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幸好我來了,不然離青哥哥就讓你們騙走了。」
「就算如此,你們也無法成就姻緣。」閻王道。
「怎不能呢?」竇雲霓很有信心。「泥泥兒雖在地府混了兩千年,但耳朵眼睛也是長在這顆頭上,知道生死簿因著一個人的作為,時時變動,這會兒我的生死簿應該是變為『嫁青梅竹馬莫離青』了吧!」
「你這兩千年果然不是白混的。」閻王嘿嘿笑道:「且讓本王來瞧瞧你的生死簿,是否如你所說的改變了。」
看著閻王攤開簿子,竇雲霓其實十分緊張。來到這裡,一切由鬼操弄,她只能鼓起勇氣,努力爭取她和離青哥哥的命運。
感覺他牢握的大掌捏她一下,她也回捏,彼此的手掌都冒出汗了。
突然刮起一陣陰風,紙頁啪啪翻過,閻王伸手去按,卻沒按住,強烈陰風再起,狂掃而過,將簿子給吹落地,滾了幾滾,來到兩人腳前。
黑無終搶身過去拾取,莫離青動作更快,一把拿起看去,正好就是竇雲霓本命的那一頁。
「怎麼還是白顥然?!」他大驚,眼見黑無終伸手來奪,右手立即掇牢在胸前,左手放開雲霓,往自己的指頭咬了下去。
守候兩千年,情深,緣更深,能給她終生幸福好命的,捨我其誰!
「離青哥哥!」竇雲霓被陰風吹得站不穩腳,趕緊去抓他的衣裳。
「莫離青,快將生死簿還來!」黑無終喝道。
「等一下!」莫離青指頭迅速往白顥然的名字一抹,立時蓋上一片血漬;他還想動指寫字,黑無終已抓到簿子,他堅不肯讓,兩兩一拉扯,就將竇雲霓那一頁給撕了下來。
陰風夾帶黑霧,轉眼間昏天暗地,伸手不見五指,竇雲霓驚叫不已,雙手亂抓,勉強扯住莫離青的衣角,卻又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往地上跌去,可她怎樣也跌不到底,就一直摔落下去、摔落下去……
片刻,陰風止,森羅殿重見幽微的光芒,兩個來鬧殿的人不見了,一頁紙從空中飄飄搖搖,掉落在閻王桌上的一本簿子,重新結合成頁。
那紙上的血跡緩緩消散,重現字跡「竇雲霓,嫁竇家窯第四代當家莫離青」,緊密結合的那頁正是自行補好破洞的「莫離青,娶妻竇雲霓,修行得道」。
閻王盯著生死簿,表情有些苦惱。「唉,泥泥兒畢竟做了兩千年的工,就得應許她好命,可既然她要自己來,那就給她自己造命吧,本王可沒那個閒工夫忙了,至於生死簿將來怎麼寫,就看你們了。」
黑無終望向外頭的渺冥黑暗,微笑道:「過關了。」
竇雲霓睜眼,望向陌生的屋頂,一時有些恍惚。
「咕!咕!」胖娃娃趴在她身邊,笑呵呵地要去摸她的臉。
「妹妹你醒來了。」胡靈靈抓回小胖手,拿巾子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微笑道:「你太累了,體力透支暈倒了。」
「雲霓醒來就好。」竇我陶站在一旁,搓著手,憂喜交集。
「爹……」看著爹的神色,她感到疑惑。
驀然她記得了,心頭一慌,按著床板急急坐起。
「離青哥哥!離青哥哥,他在哪裡?」
「他在這裡。」竇我陶讓開身子,就在隔壁床。
竇雲霓下地,直接撲到莫離青的床邊,握住他仍冰涼的手。
「離青哥哥,你快醒呀!」
病人臉色蒼白,閉眼沉睡,毫無動靜。
「你跟我一起回來的,怎麼不醒呢?」她慌了,猛揉他的心口,緊張地回頭問道:「我暈多久了?」
「這不到兩刻鐘吧,大鍋的水才剛滾沸。」胡靈靈答道。
才兩刻鐘!她手掌按住不動,長長吁了一口氣,彷如黃梁一夢,兩千年歲月和森羅殿討價還價那麼久的時間,甚至一個時辰不到。
還有時間!她感覺到掌心下的跳動,又急切喊道:「離青哥哥快醒來!醒來像剛剛那樣抱我、親我,快呀!雲霓等你回來啊!」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剛剛兩人都躺在這裡,什麼時候抱抱親親了?
「藥來了。」裴家一端碗過來。
「我來。」竇雲霓伸手就要接過。
「小心燙。」胡靈靈幫忙捧牢。「我幫你拿,你就啜一小口。」
竇雲霓正準備以口就碗,忽地發現掌下的胸膛有了一個很大的起伏。
她驚訝地看去,他又是一個呼吸,然後心跳也變快、變有力了。
「離青哥哥!」她激動掉淚,撫摸他的臉龐。「醒過來看雲霓啊!」
莫離青眼皮緩緩地動了,再緩緩地睜開。
回到實體的他太虛弱,無法言語,就只能靜靜地凝視她,黝黑的瞳眸裡,永遠映著她嬌美的容顏。
深深對望,他的眼角滑下淚水。她含笑帶淚,為他輕拭。
「醒來了!你這渾小子終於醒來了!」竇我陶握拳大吼。
兩個大夫過來把脈,查看傷口,眾人歡聲雷動,又叫又跳。
「哎喲,藥都還沒喝下去就醒,老娘來白做工了。」胡靈靈擱下碗,抱起胖娃娃。「就讓妹妹慢慢喂情郎吧。裴家七,咱回家找爹了,真想我的大個兒!裴家一,還愣著做啥,走了。」
裴家一看著白顥然,白顥然則是呆呆地看著喜極而泣的竇雲霓,最後還是為自己輕歎了口氣。
「娘,我找白大哥上葫蘆山玩好嗎?」裴家一問道。
「啊!」白顥然聽到他們說話,回過了神,恢復俊朗笑顏。「胡大姐要回家了?我有馬車送胡大姐和兩位裴弟弟,一起走嘍。」
半年後,竇府大廳。
「爹,請喝茶。」莫離青恭敬地奉上一杯茶。
「嗯。」竇我陶高踞上座,面無表情地接了過去。
「娘,請喝茶。」
「離青,雲霓給你照顧了。」竇夫人微笑接過。
「請娘放心。」
「咳咳。」竇我陶皺著眉頭,坐立難安。「昨天成親不是拜過一次了,又來這些繁文褥節?」
「昨天是拜高堂,今天是歸寧,也得按禮俗拜見岳父母。」
「雲霓又沒嫁出這道門,拜來拜去是做什麼!」
「你們該做的就快做吧,你爹耐不住了。」竇夫人笑著示意。
「孩兒離青、雲霓祝爹娘平安康泰,長命百歲。」莫離青和竇雲霓雙雙跪下磕頭。
「好了,起來起來!」竇我陶不耐煩地道:「以後早晨請安就省了,作坊那邊忙,一早就過去瞧瞧吧。」
「是。」莫離青回道。
「我年紀大了,沒力氣管竇家窯,離青你帳務不懂的問莊管事,瓷器作工問唐師傅,至於怎麼買賣,你自己看著辦。」
「雲霓是有好手藝,但你不能只顧著賺錢,叫她成日窮忙。」
「是。」
「還有,你要是敢惹雲霓哭,小心家法問候。」
「是。」
「好了啦,雲霓她爹。」竇夫人笑道:「少說一句,快喝茶。」
竇雲霓已是笑到抱肚子,忙過去挨在爹身邊。
「爹呀,你疼雲霓,連離青哥哥也一起疼了。那時他受重傷,你發願吃素,就是希望他好起來,現在都是女婿了,又來跟他凶?」
「爹是有了歲數,吃不得太多油膩,這才跟著你娘吃素。」
「離青願跟爹娘茹素。」莫離青誠心道。
「你們年輕人不必吃長素,初一十五隨緣便好。」竇夫人道。
「初一十五也不行!」竇我陶瞪過去。「離青你每天給我吃肉喝湯,一定要為竇家生下兒子才行。」
「爹呀,要生娃娃的是我,不是離青哥哥啊。」
「女人要補,男人就不用補嗎?你都有美人草了,爹每天叫他喝一碗湯,也是要他補足元氣,身體強健,好能扛下咱竇家窯。」
「是,知道了。」竇雲霓笑個不停。
「謝謝爹。」莫離青道:「爹,娘,那我帶雲霓上覺淨寺了。」
「帶上家丁丫環,走累了就僱車回來。」
道別爹娘,新婚夫妻帶上兩個家僕、兩個丫環前往覺淨寺。
「嘻嘻,爹還是看你不順眼。」竇雲霓握著溫暖的大掌。
「已經是我的爹了,我們一起孝順他。」大掌亦是牢握小掌,朝她逸出溫柔的微笑。
「好!」她開心地看著他。
離青哥哥活過來了!不單是傷重痊癒,而且也有了入世的熱情,即便仍是一個文質彬彬、成熟穩重的莫離青,但他眼神已不再沉默疏離,語氣也不再淡然無波;他認真且踏實地活過現世的每一刻,深入體驗人生百態,接管了竇家窯,發號施令,擘畫吳山瓷的前景,接著娶妻,在不久的將來,還要生兒育女,為人夫、為人父……
她滿心歡喜,輕輕搔著他的掌心,兩人又是相視一笑。
大街上,吳山鎮百姓見了他們,紛紛上前招呼。
「竇小姐和姑爺來了,恭喜!恭喜!」
「叫錯了吧,應該是莫大爺和少奶奶,祝你們早生貴子啊!」
「謝謝!多謝各位鄉親。」莫離青拱手為禮,朗笑道:「多謝大家昨天前來喝我們夫妻的喜酒,謝謝各位的祝福。」
「這是莫少爺福大命大,也給咱吳山鎮帶來忒大的福氣,竇家窯帶起吳山瓷的興旺,我們就跟著大旺特旺了。」
「不敢當,莫某盡力而為。」莫離青笑容更顯俊朗。「要說福氣,我最大的福氣就是娶了雲霓為妻。」
「哎呀!」正在大方跟鄉親談笑的竇雲霓驟然紅了臉,躲到夫君身後,揪了衣袍,將小臉藏了進去。
「哈哈!」鄉親們大力鼓掌。
一路熱熱鬧鬧地來到覺淨寺,上香還願,與寺僧和香客寒暄過後,一行人便往翠池而去。
繞過大殿,行智和尚拿了竹帚,正在賣力地掃走廊。
「阿彌陀佛!」他見了他們,笑嘻嘻地喊道。
「阿彌陀佛。」夫妻倆也合十回禮。
走出幾步,又聽見行智在喊阿彌陀佛,回頭看去,他正對著空蕩蕩的長廊不斷地點頭,笑嘻嘻地咧了嘴。
兩人心有感觸,或許,他又看到了哪個徘徊不去的魂了吧。
「離青哥哥,你說傻師父的前世如何呢?」
「可能他是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也可能是一個奔波於途的商賈,他忙了很久很久,很累很累了,所以求得今世休息,空空如也。」
「有道理。」
他們的前世已經遠去,漸漸淡了,偶爾憶超,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夢境虛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今生有緣,從此恩愛相守不分離。
走過山徑,回到了兩人初識之地,瀑布垂瀉,激濺晶瑩水珠,一道淡淡的虹霓橫過白瀑上方,與頭頂的青天相接成絢爛的彩圖。
一方翠池,水波不興,青碧沉靜,無論夏日雨瀑或冬日估水,因是終年湧泉,始終豐溢盈滿,靜靜地看過了數不清的世代人生。
莫離青坐到池邊石塊,靜觀池水;竇雲霓則是和寶月吟春聽到了夏未蟬鳴,好奇地東張西望,繞著樹林找那不甘寂寞的蟬兒。
玩了好一會兒,她小臉嫣紅,綰起的雲髻不耐蹦蹦跳跳,歪斜到肩膀上去,早她三個月成親的寶月拿了梳子,準備展現她梳髻的美技。
小娘子跳到新婚夫婿身邊,直接撲入他的懷裡;寶月笑著掩了嘴,自動退到旁邊。
「頭髮亂了。」莫離青抱住妻子,讓她安坐在她最愛的暖和懷抱裡,摸摸那朵歪髻,微笑拿掉簪子,放下長髮,再拿指頭緩緩為她爬網。
翠池邊,阿貴說起他的育兒經,寶月認真聽著,說回去要找阿貴嫂學裁娃娃衣裳;那邊新來的阿松想跟吟春說話,說沒上兩句,吟春便紅了臉,擠到寶月身邊不理人了。
「月下娘娘,你又成就一件好事了。」莫離青摟住了愛妻。
「嘻!我得再來捏一對新郎新娘娃娃。」竇雲霓仰起臉,嬌笑道。
「是啊,等到了明年,你也能捏出一個我們的小娃娃了。」
「討厭!」望著他深情注目的黑瞳,她想到夫妻間的親密情事,又想到他溫柔又激狂的親吻纏綿,全身頓時熱燙,口乾舌燥,羞澀難當,不敢再看他,嚷道:「討厭討厭啦……」
軟膩的嗲嗓消失在長長的深吻裡。翠池畔,風輕揚,水長流,終年平靜的翠池難得地吹縐了一池春水。
水映青天,天高地遠,宇宙無窮,試問人間真顏色,請君抬頭一看,便在此刻的雨過天青裡。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