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兒,你又躲在外頭偷聽大人商討正事了。」鮻族族長低聲斥責。
由珍珠串簾後徐徐撥水游來的年輕小女娃,噙著糖蜜般微笑,臉上一抹「偷聽又被逮著」的淡淡赧紅,知道族長爺爺沒有真正責備她,她輕巧地泅到族長身邊。
「我本來要進來背書給爺爺您聽呀,我乖乖站在外頭等,沒想到大家討論同一件事討論整個下午。」她可不是故意想聽見這種死氣沉沉的族事大論吶。
「小笨魚,你剛說,找另一隻守護獸?你以為守護獸是隨隨便便朝海裡抓條鮻就能頂替嗎?要有本領和成群的野蠻鮫鯊互鬥吶!」當初馴養那條黑蛟,祖先可是吃盡苦頭,不以武力,而采智力,和黑蛟周旋幾十年,才培養出默契交情。祖先允諾黑蛟,凡死去的所有族人,肉身皆無條件貢奉予黑蛟吞食——黑蛟無懼鮻鱗毒性,吃得越多,越強化它與生俱來的利牙毒液,而黑蛟則守護鮻族之國,不受外來侵空口。
「殺害黑蛟的那人,不就很有本領?」她偏頭,反問右長老。
「他殺了黑蛟,我們等著要把他碎屍萬段,哪可能給他機會——」
「爺爺常說,事有輕重緩急,全族性命安危,會比替黑蛟報仇來得要緊多了吧?」她不是用爭論的口吻犯上,而是輕軟的,哼唱悠揚曲兒般,甜美堅定。
「但他無端殺害黑蛟,想必生性暴虐嗜殺,又怎會答應保護我們一族?」左長老提出疑問。
「他是撞見黑蛟正在吃食婆婆的屍體,以為黑蛟是壞東西,才出手處置黑蛟。」這是她花了一上午,待在海牢裡,與那惜字如金的男人耗費時間對峙纏問,好不容易才從他口中問到的收穫。「他沒聽過我們和黑蛟訂下的族約,不知道我們心甘情願死後奉獻屍身給黑蛟,以為黑蛟是欺負弱小的惡獸,黑蛟太倒楣了……」
響亮的海螺聲,瞬間充塞鮻族之國,那是警戒訊息,又快又急促,通報鮫鯊族的入侵!
「鮫鯊族來了!」
眾人手持利矛,起身抗敵。
族長爺爺抓住她的手,交代道:「放出海牢那人,請求他助我們,快去!」
「好!」
她不敢遲疑,以鮻最自豪的如電泳姿,直奔海牢,途中憂心地朝上空一瞥,看見龐大數量的鮫鯊族,鋪天蓋日、傾巢而出,正張狂游來,她嚇得慘白了臉。
從、從不曾見過如此之多的鮫鯊,好可怕……
她閉上眼,不敢再看,死命向前游,遠遠就能聽見鮫鯊族囂狂的笑,及利牙喀喀磨咬的毛骨悚然聲……
「請你幫我們驅趕鮫鯊族,他們來了!好多好多……」她衝進海牢,嘴裡焦急嚷嚷,但海牢裡空無一人。
他……走掉了嗎?如她所不解過的,海牢根本囚不住他,他要走,在不驚擾任何人的情況下,隨時都能走?
怎麼辦怎麼辦……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外頭傳來的淒厲慘叫,一聲一聲,幾乎要貫破耳膜。現、現在不是傻傻怔在海牢的時候,她要出去和族人一塊奮戰,合力守護家園!
握緊一根瘦長海玉枝的她,將其當成武器,加入一面倒的戰局。
鮻原本便不屬於善戰一族,它們精音律,擁有天籟美聲,曾為歷代龍主生辰壽宴獻唱,相較於鮫鯊,鮻族簡直不堪一擊,幾乎只能四散逃命,所幸鮻的泅游速度在海中當屬一二,雖然打不贏鮫鯊,從鮫鯊口中逃脫的成功機會仍不算小。
「撤!先撤再說!別送死!大家快逃!全心全力逃!」族長爺爺喝令全族保命為先,他及幾名勇士阻擋在最前方,為族中弱小爭取逃命時間,當他看見自己的孫女兒不隨眾人泅藏起來,反而筆直游向他們,手裡珊瑚大拐不停揮舞。「小魚!走開!不許過來!」
「族長爺爺——」她反駁的話語甫起了頭,一道光芒,自她身後竄來,快得更勝她眨眼的速度,在她瞧清那道白光之際,早已是鮫鯊族陣腳大亂,被突如其來闖進灰鴉鴉一大片鯊群中的冷顏男子給個個擊破。
由他雙掌掌心竄出的劍,沒有劍柄——不,他本身就是劍柄,五指握住銳利劍身而不自傷,劍身忽長忽短,有時像柄輕巧短匕,有時又幻化為長鞭一般,橫掃距離他還有數十步遠的鮫鯊族人。
白袖藍黹上的精繡浪紋,此刻宛如擁有生命,正在翻騰,正在席捲,激起千丈波濤,他臉上不見半絲猙獰,亦無殺意肆虐,淡然著面容,舉劍、揮下、挑揚、突刺,仿似僅是舞著劍姿。若不是鮫鯊一族的腥血染紅那方海面,證明著殺戮確實正在發生,單盯著他瞧,只會被他天人一般的容貌所魅,他很冷,湛藍的海水,在他臉上籠罩一層更形疏遠的靛青色澤,他完全不怒不笑,對殺戮無感,卻不曾停下揮劍的動作。
「負屭!他是龍子負屭!」
「什麼?!那、那還不快逃!」
鮫鯊逃的速度,與它們來時同等神速。
原先佔滿鮫鯊大軍的海面,像驀然刮過一陣強風,把沉重陰霾吹散,變得清澄明亮,只剩下負屭,袍袖飄飄,黑髮如墨,挺佇原地,掌心兩柄細劍,隨他十指鬆開而沒入膚肉之間,不見蹤影。
他由天際一般的海面,俯覷鮻族眾人驚訝的臉孔。
同樣的淡漠神情,一點都沒變。
擊退鮫鯊族這樣,面對鮻族眾人的感激致謝這樣,連她先前一整早待在海牢與他自問自答時也這樣。
就連過了百年之後的現在,他仍是這樣。
面容上,鑲著精緻細雕的五官,鮮少表露情緒,動怒時如此,高興時還是如此,了不起僅是眉峰淡挑,就算很富變化了。
若不是以前親眼見過他笑,她會真的以為他自出生後,便不曾有過其他表情。
魚芝蘭……不,這名字雖然跟隨她許久,卻不是她的真名,那是她在人界陸地上所代表的一個稱謂,企圖融人人類之間,成功假冒人類的必要之名,她不叫魚芝蘭,她是魚姬,鮻族的僅存者。
她凝望站在海牢外的負屭,眼中看著他,腦海裡卻是當日他以一抵百,擊退鮫鯊一族後,飄飄若仙地佇立她眼前,彷彿降世神祇,俊美得如夢似幻,從那時起,她的目光,便再也離不開他。
「你又在我身上,尋找另一個男人的身影?」負屭並不喜歡被當成替代品的感覺,很不舒服。
「你……之前有受過傷嗎?像是跌了跤,撞傷頭腦,或是與誰拚鬥,離奇地……失去記憶?」她落坐在海牢中那叢墨綠色海草間,不由自主地絞緊了它們,帶著一絲絲不該有的希冀,想為違背誓約的男人脫罪。
對,他沒回來,是因為他身受重傷,還失了片段記憶,而非存心故意——她是這般編織過藉口……
「不,我不曾受過傷,不曾失去記憶。」
那麼,你的記憶裡,為何沒有我?她想吼著這麼問。
你記得自己在鮻族待過的日子,與族人相識的點滴,代替黑蛟留在那裡?!你記得有條傻小鮻總愛跟隨你身邊,找你說話,不管你用多冷多淡的表情也不曾嚇退過她?!
你記得當那條傻小鮻向你吐露愛意時,你難得流露出來的驚駭表情有多可愛,惹得傻小鮻噗哧一笑……
「完全……不曾嗎?」最後,她聽到自己平靜、沒有洩漏恨意地吁歎。
「完全不曾。」他自己的武藝,他很清楚,而他自己受過傷與否,他更是明白。
原來,不是遺忘,而是不曾留存於心,連偶爾想起也都不配了,是吧。
她竟還曾經擔心過他的遲返,是出自於不可抗力的阻礙,怕他是在趕來見她的途中受了傷、遇了險,她提心吊膽,她忐忑難安,她急,她慌……殊不知,一切真相明瞭,嘲笑她的愚蠢無知。
那時掉的淚,那時操的心,算什麼呢?
「你懷疑我是那個欺騙你的男人?!」負屭總算聽懂她為何天外飛來這莫名問句,一股怒意升騰。
「……」她不否認。
「我以前不曾見過你,在人界陸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見過你,我不可能毫無印象!」她不是個教人見過即忘的平凡女子,他當時腳踩騰雲,由數尺高的雲端覷她,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沒有漏看——他根本自頭到尾無法將眼神從她身上挪開,她有一股風韻靈秀,吸引他注目,他不曾對一個女子如此凝視,假設他與她不是初次見面,他必定會在第一眼認出她來。「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他無比篤定,否決她的猜測。
「……我已經不知道找認識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也無所謂了。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我無言苛責,亦不再追問孰是孰非,現在想想,或許當初他連名字都是謊言。」她淡淡輕喃,聲調持平。不聞起伏激動,更無恨意,她只覺得倦累,無論是身體或心靈,她好似馱負太久的沉重巨石,渴望卸下那快要壓垮她的無形重量。
愛得很累,等得很累,她已經沒有其他心力再去背負恨。
她像一攤無波無漪的死水,不願再生悸動。
負屭森寒咬牙,字宇冰冷如雪,「那傢伙到底叫什麼名字?!我不介意破例浪費一些時間,把他五花大綁到你面前,任由你洩憤處置!」若她打人力氣不夠,他可以代勞,教訓那只讓她露出心死神情的混帳龜崽子!
「負屭。」
「嗯?」他以為眼前小鮻受他打抱不平的怒火所感動,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更以為她準備替那傢伙求情,央托他別出手傷害她深愛過的男人,她若膽敢在此時還幫那傢伙說話,他絕對拂袖而去,掉頭走人!
藏於捲翹睫兒下的瑩瑩水瞳,一眨也不眨,目光凝結在他臉上,眸裡倒映著他義憤填膺的怒顏。
她輕輕說道:
「他說,他叫負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