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薇蘭不由得咦了一聲,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來。她望向同坐的范丞曜,他正低頭翻著東西。車子進了青玉巷,平穩地停下。阿笙與司機下了車,范丞曜正要出去。葛薇蘭拉他衣袖,她並不抬頭,只盯著拉住他衣襟的手,慢慢地說:「要不要去看一場電影?」
他正準備起身,這會笑著坐了下來。他對她總是有求必應,想叫阿笙開車去電影院。才叫一聲。葛薇蘭忙制止了他。她與他見面,總是這樣人前人後地跟著別的人。她說:「就我們倆。」
范丞曜怔了一怔,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笑著點了點頭,什麼事情都依了她。車也不坐了,他們在青玉巷外搭了黃包車。
葛薇蘭興高采烈地上了車,小女子心情盡收旁人眼底。阿笙想要說些什麼,終是被范丞曜擋了回去。他見她高興,這會上刀山也是樂意的。范丞曜問她為何不坐車去。
「說出來你怕要笑我。」
「說說看。」
「我看別人去看電影也是坐黃包車,成雙成對地下來。這會有機會,拉你做個實驗。」
他牽起嘴角,嘲弄地說:「這又是哪部電影的橋段?」
「早知道你會這樣說。」她嘟起嘴來,小聲嘀咕,「談戀愛才會坐黃包車去看電影好不好?那有坐汽車的?」
他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她是小女孩。
「我本來就是。」她賭氣地與他對峙,她當然不是小女孩,但她知道戀愛的玄妙,這會她有恃無恐,明知他會任她予取予求,哪怕是摘下天上的星星也是會答應她的,所以偶爾也任性一下。
黃包車拉到電影院,范丞曜比她先下去。葛薇蘭伸手與他,望他拉她下車。他故意停了一停,含笑看著她,卻遲遲不去伸手。她急了對他瞪眼,他咳嗽一聲,這才笑著伸手拉她下了黃包車,好像這樣做他失盡面子一般。不過是戀愛中的小小技量,旁人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覺得莫名其妙,只是兩個人心裡卻都柔情蜜意。
葛薇蘭後來回想起來,那日電影演過什麼倒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一個富家千金愛上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小子。只是出電影院後,他與她的對話,她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散場的時候,電影院裡出來的人多。她與他走在人群中,她一心向前走,突然覺得手中一片溫熱,范丞曜拉住她的手。他並不是沒有牽過她的手,只是她那時回頭望去——電影院大門的帷幕只開了一個小小縫隙,外面的光亮在他臉上,她不覺心中一動。
那種微妙感覺,窮盡所有詞句也難以描摹。
他對她說:「我拉住你,小心走散。」
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大門外移去。有人推了她一下。她一個趔趄,他扶住她。他那時與她貼得極近,為她擋開人群。葛薇蘭不是不感動的,因她知道,有他在的場合,總是有人為他擋開人群。而他無條件為她做這一切。
她那日跑到青玉巷,本想問他一句,到底喜不喜歡她?這句算是白問,瞎子也都看得出來了。只是——他為什麼會喜歡她呢,她並不特別動人,亦不特別漂亮。至少在這一點上,她會輸給沈小雨。
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她呢?
范丞曜與她最後走出電影院。黃包車已經一輛不剩。
他問她,可願意為他省錢?
葛薇蘭側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當然知道他並不是真的要讓她為他省錢。只因剛才劇中人說,若是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總是會為他省錢。而他問她,可願意為他省錢?
她的心突然怦怦直跳了起來。心虛。
她自己知道,她並不是開始就愛上他的。直到那日與他看電影,她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愛上了他。只是她答應與他在一起時,百分百誠意。努力想要去愛上他。
父親去世了,桑桑要離開上海。孤獨而無依靠的時候,她選擇了他。古人說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時地利人和,他佔盡天時。
葛薇蘭笑了笑說好。兩個人並肩走了段長路。
後來的無數次,他常常與她相約來看電影,總是坐著黃包車來,看完後,再走路回去。電影不一定會好看,只是坐黃包車與走路,都慢慢成了習慣。倘若不是這樣,這電影好似沒有看過一般。
而每次阿笙總是私下與范丞曜說起安全的事情,他身邊理當有保鏢在側。他笑笑不置一語。其實他都有私心,這段歡樂時光他亦不願與他人分享。
那日晚上,電影散場,他與她牽手走過長街。
她突然胃痛起來。他停下來,問她怎麼啦。她只說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有點不太舒服。她胃疾的病,前幾日便發作了,怕他擔心才這樣說。
她勉強說:「好些了。」
那時兩人站在街邊,北風吹過,葛薇蘭衣襟被風翻起,范丞曜突然上前半步。她胃疼得厲害,涼風一吹,頭有些發昏,恍惚中,她意識到他在為她翻衣服,如此純熟,像是早已習慣,他聽她柔聲說:「我帶你去買藥,好不好?」語沉耳底,猶如天籟。葛薇蘭應了一聲,那聲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一般,恍然做了一個夢。漆黑的夜裡,真像是一場夢。在這個夢裡,好像他偏生就在這裡等著她,等著她出來,等著為她翻一翻衣領,等著問她「我帶你去買藥,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他站在那裡,不過是等著她來。
四目相交,竟如磁石般吸住。
這次他招來黃包車,拉到外灘邊上的濟世堂。夜裡氣溫更是寒冷,空氣中泛了一層白霧。濟世堂燈箱招牌在街一路平安閃個不停。
范丞曜下了車,對葛薇蘭說:「你在這裡等我,我去買。」
葛薇蘭拉住了他,說:「我也去。」
二人走上巷子,夜裡行人極少,若是有人經過,大都行色匆匆。巷口風大,她打了一個冷顫,突如其來地覺得肩頭一熱,回頭覺得范丞曜在身側,倉促驚愕,頭竟不敢全回,只向後側了一下。大大方方地接了過來他的外套,只說聲謝謝。她用大衣把自己裹了起來,想問他你冷不冷,覺得問了也是白問,他自然說不冷。好在濟世堂並沒有關門,范丞曜買了西藥,讓她服下。她這時已顯得不如平時有生氣了。
范丞曜彎下腰來說:「來,我背你。」
伏在他寬大的背上,葛薇蘭從未有過這樣安心的感覺。
「睡著了?」他問她。
她搖了搖頭。
「你還要不要那個吉祥結?」他想引起她興趣一樣,故意問道。
她抬起頭來,迷迷糊糊地說:「在哪?上次找你要的時候,好像被我弄丟了。」
他輕輕笑道:「你根本就沒有拿走。丟三落四的。」
「你幹嗎不早說?」她嗔道。
「那麼貴重的東西,怎麼不好好收著。」他是想問她為何會拿去拍買?
「噢……」那件事情,是因為她當時缺錢啊。
他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與她開起玩笑來:「覺得對不起我了?」
好在在他身後,葛薇蘭紅了臉,乾脆順水推舟地說:「對啦,對啦,所以乾脆以身相許。」
他身子一怔,連葛薇蘭也發覺了。她柔聲問:「怎麼啦?」
隔了良久,他問她:「有沒有愛上我?」聲音並不大,只是空蕩蕩地在夜空中如閃電打在葛薇蘭的心中,她良久沒有回答。因為並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是有點詫異的。她瞭解他,如此的自負又驕傲的人,若不是這夜色,這氣氛,他大概不會問這麼直白的話來。
要她如何回答?
她並不討厭他,可是就算是那麼那麼努力,她到今日亦不明白,她到底愛不愛他,喜歡倒是有那麼一點。可又怎麼知道那是一生一世要跟著一個人的喜歡,而不是對他如平常朋友一般的欣賞與傾慕之情?
他等了良久沒有答案,心中沉得如鉛石。兩人都沉默了下來,葛薇蘭覺得應該找些話來說才對,只是她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她不想騙他。
范丞曜倒是希望她說些什麼,那怕是騙他的亦好。只是她什麼也沒有說。
快到青玉巷的時候,不巧撞見了阿笙。葛薇蘭不好意思地從范丞曜背上下來,范丞曜讓阿笙把車子開出來,送她回學校。
葛薇蘭知道他有些生悶氣,故意問他,明天要不要去找她?
他淡淡地說,再說吧。
她自討沒趣,心裡也不太好受。可是當真要說她愛他,才能讓他高興起來。葛薇蘭又猶豫了,她怎麼可以騙過自己。她心裡隔著一層紗,與他還未到那樣的關係啊。
她突然有點洩氣,自己是不是個壞人,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一點?
這一夜就這麼不歡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