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雖然正看著當日的早報,只是萬小六邁向綠茸茸草坪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他。他想他托萬小六辦的事情,怕是有結果了。
果然萬小六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陣,阿笙臉色煞白。彼時,范丞曜一邊扣著衣袖上的扣子,一邊從台階上走了下來。阿笙和萬小六都沒有注意到,直到他走近了。
萬小六猛然抬頭,堆起笑來叫了一聲:「曜哥。」
「這麼早?」范丞曜坐在旁邊白色椅子上。
萬小六恭敬地說:「已經不早了,八點過了。」
范丞曜昨夜翻來覆去,直至凌晨,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喜鳳端來咖啡。
萬小六對阿笙說:「笙哥,大概就是這樣,沒事我先走了。」
萬小六走了之後,范丞曜才問阿笙:「他來說什麼?」
阿笙猶猶豫豫,范丞曜疑惑地抬頭看著他,末了他有點怒氣:「有什麼就說什麼!」
阿笙這才說斷斷續續說:「是葛小姐的事。」
范丞曜放下咖啡,一心一意聽他說話。
原來,葛薇蘭前段時間讓阿笙幫她留意父親的事,萬小六已經查清楚了。范丞曜只聽到這裡,便皺了皺眉,這件事情他倒沒有聽葛薇蘭提起。對於她的事情,阿笙比他知道得還多。范丞曜一言不發,她竟然拜託阿笙亦沒有問過他。
阿笙滔滔不絕地說著細節,范丞曜「霍」地站了起來,他吃起阿笙的醋來。
「曜哥,」阿笙叫住了他,說起關鍵的事來,「那日與你去百樂門,看到柴震手下正教訓一個賭徒。」
范丞曜隱約有些印象,等著他的下文。
「時間和地點都剛剛好,根據萬小六的說法,那個人很可能是葛小姐的父親。」
怎麼可能那麼巧,范丞曜腦子裡「嗡嗡」直響,「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他停下來問。
「據說是欠了百樂門的錢,給人打傷了。開始傷雖然重,但並無生命危險,只是後來拖了一拖。想不到就出了人命。」
「死了?」
「死了。」
這亂世的上海,每日總要死幾個人,他亦見得多了。可這當口說出來,竟覺得舌尖重如千斤。范丞曜緩了緩氣,對阿笙說:「百樂門的事先不要讓她知道。」
阿笙應諾,跟在他身後,低聲又說了一句。
范丞曜沒有聽清,「什麼?」
「葛小姐今天早上一大早就來了,這會應該在廚房吧。」
范丞曜在廚房門口看到葛薇蘭的身影。她背對著他與喜鳳說著話:「十分鐘應該可以了吧?」正熬著粥。喜鳳瞧見他進來,默默退了下去。范丞曜輕輕走上前去,本想從身後圈住她。葛薇蘭專注著熬粥,待覺得身後有人,回過頭來時,正和范丞曜撞了個滿懷。手中的湯匙「鐺」地掉在地上。
葛薇蘭閃到了一邊,范丞曜伸出去的手撲了個空。若是平時,范丞曜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現下,他們昨晚剛生過彼此的氣。他心裡面的疙瘩還在呢。
葛薇蘭彎腰拾起湯匙。
范丞曜問:「你……」他本來是想問問她的家人的事情,只是怕突然開口冒昧,吐出一個字來,不知如何接下去。
葛薇蘭以為他要說昨天晚上的事,她怕彼此尷尬,粥已熬好,正「咕隆咕隆」冒著泡泡,她藉機說:「要不要盛一碗?」
把洗好的湯匙放在正熬著的鍋上,看到廚櫃最上面一格有盛粥的金邊小碗,只是葛薇蘭踮著腳尖亦夠不到。范丞曜讓她讓開,他伸手拿了一疊碗下來。葛薇蘭想接過來,哪知范丞曜繞開她打算自己把碗清洗好。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見他在廚房,葛薇蘭覺得他拿碗的姿勢頗有些奇怪。她搶著說:「我來吧。」她嘻嘻地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兩個人配合得倒也默契,他給她遞碗過來,她伸手去拿湯匙乘粥。湯匙在明火的鍋上煮了一段時間,正發著燙。葛薇蘭剛碰到手邊,猛地叫了一聲。
范丞曜拉過她手來看時,指尖紅紅的一片。他拉她的手到水下去沖,向她抱怨說,怎麼不小心一點。他稍一用力,葛薇蘭伊伊呀呀地叫。
他放輕力道,順著水流在她指尖摩挲。葛薇蘭突然紅了臉,忙著想抽出手來,偏被他握得更緊了。
他問:「畢業了有什麼打算?」
是啊,下個月就是七月了。葛薇蘭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含含糊糊地說:「去年有個學長去了文匯報,據說今年忙不過來,找人幫忙呢。」
若不是他今日問起。這件事,只怕要等到她走馬上任時,他才會知曉吧。
「那你的家人呢?什麼意見?」
家人?葛薇蘭愣了一下。聯繫得並不多的繼母算不算呢?她說:「沒有家人。母親在小時候就過世了。父親也過世了。」她看到范丞曜的眼裡閃過憐憫,轉瞬笑著說:「快把粥端出去。」她沒想到范丞曜會突然拉她一把,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她一時間站在原地沒有動,而與他維持著那樣曖昧的姿態。
葛薇蘭心裡一熱,覺得心頭暖陽陽的一片。她差點衝口說,我愛你。但終是理智地笑一笑。她怎麼可以錯把感激當成愛?
吃粥的時候,葛薇蘭聽到阿笙向范丞曜說昨日上海財政當局的沈先生來訪,說是今天無論如何要見個面,上海政府打算修葺一下浦江碼頭,打算在下個月18號開工,今天已是是23號,阿笙說:「沈先生說,再不討論細節只怕是來不及了。」
23號?徐穆好像是今天離開上海。葛薇蘭匆匆站了起來,「我有事先走,晚點再聯繫。」那牆上搖擺的西洋鐘已經指向九點。今天可真夠晚的。
「啊,已經這麼晚了?」
「去哪裡?」范丞曜攔住她問,「讓阿笙開車送你去。」
「可以嗎?你一個人去行嗎?」
范丞曜笑著說:「我怕你一個人不行,才讓阿笙送你。」她居然倒問起他一個人行不行?
葛薇蘭上前擁了一下他,天真無邪地與他開玩笑:「你真是個好人啊。」
范丞曜倒哭笑不得了。
阿笙送葛薇蘭到火車站。彼時,火車站門外已站有不少同學。徐穆要去南洋留學,今日出發。他並沒有親自來向葛薇蘭辭行,只是那日在校園偶爾路過,順帶提了一下。
徐穆遠遠就看著她下了車。雖然暗戀著她,向她表白卻被拒絕;但是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僵化。她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徐穆終於明白,古人說成就一件事情要天時、地理、人和的道理,范丞曜在天時上佔了先機,他比他先向她開口表白。
而他還算是瞭解她的,不討厭的時候,不見得會拒絕。
「若那時是我的話,今天站在你身邊的人會是我嗎?」他在月台上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她。
不,葛薇蘭心裡說;但離別總要有一個完美留言,所以她說:「也許吧。」
他向她揮手再見,他說:「一定會再見,若是那時,我單身,你亦單身,我們試一試吧。」
眾人都哈哈地笑了,當作一個臨別笑話。葛薇蘭想,太難了。范丞曜不見得會放她離開,不過是出來這麼一小會,也讓阿笙跟著。而她?葛薇蘭笑了,她覺得她也不會離開他吧,他總是讓她那麼安心,無須為什麼而困擾。而她會盡全力去愛上他,如他所願。
只是,他到底愛上她什麼呢?她到現在亦不知道。
阿笙開車路過霞飛路時,葛薇蘭嚷著要下車。她讓阿笙去沈家接范丞曜,自己沿著霞飛路向下走去。她在一家玻璃門的店面前停了下來。開始是因為那店面的洋娃娃吸引了她的注意,不經意抬頭,看到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清瘦的面容印在玻璃上,掛著淡淡的笑。想起徐穆臨別時對她說過的話:「薇蘭,你變了。」
「變醜還是變漂亮了?」她向他發問。
「變得自信,變得和以前不一樣。」
這樣說來,葛薇蘭也覺得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仔細打量玻璃上的影子,除了那笑,還是那張臉啊,並無不同。管他呢,突然懷念起桑桑來,葛薇蘭想,應到去郵局發封電報,不知她現在可好。
有電車馳過,玻璃上印出深綠色的車影。電車一陣風過去之後,玻璃上多了兩個人影,葛薇蘭不經意一瞧,猛地覺得心裡一怔。竟是范丞曜和沈小雨。
葛薇蘭怔怔地看著二人從對街事務所裡出來。她的手搭在他的臂彎中。若不是那時陽光尚好,真像是同一個夢境一般。好幾個月以前,當她還沒有與他在一起時,也有那麼一次,她看到她與他在一起。
只是今日心情竟有一些差別。
范丞曜送沈小雨上了車,葛薇蘭這才轉過身來。他看到她在對街對他微笑,葛薇蘭向他走來。
「別過來!」他做了個禁止的動作,示意她不要過去。葛薇蘭已踏下街道,收步已是來不及了。范丞曜旋風一般地跑了過來。
他咆哮地說:「不是叫你別過來嗎?」
這是什麼狀況?明明是她見到他與其他女子在一起,她還未有發話,他便心虛發怒?
「阿笙怎麼沒有跟你在一起?」他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她向霞飛路口走去。
「你這樣拉著我很痛啊,先放開……」
車子在轉角,葛薇蘭被迫上了車。他開車離開霞飛路,倒後鏡裡,他看到那個黑衣的男子,心裡莫名鬆了一口氣。
「怎麼回事啊?」葛薇蘭發現他神色異常。
他淡淡一笑,「好不容易找人幽會,還被你發現了,自然要躲快一點。」
葛薇蘭嗤一笑,他還有心情與她玩笑。
「怎麼,不該看的都讓你看到了,不吃醋?」
「你少臭美了。」她偏過頭去。
「當真不吃醋,這樣我會很傷心。」
他良久不說話,葛薇蘭轉過頭來看他,以為他真生氣,「也不是啦,我對你有信心。」她認定他不是會移情別戀的男子。
范丞曜微笑,挑釁地說:「吃準我不會移情別戀?說不定你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葛薇蘭格格地笑,「拭目以待。」
車子在青玉巷停住,葛薇蘭沒有下車的打算,「讓張司機送我回學校吧。」
范丞曜拉她下了車,「今天別回去了。」
「可是……」
他打斷了她的話,故作小肚雞腸地說:「好吧,我承認,你很有眼光。我會一輩子盯住你,所以,今天別回去了,好不好?」這是哪跟哪啊?
「你真的很會說甜言蜜語,哄人開心,而且一副很不正經的樣子。」
他拍拍她的頭,「我當你答應了。好了,下車吧。」
葛薇蘭只得跟著他下了車,他去拉她的手,那麼自然。她任他拉著,兩個人向大屋走去。
阿笙是在兩個小時以後才回到范家公館的。葛薇蘭在園子裡剪那些花,她正對范丞曜說,有時間種一些長青籐,夏天的時候,綠茸茸的一片,可以乘涼。
范丞曜把阿笙叫到樓上去說話。
「上次萬小六說,幫裡有人被跟蹤的事情,有什麼結果?」
「還沒有。」阿笙素來知道深淺,范丞曜這樣一問他心中便有數了。
范丞曜說:「今天,我陪沈小姐從商會出來的時候,有人在監視我。」
阿笙說他會盡快去查。
范丞曜又問:「對了,蘭兒今天上哪去了?」
阿笙一五一十地報告著:「去了火車站,徐穆好像是去了南陽。」
范丞曜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