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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姬 第4章(1) 作者:決明
    耳邊陸陸續續傳來驚呼讚歎,傳入半厥半醒的她耳內,稍稍破開眼縫,許多佇立左右圍觀之人……有人形、魚姿、鱆樣,形形色色,都想爭睹由海底城失去蹤影的傳說物種。

    「那便是鱆?果然名不虛傳,鱗似澄金,真漂亮……」

    她由負屭抱著,贏弱癱軟,一動也不動,僅有長髮及身上衣裳,隨波逐流,如清風浮雲,緩慢飄舞。

    「六龍子是如何找著的?大家私下在賭,六龍子應該是九子中最後一個空手而歸的人,沒料到他竟勝過二龍子、四龍子、八龍子及九龍子……並成功找回絕跡許久的『鮻』……」

    還有太多太多交談的聲音,滑過耳畔,太長時候沒在海底深處久待,聽力對於在海中說話時混混沌沌的情況相當吃不消,甚至不太能聽清楚對方說些什麼,所幸她也無意去深究那些好奇觀視的目光,她耗去太多力氣,又未適應海中低溫,只能蜷縮著輕顫。

    久違的海,孕育她的故鄉,曾幾何時變得冰冷刺骨,記憶中的海水,是這般沁寒嗎?

    好冰、好冷,幾乎教她忍受不住。

    幾名完成尋藥任務的龍子,自是不會放過觀看好戲的機會,紛紛聞訊前來,親眼見識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海中稀有物種。

    「美人。」五龍子毫不吝嗇地讚美,吁煙輕佻,一對桃花眼,因笑而顯得妖魅迷人。

    「難得一見。」大龍子亦衷心而論,清甜如甘泉的嗓,添了笑,更形悅耳沉醉,少少四字,宛若音律最美的天界樂曲。

    「瞧那小臉蛋兒,我見猶憐,楚楚可人,眉眼鼻唇,無一不精緻。」五龍子說著說著,忍不住嘖嘖稱奇,手裡煙管捲起她一繒絲綢細發,湊近鼻間深嗅。「可惜是藥材,要入鍋處理,熬成濃稠藥汁,就這麼交給粗手粗腳的魟醫去蠻橫錯待,多暴殄天物,不如讓我先帶回去,好好疼愛一番,我手氣不好,只抽到金耳那種無趣玩意兒,沒個美人作伴快活——」

    負屭寒眸一凜,對於五龍子每一字,每一個眼神,每一抹笑靨都感到不悅,不喜歡他盯著她品頭論足,就連目光正直,好不奸佞的大哥那樣看她,也教他胸口一窒。

    「瞧夠了沒?!」冷冷斥責甫逸出薄唇,馬上又來一隻超不識相的白目魚,聽聞六龍子完成不可能的任務,趕來湊個熱鬧。

    「我瞧瞧、我瞧瞧,讓條路出來借我過……」魟醫努力游到前頭,擠開好幾隻擋道的魚子魚孫。「哦喔,果然是鮻,這金鱗,可在其他氐人身上瞧不見的,好好好,看起來很滋補,味道一定很鮮甜美味……」

    魟醫動口也動手的惡習難改,嘴裡才在叨叨說著,手就跟著摸過來,眼看便要滑上她泛滿柔和金輝的魚鰭——

    負屭長軀一偏,魟醫沒碰到魚尾,只摸著負屭的手臂,而五龍子戲卷她如瀑青絲的煙管,同時被他擺脫。

    魟醫抬頭看了眼高他不只一顆頭的負屭,結果幾乎要讓兩道媲美千年寒冰的凜冽目光射穿他的魚腦。

    負屭最擅長用「不說話」這號神情罵人,接收到訊息的魟醫馬上縮手,挪走之前不忘先揮揮自己方才動手動腳弄髒高貴龍子衣袖的小小髒污,以示討好。

    五龍子吸啜著銀煙管微笑,也挨自個兒弟弟一瞪,不過他可不像魟醫膽小,會因為區區一副冷顏而收手。

    「反正最後總得進大家肚子,父王應該會賜個一兩碗湯肉給眾兄弟嚐嚐,你又獨佔不了,你現在不讓魟醫碰她,等老二老四老八老九回來,她還是得躺在魟醫藥居裡的石砧,任由魟醫上下其手,把她渾身摸透透,從魚鱗到魚鰭,從胸脯到頭髮……」

    「五五五、五龍子您這樣說好像有點……」有點在挑撥六龍子對他魟醫的敵意耶,害他忍不住哆嗦,直打寒顫。

    「你不碰她,怎麼熬藥?」五龍子一臉理所當然的挑眉反問。

    「也、也是啦,但——」又被瞪了又被瞪了……魚腦門上又感覺到兩股寒意鑽刺而來呀呀呀……

    「六弟,在其他人尚未尋回藥材前,你要將鮻安置於何處?」大龍子出面為魟醫解危,開了新話題,轉移負屭的目光。

    魟醫在他們各自尋藥之前便事先交代,必須顧及藥材新鮮,後續工作交由魟醫處理,請他們萬萬別自行動手把藥材切塊或磨粉。其他弟弟歸期未定,他們幾位完成尋藥任務的龍子如何保管藥材,變成一件重要的事,只是目前帶回來的藥材,多為植物或毫無生命之物,擺入房內不佔多少空間,但這條鮻,活生生、嬌滴滴,也不是拇指尺寸的小型魚,不能鎖進櫃裡放著,不能關到箱裡藏著,當然,更無法弄個精巧的琉璃水箱,豢養著她。

    「海牢。」不假思索的答覆,實則是負屭返回的一路上,苦苦思忖的難題。

    要把她暫置哪裡?

    丟給魟醫去煩惱最是省時省力,反正他成功帶回藥材,責任已了,如何「儲藏」藥材,本就不該由他苦思。

    偏偏光是想像粗手粗腳的魟醫,可能會怎生對待她,他幾乎是立即推翻了這個主意。

    應該說,交予任何人,都可能發生他臆測的情況,他無法將她隨便拋置了事,左思右想,海牢似乎是勉強可行之處,由他以法術豎起牢門,除他之外,誰也破壞不了牢門。

    「海牢?!」大龍子及五龍子異口同聲,後者劇烈搖首的程度,簡直是在抱怨自家弟弟的不知好歹。

    「真不懂憐香惜玉,海牢那種地方,怎能拿來招待美人?我的床可以大方分她睡……」

    銜在嘴邊的煙管,被迅雷不及掩耳的炫光劃過,筆直細長的管身,硬生生拗成直角,水煙吸不上來,也吐不出去。

    始作俑者用著旁人瞧不清楚的速度,一瞬間鬆開抱住金鱗魚尾的手,另一瞬間兩指反折,將五龍子愛用的寶貝煙管給弄成這副德性,最後一瞬間再重新回到金鱗魚尾下方,托穩它,費時不過短短眨眼,冷顏頂著冷冷眼神,散發渾身冷冷氣焰,冷傲旋身,步步遠去。

    「五弟,你今天何必老是招惹六弟?」大龍子笑覷五龍子使勁想把煙管恢復原狀的懊惱模樣,不由得替五弟那張壞嘴捏了把冷汗。

    「誰教他今天看起來破綻百出,讓人忍不住。」平時只有二哥四哥能玩,老六太無趣,完全激不起想戲弄的心情,可方才老六看上去多好玩,渾身弱點全暴露出來,不似往昔,像塊冰,怎麼戳怎麼鬧都沒反應。

    「惹他生氣,自找苦吃。」

    「他為一條鮻和兄弟生氣?」五龍子好不容易扳直煙管,好憐惜地摸摸它,上頭的折痕看了真教人心痛。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報這折彎之仇。

    「看來確實是如此沒錯。」大龍子也頗為意外。

    「嘿……」五龍子一臉促狹揶揄,「老六和她是舊識嗎?」

    「沒聽說過六弟與『鮻』一族有過瓜葛,他那性子,很難與誰交好吧?」大龍子平心而論。六弟負屭個性偏冷,從不熱絡於某人某事某物。

    「偷偷摸摸來,咱們也不見得會知道。」大夥離開龍骸城,往哪裡去、遇見啥人、做過啥事,彼此間常常互不干涉。

    「若是舊識故友,六弟又怎可能帶她回來?明知道帶回來便是死路一條。」

    「也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吶。

    「大哥、五哥,不是聽說六哥帶了珍奇的『鮻』回來?在哪兒?」遲了一步趕來的七龍子,興匆匆地問道,殊不知好戲早已散場。

    「想看鮻,就去海牢吧,你那只不苟言笑的六哥,將美人鮻給帶進去了。」五龍子堆滿笑意,回他。

    「好,我去看。」非得開開眼界。

    五龍子招手把人叫回來。「等會兒等會兒,要帶束海葵花去才有禮數呀。」親親母后是怎麼教導大夥的?當只好龍子得要對纖盈雌性溫柔體貼吶。

    「呀?」七龍子對些說法滿是不解。

    「鮮花配美人。」亙古不變的真理。

    「哦。」正直過頭的七龍子一時不察自家五哥的捉弄,乖乖先去採花,再準備去海牢看美人鮻。

    「五弟,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明知六弟討厭每個人盯著他懷裡那條鮻瞧,他還騙七弟帶海葵花過去,豈不害慘七弟——

    「敢折傷我的寶貝煙管,壞我吸啜煙香興趣,這樣不過是剛剛好罷了。」

    「與七弟何干呢?」

    「算他倒楣羅。」

    「大哥、老五!老六帶回鮻是真的假的?!」三龍子追隨七龍子腳步而來,問出相仿的問題。

    「海牢。記得先去摘束花。」五龍子簡潔有力回道。

    「摘花?」三龍子劍眉挑高高。

    「六弟說,帶束花過去,才准大家踏進海牢。」五龍子面不改色,拖第二隻無辜龍子下水。

    「真怪……」三龍子咕噥,倒沒生疑,也走了。

    五龍子悠哉吁煙,爽快吐出,水煙白沫,朦朧佞美帶笑的魅人臉龐。

    「可惜其他兄弟都還沒回來……」不然就有更多傢伙能戲弄。

    「……你還嫌不夠?」大龍子真是慶幸自己回來得早,與五弟連袂見證六弟抱鮻歸返,否則很可能現在四處去摘花,再傻呼呼到海牢挨六弟反目對待的人,也算他一份。「冤有頭債有主,三弟七弟何其無辜?」

    「我向來喜愛連誅。」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五龍子說罷,龍骸城之主,也正是龍子們的親爹,據說正生著重病,需要九條龍子為他尋來九種藥材,熬製奇湯才能治好的那一位,同樣興匆匆來到。

    「負屭當真把絕跡已久的鮻給帶回海裡來?是有腳還是沒腳的?」聽說鮻族上了岸,捨棄魚尾不要,這傳聞,連他這位海中龍主都很想知道真偽。

    看來,好奇心是遺傳的。

    五龍子緩緩回頭,鬢間一繒軟軟鬈發撫過揚起甜笑的唇畔。

    「父王一定要到海牢親眼看看,鮻,太美太美了……但六弟說,得準備花,大大一束,才能讓鮻探出頭來……」

    還玩呀?!

    連你老爹也不放過?!

    真是巧合。

    海牢,繫起緣分的初始之地。

    她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海牢中,不是龍骸城的這個,而是隱於海脊東側,雷澤山之根,抵達數萬里深處的鮻族之國。

    他是殺害鮻族守護獸的入侵者,族裡勇士傾巢而出,才成功圍捕他。

    他是個很沉默的男人,幾乎教人以為他是啞巴,而與其說他是被勇士們捕獲,她倒覺得他是自己甘願束手就縛,悠哉閒逸般地暫屈海牢。

    畢竟擁有能輕取鮻族守護獸的絕佳好武藝,又怎可能不敵區區數十條鮻族勇士的攻擊?

    守護獸可是只龐大的深海蛟龍呀!

    面對族人義義憤填膺的反應及失去守護獸的慌亂焦急,他顯得異常冷靜,總是坐在海牢裡閉目養神,她覺得……他比較像是滿意牢裡安靜無擾,才願意待下不走。

    族人們正與她爺爺商討如何處置他。

    「獸魂需要被安祭,奪去它性命的男人必須付出生命當做代價。」左長老幾乎從頭到尾只反覆說著同樣這句話,足見其心意堅決。

    「暫且不說那男人該受何種責罰,黑蛟一死,我們一族頓失防禦,等於是門戶洞開,隨時可能遭鮫鯊族襲擊,這個問題比起處罰那男人還要更急迫!」右長老對於整晚聽見左長老一再的復誦,早已感到不耐至極,口氣無法維持對老大哥多一分的敬意。「當我們痛痛快快處死那男人的同時,鮫鯊族也等在後頭,要把我們一尾一尾全撕吃入腹!你們以為,黑蛟死亡的消息能瞞多久?鮫鯊族對血腥的敏銳度,需要我再詳細替大家解釋解釋嗎?」

    「……」一屋於靜默死寂,已是答案。

    當他們坐在這裡,為處死一個男人而爭論著該將他剝皮抽筋,抑或殺剮成一片片薄肉,興許嗜血的鮫鯊族早已大舉朝他們殺來,沒有守護獸抵禦,他們如何對抗凶殘鮫鯊?!

    鮫鯊族視鮻如仙藥,可比天上鳳凰肉,滋味甜美不在話下,它們上不了天,離不開水,嚐不到鳳凰肉,吃鮻解解饞,不無小補;它們更錯信蜚語,認為鮻鱗所含的微毒,可以刺激鮫鯊勇猛凶性,使它們不懼疼痛,更加驍勇善戰——鮻鱗食之,確實具有某種程度的麻痺作用,能讓人短時間內對一切傷害無感,但並非真正強化了肉體或抗衡力的藥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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