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了有些惺忪的雙眸,隨之入眼的是一片深沉夜色,僅窗外透進的一絲微弱光線,將屋外那道獨自佇立著的身影映上窗紙。
知道那是本該在屋中地鋪上睡著的友人,摸了摸身下床榻,東方煜苦笑了下後,起身披衣,推門出了屋子。
今日天候雖晴,卻因才二月初二,連一線月牙都難以得見……相較之下,那夜空中競相爭輝的群星便顯得格外耀眼而美麗。
瞧著如此星空,以及星空下背已而立、卓然出塵的身影,那週身隱隱流洩的脫俗氣息輕易地便攫獲了他所有心神,讓他一瞧便再難移開視線,只是近乎呆然地怔怔望著眼前青年。
歸雲鞭,李列。
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鞭法將青年和手中兵器之名連成了響亮的稱號。如非李列性子淡漠、又常為錢接些不大光明的委託,「歸雲鞭」的名頭定會比現下響亮不止十倍,甚至成為新一代「武林正道的希望之星」。
但現在的李列,卻只被視為一個資質過人、身手不凡的新興高手。那似乎只為錢辦事的性子讓人降低了對他的評價,更有不少正道高手因此看輕了他,將他當成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毛頭小子。
可瞧著眼前靜立於小院之中的身影、瞧著那一身不似人間氣象的出塵氣質,又有誰會認為這不過二十上下的青年是個「目光短淺、不成氣候」的角色?
儘管分毫威勢未露,那彷彿超脫凡塵的身影,卻讓人一望便覺為之懾服。
連東方煜也不例外。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他對李列一直有著近乎盲目的信心吧?
思及至此,唇角笑意泛起,他一個提步直行至青年身畔。
「夜深了,還不打算就寢麼?」
「……今晚的星空很美。」
並未直答而是輾轉地這麼道了句,本仰望著無垠星空的眸光卻已下移、改而望向了身側的友人。
察覺了他的視線,東方煜側首回眸:「怎麼了?」
「沒想到你會尋我至此。」
「訝異麼?」
「是有一些。」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只是這麼想罷!況且咱們的交情並非泛泛,我自不可能明知你遇險,卻什麼也不做。」頓了頓,「倒是先前瞧著你一切如常便忘了問……你的傷勢,還好嗎?」
「早已痊癒--需要親自確認一番嗎?」
「咦?」
沒想到他會這麼反問,東方煜當下又是一愣,「確認什麼?」
「……自然是我的傷勢了。」
似笑非笑地回了句,白冽予指尖一撩,本自垂落的左袖隨之而起,露出了同雙掌般無一絲瑕疵的臂膀。
「這兒……」解說似地,指尖按上左臂離肩三寸處,「本受了雷傑一刀。」
「這……」
確實是沒有任何傷痕--一度想這麼回答,可瞧著眼前突然變得難以捉摸的友人,這回答便莫名地卡在喉頭了。
瞧他一臉噎著的模樣,青年唇角微揚輕輕一笑,卻在下一刻旋即斂了笑意。
清俊面容之上神情轉柔;眸中則已是一抹肅然之色染上。
「累得柳兄憂心若此,抱歉。」
伴隨著再瞧不出分毫笑意的雙唇淺張,道歉的語音流洩,為的卻遠不只是辭面上的那些。
但他自無說出口的可能。
不知道對方在一句道歉下還藏了層層心思,單純以為他確實是為此道歉的東方煜忙慌張地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須在意。
「要擔心也是我自個兒的決定,李兄何需道歉?倒是眼下時候不早,還是早些休息吧!李兄畢竟大傷初癒,若再受了風寒什麼的可就不好了。」
「……嗯。」
方才才為此和對方道過歉,自不好現在就拂了他的意……簡單一應後,白冽予像是要證明自己所言般先行提步入屋,卻在行過友人身畔、與之相背的那一刻,幾分交雜自眸中一閃而逝。
--甚至是摻雜了幾許傷痛的,因為那個已過了半個月餘,自個兒卻沒法好好祭上一回的日子。
但也僅止一瞬。
一瞬過後,眸間便已恢復了平時的幽沉無波,而自解衣,於友人略嫌為難的目光躺上了鋪得齊整的地鋪。
瞧青年躺得乾脆,本想交換一下寢席的東方煜也只好打消了念頭,取下外衣逕自上榻歇了。
早先的奔波與憂心讓完全放鬆下來的他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沉睡。可一旁地鋪上的白冽予卻非如此。
澄幽眸子依舊明睜,卻盈滿了深深交雜與苦澀。
因為自己的不孝,也因為東方煜的關懷。
望了眼榻上已自熟睡的男子,白冽予於心底無聲地一陣歎息後,背過身闔上了雙眸。
***
兩日的時間,轉眼即過。
這兩日來,由於東方煜性子溫厚易親,見識又廣,很快便同村民們拉近了距離。村裡的孩童們更是時常圍著要他說說外頭發生的趣事,讓他這個本該無所事事的外人竟比屋裡的「李大夫」還要忙上幾分。
不過說來好笑,村人們最先問的,多半還同李列有關的事、以及他和李列的關係……想來多半是因為李列總一臉冷漠,教人難以將疑問問出口的緣故吧?不過村人們雖覺李列難以親近,卻顯然還是對其挺有好感的,也正因為如此,二人本打算在石大夫回來後便馬上下山,卻因受村人挽留,又於村中多待了一晚。
次日,為了避免昨日的情景再次上演,兩人同石大夫道了別後,大清早便做賊似地偷偷摸摸出了村子一路急奔……直至來到先前雷傑殞命的那條小溪,二人才收了腳步用起早膳。
說是一路急奔,其實也不過是稍加用上輕功而已……以二人是實力,自不至於有什麼影響。
將紙包中仍透著溫熱的饅頭遞了個給東方煜,白冽予於溪畔石上歇坐了下,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昨日趁著東方煜出外時同石大夫的一番談話。
「你要離開了?」
「是。」音色清冷如舊,語調裡帶著的敬意卻是明顯。「數月來多蒙前輩教誨,晚生受益良多。「
可如此話語,卻讓聽著的老者一陣苦笑。
「教誨嗎……這數月來當得上受益良多的,怕還是老朽吧?若以醫術高下論輩分,這聲『前輩』到需得由老朽來喊了。」
「前輩過謙了。您行醫數十年,見過大小病症無數,經驗豐富,又豈是晚生數年紙上談兵可比?」
「……老朽行醫至今,還是頭一次見到如你這般的逸材。不但僅用短短三個月便將老朽畢生經驗融會貫通,望診、切脈之準,更是老朽望塵莫及的……以你的資質,若能專致醫道,定能拯救天下無數性命。」
頓了頓,語氣一轉,竟似帶了幾分嚴厲:「可你現在選擇的,卻是奪人性命的江湖生涯嗎?」
「晚生尚有……不得不完成之事。」
淡淡一句回答過,眸中卻已隱掠過一抹交雜。胸口恨意一閃而逝。
老者雖沒能瞧見這些,可聽青年語氣堅定,多少知道青年性子的他也只得一聲長歎。
「罷了,你好自為之吧……以你之才,要想縱橫江湖絕非難事。只是行事需得多加謹慎。老朽可不想再撿回個渾身是血的人回村。」
言罷,老者轉身正欲離去,身後青年的聲音卻已再次入耳。
「晚生此去,定取練華容性命。」
老者聞言劇震。
雙拳收緊。乾澀雙唇微張似想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緊緊抿了上,提步離開了房間--
「李兄。」
中斷了思緒的,是身側傳來的悅耳嗓音。
白冽予因而回眸。隨之入眼的,是東方煜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手中還拿著個剝了一半的饅頭。
知他多半是有什麼事要問,青年並不開口,只是靜靜望著對方,並順手撕了塊饅頭放入口中。
但見他略一猶豫後,才緩緩啟了唇:「你可曾聽石前輩提起過往之事?」
「只有略提過以往的一些見聞……怎麼?」
「先前聽你提及石前輩的名諱時便覺十分耳熟。如今想來,那位石前輩想必便是我所知道的那位御醫。」
「御醫?」
「嗯……大概二十年前吧?曾有位醫術高超、受命掌理太醫院的石大夫因故『告老』,帶著他的獨生女兒四處雲遊去了……在此之間,江湖上都還多少流傳著他行醫救人的事跡--可他卻在十年前突然下落不明,自此無人知其行蹤。」
「本來我也沒想到這些。只是見著石前輩後,心覺他定非尋常人物,故一番思量後有此推測罷。」
「……柳兄所言,確與石前輩搬入村中的時間相吻合。」
思量般略一側首後有了如此回答,心下卻已暗讚起東方煜的敏銳。
當初他刻意營造可趁之機引漠血四人出手,並在除掉三名地榜後將雷傑引來此地,本就是為了「遇上」石大夫--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替他的醫術找個合理而不至於聯想到「醫仙」的來由。
不論他對醫道的理解有多深,若無實際經驗,終究都只是紙上談兵……白冽予清楚這一點,故有此計。
得他此言相印證,東方煜面上爽朗笑意揚起,若不是手上還拿著饅頭,只怕當場就要豪氣地朝友人後背拍上一拍了:「如此說來,倒還真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石前輩醫術高超、救人無數,李兄能得他老人家指點,實為一大幸事哩!」
「嗯。」
一應的語調澹然如舊。見友人如此為他高興,白冽予一方面暗覺心暖,一方面卻也因自個兒的欺瞞而起了些許愧意。
東方煜不知道這些,又早已習慣青年的性子,對他如此反應自然不會在意。想了想後,又道:「說起來倒不只石前輩……就連那位岳老夫人,瞧來也不似尋常人物。」
他口中的岳老夫人,便是當日那位女裝少年岳殊的祖母。
對於這點,白冽予雖略有察覺--自入村以來,除石大夫外同白冽予接觸最多的便屬岳殊,同岳老夫人的接觸自也不少--卻不十分清楚,故當下只是略一揚眉:「喔?」
「岳老夫人談吐不俗、儀態端正,顯是受過良好訓練……說來冒犯--想是昔年曾為花魁,後來從良退隱於此吧!」
話似推論,語調卻是肯定。
而如此話語,則令聽著的青年心下頭一遭真正起了歎服之情。
他便是知道岳老夫人絕非尋常女子,卻又哪裡看得出風塵不風塵、花魁不花魁的?便是這一年多來,他這童子雞也只練得了個「入青樓臨危不亂」的程度而已……
思及至此,當下已是半帶揶揄地一讚:「柳兄熟知風月若此,委實令人佩服。」
「如此微末伎倆,又豈當得上李兄『佩服』二字?」東方煜雖對青年也已懂得揶揄一事暗感欣慰,卻還是難免尷尬,苦笑著這麼回了句。「倒是李兄弟數月來全在這深山間休養,生活雖寧靜平和,但畢竟少了些樂趣……這樣吧!若下山之後暫無急事,便由我作東,到遠安城白花閣為李兄接風洗塵吧!」
這番話用詞婉轉,說白了卻是暗指友人「憋」了數月,要帶他到城裡青樓找找樂子--此話一出,有些尷尬甚至發窘的立時成了白冽予。只是心裡雖感無措,面上雖仍是乍作平靜地一番推辭:「柳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此去確有要事待辦,實不便耽溺逸樂。」
「喔?李兄今後有何打算?」
「……此趟再入江湖,首要之務,便是擒殺練華容。」
「『辣手摧花』練華容?」
聽到這個名字,便連東方煜也不由得微微色變。
練華容此人,實當得上天下間「辣手摧花」的第一人--他手段凶殘,不但姦殺女子,更會在犯案後割取其面皮收藏,種種犯行令人髮指。只是此人伎倆甚多、行事狡猾,故多年犯案下來懸紅雖高,卻無人能真正取其性命。
而白冽予只是略一頷首,肯定了他所言:「不錯。」
「此子確實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淫賊,可李兄怎會突然……」
詢問的話句未完,便因明白了什麼而旋即色變:「難道石前輩的女兒……」
「嗯。」
「原來如此……難怪幾日來始終無人提過那石姑娘的事兒……只是練華容不但擅長用藥、輕功高絕,更精於易容改扮之道,所以多年來雖犯案無數,手段凶殘,卻始終沒能能將之除去。李兄若欲殺之,只怕單是尋其行蹤便需費上好一番功夫。」
「我明白。」
這話應歸應,語調和神情卻連半點退卻的意思都無。
儘管對方並未要求,可早在最初依循情報定計利用石大夫之時,白冽予便已下了為其誅殺練華容之心……這,多少算是他對石大夫的一個補償,儘管後者並不知道自己被「利用」的事實。
瞧他神色堅定,早已猜到友人反應的東方煜因而一笑。
「橫豎我還欠著『白樺』一個消息,不若趁此機會再問問是否有練華容的下落,找起人來也好有個頭緒。」
「柳兄的意思是……」
「如此摧花惡徒,自是我等惜花之人的大敵。所謂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此趟便讓我同李兄一道除此大害,以慰石姑娘等受害者在天之靈。」
語調慷慨激昂、正氣凜然,確與「柳方宇」一向俠義的形象十分吻合--想除害的心意雖真,可會套上什麼「合則力強、分則力弱」的話,卻只是為了說服友人「同行」而已。
如此情態看在知其心思的白冽予眼裡立覺莞爾,面上神色卻是無改,只道:「若不麻煩柳兄,便這麼辦吧!」
「你我之間哪還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得他婉轉同意,東方煜心下大喜,也顧不得手上的饅頭便將手搭上了青年肩膀,笑道:「說實在的,以咱們的交情,老這麼『李兄』來、『柳兄』去的喊,便是再怎麼熟稔也給喊得生疏了。以前我也提過,不如咱們便以蒼天為證、黃土為憑,就此義結金蘭……你喊聲大哥,我喊聲二弟,豈不是親近許多?」
幾句話說下來,雖是為的勸李列同已結拜,卻活像個奸商在賣東西似的……而這番話,讓白冽予終於是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這是東方煜短短數日來第二次見著他如此明顯的一笑,雖是瞧得一呆,卻也隱隱感覺眼前友人確實比之以往有了某些改變。
可便趁著他一呆的當兒,擔心為其瞧出面具接痕的白冽予掙開了他的手。面上笑意微斂:「我無意同柳兄結拜……現在不會,往後也是如此。」
斬釘截鐵的一句,讓剛從呆愣中回神的東方煜立時一僵,這也才想到自個兒方纔的動作似乎太過熱乎了些,不知是否因此惹得李列不快?
心下正自尋思之時,面上亦已露出了個理解的笑容。
「我並無強人所難之意。李兄若不喜如此,便--」
「柳兄。」中斷了話語的,是青年淡冷如舊的音色。
東方煜因而微怔。眸光凝向那似乎是有些不悅的青年,瞧見的卻是看不出分毫怒意的柔和表情。
只見青年雙唇輕啟,道:「不喚『二弟』,喚聲『列』又如何?」
「『列』……?」
過於突然的一句讓東方煜一時無法理解過來,喃喃念了好幾聲「列」之後才恍然大悟。足稱親暱的換法令眉間本已帶上的愁色立時轉為欣喜。
「既是如此,李……不、你便也喊我『方宇』吧,列。」
「再說吧。」
簡短三字算是婉拒了他的提議,青年神情一斂恢復了平時的淡冷,並自用起了餘下的饅頭。
這也才想起自己手上還沒用完的早膳,東方煜尷尬一笑後不再多說,將兩手的半個饅頭各自解決了。
沒了耽擱,兩人自然很快便用完早餐準備動身。
瞧著東方煜背起行囊提劍準備出發的模樣,回想起先前一路行至此地的情景,以及初識時自己仍遜對方一籌的事實……難得的戰意因而升起,白冽予本欲提步的動作因而一緩。
「怎麼了,列?」
察覺了他的動作,東方煜有些不解的回頭一喚。用的,自然是那個稍嫌親暱的稱呼。
只見青年神色無改,眸間卻已帶上了少有的銳芒--一如當時二人於傲天堡擂台初次交手之時。
那是青年不常表露、卻十分符合其年紀的旺盛鬥志與戰意。
「咱們來比試一場,如何?」
「比試什麼?輕功?」
「以醫者身份是不該於此時提出如此要求……但若以此地作為起始之處,卻是挺適合你我一較輕功。」
語氣仍舊淡然,神情間卻已是帶上了幾分躍躍欲試之情。
一旁聽著的東方煜,亦同。
「難得聽你提出要求,我又怎好拒絕?」爽朗笑意勾起,「終點呢?」
「山腰的小廟罷。」
「好!」
應答的語音初落,二人一個相望罷,已然不約而同地運勁發足,朝目的地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