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織在海牢前的鐵珊瑚,被負屭一拳狠狠搥得盡碎,裂開好大一個空洞,他怒火騰騰,大片銀鱗由膚間豎起,長髮飛舞腦後,氣極了這種時候她還在比較著他和那個男人的差異!
「若真要說有哪兒不同,他不曾……對我發脾氣,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蕩漾著水波,很明亮,很溫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樣……」她不害怕眼前震怒的龍子,依舊喃喃自語,她並非存心激怒他,只是想區分他和「負屭」的迥異之處。
她覺得自己好似瘋了,不想深究他是誰,卻仍試圖看穿他和「負屭」重疊的身影;不願為了冀盼百年不歸的男人傷神,卻還是不斷為難著自己;分明已斷念說出了歲歲年年不相見,可那時約好永生永世不離分的情景兀自清晰……
矛盾。
至死,方能休止。
鐵珊瑚終是慘遭破壞殆盡,殘存的橫枝豎椏抵擋不住冷魅惡煞般的發怒龍子,她眨眼抬眸的短短鬚臾,他已來到她面前,一記擄鉗及俯首強奪,使得兩人身影密密交融,投射海牢牆面上,貼合成一體。
她的微弱驚呼聲,消失於他炙燙口中,遭他吞噬。
她呆住,僵直了身軀,錯失反抗先機,任由他撬開她原先便微啟的雙唇和牙關,灌入他的氣息和灼熱,火炭般的探索,堅定且霸道,透徹品嚐她的芬芳甜美。
她猛地驚醒,本能地掙扎,卻不敵他的力氣,情急之下,她咬破他在口中肆虐的舌,血的味道,濃重嗆鼻,嚇得她立刻鬆開牙。
她咬傷他了……
負屭對自己舌上小傷不以為意,沉溺在她溫暖包圍間,她兩排貝齒不敢妄動,怕又弄傷他,反倒給足了他得寸進尺的機會。
她的小心翼翼,養大他的肆無忌憚。
他吻得更深,封得更緊,靈舌不放過她任何一處柔軟,她甜甜的氣味,比酒更醇香迷人,誘魅著他貪婪吸吮,長指探進她濃密黑髮,輕輕施加她無法抗拒的壓力,逼她與他之間不容半寸空隙。
不一樣……
他與她的「負屭」不一樣……他太激狂、太驚猛、太霸道、太掠奪——
她的「負屭」待她總是溫柔,仿似呵護著世間珍寶,捨不得嚇壞她,唇舌間的嬉戲,雖炙燙得教人哆嗦,仍不忘綿綿哄她,紆解她的緊張,撓癢又頑皮地沿著她唇形輕畫,要她嚶嚀酥軟,為他開啟紅唇,主動迎合。
不是她的「負屭」……
她為此領悟,默默流下淚來。
他不是她的「負屭」……
她卻無法推開他,不去阻止唇上輾轉侵略的吮噬。
她怎能讓「負屭」之外的男人這般吻她?!怎能……
「老六——」是聲若洪鐘的四龍子,人沒到,大嗓門已響逼海牢,分開了兩道糾纏的身影。
四龍子是唯一一條沒被負屭押來見她的龍子,單憑負屭一人都能判斷,他四哥,沒有那種冒充他的本領,就算勉強能變成他的外貌,一開口,馬上露餡,所以,他是頭一個洗刷懷疑的人。
「老二回來了!他把靈參給抓回來了!」
最後一隻尋藥的龍子,終於歸來。
熬製「鮮鮻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的九種藥材,隨龍子陸續回城而全數到齊。
任務圓滿達成,只差由魟醫去處置藥材,煮出傳說中的神奇藥湯。
然而,同一天裡,情況急轉直下,添加了變數。
「這一株,不許動,我會另外帶回一株,三日之內一定回來。」二龍子睚眥扞衛他帶回龍骸城的藥材——人形靈參一株——恫嚇不准任何人動她半根參須,又匆匆離城,浪費時間去尋找第二株靈參下落,毫不因自己淪為九龍最末一隻完成任務而感到羞愧欲死,竟有臉要龍主再等他三天。
「老二瘋了吧?」
幾隻龍子圍坐一桌,喝酒嗑海瓜子,對於先前二龍子演出的那場鬧劇大加撻伐,由四龍子率先冷嗤。
「一根參耶,有啥樂子?!他是太久沒找條雌氐人抱抱,飢渴難耐,連參也……?」幹嘛扞護一株參,像扞護爹娘一般孝順盡心?——不,他們扞護爹娘還沒這般認真哩!
「二哥不僅最後一個歸來,帶回的參還不許魟醫碰她,你們有沒有瞧見魟醫不過是試摸靈參的臀兒彈性,二哥那副想宰了魟醫來擺盤做生魚片的兇惡模樣?」喀。七龍子咬開海瓜子殼,吸出鮮甜的肥美貝肉。
「我到現在仍是覺得……那不是我二哥。」八龍子搖首。他家二哥明明是只鐵石心腸無血無淚狼心狗肺扁兄弟像扁仇人一般的壞傢伙,哪會同那株靈參所言,什麼心軟,什麼耐著性子,什麼滿足她縱容她保護她……見鬼咧,二哥是哪裡壞掉了吧?!
「我倒認為二弟此次回來,變得可愛許多。」大龍子輕輕一笑,整盤海瓜子都為貪聽此美嗓天籟而紛紛張開了殼,正巧方便九龍子一把滿滿抓,大龍子溫嗓續道:「那株人形靈參也有趣,明知自己將死,還一心護衛二弟,替二弟求情,要父王別責罰他遲歸之罪,難怪二弟捨不得她了。」
「她根本只是一株沒認清狀況的蠢參,憑她,是能比老二強多少?不自量力擋在老二面前,父王光揮動一條龍鬚就可以把她揮飛幾十里外去。」四龍子啐聲。
「並不是強者才讓人折服,有時軟綿綿的絲,也能把人給密密纏起來。」五龍子把玩煙管,任其在長指間旋轉繞圈。別說是二哥怪,連當家老爹不也很怪,擺明很是中意那株靈參成為他的二媳婦兒,到現在還纏著小參,要她把她和睚眥這些時日的點滴當成故事,說給他聽哩。
「說啥誰聽得懂呀?!我只知道,老二這一拖,不知道又得拖多久!」
「四哥哪有差?你帶回來的藥材很省事,隨手放在角落十幾二十天不去理睬也沒問題,但六哥就……」該抱怨的那一位自始至終沒開口說半句話,靜默冷然地坐在一角,若有所思;相較之下,帶回「紅棗」這味藥的莽撞傢伙,有何好嫌惡?九龍子忙於咀嚼貝肉,含糊取笑。
「最好我帶回來的藥材很省事,隨手放在角落十幾二十天不去理睬也沒問題啦!」四龍子全然不苟同九龍子的風涼話。
「四弟那東西……本該如九弟所言,擺著就好,沒有任何麻煩呀。」三龍子贊成九龍子觀點。紅棗耶,全丟進罐子裡封起來,是能麻煩到哪兒去?
「她會吵耶,給這個不吃給那個也不吃,囉唆死了!」
「哪來的妖棗,會吵,會吃,還會囉唆?」五龍子吁煙低笑。
「等下鍋那天你們就知道了!」哼。
騙人沒見過紅棗嗎?小小一顆像蜜漬茶梅一樣,用牙籤串起,還能當成零嘴,瞧老四說得好似紅棗多珍稀難見。
「六哥是在煩二哥從頭找起靈參,你又得費神去餵養那條鮻,才會看起來悶悶不樂?」九龍子很難得表現出兄弟之情,關心一下坐在那兒不吭聲不說話的六龍子負屭。
「老六向來不都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你哪時見過他很樂呀?」四龍子酸起人來不嘴軟。
成為眾人注目的負屭,兀自浸淫於忖度之間,沒留心去聽兄弟們正在交談什麼。他的心思,留在了海牢,懸念於他吻她時的甜美滋味,柔軟如絲的唇瓣,不可思議的細緻,那時自己的失控,要向她宣告——他,負屭,是無人能取代,她不該將別人的殘影套在他身上,以他為慰藉,想從他這裡汲取另一個男人的氣味;他與那個男人一點都不相似,他想證明這一點。
所以他強行吻了她。
她哭了,是為那該死男人掉淚,或是為他無禮侵犯而哭?
或者……她終於認清他和那男人,不是同一人,因而心碎絕望?
「六哥(弟)?」所有龍子都出聲喚他,每人對他濃眉深鎖的嚴肅神情皆感趣然,叫一次沒反應,叫兩次沒理人,叫第三次才使負屭脫離獨自沉思的境地。
「想些什麼想得出神?」五龍子調侃問,氤氳的煙,朦朧含笑的戲謔俊顏。
負屭只是淡淡扯唇,吐出一句「沒有」,算是回答了眾龍子的「關懷」。
這群兄弟,友愛沒有,孝悌不存,只想挖彼此瘡疤,再狠踩對方痛處上予以刺激打擊,絕不為其他善良目的,他不會蠢到將自己失神的原由全盤托出,再換來一陣奚落取笑。
不,他也沒有為了她而失神,沒有因為她哭泣而怏怏不快。
負屭這邊壓搾不出其他話題,但還是有人能接下去說:
「我真好奇那鍋湯煮出來是啥味道!光聽那繞舌的湯名,就覺得滋味一定很複雜……」貪食的九龍子期待道,雙眼亮晶晶。
「又是鮻,又是參,還有酒,大概也是藥膳味道,像燉鰻那樣。」五龍子吸吐白霧,興趣缺缺,他只愛飄緲煙香,吸入肺葉,又香又甜又微微辛辣。
「聽說吃鮻能讓人變得驃悍,功力倍增,不怕劍刺刀劈,這回咱們也來試試,吃完湯,兄弟來打一場,看看傳言是真是假!」四龍子躍躍欲試。
負屭眉間皺折增生,對於這個話題的嫌惡程度,顯而易見。
「鮫鯊族當年最愛吃鮻,將鮻當成仙丹在吞,它們吃下那麼多鮻,有哪一條鮫鯊拚得過你?」三龍子溫吞飲著酒。
「吃鮻變強應該只是謠言,鮻這一支族,並不善戰,好和平及音律,我不信吃下鮻能增進功力,我倒替海牢那條鮻感到惋惜,她有副好嗓子……」大龍子生平喜歡天音神樂,對於悠揚天籟,懂得欣賞。
「你聽過她唱歌?」負屭俊顏間的神情,不悅多過於愕然。
「你沒聽過?」大龍子一臉驚訝,也沒再賣關子,自袖裡取出一隻小小紫螺,長指按下尾端,清亮悅耳的女嗓緩緩流溢,唱著氐人族的語言,氐人族的情歌,毋須絲竹相襯,歌聲幽絕,傾訴詞兒裡的愛生愛滅。
大龍子不遑多讓的獨特嗓音,娓娓隨著歌聲道來:「那麼,我算是幸運,本來只是想去海牢再瞧她一眼,恰巧聽見她在唱歌,我便唐突地請她允許,讓我將她的歌聲保留下來,畢竟如此美聲……失去了多可惜。」
「大哥只可惜那歌聲。」五龍子笑道。看似情感豐沛的大龍子,說不定才是九龍之中最無情的一隻,尤其是他此時微微笑著,臉上表情單純無辜在反問:除了歌聲外,我還要可惜什麼嗎?真是喪盡天良到令人髮指。
負屭一心一意聆聽紫螺輕送的歌聲,淡淡的熟悉感,偏又想不起來何時何地也曾聽見這般清靈嗓音……誰唱過?他在哪裡聽見誰唱過?
「數百年前曾於父王壽宴上聽過鮻族獻唱,繞粱之音,溺溺悠揚,不絕如縷,爾後傳出鮻族在海中集體失去蹤影,便無法再聞。」大龍子惋惜吁歎。
兒時聽過?
不……沒那麼久遠,印象中,也不在熱鬧壽宴上,沒有衣香鬢影,沒有杯觥交錯,應該是在……
「此聲只消聽過,教人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魂牽夢縈……夢……
負屭捕捉到重點字眼,利眸瞬間瞠亮。
夢!
對,是夢裡,在一大片湛藍清澄的海底,歌聲,美妙的歌聲,治癒人心的歌聲……
不甚清晰的夢境太模糊,不真實的美景,源自於想像虛構,所以顯得無比陌生。
那是他不曾到過的地方,嶙峋奇巖,若人間峰巒峭壁,碧瑩水草,彷絕境翁翠松柏,相襯點綴,景致極美,魚群化身雁雀掠過。
相伴的歌聲,淙淙如溪澗,點滴人心。他與誰,並肩坐著,她唱,他聽……
只是夢,一場虛浮不實的夢,連夢中身旁人兒的五官模樣都拼湊不出來。他在夢裡嗎?或者只是遠遠地,看著看著誰的夢?唯一清楚的是,偶發的夢境,醒來後,如船過水無痕般遺忘殆盡,鮮少留心回想夜裡一夢的種種內容,僅視其為無關緊要的南柯虛幻。
負屭怒瞪著悠悠清唱的紫螺良久,由它之中飄送的歌聲,含幽帶怨,淡淡可聞的哽咽及哀傷,那吟唱歌謠的嗓,曾對他說著——
請你用著這張與他神似的容顏……跟我說,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間早己過去,自此再無瓜葛……
可紫螺記憶體下的那首氐人情歌,卻是反諷般輕唱著姑娘思念情郎的甜蜜心境。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你……之前有受過傷嗎?像走跌了跤,撞傷頭腦,或是與誰拚鬥,離奇地……失去記憶?
不要忘懷,濃情蜜意,不要忘懷,共苦同甘,不要忘懷,我在等待……
他說,他叫負屭。
就當做……你同情一個已經癲狂的女人,降貴紆尊地給她一些憐憫,讓她在等過漫長百年之後,還能說謊欺騙自己,她終於盼回了情人。對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卻可以將它視為夢想成真……
盼來了秋葉,盼來了冬雪,盼來了春花,盼來了你頭也不回地遠去……
那個人,不會像你五哥那樣笑,不如你五哥話多健談,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煙香,而他沒有……
如泡沫,如泡沫,往事化為泡沫,消散朝陽下……
生起氣的時候,真的一模一樣……
若真要說有哪兒不同,他不曾……對我發脾氣,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蕩漾著水波,很明亮,很溫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樣……
他為她不斷迴盪的歌聲,心痛如絞,無論是吟唱曲兒的盈盈眷盼,抑是泫然欲泣又故作無所謂的堅強,在他腦海中交擊。她說著「歲歲年年不相見」的決絕,卻唱著「不要忘懷,我在等待」的冀盼……
怎樣的糾結,怎樣的矛盾,在折磨著她?
若她對那人已無情斷心,怎會唱出如此婉轉深情的歌曲,以及曲子裡蘊藏的深切冀望?
她並沒有忘掉那個男人,沒有真正去怨他恨他……
但他卻又怨又恨那個該死的男人!
負屭捏拳而立,俊顏猙獰扭曲,不再迂迴試探,直接和兄弟翻臉,重重搥破巨大石桌:
「你們之中究竟是哪只混賬曾在某年某月去戲弄過那條鮻?!給我自首坦白說!」
坦白的下場,從負屭臉上輕易可知。
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