,裡面的東西全都灑在引擎蓋上,她彎腰一個個撥弄查看,確定沒有要的東西在其中,一古腦兒又將東西扔回皮包,走到車門旁,小腿向後屈起,美麗的馬靴用力地踹向門板,連續兩下,像在踢路邊不識相的野狗。

    他看得驚異萬分,正要出言相勸,女孩竟蹲踞地上,埋頭痛哭起來。

    那女孩分明是掉了車鑰匙,因進不了車在發脾氣,但也未免太激動了吧?如果不是不得已,他實在不想多管閒事,他可不是生性古道熱腸的那種人,但她在那哭得萬般委屈,會令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們是正在鬥氣的情侶,遠遠那一頭已經有兩、三個也要開車下班的人朝這端看過來了。

    未免讓人議論,他矮下身子,想著適當的措詞要安撫女孩,「張小姐,是不是鑰匙忘了帶?現在才七點二十分,回公司去找找看吧。」年輕人就是毛躁,動不動就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們似,這點芝麻小事也值得哭天搶地嗎?

    「李經理的辦公室鑰匙只有秘書才有,她七點就走了,我進不去。」她抽抽噎噎地回答他,神情顯得十分傷心。

    「那麼就先放在這過一夜吧,明天一早妳不就可以拿到鑰匙了?」他有些不耐煩了,哄女人一向不是他的專長。

    正要直起腰桿時,女孩突然抬起頭來,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睫毛及眼線奇異地沒有暈開,他仔細觀察她的眼瞼附近,濡濕一圈的痕跡證明她應該是掉了淚,真不知哪種牌子的睫毛膏及眼影能像油漆一樣如此防水。

    「石經理,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其實我不全是為了這件事,我只是覺得最近真是倒楣透了,工作老是出狀況,現在又……」她用力地吸吸鼻子,聲音大得讓他皺起眉頭,他從口袋裡掏了條手帕遞給她,她毫不猶豫地裹住鼻子擤了幾下。

    「妳剛到新環境,出差錯再所難免,過一陣子就會好了。」果真是草莓族,一丁點挫折都受不起,難怪他手下新進的工程師也都待不上半年。

    「可是,可是我今天……」她扁扁亮澤依舊的唇。「把李經理帶回來的合約不小心送進碎紙機了,他大發雷霆,說我連續搞砸了他的事,他要……」說著又淚漣漣起來。

    「合約?那的確是有些麻煩,不過錯誤既已造成,也只有想辦法彌補了。」這個女孩真不是普通的迷糊,合約也能當成廢紙?任誰都會抓狂吧?

    「可是,李經理說他不能再原諒我了,除非……」水眸閃過一抹羞慚。「除非我答應……」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便條紙放在他手心。

    他聚睛一瞧,大為驚詫。「這是……」

    白紙上只有幾個文字及數字,簡單明瞭--怡景飯店,727室,PM7:30。

    「他說,只要我去了,這件事就不算數,他還會加我薪、升我職。」她愈說眉尾愈垂,顯見萬般掙扎,方纔的對車發飆只是藉題發揮罷了。

    「妳現在就是要趕去那兒?」他匪夷所思地瞪著她。

    他見過那位李經理,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頭頂毛髮稀薄,眼小、牙暴、凸肚,笑起來五官像出車禍似的全擠在一起,看起來不是十分悅目,但是如此名目張膽地威脅利誘女部屬,也證明了此人是相由心生,實屬敗類。

    「我不想去啊!但是我很需要這份工作,我今年已經換了三個工作了,再這樣下去,我媽不會饒了我的,家裡正等著我拿錢回家呢!」她小心地擦拭眼角的清淚,嘴唇快垂成倒U字型。

    「妳決定怎麼做?」老實說,他沒有必要出手管這檔子事,何況女孩與他只見過幾次面,情份不夠到讓他兩肋插刀,即便此事聽起來令人不舒服至極,但女孩的決定也絕非他能左右,這事全憑她個人一念之間。

    「我是不願意去的,可是也不想被辭掉,真是倒楣透了!」女孩站起來,對著手帕猛擤鼻涕。

    他看看表,已經在這兒耗了不少時間了,晚上還得趕個聚會,得想個說詞脫身才行。

    他看向她,女孩也眨著無助的琥珀眼回視他,裡頭有著求援,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一腳踩進了水泥未干的禁地,想要抽腿,但腳印也留了、鞋子也髒了,不善後又說不過去,正在煩惱,女孩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開口道:「石經理,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來了,所以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答應,我知道你很有正義感,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

    「小姐,妳不會要我替妳去狠扁他一頓吧?這樣他依然可以辭了妳。」他立刻澆了她一盆冷水,她以為他是超級警察嗎?真是盛名之累。

    「不用、不用,」她用力地擺手。「不用你動手,只要你、只要你……」她略顯扭捏,「陪我到飯店,告訴他,你、你是我的男朋友,一切都是誤會,我不能作他女朋友,看在兩家公司頭頭都有交情的份上,他就不敢動我了。」

    「妳--」虧她想得出這種鬼主意,他啞然失笑。

    「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的,以後私底下碰到,你大可不必理我。」

    她急切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個能解救她的超人般,但見他不搖頭也不點頭,心涼了一半,琥珀眼成了塑膠,頓失光澤。

    「沒關係,如果你為難,我不會強求的。我知道你沒有必要幫我,我們本來就沒交情,這的確不關你的事,對不起,是我太冒昧了。」又恢復了在電梯裡頹喪的神色,她拎起皮包,轉身就朝電梯口走去。

    他楞住了。

    她那幾句話乍聽沒有什麼不對勁,但仔細一想根本就是在說他和世面上那些自掃門前雪的自私男人沒什麼兩樣。

    她還如此年輕,身處在充滿豺狼虎豹、你爭我奪的世界裡,想要潔身自愛並不容易,也很難得,且她畢竟試圖掙扎過,如果在這人生的轉捩點上,因為他的漠然而走向歧途,那他將難辭其咎;再說,不過是裝裝樣子、表表態就能順便教訓一個老色狼也不壞,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時間,而且怡景飯店就在附近而已。

    「喂!張小姐。」他在她踏進電梯前叫住了她。「我送妳去吧。」

    她回過頭,陰霾盡掃,朝他燦爛地一笑,迅速地奔了過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她興奮地抓著他的手臂搖了搖,自動鑽進他駕駛座旁的位子。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喜悅感染了他,讓他覺得這個前所未有的多管閒事的決定似乎是對的。

    車子在下班車潮中多塞了十分鐘,到飯店時已經超過七點半了,她雀躍地走進飯店大廳,方纔的憂容均不復見。

    從他答應她開始,她的笑容就沒停過,小女孩的快樂與憂傷真是來去如風。在電梯裡,她還一直對他咧嘴笑著,潔白的貝齒讓面龐閃閃生輝,他搖搖頭--如此生嫩稚氣,誰知道她人生的下一個虎口在哪裡等著?

    走出電梯,她毫不遲疑地挽起他的手,側臉偎著他的上臂,那姿態像是要和她親密幽會的是他而不是那姓李的老傢伙。

    「妳--」他身子僵了一下,她也太大方了吧?

    「裝裝樣子嘛,這樣他才會相信啊!」她拖著他走到727室門前站定,吸了一口長氣,在門上砰砰敲了兩下。

    腳步聲逐漸接近,當門把「喀喇」一聲響起時,她忽然踮起腳尖,兩手環住他的脖子,快速地吻住他。

    這個吻來得突然,他猝不及防,反應慢了半拍,回神時已讓她滑溜的舌攻陷口中……

    這個腳本沒有事先說好吧?就算要演戲,也不必這麼真槍實彈吧?他們根本就不算熟識,現在的年輕女孩還真是大膽得可以!

    他眉頭攏起,兩手抵住她的細腰正要推開她,她卻驟然鬆開他,兩眼熠熠閃耀,舌尖還意猶未盡地舔了一遍下唇,醉聲道:「好好吃,跟提拉米蘇一樣。」

    「石崢,你太過分了!」開門的人發出怒吼。

    慢著!這聲音是……

    他轉向抗議者,血液瞬時停止流動。「宛珍?」

    然後,一個辛辣的、集滿怨怒的耳光準確無誤地落在他臉上。

    一串銀鈴般的歡悅笑聲在他背後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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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托車嫻熟地在十五巷入口拐了個彎,行駛了五十公尺後,停在一棟舊式公寓前。

    她拿下安全帽,抽出車鑰匙,從座墊下提了一袋東西,跟著耳機流瀉出的音樂輕哼著歌曲。

    她毫不費力地爬上層層樓梯,沒有停頓,直達五樓,在門外的鞋櫃旁脫下球鞋,放進櫃內。

    鐵門旁的水泥牆上掛起了簇新的招牌--「你情我願徵信社」,下方的木製信箱裡還放置了一迭印製好的宣傳單。

    她隨手抽了一張,很快地流覽一下。

    你(妳)的婚姻岌岌可危嗎?

    你(妳)的愛情即將不保嗎?

    想揭開情人的真面目嗎?

    不用符咒,價錢公道,賜你幸福。

    請來電洽詢--(02)2369-XXXX。

    她仰頭大笑,踏進玄關,直接走向原為餐廳,現已放置辦公桌椅及檔案櫃的地方,高聲奚落道:「有沒有搞錯,像賣大力丸的廣告一樣,有創意一點好不好?真是!」

    「噗滋,噗滋……」一個斜靠在辦公椅上,約莫四十歲左右,頭戴漁夫帽的瘦削男子朝她發出怪聲,眼珠不斷瞥向她背後的會客區。

    「你眼睛抽筋啦?早告訴你這廣告詞不能這樣寫,俗到爆好不好!」她將手上的袋子放到辦公桌上,拿下耳機。「喏,你們愛吃的蚵仔麵線,快吃吧!」

    「杜蘅,妳上班時間不是快到了,別耽誤了,快去吧!」一個約三十多歲的清秀短髮的女人快步走近她,斜歪著嘴,像便秘一樣擠著眼。

    「急什麼?還有一個鐘頭,咦,妳嘴巴也抽筋啦,搞什麼你們?」她好玩地也學著擠眉弄眼。「有--問--題,幹嘛?想賴帳啊?」

    「妳在說什麼妳?妳叔叔會賴妳什麼帳?明天再說,妳先回去……」短髮女人壓低聲量,甩手肘碰她手臂一下。

    「不行,我今天就要拿到錢,信用卡刷爆了,不還錢不行。」她手掌一攤,伸向男人。「這次我要分三分之二,因為都是我親自出馬,而且圓滿成功,分多一點也不為過吧。」

    「妳還說,快被妳氣死了!」女人氣得擰了她的手掌一下。

    「很痛耶!妳不想分我錢也不能捏我啊!這樣下次我可不支援你們了。」她甩甩痛手,莫名其妙地看著仰首做起昏倒狀的叔叔。

    「這位是杜小姐?」背後冒出一個預期外的男性嗓音,她一震,慢動作回過頭。

    男人有一雙線條深刻的雙眼皮、黑而濃的睫毛,如果不是沒有溫度的眼神和唇畔嚴苛的表情紋,他長得可謂之「清純」。

    剛剛可能是坐在另一頭的會客區吧,所以現在才能夠無聲無息地出現。

    她眉角高高揚起,有著不尋常的驚喜。

    「呃--石先生,這個是我們的工讀生啦,不是你要找的張小姐。」短髮女人趕緊過來擋在兩人中間。

    「阿姨妳做什麼?」杜蘅將擋住視線的障礙物往旁一推,仰起小臉甜笑著,「石先生有案子要委託嗎?我們專員很多,但現在都跑case去了,如果你要等張小姐,這幾天恐怕不行,因為她在負責另一件案子。」

    「是啊是啊!石先生,我們都是看現況分派員工任務的,也都會完全遵照客戶的要求,絕不會有你所謂超出界的事情發生,您若需要服務,我們其他人也可以幫您達成目的,不一定要張小姐。」拿掉漁夫帽的杜明也前來哈腰陪笑。

    此時門口走進來兩個男人,朝杵著的四位男女點頭道:「老闆哪位?我們有事要請托。」客人上門了,短髮女人急忙延請他們入會客區商談。

    石崢不發一語,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始至終巧笑盈盈、目含春意的杜蘅身上。

    她很難想像這種深情的雙眼皮也能射出冰利的眸光,他移動著眼珠,像掃瞄器一樣來回掃過她週身好幾遍後,終於微微掀動一下唇角,對著一旁緊張兮兮搓著帽子的杜明道:「我現在的確想到了一件案子,內容有個角色很符合杜小姐的條件,不知道杜小姐現在有沒有空,我想私下和她討教,順便談談費用。」

    「這個您和我們談可能比較妥當,她年紀輕,設想不夠周到……」瘦削的身子悄悄擠進狹小的空間。

    「叔叔,沒關係的。」杜蘅連聲音都嬌甜起來,再次推開礙眼的屏障,笑彎了一對大眼。「我可以應付的,你去忙你的吧。快去幫阿姨啊!石先生,你想到哪裡談?」

    「前頭有一家茶坊,那裡清淨,談私事最適合不過了,妳意下如何?」他淡淡地牽動唇邊的笑紋,但任誰都看得出來他一點笑意也沒有。

    「好啊好啊!」她爽快地應允,像要出外郊遊一般興奮異常。

    兩人一前一後踏出玄關,將杜明視作透明空氣。

    「喂!杜蘅!喂--」他望向空蕩蕩的樓梯間,聳聳肩,吊兒啷當地晃回屋內。

    個人造業個人擔,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反正杜蘅的便宜也不是那麼容易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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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瞇眼,凌厲之氣削去了一半;一睜眼,雙眼皮增加了深不可測的意味,在一瞇一睜間,他不吭聲地進行沉默的探索,持續有五分鐘之久。

    杜蘅一徑在笑,像是望著櫥窗裡新出爐的蛋糕,滿眼是垂涎的欣慕。

    不過五分鐘也未免太久了,腮幫子已有些發疼,她掐掐頰肉,嬌聲地道:「石先生想和我談什麼呢?」

    石崢喝了一口金萱,清清喉嚨道:「說說你們的服務宗旨,我想瞭解一下,你們能做到什麼地步?」

    「這個嘛--」她托著腮,眼珠轉了轉,一字不漏的背出徵信社員工守則的第一條。「凡是外遇啊、對另一半的感情有疑問、想要挽回對方的心、或者要測試交往中的情人忠貞度夠不夠,我們都可以提供專業的方法幫助您。」

    「所謂專業的方法是除了監聽、跟蹤、查訪之外,還有角色扮演吧?」他的眉一挑,精銳表露無遺。

    「呃--這要看情形……」

    「那包含誘人犯罪嗎?比方說來個美人計,找機會向某人搭訕,測試他受不受誘惑?」他兩手交迭在桌面,與她距離拉近。

    「呃--我們也提供這項服務,多半以未婚者居多,這樣就能知道信誓旦旦的情人是否是真心想和對方廝守一生。」她嗅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清冷如月之森林,她不禁深吸了一口。

    「嗯,那麼,如果當事人不受誘惑,照道理你們的工作是否就該到此結束,然後向委託者據實以報,抑或是還能繼續製造另一種破壞呢?」他將身體傾向前,與她的距離不超過十公分,她恍如置身在林蔭間。

    「製造破壞?什麼意思?」她有些失神,不是因為他逐漸咄咄逼人,而是那對深幽的瞳眸,似流沙令人深陷。

    「妳不應該聽不懂的,你們的人出馬引誘當事者,如果當事者不為所動,就該停止了,怎能再設下圈套,讓委託者信以為真,產生誤會?妳說,有沒有這種事呢?」

    她將上半身向後退了些,遠離他的影響範圍,以免被他干擾。

    「石先生,你指的是張小姐上星期承接的案子嗎?」她啜了一口熱茶,臉上掛著滿滿的笑,鎮定如常。「我們只知道鄭宛珍小姐委託我們測試您的忠貞度,至於方法和結果,只有張小姐和鄭小姐知道,我們不過問的。您有疑問嗎?還是,您也想測試一下鄭小姐對您的感情有多堅深?」

    他沉默了,雙臂盤胸,再度瞅著她,冷面孔出現了極度的困惑。「杜小姐,我們見過面嗎?」

    她眼神閃了一下,很快地回答,「沒有。」

    「那麼,有間接接觸過嗎?或者,我應該說,我曾經做過對妳不利的事嗎?」

    「石先生為什麼這樣問?」原本彎彎的薄唇突然拉平。

    「據我所知,鄭小姐和張小姐事先商量好的方法是利用一些巧遇來製造機會和我搭訕,看能不能誘我偷腥;但上星期上演的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我想這跟張小姐個人有很大的關係。」

    他是個冷靜的男人,不好交手,她得小心,他表現得愈平穩,她就要笑得愈開心,因為鄭宛珍配不上他,她看不見這個男人的心。

    「那--就等張小姐來為你解釋吧。」

    「喔?」他再次湊近她,這次帶著微笑。「為什麼要等她來?妳不就可以為我解釋清楚了?杜蘅,我--得罪過妳嗎?」說完還伸手拂去她唇邊的糕餅渣。

    她半張著嘴,笑剩下一半。「你弄錯了,我不清楚這件事。」

    「怎麼?換了個裝扮就換了顆心了,連做過的事都不記得了?」他竟咧嘴笑了,原有的冷峻消逝無蹤,如陽光初透,她看得呆了。「妳幾歲?杜蘅。」

    「二十。」她受影響了,很難再維持平靜。

    「我三十,再幾個月就滿三十一了,整整大妳十歲,如果我還看不透妳這種小女孩的把戲,那我豈不是白活了這十年了?」一口白牙在斜射進玻璃窗內的陽光下亮晃晃的,他們的表情瞬間互換--她呆怔,他卻得意了。

    「說不出話了?」他將熱茶一飲而盡,繼續揭發,「妳的確有一套,小小年紀行事如此老練,你們公司的職前訓練做得真不錯。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我們既沒有見過面,也沒有利害關係,為何妳要陷我於不義?」

    「你--認錯人了。」她勉力擠出笑容,兩手抓緊地上的背包,往後挪動了座椅。

    「張小姐比我漂亮多了。」

    「我倒覺得妳今天好看多了,沒有搞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在臉上。」

    她素著一張豐潤的圓臉,披肩直髮墨黑得泛紫,原來的棕色鬈發必定是假髮;眼珠今天是烏黑的,上次的琥珀色想必是隱形鏡片的效果;睫毛長直,不再假似鬃刷;沒有了彩妝粉飾,白皙的肌膚上有一些淡淡的雀斑,清稚的真面目,讓年紀瞬間倒退成十八歲。

    她原本是騙得了他的,但那雙大眼流露的莫名熱切,及那獨特的爽朗音質,像徽章一樣地標示出她的身份,她以為他只能見到膚淺的表相嗎?

    「我說了,你認錯人了。你要找張小姐,我會轉告她,我上班時間到了,不能再跟你聊了,再見。」她推開椅子,想在男人變臉前飛奔出茶坊,衝回公寓。

    但她跑得不夠快,石崢腿長,不到二十公尺他便從後頭趕上攔住了她的去路,抓住她的臂膀,將她拉到路旁一棵矮樹下,抵在樹幹上,凶相盡露。

    「作賊心虛了,想跑?」

    「誰作賊了?我說了,你認錯人了,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就是張小姐?」那張清純的臉凶起來還挺有震撼效果的,她可不能示弱。

    「證據?」他挑起眉,似乎真的在思索她的提問。「嗯,證據很重要,免得又落得跟之前一樣被人誣陷。」

    「說啊!我哪點像她了?」她面含得意的勾起唇角。

    他俯視那張挑釁的圓臉,慢慢漾開了笑紋,凶氣消失了,竟一團和氣了起來,視線從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緩緩下移,最後停在她的鎖骨,長指冷不防地伸出,覆在那片薄得看得出血管的肌膚上。

    「你幹嘛?」她一驚,猜不出他的意圖,他的動作是挺曖昧的,但那雙寒眸裡根本沒有一絲佻撻的意念,這男人到底在賣什麼關子?

    他不說話,手指往下滑,停在她襯衫領口處,摸索著扣子,解開了第一顆。

    「喂!」她眼珠左右轉了一圈,尷尬地道:「你想跟我幹嘛也不用在公共場合吧?雖然不是大馬路,但還是會有人看見……」

    「不想讓別人注意就別說話。」第二顆扣子也被解開了,

    「喂!」她開始急了,他不像在開玩笑,兩隻手被縛在身後無用武之地,她又不想大嚷大叫引人圍觀,他該不會是想將她剝光示眾吧?「你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再這樣我可要叫了。」

    「忍一下,就快好了。」繼續解開第三顆。

    這男人在說什麼?忍一下?當她是頭豬嗎?

    「我要叫了--」她正要張嘴,他順勢摀住,揪住她的衣襟,使勁往旁一扯,雪白的半片胸口和渾圓的肩頭霎時敞露。

    他附耳低聲道:「妳不是要證據嗎?我這就讓妳看證據,妳不會告訴我張小姐的肩頭也有一個和妳一模一樣的刺青吧?」說完雙手一鬆,往旁退開一步遠。

    她錯愕地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衣服拉好。這下可別再說我識人不明,妳若不承認,我還有別的方法對付妳。」

    她噘著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整理好衣領,扣回扣子,咕噥道:「算你厲害。」

    「我不管妳是何動機要誣陷我,總之,我給妳一個機會補救,現在跟我走。」他抓住她的手腕,走向停在巷口的一輛香檳色汽車。

    「我現在不能去,我要趕四點的班,拜託!」她一手拉住車門把,拚死想掙脫,但氣頭上的他沒那麼好打發。

    「不去是吧?那麼叫杜先生去也可以,我順便和律師商量一下要用什麼罪名控告你們公司。」他放開她,好整以暇地靠在車門上,閉上眼假寐。

    她歪歪嘴,伸出拳頭作勢要左右開弓揍他,接著兩手又立即交迭身後,做出微笑謙卑狀。「石先生,那就走吧,我想請假兩個小時應該不成問題,謝謝你給我這個彌補的機會。」

    他掀開眼皮,面無喜怒,「孺子可教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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