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青仰看道旁的一株大柏樹,聽村人說,宋徽宗被擄到金國上都,路過此處,想到昔日貴為皇帝,今日淪為階下囚,便抱著大樹痛哭,眼淚灑在樹幹上,斑駁可見。
道聽途說,真假難辨。莫離青輕撫樹皮的斑斑白痕,不論這棵樹是否見過亡國皇帝,三百多年了,它站了這麼久,累嗎?
樹枝抖動,一團白雪掉落他頭上,好似笑他問了一個無聊問題。
他淡然一笑,拂去發肩的雪塊,走回村裡姜老伯破舊的小瓦屋,他已經在這裡住上五天了。
五日前,他在京城市集找瓷,一條街走完,再走回來,就看到姜老伯收拾攤位,將帶來的瓷器裝進木盒裡,再用一塊大包袱巾兜起六、七個盒子,卻是怎樣也背不動,他遂幫他背了近兩個時辰的路途回來。
天降大雪,老人著了風寒,他也留了下來。
「莫兄弟,這些日子多謝你了。」回到屋裡,老人已經起身。
「好說。我左右無事,正巧被雪困住,還得謝謝老伯的收留。」
「唉,你幫我背貨,找大夫,熬湯藥,這醫藥費……」
「老伯別想這個,當作是我在這兒吃住的花用。」
「你這年輕人忒是心腸良善。」老人深深看他,又是長歎一聲。「莫兄弟你做的甚至比我那不肖子還多啊。」
「多慮傷身。老伯你病剛好,還是多休息,晚些我喊你吃飯。」
「我沒什麼好回報你,這屋裡瓷器你有喜歡的,就拿去吧。」
莫離青略為躊躇。當初經過老人攤位時,便已知是一般貨色,所以也不甚留心,況且這是老人賴以為生的貨物,他不能遽然取之。
「你別光看盒子裡的,牆那邊還有幾件,儘管瞧。」
莫離青不忍拂逆老人的好意,便走到牆邊,看木架上的幾件瓷器。
仍是一般粗瓷,不是足以讓雲霓驚艷、喜歡、然後拿來欣賞、研究人家功夫的好工藝……
雲霓現在好嗎?他拿起一隻碗,一顆心就揪緊了。
原該要好好道別的,卻因她的親近讓他亂了方寸,硬起心腸說狠話,事後回想,仍是令他懊悔不已。
他答應買好瓷給她,於是,他忘了尋訪寺院,一頭栽進了人文蒼萃的京城,在店舖和巷弄裡尋找,三個月來,托送了一件菊瓣青花碗、一件灑藍釉缽回吳山鎮,不知她收到時,又會是怎樣驚奇歡喜的神色呢?
再送回一、兩件,算是有始有終,承兌了諾言,然後他會寫一封信告訴她,他不回去了。
可他也答應要回去啊……不,白顥然是個很好的對象。她畢竟是孩子心性,不懂父親為她安排婚事的苦心;他還是得按照原來的計劃,徹底斷了她無謂的綺想,絕不能壞了她的終身幸福。
然後,他終於可以放心去尋求悟道之路?
心亂如麻,始終難以平靜,忽地眼角邊閃出一道青光。
他詫異地往供桌看去,原來是外頭雪霽天晴,陽光照射雪地,閃出大片刺眼的光芒,從大門照進了屋子裡,也照到了供桌上一隻不知是佈滿香灰還是灰塵的陳舊香爐。
那道青光正是由香爐一角折射出來的。他放下手裡的碗,好奇地走過去察看,顯然那裡讓人以指抹去厚厚的一層灰塵,露出裡面的顏色;他也拿手指抹掉陳年的舊灰,這才發現它不是一般的香爐,而是一隻瓷做的筆洗,這顏色……他突然震愣住了。
老人見他注視那只筆洗,便講起自家的故事:「很久以前,我曾祖爺爺在田地裡掘出幾箱瓷器,拿去給人看,說是宋代的,才賣兩件就發財了;到我爹那時賣得差不多了,開始拿西貝貨當古董,本來還留下幾件當老本,卻是讓不肖子偷去賣了。」
「老伯,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你拿吧,擺著幾十年沒上香,祖先早不保佑了。」
莫離青雙手捧住筆洗,小心翼翼端到門外,抓起雪塊擦拭,再以融於掌心的雪水不斷洗滌,洗到他雙手通紅僵硬,他仍緊緊抓牢筆洗,也不管仍然濕冷,再謹慎地以袖子抹淨。
一隻青色筆洗完整呈現出來,陽光照映,薄薄的洗面透出淡亮的青色,他以手指輕叩,便聽到了悅耳好聽的清音。
這是景德鎮的影青嗎?記載於書上的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特徵,早在宋代工藝進步時,就已經做得出來了,現在能做的比比皆是,尤以景德鎮的影青最為著名。但他見過影青,那是淡淡的青白色,青裡藏白,白裡映青,跟眼前這只筆洗的顏色還是有些出入。
他沒見過這種青色,青中透亮,亮中帶藍,青藍相映,清朗,淨亮,有如雨過天青……
他再度戰慄了,又喜,又驚,又疑。後周和北宋的都城皆在開封,靖康之難時,宮裡寶物被金人搜括一空,運往北方,難道當年金兵真的路過此地,不小心遺下了幾箱宮中的寶物?
「這件是真貨假貨,我也不明白了。」老人來到他身後,又道:「上回不肖子帶人過來,說是想看家裡的古董,到處亂碰亂摸,那人手指頭一抹上這只陶香爐,就讓我拿棍子趕出門了。」
「這不是陶香爐……」
「你看中了,就送你啦,不要客氣。」
「老伯,我跟你買下這個只筆洗了。」
向來干冷的冬日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大雨過後,烏雲散去,天空透出冰涼的藍色。
「原來不同的季節,也有不同的雨過天青啊。」
竇雲霓雙手捧住了下巴,望著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
屋簷滴水,滴答有聲,她視線轉回桌上的一隻花瓶,拿指頭輕按上面的醉羅漢,笑問道:「你現在哪兒去了呀?」
寶月和吟春坐在她後面,捏了一把冷汗。
她們本來無須待在作坊陪伴小姐,但老爺夫人擔心,她們也擔心,早晚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小姐。
但她們似乎又擔心過頭了。小姐除了愛自說自話外,並沒有異樣。她照樣吃好、睡好,燒製出來的瓷器也一樣人人誇讚,要真說哪邊不對勁,那就是小姐笑起來時,向來靈動的大眼好像變成了冬日鋪滿落葉的翠池,暗沉沉地映不出天光,失去了以往的光采。
「來練字吧。」竇雲霓拿起毛筆,抓來一張紙,低頭寫字。
寫了一會兒,她拿起紙,看了看,搖搖頭,拿指頭去戳上頭的字。
「筆劃圓圓的不是更好看嗎?月圓人圓,圓滿又如意,誰跟你方方正正的不拐彎呀?大牛脾氣。」
竇我陶和竇夫人正好踏進門來,寶月和吟春趕忙起身問好。
「爹,娘。」竇雲霓跳起來,過去扶娘親坐下,笑道:「你們最近怎老過來看我忙活兒呢,我可以嫌寶月和吟春煩,倒不能嫌娘和爹。」
「我坐坐,讓你煩了便走。」竇夫人愛憐地摸摸她的手。「雲霓,你今天忙什麼活兒?
「哎呀,我只顧著玩,正經活兒擺到一邊去了。」竇雲霓俯身指向桌上的一隻青花碗,還有旁邊尚未作成的泥胚。「我在想著,人家捏出菊瓣碗,我就來捏個蓮瓣碗,好給娘拿來供在佛前。」
那是離青送回來的菊瓣青花碗。竇夫人心知肚明,笑看道:「蓮瓣碗?果然像朵蓮花呢,那也是裡裡外外畫上青花了?」
「不,就是一朵白蓮花。離青哥哥說過,釉色越是單一,越是不能見瑕疵,價值也會越高。既然我可以燒出胎薄透光的細白瓷,那就要彰顯咱吳山白瓷的特色。我們不只要做尋常吃飯的青花碗,更要做出讓人看了想收藏的好白瓷,那才是真正賺大錢的門道。」
「你只管玩你的泥巴,賺錢的事讓爹來操心就好。」竇我陶開了口。
「我知道爹疼雲霓,但我長大了,不能只顧著玩,也得開始想想咱竇家窯該如何變得更好,要有更好的師傅,燒出更好的瓷器,將來還要像景德鎮一樣,興旺幾百年、幾千年下去呢。」
「離青教你明白很多事理。」竇夫人道。
「是呀,他不只教我讀書,也幫我留心竇家窯的一切。他雖然不會做瓷,但他會去看、去瞭解,每個月娘給他的月錢,他全拿去縣城買書、買瓷、托人四處買青料,他對竇家窯這麼用心,可爹就不明白。」
「凡是待竇家窯的,哪個不用心了?」竇我陶板起臉孔。
「人家用心,你也得用心待他啊。」竇夫人數落起丈夫:「你事事依我,唯獨講到離青,就好像堵住耳朵,怎樣也聽不進去,真是的!」
竇我陶繼續板著臉孔,裝作若無其事地看桌上的幾件事物。
「嘻!」竇雲霓吐了舌頭,又笑問:「娘,你和爹是青梅竹馬?」
「嗯。小時候就玩在一塊了。」
「娘一直沒有身孕,爺爺奶奶要爹娶妾,甚至你也叫爹娶妾,爹怎樣也不肯,心裡只有娘一個人,爹如此情深義重,我好喜歡這樣的爹啊。」
「雲霓你做啥說這個?」
竇我陶脹紅了一張老臉,不自在地走到窗邊,不經意看見擺在小桌上的泥娃娃,一個莫離青,兩個莫離青,三個莫離青……滿桌的莫離青,看得他頭昏眼花。人都走了,還陰魂不散糾纏著他家雲霓?
「本來我和你爹還想,」竇夫人跟女兒聊道:「再生不出來,就收養一個兒子來傳宗接代,幸好菩薩保佑,送了雲霓你過來。」
「嘻,娘本來還可以多個兒子的。以前你想認離青哥哥當義子,是爹不同意,還好爹不同意,我和離青哥哥才不會變成兄妹,這樣我們就是青梅竹馬,以後也可以像爹娘一樣……」
「雲霓,爹已經幫你說好白家的婚事。」竇我陶臉色不悅。「離青回鄉去,說不定親戚就留他下來了。」
「我叫他明年三月十八日以前回來。」
「什麼?」
「他回鄉祭拜完父母,就該回來了,爹怎知他家親戚會留下他呀?他舅舅還怕他回去搶房子呢。」竇雲霓拿指頭頂著臉蛋,歪了頭。「咦!難不成是爹趕他走,叫他不要回來?」
「是他自己要走,我哪趕他了?!」竇我陶不敢再看女兒。
「爹不喜歡離青哥哥,那是因為離青哥哥是我第一個說話的人,爹喝離青哥哥的醋。」
「我是長輩,我吃那小子什麼醋!」
「是呀,爹是長輩,即使娘是以老師的名義留他下來,可你叫他打雜、運土、裝貨、送貨,他二話不說就去做了,他一直很尊重爹。」
小子是尊重他沒錯,但竇我陶不想在女兒面前承認這個事實。
「我也尊重爹。爹為了我開口說話,到覺淨寺佛前磕一百個響頭還願,光憑爹的這份疼愛,我就該聽爹的話。」竇雲霓帶著淺淺的微笑。
「可爹呀,唯獨你要我嫁白顥然,我沒辦法聽話。」
竇我陶感到有些害怕。這些日子來,雲霓不跟他吵鬧,卻總在父女碰面時,就跟他開玩笑似地講道理,講得他都不敢來了。
「呃,你……你這回聽爹的話準沒錯。」
「爹心裡只有娘一人,我可是遺傳了爹的執著脾氣喔。」竇雲霓笑意更加甜美。「我心裡只有離青哥哥一個人,我要嫁他。」
「胡來!」竇我陶越聽越心驚,一時情急,用力拍下桌子。
這一拍,卻是震動了小桌上幾個離青娃娃,一個個墜落地面
「啊!離青哥哥!」
竇雲霓大叫,趕緊跑去撿拾,再站起來放好泥娃娃時,一股冷風從窗戶吹了進來,她猛地打了個寒顫,隨即扶住桌沿,彎下了身子。
「雲霓,你怎麼了?」竇夫人急忙過去,憂心地問。
「痛!」竇雲霓按住肚子,低下了頭,緊皺眉頭,聲音也略為顫抖。「娘,我肚子疼……」
「怎會肚子疼?吃壞了什麼?」竇我陶急忙撥開上前攙扶的寶月和吟春,扶住了女兒,急道:「寶月,快去找大夫!」
「好像……好像有鬼在絞我的肚子……」竇雲霓冒出冷汗,已經直不起身,歪到娘親的懷裡。「好痛!要絞死我了!痛死了……嗚哇!」
她再也抑制不住,驚天動地,放聲大哭。
莫離青在京城度過了他一個人的新年。
元宵過後,百業開市,街道上又是人潮熙來攘往,為生活忙碌奔波,而他也該想想下一步該往哪兒去了。
一邊吃著晚飯,一邊思索著;吃到一半,心煩了,乾脆放下筷子,取出藏在棉被裡的小盒,仔細欣賞他以五十兩銀子換來的雨過天青筆洗。
他沒買賣過古董,也沒鑒定過實物,只能從賞瓷經驗和書本記載判別,這只筆洗可能是柴窯的雨過天青瓷。他本想拿去古物鋪子給老師傅鑒定,但又怕果真是正品,會引起行家的注意,追著他出價要買。
他不想賣,他不要發財,他只想送給雲霓,就算不是真品古董,她必然不會介意,光是這難以形容的亮青顏色就足以讓她大開眼界了。
他逸出微笑,才收好盒子,卻又躊躇了。他該如何送回吳山鎮呢?此物珍貴,他不放心托給不熟識的貨行,或者,他親自回去一趟?
外頭傳來敲門聲,他以為是屋主人娘,開了門,竟見是白顥然。
「莫兄啊莫兄,我找你找得好苦哇!」白顥然喊苦,卻是笑意盎然。
「白公子怎知道我住這裡?」外頭天冷,他還是延客進門。
「呵呵,生意人就是要機靈,腦筋得多拐幾個彎。」白顥然一眼看完這個家徒四壁的小房間。「我來,是做善事。」
「做善事?」莫離青請客人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凳,自己坐到床邊。
「你的雲霓妹妹最近玉體違和,病了。」
「什麼?」莫離青倏地站起,隨即想到這個舉動太過突兀,站了片刻,握住了拳頭,又緩緩地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