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天色漸漸明亮,雪,依舊下著。
我慢慢坐到窗前,伸出一隻手去。觸碰掌心的晶瑩,是那樣寒冷徹骨;注視著這些寂寞的生命慢慢從無垠天空飄落人間,她們輕盈而潔白地展示著最後的美麗。
身後的榻上一片狼藉,打開大門,冷風夾著雪花迎面而來,我拉緊身上裹著的外袍,赤著雙腳緩緩步入庭院之中。閉目抬頭,我感受著那些冬之精靈溫柔攬我入懷,她們親吻著我的額頭,我的眉目,我的臉頰……耳畔「簌簌」的聲音,是她們在對我竊竊私語。
身後有沙沙的腳步,是扶風,「他終究,還是走了……這回,您可死心了?」
回眸,我淡淡笑道,「對他,你原本看得比我要透徹些……」
四周忽的安靜起來,下一刻扶風突然將我騰空抱起;他的懷抱溫暖而寬闊,微微一愣,我便順勢將頭埋到了他的肩上,「我……很傻吧?」
沒有回答,他只是默默走向寢閣。將我放回榻上,他轉身到裡間的紫檀衣櫃裡取出一套白色紗袍遞過。沒有伸手去接,我只是緩緩屈膝抱緊了自己。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您應該比我清楚啊……」扶風無奈搖頭,一面輕輕為我換去已濕透的外袍,「想要怎樣,您總得說出來。」
沉默著,我靜靜看著早已冰涼的臥榻,在那裡──四個時辰前,我們激狂如火;兩個時辰前,我們交頸而眠。一個時辰前,我依舊沉陳酣睡,寧已穿戴整齊立於榻畔。他俯身將唇映在我的額頭上,「對不起……」
轉身離去的瞬間,寧卻沒有看見我眼角留下的一滴淚,和我悄悄鬆開的、緊緊拽著他衣角的,手……
你的天空那麼關闊,即使容不下我的存在;你的生命那麼輝煌,即使沒有我身影的點綴;自從相識,我們之間似乎永遠是一個在跑一個在追,一個在藏一個在找……
現在的我,終於倦了。昔日的宣言,錚錚在耳──
「寧啊,也許你的懷抱曾經不是那麼可靠,那麼這一次,就讓我來擁抱你……這一次的糾葛,由我來開始,如果得不到幸福,至少讓我可以驕傲的結束……」
──所以放開手,沒有恨,也沒有怨。既然我的愛給不了你真正想要的,那麼鬆手讓你去飛翔,也許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良久,我開口,「扶風,我留不住他……那個賭約,我終究是輸了……」
歎了口氣,扶風輕輕將我摟入懷中,「我知曉您很難過,要是沒法子當作從未發生,那就哭著慢慢去忘記吧。」
為這一句,我終於,淚如雨下。
***
寧離開芳渡崖的第五個黃昏,
皇兄的御函和天界復國大軍節節獲勝的戰報,同時出現在了我的書案上。天邊最後一絲餘暉隱去,和上書簡:飛華一改往日的冷嘲熱諷,今次的措辭犀利而強硬,看來三年之約已是避無可避。我回頭看向默不出聲的扶風,無奈歎道,「有些事情,也許我們總要面對。」
和扶風離谷的那天清晨,一連下了半月的大雪終於停住了。
***
風,吹過庭院……盛開了一季的花樹上靜靜飄出幾瓣銀白,輕輕旋落橋下水面;夜露凝重,花枝微顫,啪咚──!一滴墜落地面水窪……
廊下,自斟自酌的魔界帝王淺笑著飲盡了猶溫殘酒,看似無心地打量起執在手中的龍紋酒盞,「有趣的事情,終於開始了……」
***
魔界忘憂宮院
月色融融下,置身於這漫山遍野的淡淡緋銀之間,我方知曉:原來,時間是可以過去得如此輕易的……當時的我,設想過一千種一萬種回到這裡的理由和可能,卻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出現今日的局面。
三百年前,我就是在這裡度過了我出嫁前的最後一夜。
然後──
我披上有著美麗、古老而繁複花紋的綺羅嫁衣,它花費了千名女侍整整三個月時間來收集魔女們最美的祝福之音織就而成……
我戴上了父皇親手打制、以三界中最華貴的流雲石裝飾而成的銀金鳳冠,它們中任意一顆流淌出的光澤,雖然比100顆七彩寶石在陽光下一齊閃耀遠要奪目,卻又比山間的清泉春水還要溫柔。當我初次戴上它時,輕移蓮步間,幾乎晃亂了那個夏夜的星空……
我的儀仗走出華月的國門時,四周的歡呼與祝福如同山呼海嘯一般席捲而來,緊緊地包裹住,彷彿要滲透進我的骨子裡,令我即便是背井離鄉,卻能在未來的任一刻裡都不會覺得孤獨寂寞……
三百年前,離開華月的我心中懷揣著不甘、擔憂和憧憬;出嫁的鳳輦裡,那個能夠安撫我的人始終陪伴著我;三百年過去,我長大了也成熟了;她口中只能用來充作欺騙的幌子:無限權力,如今我已盡有。可是煙羅,它雖然滌盡了你所熟悉的昔日之雨,卻依舊洗不去我對這裡的任何記憶呵。
「你回來的第一件事情,果然就是來這荒院。」將我的思緒拉回的,是從身後傳來的輕諷。不必回頭也知曉所來何人:膽敢出現在這片魔皇嚴令的禁地還能這麼對我說話的,魔界只有一人。
我愣了一愣,微微側身低頭施禮,「皇兄……」飛華是最清楚我目前身份的人,既然願意回來這裡,原本就是甘願俯首稱臣;何況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將時間花在無謂的爭鬥上面。
「哼!原來我還是你的皇兄啊,我竟不知自己還有如此的榮幸呢──戰、魂、閣、下!」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尖刻冰冷,卻依舊的盛氣凌人;末尾稱呼重重一頓,如針般刺入我的心扉:若不是這個身份,也許煙羅還是煙羅,而我,也依然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天真女孩。
藏在衣袖裡的手掌輕輕一顫,我緩緩跪落地面,努力平穩著音調,「不管我是何種身份,我始終視您為魔界之尊,我的兄長……」
下一刻毫無預警地,我的下頜被粗魯掰起,被迫著與他對視。皇兄的目光犀利突兀地在我臉上掃動,金色深邃的眸子裡,充滿著難以掩飾的厭惡與鄙夷;原本應當俊朗不羈的臉龐,此刻也因為憎恨而微微扭曲……三百年來的第一次相見,沒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我在心中苦笑,生硬仰起的脖子微微酸痛應和著。
良久,皇兄倏然將手甩開,「果然是那狐媚子的種,長得一樣的妖冶惑人、也一樣的放肆大膽……」他退開一步,皺著眉頭喝斥,「身為皇子,不知曉要檢點些麼!你這樣子,是要迷惑誰麼?」
是了。經他一說,我方記起自己的容貌早在踏入魔界的第一步時就已恢復。此刻的我,酥膚如雪、墨發流雲,鬆鬆披在肩頭的衣服也許就是最讓他看不過眼的……低下頭去,我在心中暗暗埋怨自己的疏忽:的確不該就這麼隨意出現在這裡,萬一被人看見,又是一番風語。
「你最好知曉自己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明早我會傳令百官到城門去迎接華月公主……我這裡可容不得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眼前地面上的袍角一卷而去,他的聲音已在遠處,「三日之後,對你魔軍主帥的敕封,你應該知曉該做些什麼吧?」
緩緩起身,我隨意撣去粘在衣擺上的忘憂花瓣,無奈苦笑:這個人啊,總是無時無刻不想著讓我難堪。竟然還有心思用來譏諷我偷偷回到華月,此時他要擔心的,該是怎麼向華月民眾交待公主變成男人的事實吧?
「戰主,您為何要對他如此忍氣吞聲?」敢情今日都喜歡在我後面突然開口,一個剛走一個又來?頭痛地拍拍前額,我回身,扶風果然怒氣沖沖站在身後不遠。
「呵呵,扶風是你來了。」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質問,我笑著開口,「我們回去吧,房間你都收拾好了?明日還要早起呢,我們總得配合皇兄些……」說著信步走回當年的公主殿,任他在我身後沉默。
越過一段長廊,扶風突然開口,「戰主,就算不計較他今日的過分舉動。您,三天之後果然要當眾向他宣誓效忠麼?」
魔界舊例,接受魔帝托付的重職同時,必須同時以生命擔保決不背叛、誓死效忠。皇兄表面只是提到冊封之事,其實是他想要用我卻又不能相信,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吧。
扶風的聲音淡淡在我耳邊響起,那裡面卻有著赤裸的殺念,「在作出那樣的事情之後,依舊如此肆無忌憚地傷害您的人,您認為我還能夠抽身事外麼?這樣的人,即使是您的兄長……」他頓了一頓,「不過,我要做的事情,決定權永遠在您手中!」
一瞬間的擔憂過後,我定下心來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三年以來,這張幾乎每時每刻都陪伴著我的臉。那上面的表情歷來是豐富的,時而灑脫、時而焦躁;時而寵溺、時而溫柔;時而耍賴、時而嚴肅……卻從來沒有像今日此刻,不是單純的殺意、也不是單純的認真、更加不是單純的憤怒;這種表情真的很複雜:沉澱在扶風眉宇間的陰鬱告訴我,他正在努力壓抑著內心的真實衝動;原本就俊朗不凡的線條,因為此刻的忍耐愈發顯得刀削斧刻般深刻,他扭結的眉頭、緊抿的薄唇,熟悉的一切透著我不熟悉氣息。
這一刻,我真正感覺到,扶風不是煙羅。煙羅有的很多東西,他有;另外一些東西,他沒有。
扶風有的東西裡面,也許有一些,正是當年煙羅所缺少的。而且,只是短短三年,他已不再是當初誕生於忘憂花瓣裡的那個懵懂青年。
抬起頭深深呼吸,我吁出了自踏入魔界就鬱結在胸口的那份壓抑,笑著遠眺魔界獨有的夜空,那塊熒藍簾幕上點綴著無數碎銀此起彼伏的靈動閃耀著,一點一點地挑動起了我對這片土地最原始最深沉的眷戀。
「扶風啊,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回頭朝他微笑,我眨了眨眼睛道,「你看我可是這麼好欺負的?」說話間,一陣涼風從那些參差錯落的宮殿間徐徐吹來,輕柔捲裹著我的軀體;習習簌簌地,將我的輕笑一徑帶向了遠處那片綿綿密密的銀紅色忘憂海洋……
***
幕色降臨時,穿梭在街巷間的人們忽然察覺到空氣中順著夜風飄浮而來的淡淡龍涎香氣;他們駐足,不約而同地朝皇宮的方向遠眺;想像著在那流光溢彩的巍峨宮殿裡,此刻正在舉行的盛筵。
華月皇宮永暉大殿
殿頂高懸八百座龍鳳紫金流霞燈,盞內玲瓏九耀石閃爍奪目、盞沿密密垂落而下的每一縷流蘇都由百顆鴿卵大小的明月東珠精巧串成。瑩瑩輝芒爭相迸溢,如霜雪銀白、如烈陽熾目;鑲嵌在殿堂四壁的七彩玉晶,隔著大殿裡層層疊疊的銀紅色鮫綾宮幔,與珠光彼此映稱著,將這高曠殿堂晃耀得明如白晝。
殿內四周的錦氈上,百名綵衣錦衫的樂師們散落著悠然盤坐。他們輕攏慢捻的纖靈十指之下緩緩流瀉而出各色音律,入耳又匯融成統一曲音,妙不可言。在這無懈可擊的和諧伴奏中,大殿華簷下一群貌不驚人的少年們輕啟薄唇,天籟般的嗓音卻幾乎要令所有人陶醉癡迷,他們同是傳說中擁有最美聲音的月櫻一族,世代只站在金碧輝煌的殿堂上用自己的歌喉效力於三界中的真正強者。大殿中央百米方圓的金毯上,淡紫香霧繚繞縹緲間,無數身著豔麗薄紗的絕色們曼舞翩翩,步履如夢似影,身形輕靈跳脫,魅人神思;舒窈糾,展雲鬢,或嬌或媚、亦嗔亦笑,舉手投足儘是無限風情,輕紗過處瑤佩叮鐺。
異彩流光如夢似幻,舞影翩躚之間,盈盈笑意的宮娥們慇勤把盞、嬉笑勸進;華服冠帶的貴族們暢性貪歡、左擁右抱;果真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放眼望去,遠近百十席上更是觥籌錯落、簪花鬢斜豔香濃。離我不遠處的高高御座上,就連我那素有「苛厲」的三哥,魔帝陛下此刻鶯繚燕繞的,也似乎興致正濃。
今夜的華月皇宮,無處不徹歡聲,無處不聞笑語。是為迎接我而舉行的盛大御宴,盡顯綺麗,和靡華。靜靜垂落雙眸,如薄膚般覆於臉龐的瓷白面具掩藏了我的面容,也將我的所有情緒隱去;緩緩舉盞飲盡杯中佳釀,任那股純厚濃郁的芳香綿密口中,成功將我的思緒引離眼前這群醉生夢死的人們。
回想今日華月城門前,皇兄於眾目睽睽下親自將身著富麗宮裝、面覆薄紗女裝扮相的我引入御輦;緩緩移動的鑾駕中,接過他遞過來的冰冷面具、換去衣裳,與他攜手走入宮門的我已是堂堂男兒──藉著「天意」的名義,我的變身瞬時變得合情合理。即使有人懷疑,凜凜皇威之下,誰人還敢多嘴?宮城內外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中,任他無比親暱地執著手,他掌心的冰冷卻讓我不由苦笑。
皇宮角落偏殿的某個沒有掌燈的房間裡,永暉大殿的樂音遠遠飄渺而來隨即散沒,絲毫不能打亂這裡的靜謐。
屋內,月光穿過半開的紗窗投落廳堂一側。坐在黑暗中的男子默默飲盡手中有些微涼的香茗,將茶盞放回几案,朝門外開口笑道,「雖然有些晚,你們到底還是來了。」
應聲推門而入的兩抹黑影,下一刻無聲無息地來到面前,齊齊躬身施禮道,「請恩人恕罪!」
「從御宴上出來十分困難,你們已盡力,耽擱些又有何妨?」男子站起身來回禮,聲音柔和、並沒有絲毫責怪之意,「今日請你們來,一來是正式與你們見面;二來是想聽聽你們對朝中局勢的分析,你們都是他跟前的人……往日通信不便,還是面談合適些。所以委屈二位,都先請坐下吧!」
黑影聞聲雙雙先施一禮,方才坐到了對面。
一人首先開口道,「本代魔帝繼位後一改先皇國策,主張對外擴張;歷年來四方征討不斷,雖然數年前的確將天界攻佔,卻是幾乎將華月耗損殆盡。」
稍作停頓,另一人接口道,「為了抗衡守舊派的元老們,陛下很是費心提拔了一批青年才俊。目前朝中四司之位皆由大仕族璟氏一門擔當:大公子司昭.爾鳶,乃文官之首;二公子司御.爾鷲,掌軍事防禦;三公子司譜.爾鷺,兼任司儀之職,掌祭祀樂律等。」
「原來這三兄弟都已成朝廷棟樑……」男子微微一笑,點頭道,「昔日我有幸見到璟大公子,才華氣度皆為上品;另二子雖未得見,想來也必是少年英才,應是堪當重任!」
「朝中早先也對此頗有微詞,近年來倒也有認同之勢……」男子頷首間,先前一人朗聲補充,「不過臣子們耽於安樂,反對征伐之意日顯,魔帝看似礙於眾意不便發作,其實國力難繼為次,苦無良將之材是真……這才急急召回公主殿下吶。」
半晌,凝神靜聽的男子發出一聲歎息,似有似無,「果然,是如此啊……」
幾番交談後,窗外月影西斜。
二人起身告退,行至門邊時忽聞身後男子淡淡開口,「還有一事……」
只見男子緩緩步向廳前,垂迤及地的黑色袍擺上赫然用銀線繡著一隻振翅飛鷹,月華之下步步生輝,「當年救下二位的乃是煙羅;恩人什麼的,就請不要再提。」男子清俊的輪廓從黑暗中漸漸顯出,笑意盈盈的眼中有著不可置疑的堅定。
彼此對視一眼,黑影再次躬身齊道,「是!扶風公子。」
話音未落,飄忽的身影已然縱出院外。
輕風乍起,吹動疏影橫枝。重回靜謐的庭院,寂寥依舊。
***
華月皇宮御苑
午後興起,我喚了扶風外出散步。
魔界花開的季節,草長鶯飛、蝶影翩躚,宮廷裡處處皆是賞心美景。
累了隨意找個亭子坐下,便又是一番別緻入目。
「自那次廢園會面之後,今日是第三日,飛華對我客氣的很吶。」坐定,隨口遣開隨行的宮婢們,我笑問身畔張羅著的扶風,「依你看,三哥到底想要如何?」
「哼!他的那點心思,值得我費心去猜測麼?以往將您當成雞肋,用了生氣,不用可惜。」替我將亭桌上盛著精緻茶點的紋錦漆盒一一掀開,扶風嘴角輕撇,「他也不想想,就憑他,也能給您臉色看麼?多半是有人從旁提醒,現在明白了那麼一星半點的,想要加倍籠絡您呢。」
隨手取出一塊銀絲酥蓉放入口中,果然軟融清甜。我將沾著糖屑的食指伸到扶風面前晃了晃,大笑道,「他恐怕還不止『明白』。」
飛華的舉動,這三日來著實有些出人意料──
第一日,御賜我入住母妃當年的寢處「鴻鳳殿」,又賞下各色使用器物、四時衣著,俱是御用一等的珍寶;第二日,諭旨加封我為「萱珞王」,食雙份嫡親王祿。萱珞,華月魔皇傳世神兵、鎮國寶器,倚重之意昭然;今日一早,飛華更是派人送來金裘寶甲、華錦玉蓋,件件雍容尊貴;又加諭今夜封帥儀式由宗祭四大長老共同主持,賜乘魔皇御輦前往。
魔界舊例,皇太子以外的皇室子孫一旦擇定性別,皆要離開皇宮;親王祿看似平常,可是以他歷來對我的憎惡程度,怎會如此大方?御輦相迎已是破格,何況由那只會在新皇登基時才同時出現的大長老們來為我加封。凡此種種,休說一般顯貴臣子,即便是大哥二哥也不能安享。
扶風並不反駁,「你對那人的心思必是十分清楚了,不妨說來聽聽。」
「以你的聰明,哪有不知這裡頭機關的,何苦非要我點破?」緩緩推開手中盞蓋,我瞇著眼睛深吸一口清冽香氣,笑道,「皇兄這樣可不是為了讓我舒坦,乃是做給背後那些不服我之人看的。他要用我,自然先要替我立威。不過,這口怨氣到了背人的地方,恐怕愈發要變本加厲的。」
「你還不算糊塗麼。」扶風淡淡看我一眼,他的眼底沒有溫度,聲音裡也沒有什麼情緒。
含著桌上最後一塊中意的糕點,我嘟囔,「只怕折騰我的法子早已想妥,你就等著瞧吧!」無視他面沉如水,餘光掃視到遠處正回轉這邊的宮娥們,我胡亂擺擺手道,「晚上麻煩不少,我先回去補補眠哦……」
轉身間,身後隱隱道,「你以為,我還肯讓他再度傷你?……」
微微一怔,我的腳步沒有停頓──
不是不知曉扶風的心思,深深關愛我如他,又怎肯讓我再受到一絲半點的傷害?他那看透事情後便忍耐不得的衝動,卻是我最擔心的地方。雖然當年愛上飛華不可自拔的人不是他,雖然受那摯愛背叛之痛的人不是他,雖然選擇用生命結束一場心傷的人不是他;可是他腦中有著煙羅全部的衷情,和同樣全部的傷痕。
今時今日,留給他昔日傷害記憶的人近在眼前。即便是我,也無法猜測出當他面對著那人時心底真正的感覺,是痛恨、厭惡、亦或是淡然?只是有一點,我卻可以肯定,不管扶風對于飛華此刻抱持著何種態度,假若飛華意欲對我加以傷害,那麼不論他以任何形式、任何程度施加於我,都不可能被扶風所容忍。原本對方是任何人,他都必替我千百倍的討還!可這人偏偏就是、也只能是我的親兄,這,叫我如何周全?
身旁宮娥迤邐,水榭迴廊轉折處,我稍一駐足遠望亭中:扶風依舊靜坐,於人影晃動中,他模糊面容上深蹙起的眉頭格外清晰。我在心中無奈道:罷、罷、罷,你既有心與他一較短長,我便成全你。
***
德昌正殿大祭壇
「昔,吾以『孝賢』履至尊、制六合,日夜勤苛、少有懈怠;內謀賢臣、外拓國疆,眾卿協意、良輔左右……」正殿前,大司儀正在朗聲宣詔;玉階之下,華冠錦袍的文武群臣烏烏鴉鴉跪立一地,紋絲不動。
懶洋洋的坐在殿門內,我拉起華麗卻厚重無比的袍袖,掩口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看向御座上沉默不語的魔皇陛下──實在不能怪我疲怠,就算涵養好到沒有起床氣,從酣夢中被人挖起來的滋味也的確不好受。傍晚時分,我正擁著暖綿綿的被子睡得香甜,迷濛間已被扶風拉坐到廳前梳洗。
「爭天下易,得人心難……先帝素以仁德持治,寬厚之名曉喻三界,魔界諸郡莫不歸從……」
枯坐間百無聊賴,我在面具後大大地翻了個白眼。
「王弟,莫非你不高興坐在皇兄身邊?」飛華的聲音不大,隱隱有些不悅,「亦或是對這御旨有所見教?」
我連忙收斂儀態,拖著禮服站起身來,陪笑道,「這是從何說起?臣弟離家數年,只有多多與皇兄親近的心思才是。至於詔書,乃是字字珠璣、儀度恢宏,若非出自皇兄之手,此人當是首輔之才。」
「你倒是耳尖。這人是我的殿閣知事,歷來是在我書房裡伺候著的。」飛華挑了挑眉,臉上笑意莫名,隨手指向滿地臣子中一人續道,「文采頗得我心,辦事也算勤勉……倒是有一幅難得的好皮相,不如改日賞了你如何?」
順勢看去,一群人中跪立著名文官打扮的男子,只見他垂首拱臂,甚是沉穩恭謹;雖然影影綽綽地看不清容貌,身骨卻分明纖細得一如女兒輕靈,夜風中著實楚楚堪惜。心中當下瞭然,我回頭笑道,「既是皇兄中意的人物,臣弟哪敢生出染指之心?」
「你我兄弟,何須如此見外?」飛華也是一笑,就此擱開話去。
一番言語答對,不覺間大司儀左手中的卷軸已近末端,內容也終讓我產生些許興趣,「故,昔先帝文治於前、今吾輩欲拓土於後,可謂父子同心、兢業千載。奈何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繼位至今,吾心終日惴惴,歎盛世基業恐難成矣……」
「臣等惶恐──!臣等萬死難辭其咎──!」一片此起彼落的呼號聲中,大司儀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
我冷眼觀望階下,所謂帝王權術,多半與為臣者的慾念息息相關。那些叩頭連連的「國之棟樑」們一旦有感地位不穩,即便君主異想天開,也會被奉承為英明之至。
飛華示意大司儀繼續,詔書話鋒一轉果然到了我的身上,「萱珞親王,乃先帝稚兒、吾之愛弟。善攻謀、精疇略,通達經綸、曉乎意理,實乃國士無雙!仰先祖之德,冥冥乎賜歸華月,吾心深慰,魔界幸甚……」眾人皆俯首恭聆。
末了,大司儀提高聲調,「今,吾特加封為『寶翼督帥』,敕尊號『羽』,著即日轄管華月內外軍權!欽此。」
話音方落,臣子間一陣喋喋,實在難怪他們:魔界舊例,軍權不離魔皇親掌,即便統帥也從不輕易賜予。我心中也微微訝然,方欲推托,飛華不容多言,攜住我走到大殿之前,群臣紛紛噤聲。
「手足之情,莫如兄弟……」飛華冷冷掃視階下,凜凜威嚴不容置疑,「弟代兄職,天經地義。軍中生殺予奪之權,我亦將全部交給萱珞王,華月眾將領必以其馬首是瞻。另,從今日起,華月上下臣工無論品級,均持禮侍奉。」他的聲音在皇宮上空震盪迴響,字字分明。
良久,只有旌旗八方臘臘作響,氣氛愈加壓抑。
忽然,一人起身緩緩走到階下,稽首長呼,「吾皇聖明──!」竟是文官之首的大司昭.璟爾鳶。
稍後,「吾皇聖明──!」軍紀重臣大司御璟爾鷲。
再稍後,「吾皇聖明──!」方才宣讀聖諭的大司儀璟爾鷺。
斷斷續續,應和之聲此起彼落,「吾皇聖明──!……吾皇聖明──!」最終四面八方地融成一片,如海潮般轟鳴於宮闈。
「王弟,」蓋過這群聲喧囂,飛華再次開口,「你可願為我橫刀縱馬,令那三界之江河萬里俱歸服我泱泱華月!?」
緩緩抬頭,他注視著我的目光炯炯;四周安靜下來,所有的人似乎都早已期待這一刻;苦笑,御人先御心,這場事先不曾張揚的盛典,倒難為他肯為我費心。
「臣弟不才,願為兄長分憂!」更何況,眾人面前,一個過場。
單膝緩緩落地,我拱手朗聲道:「華月雨在此謹以骨脈之中流淌的王族之血,向上古魔神鄭重起誓──我存一日,必定勤勉不怠、鞠躬盡瘁!我生一日,必不為傷及魔界之事!我活一日,必不為忤逆皇兄聖意之事!今日之言如若有違,必遭魔神重譴,天地難容!」誓畢,長長揖下,直將我束髮銀冠上的水晶琉璃旒鋪落一地。
「王弟言重了,兄弟間哪裡用得到這繁文縟節?」身子如意料中被托起,飛華的笑語分外親暱,「如此,皇兄便也在魔神面前誓諾,決不辜負王弟滿腔忠義,呵、呵──!」
飛華大笑著揚起右手,唯喏之聲再度山呼海嘯。他衣袂翻飛間,宮殿西南角處一道焰華尖鳴著拔地而起,劃破暗謐直衝天際;隨即,無數流火升天而起,盛開於雲霄之上!霎那間,夜空中流金碎銀四濺瀉落,一片璀然奪目;以德昌正殿為中心,樓台殿閣的宮燈次第燃起,明耀光亮向四面移開,仿若層層雪銀曇花優雅舒展,又如點點繁星墜灑宮庭!
颯然揚臂揮落外袍,飛華接過左右奉上的擎天鎮地弓大步踏到階前:開弦處,銳羽呼嘯破空而去,鳳翎箭尾綴溢花火、恍若流星;千丈之外,祭壇中央霎時烈焰數丈,燎天焚夜……空中隱隱一陣虎嘯龍吟,身披金羽聖衣的長老們口中吟哦著上古魔神的真名,駕乘守衛四疆的瑞獸於雲端從容降落;數百位祭侍肅立於煙光升騰的祭壇四周,他們在用那優美詞章唱頌華月祖先們的輝煌功績,清音朗朗。
半空之中絢爛明滅,深夜裡的華月皇宮晃晃明如白晝!
我靜靜打量著咫尺之遙的飛華,他此刻笑得神采飛揚。昔日的那個怒形於色的男孩,已是魔界今日的霸主,如此的不可一世,如此的意氣風發。褪去青澀,心計也好、智謀也罷,他在一點一點地成就著自己。不知何時,他學會對待敵人收起爪牙,不再聲嘶力竭、不再惡語相向。
只可惜,雖然他的眸中始終笑意盈盈,兒時的習慣卻沒有逃出我的眼睛。絳紗袍袖下,他托住我的手掌無意識攢緊,幾乎都要捏碎骨節。只可惜,雖然他的語氣那麼親暱溫暖,可是自始至終,他都不曾喚過一句我的名字。雨兒,或是羽兒。千年過去,他的恨意依舊讓我們之間隔如陌路。只可惜,我可以視而不見,我可以談笑自若,我更可以陪他演完這齣戲,隱去所有情緒、匍匐在他的腳下!
只可惜,只是可惜,也只能是可惜:多年後的今日,我亦不再是當初那個只會無助哭泣的孩子。
於是,我也笑著,我的笑意停留在眼中……
***
是夜,輝煌無限。
次日早朝,從飛華手中慎重接過虎符,我正式成為了華月曆史上第一位掌有全部軍權的督帥。
速遣大司御統軍六萬開赴前線,迎戰已攻打到華月界境內的天界復國大軍主力。
三日內,正面迎戰天界主帥.北雲靖霄,接連退敵三千里;
五日內,解除二十八座被困城池,收復失地大半,俘虜天軍一萬;
七日後,將敵軍主力逼過天界神御河岸,隔江相持,遂成彼此抗衡之勢。
吩咐璟爾鷲與天界簽下休戰協議,於十二日後班師歸朝。
就此,風雷閃電般,以勝利結束了這場一開始幾乎是魔界盡敗的戰役。
我於千里之外運籌帷幄,一戰成名。
──硝煙散盡,世稱「魔煞戰魂.羽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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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軍營
王帳內,天界主帥跪立軍案前,拱手道,「帝,末將無能,竟讓那魔界軍在十日內反敗為勝。請您責罰!」北雲靖霄的神態十分卑恭,眉宇間英朗卻半點不減,凝重的表情愈發襯出週身的銳氣犀利。
坐在主位上的人,正是天帝寧,「將軍言重了,快請起!」看著退回至右側的愛將沉思片刻,寧緩緩說道,「這次的戰役,原本勝券在握。我方失敗的原因,很是有些奇怪。將軍可有什麼看法?」
「就好像是當年!三年前的天魔一戰,魔界根本無力對抗天界,卻挑釁在前;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滅掉華月,我方卻在最後關頭莫名大敗。」他抬起頭,走到軍案前。「實在太像了……魔界似乎總能在最後一刻扭敗為勝。」在軍事地圖上指點著客觀分析起整場戰役,靖霄眼中閃爍著一種武將特有的堅毅和沉穩。
寧站起身來,在大帳中央慢慢踱步,「你也感覺到了?奇異的戰局阿──」良久,他忽然轉身道,「將軍,請加派幾名探子再去魔界……我聽說華月有了一位新的督帥,我如果沒有猜錯……他,應該就是關鍵所在。」
「末將遵命!」躬身一禮,北雲靖霄轉身退出了帳外。
天界之主緊擰的眉頭漸漸舒展,紅色的眼眸中蔓延出一抹笑意;佇立燈光下,他俊美臉龐綴著棋逢對手的興奮,也帶著少許嗜血的顏色,它們彼此相融,最終和諧出一種邪魅的至美。
「魔界督帥麼?……那麼,我們就來鬥一鬥。我已記不起有多久,沒有實實在在地遇到可以匹配的敵手了!」黎明前黑色的天空下,王者爽朗的笑聲傳出大帳,驚起營畔林中棲息的群鳥、暗影四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