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消融、大地春回。
便連這位於崇山間的廣袤樹林亦是如此。
緩步於林中,望了望自葉隙流瀉的陽光,又望了望那樹上初冒的枝芽……眼前所見儘是盎然春意,卻只是讓瞧著的人心下更覺難受。
緩行的腳步無改,東方煜唇間已是一聲輕歎流瀉。
春……嗎?
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深秋時分吧……眼下正月已過,失去李列的音訊至今,也有四個多月了。
回想起那總是一派淡冷的少年,胸口便不由得為之一緊。
「再說吧……後會有期。」
臨別時的話語猶在耳畔;那別前終於得見的淡笑,亦仍深深地刻劃於腦海之中。
別後至今也有年餘。一年多來,他一直期待著彼此再會的一日,也一直關切著李列的所有消息--可和那少年有關的一切音訊,卻從四個多月前的那個秋日起便完全斷絕。
他最後得到的消息,是李列中包含「鴛鴦刀」雷傑在內、江湖第一大殺手組織「漠血」四名高手的埋伏,重傷逃遁。其後,同行三名地榜殺手的屍體先後被發現,可李列和雷傑卻就此失了蹤跡,再無任何音信。
自傲天堡一事後,李列聲明鵲起,早已成了江湖上公認的後起之秀。尤其他之後又接連敗了許多知名人物,名聲雖不能算十分良好,可提起「歸雲鞭」李列,卻是人人都忍不住要說上亦兩句的。
也因此,李列和雷傑的失蹤,自然成了江湖上近幾個月來最受注目的話題。
而其中最為盛行的說法,便是雷傑雖手刃李列、卻也受其臨死反擊而傷重不治。
當然,相反的版本也是有的。可不論謠言的內容為何,卻大都認定了李列凶多吉少、雷傑則尚有一絲希望。
但東方煜並不這麼想。
也或者……該說是他不願這麼想。
他知道雷傑的實力比李列高出不只一線,也知道奮力擊殺三人後的李列不可能有太多的餘力應付雷傑。可儘管他明白這些,心底卻仍近乎盲目地認為那個少年不會有事,「歸雲鞭」李列之名本就是擊敗了許多實力不俗的角色護才傳揚開來的。如果是李列,即使對手的實力較高,也一定能找出制勝之法--他是這麼相信著。
只是相信歸相信。在少年已四個多月了無音信的此刻,不論再怎麼相信,也縱難掩蓋心底的不安。
畢竟,在時序已入春的此刻,碧風樓的情報網卻什麼消息也沒能得到。
苦苦等待了四個月後,滿心的擔憂讓東方煜終於下定了決心不再枯等。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李列真有了什麼不測,他也不可能只是聽聽那消息就算……橫豎都是要跑一趟的,與其繼續傻傻等著不知何時才能獲取的情報,還不如靠自己的雙眼親自確認一番。
這也正是他此刻身處這片廣袤樹林中的原因。
他要親眼確認……確認那個少年究竟是生是死。
思及至此,心中忐忑之情更盛,持劍的掌亦因而微微收緊--卻又在聽得前方隱隱傳來的潺緩水聲之際,心下劇震。
就在前方林子裡!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本自緩行的腳步瞬間加快。他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朝那水聲來源處疾奔而去,直至水聲漸響、清澈溪流映入眼底。
便在那小溪畔,一棵半枯的樹木極其醒目的矗立著。離地不遠處,還殘留著受過撞擊的痕跡。注意到這點,東方煜忙上前蹲下身子細細察看。
由那撞擊的痕跡及樹幹受損的程度看來,應該是打鬥造成的……一人被擊飛直撞上樹幹,透體而過的勁力震傷了樹木內部,使這棵樹即使入了春也呈現這般半枯的模樣。
而這撞擊的痕跡,說不定就是李列和雷傑打鬥所留下的……若真是如此,那他所追尋的答案,只怕真的就在這溪流對岸的深林內。
思及至此,他又一次抬眼,看了看那葉隙外和暖的陽光。
而後,目光下移,改望向溪流對岸依舊延伸著的密林。
就是那裡吧?
可能有李列確切消息的地方……就在這山林的最深處。
因不安而產生的猶豫瞬間籠罩心頭,可他終究是將之壓抑了下,輕功運起掠過溪流,飛快地繼續往林子深處行去--
不論在等著他的是什麼樣的結果,他,都要親自去面對!
***
提袖、懸腕、下筆,隨著墨跡印染,隱透飄逸的端整字跡流暢地落於紙面。
不消片刻,一張藥方已然完成。
擱了筆,晾了晾手中墨跡未乾的方子,白冽予將之遞給了面前焦急等候著的中年男子。
「拿方子到前廳抓藥。趙二哥會說明詳細的煎服方式。」
脫口的音調,是遇神情一致的淡冷。
本就有些戰戰兢兢的男子因而又更緊張了幾分,忙急急點頭應道:「是、是的。」
他雖也聽人說過這年輕大夫「面惡心善」--儘管態度十分冷淡,替人看病時卻相當仔細耐心--可實際面對那張瞧不出分毫情緒的臉孔時,卻仍難免有些畏懼。
如此神態當然全入了白冽予眼底。但他以往不曾在意這些,現在自也不會。面上神色淡冷如舊,他一個手勢請男子離開內廳,並趁著下一位病人入內前的空檔到隔室走了一遭,為兩名正接受針灸的病人略作調整。
類似的生活持續至今,也有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來,除了定時的練功調息之外,便是為村人看診、開藥、下針……在這個足稱世外桃源的小村莊裡,他不是連敗無數高手的「歸雲鞭」,也不是堂堂擎雲山莊的二少爺。在這裡的他,只是個為石大夫所救、於醫道頗有天份的年輕大夫。
而這所有一切,便始於四個多月前那個月色晦暗的秋夜,始於他的一手定下的連環計策--
正自思量間,便在此時,心頭警兆忽現。
稍嫌突然的變化令白冽予立時收束心神,功聚雙耳細聽來人動靜。輕穩快疾的足音說明了來人不俗的輕功;悠長而無一絲紊亂的吐息則說明了對方深厚的內功修為。
是個一流高手。
伴隨著如此認知忽現,白冽予心下暗凜,氣息神態未變,右手已按上衣袍下腰間纏繞著的銀鞭。而後,他內勁暗提,一個踏足步出內廳,準備隨時出手迎上那明顯是針對著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
但見門簾忽掀,一道人影飛快閃入廳中。白冽予積蓄已久的勁力運起,銀鞭落地便要出手,卻在注意到那有些熟悉的氣息之時,動作一緩。
便只這麼一緩,下一刻,整個身子便已為那直撲而來的身影緊緊擁入懷中。
過強的力道環上背脊;迥異於春寒的溫暖貼覆而上。即便是他白冽予,亦不由得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措手不及。
銀鞭已然垂落於地,暗暗蓄起的勁力卻已撤回。包圍住軀體的溫暖讓他無措地僵直了身子,面上少有地流瀉了一絲極細微的困窘。
尤其,在感覺到前廳裡村民們齊齊望來的目光之時。
那些村民本以為李大夫是出來請下一位病人進去的,卻沒想到會有個人一陣風似地衝進了屋中,二話不說便把那李大夫給緊緊抱住了……太過突然的一切讓村民們一個個吃驚地瞪大了眼呆望著,就連一旁正忙著抓藥的趙二也不例外。
白冽予雖不在意他人目光,可眼下的情況卻讓本就不習慣如此舉動的他更覺尷尬。心思數轉間正待運勁掙開,耳畔卻已是低沉悅耳的男音響起:
「李兄弟……太好了,你當真平安無事……太好了……」
那話中所暗含著的憂心與關切,讓聽著的白冽予心頭便是一暖。
本已運起的力道再次撤了下。他任由自己置身這過於陌生的擁抱中,雙唇淺張已是淡淡一喚脫口:「柳兄。」
這「不速之客」,正是為了確認李列生死而苦苦尋訪至此的東方煜。
經過了好一番周折,滿心憂切的他終於來到了這個位於崇山峻嶺的小小山莊,依著村人指示來到這間屋子--而終於見到了他四個多月來一直深深擔憂著的少年。一時激動下,無暇細想便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即便是人就在懷中的此刻,東方煜心底的喜悅關切之情亦無分毫削減。聽著那淡冷一如過往的低幽嗓音,幾許懷念之情升起正想說些什麼,清冷音色卻已再一次響起:
「年餘未見,要想敘舊,也不急於這一時吧?」
「啊……抱、抱歉。」
這才憶起了少年--或許該說是青年了--一貫淡然的性子,以及自己正當眾緊抱著對方的事實。當下匆匆收手放人,俊朗容顏之上已是帶著歉意的一笑揚起:「方纔見著李兄平安無事,一時間有些過於激動了,所以才……「
「無妨。」
知道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白冽予淡淡一言止住了對方的解釋。「柳兄遠道來此,何不先到村西的涼亭稍歇一會兒?」
「……也好。冒然來訪是我唐突了,還望李兄莫怪……請。」
見著那一雙雙直往自個兒身上投來的好奇目光,東方煜自也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眼下既已確認了李列的平安,敘舊什麼的也就不急在這一時了。於是順著李列的話一句應下,而在同外圍鄉親一禮示意後、轉身離開了前廳。
他相貌俊朗,一身氣勢不凡,予人的感覺又十分溫厚有禮,自然在村民們心中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也對這姓柳的男子更添了幾分好奇。
只是眼下唯一識得那柳姓男子的便是眼前的李大夫。而對著李大夫那張瞧不出一絲情緒的淡冷臉孔,村人們便是有再多的好奇也沒法問出口,只得忍下疑問、依著李大夫指示依序入內看病。
沒人問,白冽予自也當作什麼都沒注意到,神色淡漠無改地接著診斷起眼前的病人。
可本該同樣冷漠的眸光,卻已幾不可察地柔和了些許……
***
結束看診之時,已是春陽偏西的向暮時分了。
將筆硯簡單收拾了下,窗外昏黃的天色令白冽予唇角苦笑微揚,卻仍是自櫃中取了罐茶葉後才出屋朝村西涼亭行去。
雖說以東方煜的性子,有此舉動也是相當正常的事……但說實在的:他沒想過東方煜竟會為了找他,就這麼一路穿越深山密林尋至村裡。
自個兒行蹤如何為其所察固然耐人尋味,可對方見著自己時所流露的關切與歡心,卻讓白冽予感到十分溫暖。
便如那個過於突然而讓人無措的擁抱。
仔細想來,像那般被他突如其來地緊緊抱住也不是頭一遭了--東方煜平時看來溫厚穩重,可一旦情急,便時常什麼也不顧了。那樣過於熱情的舉動雖讓人難以習慣,但一想著他是太過擔心自己才會激動若此,些許的不自在便也隨之煙消雲散。
而甚至是帶上了幾分懷念的,對於那迥異於已身的單純、爽朗和溫暖。
自傲天堡一別至今,也有一年半多了吧?
行往涼亭的腳步如舊,神色亦澹然未改。可眸光,卻已因憶起那別離前的情景而柔和了幾分。
東方煜所贈的銀票至今仍平整地躺在他衣帶之中。而他的腦海裡,也依然清晰記著別前對方憂心傷感中堅決地要他收下銀票的神情。
儘管瞞著對方的事情仍然太多,但他心裡卻是將東方煜當成了一位足以托付性命的好友,也始終期待著彼此再見的一日。
而今,他們重逢了,在這崇山峻嶺間的偏僻小村裡。
意料外的重逢或許暗藏了什麼危機……可便只今晚也好,他想要忽略這些,單純地同東方煜好好敘敘舊、聊聊彼此分別至今的一切……
心下正直思量間,彼此相約的涼亭已然入眼。那亭中歇坐凝望的身影令白冽予瞧得心思一寬,遂不再多想、稍微加快了腳步朝久候的友人行去。
由於他並未隱藏足音,故接近涼亭之時,本自欣賞風景的東方煜已然滿臉笑容的回過了頭:「李兄!」
「久等了。抱歉。」
似乎是受那過於燦爛的笑容所惑,不如回應的音調淡冷如舊,唇角卻已是一絲淡笑勾起。直望向對方的眸子,亦未掩下先前染上的幾許柔和。
多半是出於無心的一個表情,卻讓對面的東方煜瞧得當下便是一呆。雖旋即回過了神起身相迎,但那笑意入眼時帶來的震撼,卻依然於心底激起了一番波濤。
--打相識至今,這還是他第二次見著李列露出笑容。
眼前的一笑仍是那樣的淡然、那樣的清淺……也,一如初見之時,讓他升起了一種「竟是好看如斯」的奇特感慨。
只是好看歸好看,要用這點稱讚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瞧著那眉宇間青澀已褪而更見熟穩的模樣,倒稱是青年還合適一些了--委實是有些不倫不類了。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儘管深受震撼,脫口的卻只是稍嫌客套的一番話:
「這趟本就是我冒然來訪……擾了李兄正事,還當由我賠禮才對,李兄有何過之有?」
「……既是如此,這些事兒便略過不提吧。」
兩人年餘未見,心下雖常思及對方,卻也難免有些生分。白冽予心知如此,故對他那番客套的用詞也不甚在意。倒是東方煜也注意到了自己一番客套得像在應酬的話,不由得面露苦笑,一聲歎息。
「同李兄弟年餘未見,這話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不過能瞧著你一切安好,這話說不說也就不再重要了。」
頓了頓,他伸手一比:「瞧我,竟然便這麼站著說起話來了--咱們入亭歇著吧?天色雖已晚,可夕陽西下前,對景共話的那麼點餘暇還是有的。」
「嗯。」
聽著他這番懇切中暗含無盡關懷的話語,白冽予一時有些無從響應,故只是一聲輕應,順其所言入亭歇坐了下。
這位於村西的涼亭臨池而建,位置靜僻又備有茶具,極適合閒聊休憩。故白冽予一見著東方煜來訪,便首先提了此地作為彼此相談敘舊的地點。
只是見著東方煜入座後一副千言萬語待提,偏不知從何啟口的模樣,讓本想等對方開口提問的白冽予心下莞爾,索性逕自起身,於友人不解的眸光中拿出了茶罐,接取泉水生火泡茶。
這一下來得突然,可瞧出他用意後,本有些呆著的東方煜不禁兩眼放光滿心感謝--兩眼放光是為了李列泡得一手好茶;滿心感謝則是因為友人留下時間讓自己好好整理思緒這點。
畢竟,他雖滿心急切地出來尋人,卻沒敢對「找到人」這點抱上太大的期望。沒敢奢望找到人,自然也不會相好見著李列時該要說些什麼,也就有了方纔的那陣無語。
只是如今有了空檔,一瞬間湧上的萬千思緒卻又讓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若從要緊事說起,最先要問的,自然是李列的近況了。而再來麼……便是多少關心一下數月前同雷傑的一戰。只是後者還需視李列的心情而定。若他不願說,東方煜自也不好多加探問。
而最後也最為重要的問題,則擋屬李列今後的打算。
這位置隱密的小村落環境清幽,確實相當適合避世隱居。可東方煜並不認為眼前的青年會就這麼遁世不出--先前停留於此多半是為了養傷,便是尚有其它理由使他於此多待,也遲早會離開的……若能得他允諾同行,即使只是一同下山,也定十分令人愉快。
除開這三個問題,剩下的,就是同他交換一下這年餘來的經歷與見聞了。
這一番整理下來,東方煜本有些紊亂的思緒立時條理清晰許多,也才有暇好好打量打量眼前年餘未見的青年。
同別前相比,李列不但長高了些許,神態氣質間也成熟不少。舉手投足隱藏高手風範,讓人一瞧便知是個人物,再不同於以前乍看平方的青澀少年了。
實則以這江湖之大,一年多的分別並不算是太長的時間。可對一個分別前才不過初出江湖的少年來說,這一年多的獨自打拼奮鬥已足使他消去最後一絲稚氣,真正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青年人了。
望著青年遠比別前成熟許多的模樣,東方煜心底一時感慨又起。可還沒來得及想上什麼,便旋即給青年泡茶的動作吸引了住。
正自忙碌的雙掌依然是記憶中的完美無暇,泡茶的技巧也流暢高明一如過往……李列泡的茶堪稱一絕,這是他初識時便領教過了的。眼下得以再次品賞,期待之餘,懷念之情亦同時大盛,讓他有些不自主地便對著友人望出了神。
察覺到東方煜正有些恍神地直盯著自己,過於熟悉的情景令白冽予心下暗感懷念,索性任由他呆看著,自個兒則專心處理手中的茶。
但聞茶香漸散,半晌過後,一壺香茗已然泡成。
給彼此各添了杯茶後,白冽予重新坐回椅上,也不先「喚醒」友人,一個提杯、雙唇輕啟便是淡淡一句脫口:「年餘未見,便讓我以此茶代酒,先敬柳兄一杯罷。」
言罷,手中瓷杯近唇,略一仰首飲下了小半杯茶。
如此舉措對有些出了神的東方煜自是十分突然。但他畢竟是交際能手,又已理好思緒,故眼下雖有些尷尬,卻還是爽朗一笑舉杯回敬,同時細細品味起香茗入喉的口感。
隨之擴散的清雅芬芳令他滿足地瞇起了眼,讚道:「李兄的茶藝似乎猶有精進。可惜我這趟來得匆忙,沒能帶上先前得到的上品冬茶。後者若經李兄巧手,定然又是一番享受哩!」
「柳兄客氣了。」
簡短一句應承過,白冽予不再多言。瓷杯一擱、澄幽眸光對上眼前男子,靜靜等待他接下來將有的提問。
又自啜了口茶後,東方煜面上笑意微斂,這才緩聲開口:「李兄打去年秋天同雷傑一戰後便失去音訊,近幾個月來已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陣議論了……卻不知李兄弟這些日子來過得可好?今日瞧你在為村人看診,著實讓我吃了好大一驚。」
用的語調仍算輕鬆,可同那澄幽眸子對上的,卻是雙深染愁色的眼眸。
而那份愁,自然是為著「李列」的失蹤而生。
白冽予本就將他當成了朋友,此時見他因自己此刻安排的「失蹤」憂切神傷若此,不禁起了一絲愧疚。只是此事牽連甚廣,更與復仇大業息息相關,自然不可能同他解釋清楚……
心念電轉間,一聲輕歎罷,他淡淡將那日同雷傑交手的經過--取下面具令敵分心這節自是輕輕帶過,只說是略施小技引對方露出破綻--盡數道予了東方煜。
後者雖早知友人那一番惡鬥定十分凶險,但此刻經他娓娓道來,聽在耳裡還是難免有些心驚肉跳之感。
東方煜也是慣於出生入死的人,可面對李列應敵時那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勁,也不由得雙眉微蹙、暗感憂心,就差沒開口勸上兩句「多保重些」、「別太亂來」之類的話了。
但他終究沒說上這些,只是靜靜地聽李列繼續說下去。
「待我清醒時,人便已在這村裡了……救我的人正是石大夫,也就是我如今寄居的人家。由於這村子十分隱密,當不至於為漠血的人發現,我便依石前輩的意思暫且住下養傷……那點粗淺醫理,也是趁這些日子學的。這幾日石前輩下山辦事,所以才由我來幫村民看診。」
話說到此,有心告個段落的白冽予輕啜了口茶潤潤喉嚨,並自抬手,為友人不知何時空了的杯裡再添了些茶。
東方煜略一頷首謝過,卻一點動手舉杯的意思也無,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面前的青年……本抿著的雙唇幾度張闔,似想說些什麼,偏偏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而終只是,一聲歎息。
「待李兄弟再入江湖,這連敗漠血四位高手的事跡定會令整個江湖為之震驚了……卻不知李兄今後有何打算?」
「……待兩日後石前輩回來,我便會離開此地,再一次做回那個受人錢財、予人消災的『歸雲鞭』吧。」
「如此甚好--若李兄不介意,便讓我在此多勾留兩日,到時一起下山吧?至於下山之後有何計劃,到時再說也不遲。」
聽得李列不日便要離村下山,東方煜心下大喜,立即把才纔的重重憂心暫擱腦後,直接提出了同行的要求。
他雖不認為李列會拒絕,可想起往日少年獨來獨往的作風,心裡還是難免有些忐忑,不禁半是期待半是緊張地看著眼前的友人。
不過這回倒是他多心了。見他開口,本就知道他會有此要求的白冽予點了點頭,淡淡道:「如此,便需得勞煩柳兄和我同住一房了。」
「李兄忒也客氣了……倒是如此叨擾,若有讓李兄為難的地方還請直說。否則讓李兄惹上什麼麻煩,我可就過意不去了。」
得他允諾,東方煜雖是喜上眉梢,卻仍因顧慮著友人「為客」的出境而有此言……知對方是擔心自己,白冽予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需介意,心緒卻已因著稍微告一段落的話題而移到了某件頗令他耿耿於懷的事情上。
看著俊朗面容之上單純的喜色,略一思量後,終還是淡淡問了句:
「不知柳兄如何查知我的行蹤?」
他並不認為碧風樓有辦法查到此地--若真是如此,漠血的殺手早就透過足稱情報業第一把交椅的同屬組織「清風」取得消息、追來村裡趕盡殺絕了。
而這一問,讓本在興頭上的東方煜先是呆了下,才猛然醒悟似的道:「我並非查知李兄的行蹤,只是在研究李兄下落時偶然知曉這村落的存在,才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前來探探……至於這村落的位置,則是由近年來新興的情報組織『白樺』處得來的。」
他並非愚人,讓白冽予本有些懸著的心立時一鬆。原因無他:東方煜口中的那個「白樺」,便是在他一手策劃下設來販賣冷月堂所得情報的組織。
白樺主要由二十八探中年輕一輩的幾人主事。而為首的,便是那個最早被白冽予收服、也最為忠誠的關陽。
關陽多半是知他對東方煜頗有好感,才會在其百般探尋時略做指引,並藉此套得些消息交換……
心下正思量間,一陣足音入耳。熟悉步伐規律讓白冽予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故未表現出任何警戒,只是抬眸朝足音來處望了一眼。
一旁的東方煜先是察覺了他的動作,才捕捉到了那正由遠而近、明顯帶著些武功底子的腳步聲。但見著友人不帶任何警戒,便也放鬆了心神,笑讚道:「李兄的耳力依然好得驚人吶!」
「真氣特性罷了。」
方如此簡短回了句,便已聽得遠處來人高聲一喚:「李大哥!」
那是個相當年輕的聲音,不高不低的音色圓潤,讓人聽得十分舒服。
而那一聲喚,讓白冽予面上神情立時柔和了些許:「小殊。」
如此情態雖不知早先的淡笑驚人,可看在東方煜眼裡,卻還是相當令人訝異的--尤其友人那聲喚的方式相當親近,令他對來人的身份更添了幾分好奇。
只見向晚暮色中,一襲裙裝的身影漸近,卻是個瞧來約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秀麗的少女。如此情景讓瞧著的東方煜心下訝異更甚,移向李列的目光立時多了些調侃。
「原來李兄勾留此地便是為此……如此說來,倒還是我打擾哩!」
話自然是用傳音的--少女已離涼亭不遠,東方煜自不會胡亂「開口」壞了友人好事。
只是這話聽在白冽予耳裡,則讓他在明白過來後旋即為之失笑。
帶著唇角難掩的一絲笑意,青年略一搖首,傳音答道:「卻非柳兄所想……只是此節原因為何,便需得柳兄自個兒細辨了。」
言罷,他不再多言,笑意一斂,目光已重新回到涼亭前的「少女」岳殊身上--只是這目光一移,便讓他漏看了東方煜面上一瞬間流洩的,近乎癡然的呆愣--問道:「有事麼?」
「李大哥,娘讓我請你和今天來的這位客人一起到家中用膳。」
似乎是見著東方煜在場,驚覺失禮的岳殊行了個禮後才道出來意。
經他這麼一提,白冽予這也才注意到此時天色不早,要親自下廚是有些晚了,遂一頷首道:「有勞令堂費心,我二人稍後便至。」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李大哥記得要來啊!我還等著你介紹一下這位大哥呢!」
見李列答應,岳殊笑著這麼道了句後,便又匆匆忙忙地轉身跑了回去。
這池畔涼亭裡,一時又只剩得原先的二人了。
瞧岳殊已走,白冽予這才望向被他「冷落」了好一陣的友人。只見東方煜一臉詫異地瞧著逐漸遠去的「少女」,好半晌才道了句:「他是男兒身?」
「不錯。由於某些情由,需得做如此打扮直至成年。」
「原來……我雖早聽聞某些地方會因迷信或忌諱而有此習俗,卻還是頭一遭碰上。」
「小殊之事仍瞞著多數村民,柳兄於此還請謹慎些。」
雖知是多此一舉,可白冽予還是提點了一聲後,這才起身收拾茶具準備離開。「眼下天色已晚,咱們還是早些過去,莫讓岳大娘久候了。」
「自然。」
見友人準備離去,面上詫異已褪的東方煜立即起身幫他收拾茶具。
只是手中雖一顆也未停歇地忙活著,目光,卻又有些不自主地飄到了眼前正自收拾著的青年身上。說實在,一直到那女裝少年離開前,他都未曾真正留心過--若非憶起李列先前曾提過要他自個兒判斷,他甚至不會花上多少心思去注意那個少年。
而原因,自然是因為自個兒一番錯誤的調侃後、青年不意流露的笑容。
本人想必沒有自覺吧……那一瞬間短暫的笑容,是個比先前的淡笑明顯許多,也更為牽動人心的一抹笑。
而他對著那抹笑,竟有些不由自主地望得癡了。
多半是因為友人總一派淡冷,鮮少有其它表情的緣故吧?東方煜暗暗想道。真該建議他多笑笑才是……年紀輕輕便淡然若此,哪天只怕還真看破紅塵,遁世而去了……
只是腦海中方轉過的「建議」還沒來得及脫口,便已見著友人一個抬手示意自己跟上。瞧著如此,東方煜當下不再多想,跟在友人身後朝那岳姓人家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