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錯人了。」魚芝蘭撇開視線,半響才出聲否認。
「區區一隻凡人,怎會識得我負屭?」現在想撇清,不嫌太遲嗎?
「……」她無言。
「藏起魚尾,斂起魚鱗,就以為自己變成了人類?」他彎揚唇角,嘲弄再道:「人類生長老化的速度,與你大不相同吧,再過十年、二十年,依舊是少女模樣的你,便淪為他們口中的妖。」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請你離開嚴家,嚴家迎客只限當鋪,主屋這兒不歡迎不速之客。」她邊說,邊要轉身逃,這是窩囊行徑,她也無暇細思。
驀地,纖細膀子遭鉗,輕巧身軀騰空,來不及驚呼,便被俐落拋進嚴家大湖。
噗通。
消失於湖面的淺藍身影立即破水而出,狼狽地散了髮髻,濕發糊貼在她略顯蒼白的巴掌小臉上,由於事出突然,她喝了些水,猛烈劇咳,雙臂劃著水,才不至於沒頂下沉。
「你、你做什麼?!」她一臉水濕,杏眸圓瞠。
「助你憶起水中生活的滋味。」他臉上沒有笑,神情認真。
「你——」魚芝蘭覺得氣悶,卻詞窮無語,貝齒一咬,乾脆靠己之力,一路往湖岸泅去。
「原來不是碰到水就會恢復原樣。」負屭跨出橋欄,腳踩虛空,足尖不沾半點湖水,優雅飛騰在她身側。
他本以為讓這條小鮻跌進湖裡,便會原形畢露,結果她仍維持人形,笨拙地拍水前游,氐人族足以媲美水中蛟龍的泳姿,在她身上已不復見。
「你已經無法變回人身魚尾的鮻?」他又問,魚芝蘭不理睬他,半聲也不應,一心一意只專注泅行上岸。
負屭衣袂飄飄,仙人臨風之姿倒映湖面,冷眸垂斂,淡覷她浸濕的倉惶芳顏,分不清懸掛睫間腮眸的水珠,是撥水時所濺上的水珠,抑是……
他捕捉到她一瞬間的無聲悄覷,她看著他,眼神悲哀且複雜,鑲滿太多他不知何以為名的情緒,像是恨,又像怨,更像希冀崩壞的絕望。
她為何如此看他?
陌生的容顏,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姓名,他萬分肯定今天是頭一回見她……難道,她從他身上,看到某人的身影?
魚芝蘭難堪地收回被他察覺的注視,潛入湖底,變換泅姿,改以背對他的方式前游,杏眸淌落的淚,融於冰冷池水。
我該嗎?
她用了多少年,換來這三個字。
盼著,等著,望著,想著,到現在雖然心思早已乾涸,無波無瀾,看見熟悉的俊顏,輕吐決絕狠語,否認與她的相識,竟仍會感到疼痛……
我該嗎?
她在水底咧開難看笑臉,想嘲弄曾經癡心等待的那個自己。
他不該,她更不該,他們都不該,不該相遇,不該相戀,不該互允永生永世……
隨著她的深深吸氣,大量湖水嗆進肺葉,窒息之痛,提醒著她,她早已不再是魚,水中輕靈悠遊的權利,是她自己放棄掉了。
人類,無法在水中大口吐納、開口說話,當然,也無法痛快地放聲哭泣。
她被黑暗包圍,手腳彷彿纏上石塊,沉得不能揮舞,她曾有最自豪的美麗魚尾,輕盈拂水便能游上百里,而今只剩藍色紗裙底下,一雙在水中毫無用武之地的腿,美則美矣,纖細勻稱,那又如何?它們不能助她溺水時自保,甚至雪上加霜地抽痛僵直,就像那時,她捨棄魚尾,換取人足時,一樣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在下沉,往寬廣幽暗的湖底去,水面上的日,越發遙遠,而那一抹白,仍佇足原處,冷淡地,看她。
永生永世不離分……
我一定會趕來與你會合,等我……
等我……
她閉上了雙眼,失去意識。
「魚……小魚……」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傳來急促的施力按壓,逼她吐出梗喉湖水,慌亂呼喊她的名兒,鬧哄哄地帶著淒慘哭音,將她自無疼無擾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回來,逼她面對此時肺葉焚燒似的痛楚。
「你別嚇我……小魚……快點醒過來……小魚……」
「咳咳……」魚芝蘭嘔了好些水,猛烈咳嗽,好似要咳出五臟六腑,一時間,涕淚縱橫,軟軟身子被人抱緊緊,她恍惚呢喃:「……負……屭……」
「嗚嗚嗚……」
不,這哭聲,不是負屭,絕對不是……
是雪兒,性子活潑可愛的雪兒。
魚芝蘭緩緩止住咳,迷濛睜開蓄淚的眼,看見自己癱軟無力地仰躺大湖岸邊,衣裳濕糊渾身,也連累擁抱著她的雪兒,沾了一胸口的水濕,她滿腦子漲痛,思緒四散,仍停留於高傲龍子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教人痛徹心扉的一刻。
此時,哪裡還有龍子身影?湖畔涼風拂皺水面,安靜得只聽見雪兒啜泣。
「你怎麼會掉進湖裡?!幸、幸好發現得早……不然你就給溺死了,你太不當心了,嚇死我……」
「我……掉進湖裡?」魚芝蘭混沌重複。不,她不是掉進湖裡,她是被人丟進湖裡……是嗎?是嗎?!真是如此嗎?!說不定,掉進湖裡是真,那只龍子是虛,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來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個人,在湖裡嗎?」
「還有其他人嗎?!我沒瞧見呀……」雪兒搖頭。
「原來是做夢……」魚芝蘭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兒肩上虛脫枕著,強忍胸腔不適,小口小口呼吸,吐納人類所需的活命氣息。
好久,未曾有夢,以為自己已經堅強走出來,無奈夢中的自己,同樣懦弱得令人唾棄。
雪兒夥同幾個同齡女婢,左右攙扶她回房,幫她拭身更衣,雪兒還貼心地煮了碗熱呼呼的辣甜姜茶餵她飲下。她躺在通鋪榻上,險些溺斃的虛弱模樣,看起來楚楚可憐,八分乾的絲綢長髮,披散枕間,漫若漣漪,清麗芙顏帶點空洞傻氣,雪兒叮囑她好好休息的聲音飄然遠去,房裡剩下她一人,還身處茫渺遙思,想著似真仿假的情景,想著久違的聲音,久違的俊顏,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卻傳來細微疼痛,方才雪兒為她著衣時,驚呼著:
你手上怎有這麼紅的痕跡,像是被誰用力捉住?好似還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嗎?
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虛是實……
「魟醫。」
負屭返回龍骸城,找上藥居的魟醫,要問個明白。
「呀,六龍子。」魟醫趕忙放下手中藥缽,揖身行禮,諂媚甜笑。「尋藥還順利嗎?」
負屭淡淡頷首,才問:「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的『鮻』,沒有魚尾,只剩人形,藥效是否會有影響?」
「六龍子已找到鮻?」也、也、也太快了吧?距離當日請托九條龍子分別去尋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不到幾日,當中最難尋的「鮻」就給找著了?
「嗯。」
「人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辦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屬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龍子……」魟醫把握阿諛逢迎的好時機。
「運氣。」
一種該往人界哪處展開第一步的直覺,而第一步,便尋到他要的藥材,不是運氣是什麼?負屭可不會吹噓自己的功勞。
「我找到的鮻,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僅不具原貌,連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險些溺斃……那是本能!與生俱來,和吃食、眨眼一樣,不用誰來教就該自動學會——
她就這麼沉沒下去,久久沒再浮上水面,只有幾顆泡沫,由她失去蹤影之處,飛竄上來,他以為她在耍些陰謀,並未立即出手將她撈起,冷覷她的惺惺作態,身為氐人,溺死是奇恥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沒再陸續冒上來,他看見那襲隨著湖水翻騰的藍色衣裳,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被湖底灰暗吞噬——
簡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條海底城居民會溺水?!
他難以置信,呆若木雞,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潛入湖中,把失去意識及氣息的她給救了上岸,收緊扣在她膀間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絕對受不住這股勁兒而露出馬腳。當他以單臂將她提至半空,她依舊是軟綿綿的昏厥模樣,身子輕盈無力,不見血色的臉龐水珠斑斑,凝結在睫上、腮間,一顆顆滾滾落地,長髮沾黏白皙肌膚上,掩去泰半面容。
負屭皺眉。這條陌生的小鮻,激起他莫名怒氣和心煩意亂。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麼人類呢?!
在人界會比海底城來得快意嗎?!
變成了螻蟻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虛軟,一小泓湖水便能輕易奪命,她的理由為何?!
「六龍子?」魟醫連喚他好幾聲,誠惶誠恐打量負屭一陣青一陣黑的臉色,暗忖他是想到什麼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張九龍之中數一數二的俊逸面容給硬生生弄獰?
負屭尚未從嚴家當鋪的那處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拋置湖畔等待其他人類救援的小鮻應該沒有性命之虞,他動手護住她最後一絲氣息,不容許她這般輕易死去。
騰雲離去時,他回首一眼,見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氣淤延續至今……
「六龍子?」魟醫不死心。
負屭遷怒地冷瞪魟醫一眼,輕抿的嘴毋須開口,也足以教魟醫產生遭人痛斥一頓的錯覺。
魟醫陪笑道:「您剛剛問,沒有魚尾,只剩人形的鮻,是否影響藥效,我趁您發呆……不,沉思時翻了一下祖傳秘笈,上頭提到,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正是鮻的金鱗,缺少魚鱗,這帖藥恐會失效,如果她腿上還帶有鱗片,應該無妨……」
「她已經變成人,腿上沒有金鱗。」那時她濕透的衣裙半掀,露出兩條纖細勻稱的蔥白玉足,粉嫩無瑕,幾乎不見寒毛或斑痣,更遑論是鱗片。
「這不太妙耶……」魟醫沉吟,兩道長眉快扭結在一塊。
「她無法再變回原形嗎?既然她能捨魚尾換雙足,同樣應該也可以再拿雙足換魚尾。」負屭反過來思考。
「鮻都能變人,再由人變回鮻,是沒有人敢打包票說絕對不可能啦……」
「只要她變回人身魚尾的『鮻』,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由鮻變人已經很痛苦,還要由人變回鮻……」魟醫咕噥著。
「你怎知道由鮻變人很痛苦?」負屭漠然著俊顏,凜眸瞟他。
「書上寫的,我拿給您看……咦我記得在這裡……」魟醫翻箱倒櫃,從成堆書海中挖出一本又一本以不韌草為頁,串集成冊的厚重書籍,翻翻那本,找找這本,費去好半晌時間,在負屭不耐煩地轉身要走之際,他終於如獲至寶地舉高一本紅皮書,大喊:「找著了!就是它就是它——您瞧,這頁寫著『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為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嘖嘖嘖,光用想像的,我都覺得痛了。」魟醫抖兩下。
負屭取過魟醫手上書冊,略過文字不看,只在乎要用哪種藥方或法術才能達成效果。
脫胎換骨。這四字,寫在那串血腥描述的最前頭。
「這是藥名嗎?」長指落在「脫胎換骨」上頭,詢問魟醫。
「呃……是。」
「給我這帖藥。」負屭將紅皮書拋回給魟醫。
「呀?」魟醫愣愣看著負屭朝他攤開的索討掌心。
「藥,脫胎換骨。」負屭聲音冷冷淡淡,不慍不怒。
「這這這……帖藥又不是打開藥櫃就能隨隨便便拿個七八九盅出來,它也算稀世奇藥之一,得來大不易——」
「我明早來拿。」負屭說完便走,衣袖飄揚,不帶走魟醫半句囉唆。
「六龍子——」
人影何在?早消失得不見泡沫,只剩他魟醫哀嚎般的呼喚,孤孤單單迴盪在龍骸城藥居中。
「脫胎換骨哪這麼容易煉?……再說,喝下它,『鮻』脫骨成人,但能否再變回『鮻』卻沒人試過呀……」魟醫嘀咕不停,心裡對於負屭面不改色要對那條鮻做的事覺得膽寒。
然而他也清楚,負屭給了取藥的時限,就絕不會有所緩衝,他歎口氣,開始從藥櫃間將一格一格藥材拉出,腦袋不自覺地連連搖晃。
「奇哉怪哉,上回討藥,神情還可愛一些,這回怎麼態度大不相同,明明討的都是……嘖嘖,伴龍如伴鬼——變臉變很快的那種鬼……」
果然只是一場難分虛實的夢境。
距離魚芝蘭溺水,已是三日前遙不可及之事,那只龍子——也許是她假想出來的男人——自那天後,未曾再出現,使她越來越相信,他不過是偶發夢境中的一抹存在,沒有真正來過她的面前,沒有親口對她說出無情狠話……
她已經不會再因為夢見他而哭泣,只是惆悵難免,低落的情緒,寫在她鬱鬱寡歡的容顏上。
她是不是開始恨起他來?才會編織一個惡劣夢境,將他擺入,塑造成狼心狗肺的無情人,以陌生淡漠的眼神及口吻,無關緊要地說著他是為尋藥而來,必須以「鮻」為藥引,熬製一帖靈藥,供海底龍主飲用治病。
他在她夢中,已經不再是溫柔多情、待她百般呵護的模樣,還是……她根本忘了他以前是何模樣?
「小魚,你抹太多了。」埋怨裡混雜咕嚕咕嚕的冒泡聲。
思緒遠揚的魚芝蘭歉然停手,望著自己捧在左掌心裡的那尾龍鯉金兒,它好溫馴地側躺,潰爛的魚鰭魚鱗覆上一層草藥膏,它半邊身體仍泡於水裡,沒有離水窒息之危。
小池畔只有魚芝蘭及龍鯉一尾,方才出聲埋怨的人,是誰?
「你恢復情況不錯,陳公子或許過兩天便會把你移回大池裡去。」魚芝蘭對著掌中龍鯉道,若此時週遭有人經過,定以為陳府有個老愛與龍鯉說話的少爺已經很新奇,沒料到又來個犯傻的姑娘,也與龍鯉自言自語。
「比起大池,我反倒喜歡小池多一些,大池全是淤泥和青苔,還有慕永倒入雞鴨魚肉的浮油,險些悶死我。」龍鯉魚口一張一合,像在說話,可又不似人類聲調,充其量只是嗚嚕嗚嚕的吃水聲,然而魚芝蘭字字句句皆能聽見聽懂,一魚一人,溝通無礙。
「陳公子已經知道不能拿人類眼中的珍稀佳餚來餵養你,大池清淤換水也持續趕工,你就別再用這件事怨懟他。」魚芝蘭笑應。
「你幫我跟他說,池裡多放些小活魚小活蝦,我自個兒挑著吃,不用替我準備剝好殼的蝦及剔了刺的魚。」吃起來多沒挑戰性,口感也不鮮甜。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