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頭晃腦的靈參,以小小參形鑽過鐵珊瑚,潛入海牢裡,進行這兩日來每天例行公事——與魚姬聊天打發時間。
這個參娃,正是二龍子睚眥尋回的藥材靈參,卻不像她受囚於海牢中,如同禁臠,靜待死期。參娃被安置在二龍子的樓閣中,身旁有魚婢鮭兒隨侍,小心照顧,更被允許自由逛玩龍骸城各處。毋須多問二龍子何以給予一味藥材如此特權,光由參娃倍受呵疼、容光煥發的模樣,便可明瞭內情——雖然參娃反應遲鈍,全然狀況外,還拿二龍子「怪怪的」行為舉止來詢問她的意見,視她為可以辟室密談的姊妹淘一般,無所不聊。
她喜歡參娃的單純天真,喜歡這株明明被深深憐惜珍視,而不自知的傻小參。
當參娃看出她對負屭的感情,那套不負責任大亂講的言論又掛在嘴邊——即便自己對愛情一知半解,竟也敢大放厥詞,以開導她為己任。
「那只六龍子雖然人模人樣,還是差睚眥很多點,臉臭,又不愛笑,看人都是這德性……」參娃左右食指往雙眼眼尾一吊,勾起一個效顰的冷絕眼神,偏偏學來不倫不類,冷峻沒有,倒多了分俏皮,惹笑魚姬。
參娃皺皺鼻,繼續發表意見:「他對你沒有很關心,不常到海牢來看你,就算來了,也是馬上走,你喜歡他哪裡?臉嗎?只有臉吧?」在她心目中,負屭一無可取,只有臉和身形勉強可誇,不過她覺得睚眥比較好,比較俊,也比較壯,有安全感多了。
「臉嗎?」魚姬貌似深思起參娃話語的認真忖度,沉吟半晌,綻開輕笑,似莞爾,又彷彿當真,「說不定真是如此,他若沒有那張臉,那副容貌,興許我不會感到震撼,不會在他身上佇留目光。」
她沒告訴過參娃,關於負屭與另一個「負屭」外貌相似之事,只讓參娃以為她這只將成為釜中魚的鮻,愛上了綁她回來的冷霸龍子;這並非存心隱瞞,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在她自己對一團紛亂亦理不出半分頭緒的此時此刻……
「男人不是靠那張臉決定優劣的呀——」忘掉在人類城哪街哪巷聽過某只路人這麼說,參娃現學現賣,拿來教訓以貌取人的傻小鮻,要她快點清醒,別被俊顏給騙走了,「最起碼要待你好,對你關心,而不是……」
魚姬輕搖螓首,如瀑長髮在海中搖曳似浪。
「不,他這樣很好,不要待我好,不要關心我,才能讓我區分清楚現實。」不會再錯認他和「負屭」。說著,魚姬憶起海牢中那一吻,幾乎能煮沸她一般的炙熱辣吻,芙顏微微紅了。
她已經遺忘掉唇舌相濡的親暱滋味,太久了,她總是一個人,憑藉著回憶去眷懷過往「負屭」吻她時的甜美,只靠著那些在冀盼、在等候、在奢想著終有一日,她定能與「負屭」回到美好往昔……原來對於過去,記憶早已模糊,她曾被細細呵護地攬進強壯臂膀裡的情景,淡得幾乎教她難以回想起來,更濃烈的感情亦不過如此,不敵歲月光陰的啃噬,不敵孤獨怨懟的消磨,她若沒任由他帶回龍骸城,是不是再過五年或十年,她對「負屭」存有的就不再是愛,取而代之將變成仇恨?
她竟……因為負屭一個帶有懲罰惡意的吻,擾得思緒盡亂,她試圖努力回想「負屭」吻她時的溫柔多情,藉以無視負屭在她身上加諸的迷魅影響,可是太難做到了,當她被拋棄在人界陸路上,癡癡等,傻傻望,第一個十年過去,第二個十年過去……直到第十個十年過去,「心死」的念頭萌芽,她暗暗立誓,要與過去斷絕關係,不去想念,不再哭泣。
負屭,「負屭」,她不該把他們兩人混為一談,他已經用那一吻,證明這件事,證明了她終是沒能盼回負心之人,她,依舊是孤單一個。
「他不關心你無妨,我和鮭兒關心你就好,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被扔下鍋煮湯,等睚眥一回來,我叫他幫你打破鐵珊瑚,放你出去——」
「不,別這麼做,我不想出去。」魚姬立刻出言阻止。
「為什麼?」
「我沒有其他地方能去,我離開海底太久,無法獨自一人在海中求生,陸路也回不去,出去只是死路一條。」無論是人界或海洋,她都沒有半個親人朋友,去了哪裡,沒有任何差異。
再說了,參娃怎會不懂呢?她若離開海牢,龍主是否會定負屭一個「未能妥善保管藥材」的罪名,遷怒於他?她不希望因她之故,連累了負屭,如同參娃亦為扞護二龍子,不也置個人死生於度外,甘願為他踏入海底城來?
「待在這裡也沒有活路呀!」她還沒勸服龍王老爹別煮啥補湯來喝,想延年益壽不如少吃多動去晨跑才有效些。「你是不是覺得待在這裡,起碼可以看見負屭好幾眼?」
想否認參娃的直率詢問,卻瞞騙不了自己的心。
待在這裡,起碼還能見他。
在被熬燉成湯水之前,何必佯裝多堅定多有骨氣?是移情作用如何?惡質地拿他當替代品如何?或者……對於負屭——不是她愛過的「負屭」——有那麼一點點的在意,又如何?
誰會責備她呢?
誰會訓斥她呢?
她已離死不遠,還介懷些什麼?
於是,她給了參娃答案,堅定的頷首,換來參娃哇哇大叫,直嚷著她這樣好傻好笨好天真好不值得。
好傻好笨好天真的人,何止她呢?
這小參也不想想是誰,明知回龍骸城將面對熬湯命運,依舊是義無反顧地跟隨二龍子睚眥回來受死?還有臉指控她?
參娃比她幸運之處在於她的傻氣、她的天真,有人懂得疼惜。
「等睚眥回城,我就去幫你罵負屭!」參娃看不慣負屭對魚姬的冷漠態度,想替魚姬打抱不平,又不敢單槍匹馬去,好歹等睚眥回來,拉他一塊去教訓他弟弟,萬一他弟弟惱羞成怒要揍她,她還能躲到睚眥背後保住小命。
「為何要罵負屭?」魚姬不解。
「誰教他要這樣對你,該罵。」
魚姬失笑,參娃的言行教她感覺窩心。「負屭沒有做錯,他沒有義務要善待我,我倒覺得,無心時,就不要裝出關懷備至的嘴臉,我情願對方狠一些、直接一些,讓人無法心生期待,明白何時該要斷念……」
吼——
驀然,一聲龍嘯,猶似平地雷鳴,撼動整座龍骸城。
「……這……這好像是睚眥的聲音!」參娃興奮起身,隱約能辨別那好似睚眥的咆哮,正與誰對吠著,音量穿透整座龍骸城。
下一瞬間,天搖地動,幾乎要穿破耳膜的龍嘯震盪不休,龍骸城的雪白骸骨發出擠壓摩擦的刺耳聲響,沿著龍骸骨築建的玉瓦石牆,受不住如此強力聲波,龜裂破損,迸碎四散,海潮同感咆哮威力,波瀾起伏,魚群奔亂逃難。
參娃搖搖晃晃起身,小小參身被海潮甩南又拋北,好不容易攀住鐵珊瑚站直,她匆忙丟下一句「我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便由鐵珊瑚隙縫間鑽出去,恢復步伐較快較大的人形,東倒西歪地小時在海牢入口。
嘰嘯聲沒有消失,持續了良久,良久……
魚姬身處牢中,替參娃擔心,她就那樣奔往咆哮聲傳來的方向,太莽撞了,萬一並非她掛在嘴邊的睚眥,豈不是……
好一會兒,毀天滅地的可怕怒吼聲終於止下,一切回歸平靜,若非雙耳仍微微疼著,方纔的震懾,宛若惡夢一場。
參娃並沒有再回來向她說明那吼聲從何而來,一整夜都沒有。海牢裡,無從得知龍骸城發生何事,靜得有些駭人,猶如風雨欲來前的不安——海中自是無風無雨,不代表它不危險,她有股預感,有些事,即將到來。
她低下頭,青絲覆額,虛掩著茫然精緻的小巧臉蛋,她神智遠揚,唇兒本能輕蠕,那首唱過千百回的曲兒,不受控制地由檀口間流溢而出,像是呼吸,自然而然,唱著,唱著。
不要忘懷,濃情蜜意,不要忘懷,共苦同甘,不要忘懷,我在等待……
盼來了秋葉,盼來了冬雪,盼來了春花,盼來了你頭也不回地遠去……
如泡沫,如泡沫……
海牢外,閉目聆聽的男人,如完美石雕,一動也不動,聽著,聽著。
曲兒輕輕吟哦,一遍遍反覆唱,直至天明。
海牢不見日出,難辨何時何夕,她只是毫不覺倦累地唱歌,呢喃一般,是負屭出現在牢前的身影,中斷她的歌聲。
烏雲般的頎長陰影,籠罩住她。
「我二哥,帶回第二株靈參。」他清冷的聲音,道出目前龍骸城的最新情況,和平時一樣不帶多餘感情……真的一樣嗎?她怎麼覺得這幾個字,他用了好沉的口吻在說?
「為了保護參娃,二龍子好努力,參娃值得他這般做。」她發自內心替參娃開心,有個龍子如此扞護她,昨天那聲龍嘯,果然是二龍子返回,睚眥一歸來,參娃的安危便不再需要她去操心。
「這代表著,九樣藥材真正齊全了。」負屭語氣越發凝重。
「嗯。」她沒有太多情緒起伏,臉上依舊淡淡帶笑。
「你不會不懂這句話的涵義!」
「我懂。」真的懂。
歷經重重奔波才收齊的藥材,不可能擺著不用,是時候要開始一項一項處理它們,以便熬製成藥,貢奉龍主。
由她率先來嗎?
她很樂意。
「……」他沉默,目光未曾從她臉上挪開,她卻專注地望向他的手,以及他手中一柄長劍。
「或者,由你動手?」她猜測問,神情平靜無波,所有情緒都藏得太好,只有凝瞅那柄長劍時,洩漏出一絲刺痛。
「負屭」從不拿劍,他的劍,是藏在掌心之中,與他相連,而不是任何一柄外來的神兵利器……
負屭動手撤去鐵珊瑚牢門,門戶洞開,她沒企圖想逃,亦不認為自己能逃。她覷著他,讀不出他容顏上的情緒為何,他面無表情,尋覓不到殺氣,同樣看不見同情或憐憫;她不奢望他會如同二龍子對參娃那般全心扞護,她與他,亦無諸多瓜葛關係,她之於他,就是個陌路人,而實際上,也正是如此。
他不是她的「負屭」,不是她的愛人,不用對她手下留情。
她恬靜地等待著他揮下手中長劍,結束她的百年孤寂——
「不要殺她!吃鮻不會補身體的啦!」
參娃跌撞急奔,跑得又喘又急,身在遠遠處便大聲嚷嚷,要負屭住手。
她與負屭,誰也沒有轉向參娃,專注地看著彼此,她出聲,阻止參娃上前妨礙負屭。「參娃,沒關係的,讓他動手。」
「可是……」參娃滿臉焦急。
她感激參娃在最後依舊努力想救她的恩情,這使她倍覺窩心,到最後,仍有人擔心她,關懷她,這樣很好,真的。
她送給參娃一抹絕美笑靨,當成是生前所能留給參娃的唯一謝禮。
「慢——六龍子!慢點!」
又有人趕來阻擋負屭,這回換成了魟醫。
見魟醫衝來,參娃好似看見曙光。「怎麼了?決定不熬湯了是不是?!」
魟醫連連搖頭,「不是啦,為求鮮度,不能這時殺,下鍋時我用最俐落的刀法開腸破肚,迅速洗掉污血什麼的,再直接送進鍋裡熬,最好是趁她沒斷氣,還會喘、還會動,才是新鮮!」
「你怎麼這麼狠?!」參娃嚇到臉色發青。
「我哪有狠?你沒瞧見六龍子連眉都沒挑一下?」真正狠的人是現下站在牢門前,不動不挪的那一位,好嗎?魟醫被參娃指控得好冤枉。
「他本來就不痛不癢呀!他根本沒把她的死活放心上,他又不在乎她!他若是在乎,該學學睚眥,做些什麼嘛!睚眥為了我都敢跟龍主老爹槓上,他就算沒有睚眥強悍,沒有睚眥勇敢,沒有睚眥衝動,至少,去求龍主老爹呀,用哭的用耍賴的用打滾的用什麼辦法都可以呀!我就不信龍主老爹沒喝鮮鮻偉大珍稀靈參啥啥湯會少活兩三年!」
參娃胸臆一把火燒上來,氣得朝負屭直跺腳,細碎數落嘮叨,話畢,喘了兩口氣後再補上:「明明在我看來,龍主老爹身體很好很勇壯呀!」
參娃的控訴,宇字響亮鏗鏘,將負屭說成狼心狗肺之徒,而負屭任由她罵,不見動怒,不見反省,僅有某些字句,惹來負屭劍眉蹙攏,很細微的蹙攏,若不是魚姬一直望著他,怕是也來不及捕捉到那些。
參娃雙手插腰,不知哪來的高傲膽量,站在負屭面前,直接問:
「你在乎她嗎?」
「不。」
一問一答,簡直沒有遲疑空隙,像是負屭的答案老早就準備在那兒,等著要回覆她。
參娃好氣,瞳鈴眸兒瞪圓瞠大,唇兒抽搐,險些想吐出參兒粗話來臭罵他一頓!
「別問了,再問也只是自取其辱,我不想聽見任何比刀更鋒利傷人的答案,我不想帶著那些東西死去,所以,求你,別問了。」魚姬出聲阻止參娃為她出氣的好意。
夠了,有些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不是很好嗎?
何必非得親自從對方口中聽見錐心刺骨的實話?
參娃哪可能眼睜睜見魚姬被人宰殺下肚,她不准誰動她的新朋友!
「你不救她,我救!」參娃丟下這句響吠,轉身跑回龍宮大殿,要向龍主求情,她不信非得殺魚姬才能換來龍主的健康延壽!
無言的靜,瀰漫整座海牢,直到魟醫怯怯開口,打破沉默氛圍。
「六龍子,我可以帶走『鮻』了嗎?鍋鼎還空著等她哩……」
負屭薄唇平抿,好半晌後,回答了魟醫的試探。
「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