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闖竇家窯的兩個惡徒招了,衙門實時趕往碼頭,抓到正欲逃走的主謀姜通,也就是化名張同的商人,終於問出前因後果。
莫離青跟一位姜老頭買了一件古瓷。姜老頭的兒子薑通為一隨處鑽營的小商人,因常能找到珍奇古董,因此在達官貴人之間頗為吃得開。有一日陪同都督僉事紀大人出遊,臨時起意回家找古董,識貨的紀大人見到疑似古瓷,當時並沒買下,回京後與同好討論,更肯定那是一件寶物,又聽說宮裡頗為照顧他的「王先生」正為小皇帝修築新殿,有意送上寶物錦上添花,於是要求姜通勢必取回那件古瓷。姜通回家後,發現父親已將「陶香爐」賣給一個姓莫的,遂回到京城尋人,很容易就打聽到時常出現在陶瓷市集的莫離青。他遣了陳財和李井,令他們不擇手段都得拿回來。陳財和李井追出京城,沿路探聽,就在黑夜的山路上殺人奪財。隨後趕到的姜通發現兩人拿到的只是一套白瓷,原想就此放棄,卻在變賣白瓷時,聽行家說這是吳山瓷,又說吳山鎮有個竇家窯,竇家小姐有個姓莫的奶哥哥,再對照莫離青趕路的路線,便拿著那套白瓷前來吳山鎮打聽,更明日張膽進入實家窯勘查位置,以便行竊。
一件青瓷,竟引來殺機。實雲霓百感交集,無語問蒼天。
一夜一日來,無論她再怎麼呼喚,卻再也喚不到他的魂。
她不哭了。她必須堅強。寶月和吟春受了傷,娘在家幫她照顧她們,也為所有的人念佛保平安;爹坐鎮竇家窯,等候各路傳來的消息;白顥然派出更多人手幫忙,裴家一也和其他家人一起爬下溪谷尋他。
大家對她這麼好,即使她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即使她心痛得幾乎破碎,但她一定要聽離青哥哥的話,打起精神,勇敢面對這一切。
「我還是下去瞧瞧吧。」她拉起裙擺。
「雲霓姑娘!」小徑那頭跑來了白顥然,拉了她就跑。「快!出了山順水而下三十里,莫離青在那裡,他還活著!」
離青哥哥消瘦了。
躺在床上的莫離青披散著發,冒出鬍渣,面無血色,雙眼緊閉,兩頰凹陷,若非胸口微乎其微的起伏,任誰都會以為他已經沒命了。
她坐在床邊,輕柔撫摸他的臉頰,朝他露出柔美的微笑。
「離青哥哥,我來了,你醒過來看我吧。」
「原來是竇家窯的莫少爺。」梅大夫站在旁邊輕歎一聲,開始說道:「村裡的老鍾去山裡打獵,想說天氣冷,順便去撿凍死魚,就見他躺在溪邊,幸虧天冷,身體浸在水裡,水結了冰,將他幾個傷口封住,這才不致失血過多。老鍾背了他出來,駕了小舟回村,便往這裡送。」
「謝謝你們,謝謝!」竇雲霓流下感激的淚水。
「善有善報啊。竇老爺積德,捐錢蓋了這座醫堂,每年還給銀子照顧窮苦病人,如今冥冥之中照顧到了自己人,真是善有善報啊。」
「謝謝、謝謝……」她握住他冰涼的手掌,只能感謝。
「送來當天,我已縫合他的傷口,每天灌他藥湯和肉汁,他拚著這一口氣,也就過了這麼多天。我本指望他養出體力,就能醒來,可這兩天開始高燒,連水都灌不進去,今天一退燒,卻又全身冷得像冰塊。」
「灌不進去?人不能不喝水啊。」
「我們用棉布沾藥湯,有空就擠幾滴進去,他能喝下多少算多少。」
「有沒有水?我來餵他。」
「藥湯應該熬好了,這就端來。」
竇雲霓抹掉淚水,溫柔地扶起他的頭,墊高枕頭。
「離青哥哥,你照顧我十幾年,今天換我照顧你了。」
她順手爬網他的亂髮,指頭梳了兩下,從頸邊勾出了一條棉線,再掏,就拉出一個她最眼熟不過的銀紅色香包。
她淚盈於睫。曾經他要還她這只香包,她不肯。他拿回去後,她也不知道他收哪裡去了。原來啊,原來他就收在他的心口上啊。
「我幫他清理過身子,這香包晾乾了,照樣給他戴回身上,看來是個保命的護身符。」梅大夫拿來藥湯,解釋道。
「謝謝。」她能說的,還是只有這句道盡一切的感謝。
她細細撫過香包,再放回他衣襟裡,攏好被子,接過了藥碗。
舉匙吹了吹,送到他嘴邊,她已經很小心、很緩慢地小口餵進去,但湯汁還是溢出嘴角,濡濕他的下巴。
她忙拿帕子拭淨,再看到他龜裂的嘴唇,心頭一疼,想著這樣拿硬湯匙去碰觸,強要他張嘴,他一定會很不舒服的。
她沒有多想,立即含下一口湯,俯下身,含住他的唇瓣,以她的柔軟玄滋潤他的乾裂,再以小舌幫他輕啟細縫,細細地將藥湯舔送進去。
「小姐……」其他人看呆了,卻也紅了眼眶。
整整費了一個時辰,總算餵進半碗藥。,她不停歇,仍一小口一小口將救命的藥湯完全餵進他的嘴裡。
夜幕低垂,醫堂裡還有其他病人,十分忙碌,白顥然為竇府家人張羅飯菜和鋪蓋,眾人除了幫小姐遞東西,只能祈求菩薩保佑莫少爺。
竇雲霓草草吃了幾口飯,始終坐在床邊小凳,握住莫離青的手,不斷地和他說話,說累了就閉眼打個盹,沒半刻便驚醒,再抹了抹臉,帶著微笑,在他耳邊叨叨絮絮兩人的過往趣事。
如此熬了一夜,病人還是沉睡不醒,臉龐變成了死白顏色,捏壓手腳也無反應,出氣多,進氣少,幾乎摸不到脈搏了。
竇雲霓沒管這些,仍然捧過了藥碗,執意餵他喝藥。
正午時分,竇我陶帶著沈大夫趕到。
沈大夫瞧過病人,把了脈,到一旁和梅大夫低聲討論病情。
「沈大夫,梅大夫,離青他什麼時候能醒?」竇我陶急問道。
兩個大夫靜默片刻,梅大夫歎口氣道:「帶他回家吧。」
沈大夫也沉聲道:「一路上我會照顧莫少爺,竇老爺請放心。」
「不是傷勢太重,不好移動嗎……」竇雲霓抬起頭,不解地發問,突然她身子一顫,明白為何他們要送他回家了。
留著一口氣,落葉歸根,回到最熟悉的屋子,身邊圍繞最熟悉的家人,這才能安然離去……
時候到了嗎?她沒有掉淚,而是一再地撫摸他的臉頰。
「離青哥哥,我們要回家了。」她輕逸甜笑,柔聲跟他說道:「離青哥哥總是乾乾淨淨的,回家後我幫你刮掉這刺人的鬍子,綰好頭髮,再給你換件最喜歡的青色衣裳……」
軟膩的嗓音漸微,漸哽咽,旁邊有人低聲歎氣,有人偷偷抹淚,吵嘈的醫堂沉默了下來。
微風輕吹,帶來新生草葉的清香,恁是春暖花開,日正當中,那白花花的太陽就是照不進屋來,更顯得眾人神色黯然。
就在這個哀傷難過的時刻,外頭遠處傳來了嬌脆的唱曲聲。
「狐狸狐狸真幸福,養兒育女為人母,一胎男來一胎女,閤家團圓真歡喜,哎喲喲,養子不教誰之過,千里尋子累壞娘喲累壞娘。」
一曲既畢,唱曲的人兒也大剌剌進屋,撥開眾人,來到了床邊。
「七!七!」紅衣姑娘身後還背著一個胖娃娃,嘻嘻笑著。
「我的娘喂!」裴家一聞聲,早就躲到了白顥然身後。
「她是你娘?!」白顥然很不合時宜地叫出聲。
眾人也是驚異地直瞧這位美麗的娘親,她一身火紅,神態嬌媚,眼波流眄過去,頓時艷光四射,衝散了現場的哀戚氣氛。
「裴家一,出來!」胡靈靈叉腰大叫。
「娘……」裴家一乖乖站出。
「氣死我了!要做善事也得有本事。」胡靈靈叨念道:「跟你爹學的功夫哪裡去了?踢個壞人還會扭傷腳,扭了又不休息,現在好了沒?!」
「好了。」裴家一低著頭。「梅大夫幫我推拿好了。」
「待會兒娘瞧瞧。」胡靈靈瞄向了床上的病人,立刻道:「他有救。」
這位就是裴家藥莊的夫人?!眾人知曉她的身份,必懂醫藥,又聽她說有救,全部燃起希望,幾十隻眼睛期盼地看著她。
「裴大娘,一切拜託你了。」竇我陶立刻拜下一揖,誠懇請求。
「哼!大娘?」胡靈靈翻了白眼。
「姐姐,你能救活離青哥哥?」竇雲霓不敢置信,聲音微顫。
「衝著你這一聲姐姐,我胡大姐說什麼也要救他!」胡靈靈解下繫在腰間的一隻麻布袋,遞了出去。「這袋藥草拿去煮了。」
「請問多少水煮成一碗?」阿富接了過去。
「找到越大的鍋子,能裝多少水就裝多少水,熬出顏色就能給他喝了,剩下的還可以分給大家喝,有病醫病,沒病養生。」
「呃……」沈大夫和梅大夫覺得匪夷所思,如今還有一線生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裴家一,將裴家七抱去。」胡靈靈拿下背兒巾,連同手舞足蹈的胖娃娃一古腦兒塞給裴家一,還是嘮叨個不停。「老娘我很久不做功德了,要不是你爹教出來的好兒子,我也不必背著吃奶的裴家七走這趟。」
「大姐,你家裴家一真的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白顥然幫忙說話。
「這是傳承娘的好個性。」裴家一抱了小弟,也說好話。
丹鳳眼一瞪,兩人立刻低下頭。
「妹妹你別急。」胡靈靈轉為慈眉善目,輕拍寶雲霓的肩頭。「休息一會兒,就等藥草熬好。」
「謝謝姐姐。」竇雲霓目光始終凝視著莫離青。
有希望了,但她還是感到惶惶不安。萬一就在這熬藥的時候,離青哥哥捱不過來……
她不敢再想,只能以最大的意志力將自己釘牢在小凳上,一面注視他的呼息,一面繼續和他說話,藉以拋掉那份莫名的恐懼。
「其實我最笨了,人家出門行李是越簡單越好,我還燒了累贅的『吃飯的傢伙』。可你也笨啊,這套傢伙帶來帶去,不嫌重呀,人家要搶就給他搶了,何必……何必……」
何必以身守護呢?她哽咽了下,又輕笑道:「要不是我針線拙,我就縫一個香包給你了。可你也明白,這是陪我十七年的護身香包啊。」
她說著便掏出了他頸間的香包,然後拿下掛在自己脖子上的彩石項練。
「離青哥哥,你知道嗎?我撿到你的彩石了,前幾回你回來,我老忘了跟你說。瞧,我又結好項練了。」
她傾身向前,以掌心攏起彩石和香包,連同雙掌輕輕覆在他心口。
「你戴了十幾年的彩石,現在給了我;而我的香包則給了你,你身邊有我,我身邊有你,一定、一定不會再分開了。」
掌心下面是極其緩慢的心跳,久久才跳一下,震動著她備受煎熬的身心,在等待跳動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要跟著停頓了。
她漸戚昏沉無力,明白自己兩日夜沒睡,加上之前的憂思難眠,她的體力已經過度支耗,但無論如何她都得撐下去,陪伴離青哥哥度過難關。
「其實,生死簿不是不能改。」胡靈靈附到她耳邊,小小聲道。
「什麼?」她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正待再問,那昏沉逐漸擴大,扯動著她的身子,她似搖晃,又似飄浮,眼前的離青哥哥轉為一片迷茫,她按緊彩石和香包,欲打起精神睜眼,卻是力不從心,只覺自己被狂風席捲而起,越飄越遠,越飄越遠……
飄過了山河平原,飄過了兩千年歲月,她回到了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