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駐紮完畢,立即升帳議事。「督帥!我軍已探明,天界軍此番仍是以北雲靖霄為主帥,與天帝寧一同坐帳中軍。」稟報軍情的副將抬起眼來看看我,吞吐續道,「只是這回,天界軍的數目不但激增十萬,而且裝備和戰力都比前次要強。」不必多想,我已明白寧此番是孤注一擲,恐怕還借了場「血引」。
「大司御,你已數次與敵軍交手,依你看來呢?」我看向連日激戰後神色有些疲倦的璟爾鷲。
「的確如此。」畢竟不是尋常將領,璟爾鷲眼中精光不減,穩重開口,「與數月前的那場戰役相比,天界無論力量、戰術,都可說是突飛猛進,昨夜我親率千人去北面山梁偷襲,居然又是無功而返。」
微一沉吟,我傳令,「今日先行休息。明日一早,大司御請隨我去前方山頂觀敵,左將軍領曦暉營接應;如若期間天界軍來襲,晦魄、璇璣由二營將領帶隊出擊;餘下朗曜等營,原地駐守。」
眾將退了出去,扶風隨即掀了帳門進來,滿臉不可置信,「做了那麼多,你真打算和他沙場相見?」
「扶風,我逃不過的。」垂了眼,我沒有什麼好多說的。什麼是命?強大如我們,看似主宰著別人,可冥冥之中,卻是誰安排了我們?也從來不願承認,可是即便不想不看不問,它卻還是命。
「為什麼不乾脆衝過去把他揪出來?你明明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結束這種煎熬!」扶風質問著我。
「是!對我來說,這戰役不過是一場孩童的遊戲,可對他呢?他辛辛苦苦想要完成的復國大業,我忍心隨手摧毀麼?」
「事到如今,你居然還在為他處處著想?」扶風急紅了雙眼,胡亂想要將我推出帳外,「那好,你去幫他,這邊我來看著;你一上陣,我就叫魔界投降!」
「就算我把三界捧在手裡送到他的面前,他肯要麼?他是天帝寧,是靠著自己的雙手曾經真真實實將三界踩在腳下的人!」壓抑低吼,看著扶風呆愣原地,我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寧,我怎麼捨得,就這樣來折辱你?如果一場輝輝煌煌的戰役是你想要的,那麼我會收起一切,認認真真地憑著實力和你打完它。
一夕無話,卻是我在軍旅之中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當清晨的陽光透過山林的樹隙投射到營地時,我與璟爾鷲已站在了山頂。
北面連綿的山巒裡,就駐紮著天界七十萬大軍;此時炊煙繚繚,從那散落山澗裡的無數雪白帳頂上升騰出來。
硝煙不起時,任誰也想像不出在這寧靜祥和的晨光之中,竟是隱藏無限征戰殺機。
揮手招來兩隻瞻眺族的魔禽,它們飛過天界軍營上空,腳爪處裹上的「隱影」藥粉撒落下來尋人沾附。我曲指唸咒催動,那粉末便消融著向天空射出無影紅光,一人一柱;轉眼瞻眺回轉,向我各報一數,合之便是天界軍士的實際數目。
「司御,天界人數恐怕確有增加,不過卻不是號稱之數。」我一笑,原來寧還是虛張了聲勢,「你可吩咐將軍們安心迎戰,起碼雙方人數不會差得太多。」
璟爾鷲立刻明白了其中奧妙,笑著點頭到,「那麼依督帥看,我軍是否可以主動迎擊?」
「他們人數是假,可是實力卻是有的。」我朝山下努了努嘴,「不必我們出擊,他們已來了。」
看樣子天界還是發現了魔禽,繼而猜到不遠處的山頂上有人了陣。在我談笑之間,山路上出現一列人馬飛馳而來;天空中,數名駕馭著天獸的士卒也正趕著翔來。微微一笑,我再次揚手送出瞻眺,轉身與璟爾鷲下山。一路山勢起伏,林木豐茂稠密,我們步行卻是更為方面,堪堪助我們避過了幾次近在身後的追擊。眼看再過一個山頭就是魔界大營,我們卻被半空中突然降下的三名天軍攔了下來。
「魔界鼠輩,前夜偷營不成,今日又行這雞鳴狗盜之事!」為首一人聲音宏亮,雙目炯炯。
歎服之餘,我認真打量他半晌,隨即笑道,「北雲大將軍,久仰了!」
對方微驚,卻是坦坦然開口,「帝說的果然不錯,若不是我,恐怕還追不上『魔煞戰魂』!羽帥,有禮了!」
看他追兵漸漸趕來,我卻不慌不忙,「天帝果然機警,如此短的時間便可作出正確決策,看樣子魔界要勝此戰不易。」
「羽帥過謙,今日若能請您回去做客,估計倒可速戰速決。」北雲靖霄笑得誠懇,四面的天軍朝我們慢慢靠了過來。
突然,山後一聲嘯鳴,轉眼左將軍已帶著曦暉營出現在身前路口;北雲靖霄臉色一沉,退後幾步和軍士們移攏至山路另一面,情勢瞬間轉換。我示意璟爾鷲先行歸隊,朝北雲靖霄拱手一笑,「將軍,今日就算正式見面,往後你爭我奪,就各自憑本事了。」
「羽帥真是好籌謀!」北雲靖霄不愧是擎國將才,看出我沒有為難之意,大笑著回禮道,「相信日後禮尚往來,大家也會更加熟悉。」言畢轉身帶著天軍揚長而去。
接下來的戰役可謂艱難,天界勢在必得、魔界寸土必爭,常常為了一處城池僵持數日。我此番堅持不肯再動用「戰魂」之力,乃至軍營上下愈發堅信天軍實力陡增,人心頗有動盪;我一面要與眾將日夜冥思苦想著商議戰略,一面還要時刻留神安撫軍中士卒,身心漸漸處於空前的疲憊狀態。開戰半月不到,飛華又遣了夜笙庭來,名為照顧我的起居,實乃行使監軍之責。人方到半日,璟爾鳶的書信也飛了過來,又是叮嚀又是拜託,說來還是不放心我。無奈自嘲,他若是看見我此刻每日摸床不到的苦命,估計什麼擔憂都會煙消雲散吧?
原想著雖然我不額外出手,明爭之下,天界此番勝算也不大;有我在,寧也不至於一敗塗地。哪裡知道,月餘後的一天凌晨,我剛迷糊上眼睛,就聽帳外慘叫連連!衝出一看,營地裡人影四竄,竟是平空多了幾隻猙獰猛獸逢人遍傷,已是掀翻了大片帳篷,一時間地上處處躺著血肉模糊的魔兵。
夜笙庭隨即出現在我身後,他衣中飛出一道流華直插猛獸額頭,竟是深入數寸,迸濺出黑血來!那流華原是一柄丈許的光戟,再看他袍袖翩躚、掌影迷幻,那戟便隨勢躍劈橫刺,又連殺了數頭猛獸。「傻子,別光看我,出手幫忙啊!」夜笙庭回眸一笑,我竟癡愣當場了。扶風晚了一步出來,立刻將我護在身後,「哼!這也配請主子?別叫髒了手去。」說話間他雙手輕舞,幻出漫天光網將餘下的幾頭猛獸絞得粉碎;鋪灑一天一地的黑血,映著白光肅殺驚豔!
清點人員傷亡,好在都是魔醫一治便好的皮外傷,無非當時忍些痛楚。這些猛獸都是山林間被天界加了「禁持」而驅遣的野獸,所以一般魔兵竟然無可抵擋。關鍵在於,野獸來去蹤跡難斷,軍士們從此難免夜夜提心吊膽,士氣自然更加低落。聽完報告,我沉默半晌,下令暫將主營向山外遣移十里,務必讓將士們安心休息一番。
誰知,就在拔營後退通過孤澗山峽途中,魔軍卻被埋伏於兩側崖頂的天軍突襲,遭受了真正重創。這次慘敗,很快就得到了來自上都的響應:飛華震怒!給了我最後的期限,五天。否則他便要不惜危及華月根基,御駕親征。
區區五天,我必須要結束一切。這代表著,我再也不能只是運籌於帷幄。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倉促、如此突然。
***
決戰.旭闍平原
此刻的我和他,已然勒韁相向……
平原之上,兩軍鐵甲金戈肅然相持,一片寂殺。雲騰霧起之中,騎獸、走卒、神駒、翔車若隱若現。這是天界與魔界,注定著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戰!恢宏激烈的戰爭場面,直到多年以後,還在三界傳頌。
可是當時,我的眼中卻只見到。寧,騎乘著他的「環照」神獸,莊重、威嚴,慢慢分開縹緲雲霧,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晨光之下,騎鞍上的九色流蘇絲絲縷縷,綴著青草上的露珠隨風輕揚,碎光耀眼。他看清楚我,微笑停住,那笑容雖然陌生,卻讓我有種想哭的衝動。明明知道,他不再認得我。
「羽兒……我、愛、你!……」當日的誓言,錚錚在耳: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是你的愛人。
寧忽然抬手一揮,山呼海嘯的聲浪,轉瞬之間將這寧靜淹沒。靈獸們瘋狂撕咬起來,血沫橫飛、肉屑四濺,從天空到地面再落入水中。平原上捲起一股又一股的黑漩,魔兵們藉機衝向了天軍,手起時,頭顱便四處滾落。從天軍盾牌之後,密密麻麻飛射而出的,那些沾著劇毒的羽翎轉眼就清空了一塊又一塊戰地。半空中虎嘯龍吟,軍士們駕乘著形形色色的飛獸纏鬥起來,不斷有血雨揮灑下來,漸漸滲紅了地面。伴著尖鳴碎裂聲,地面騰起的光圈此起彼伏,那是將領們接連互相攻破著對方的陣法,又散佈下更為高級的。天空、大地、湖泊,人和人、人和獸、獸和獸,處處都在嘯叫著,處處都在搏擊著。
寧的嘴角噙著笑意,那麼的優雅,優雅得像是在欣賞一幕宮廷戲劇。這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僅僅帶著微笑,便這樣再次佔據了我所有的視線。
我黯然垂下雙眼,下個瞬間卻被猛地向旁推開,一枚利箭呼嘯著,擦過我的耳邊。「您在幹什麼?」扶風怒吼著,他今日為了陪我上陣,也特意戴上了面具。他的緊張,讓我看清了處境:天軍已向前推移百米,銳羽也襲到了陣前。夜笙庭身先士卒,早持著素章護璽戟下了戰場:茫茫血海之中,只見他一身素銀戰袍,手中光戟揮舞,利鋒所及之處血肉飛揚,襯著金眸黑髮閃耀奪目。殺聲喧囂間,他帶著鮮麗血跡的臉龐豔若天人、身姿縱馳卻又悍如羅剎。戰到極處,他還不忘遠遠朝我瀟灑地拋回個媚眼,我卻覺身畔的扶風殺氣一瞬,下刻他已到了夜笙庭旁,手中光刃堪堪震碎一隻偷潛至身邊的饕餮。夜笙庭回來我身側,嘟著嘴抱怨,「他說要我回來守著你,怕你愣神的時候被劈了!」果然盡職將我護在身後。
雙方正抗衡間,平原那端隱隱轟隆作響著從山後移過來一團烏雲,使得原本就血雨腥風的戰場上氣氛愈加壓抑。天色漸漸陰沉起來,暗紅的天宇上拉扯出一道又一道白光,雷聲轟鳴低吼。是天象還是人為,不再分得清楚。
望向天界那邊,寧正從身側取過那把名震三界的「絃歌穹射」,彎弓竟是直指尤自廝殺的扶風後背!弓如滿月,一個劈哢電閃,箭似流星破空而出,尾翎與空氣擦出星星火花,那!!響聲彷彿就在我的心底。只覺行動先於意識,我已縱身飛出。
千鈞一髮之間,「叮!──!」我已接下了赤火奇羽。這,是不可思議的。即使我的手中,持的是「萱珞」,魔界的鎮國之寶。下一刻,寧揮動左手,天軍迅速回撤;我的神駒從陣營裡奔出,溫順地任我揮疆上背。
「你好,羽帥!」男子溫和的笑著,他的聲音不大,在連天空都寂靜下來的空間裡,卻顯得格外清晰。
「……」我和他,終於只隔著數丈,近得甚至能看清楚他的血銀雙眸,可是我卻不知能說什麼。
「或者說,我的小公主,有沒有想著你的夫君?」他笑得那麼親切,依稀在等我的回音。
「你還記得,雨是你的妻子?」雖然是對「她」,我忍不住心頭激動。可是,如果不是指雨呢?
「妻子?誰會想到魔界堂堂的統帥,也曾經躺在我身下!」笑容突然消失,他的眼睛冰冷。這樣惡毒的語言,會是你麼,寧?
明明知道他在試圖亂我心神,可就是無法冷靜,「你胡說,我沒有。」我的反駁是那麼慌張無力,似乎恰恰證實了他的可信。魔軍裡一片唏噓,天軍士卒也訕笑起來,無數目光直射向我,胯下神駒也不安地低低嘶鳴起來。
我的驚慌乍現,他一記術流黑氣伴著裂帛聲碎了我的戰袍下擺,餘波在地面擊出丈深坑陷。接下來寧的攻勢洶湧,左閃右避之中,我艱難控制著出手力度:我的身體裡禁錮著嗜血的宿命,我的骨脈裡流淌著好戰的因子,他的殺氣滾滾而來,我連靈魂都激動地在顫動叫囂。
母妃,難道這就預示著戰魂最後的甦醒?不要、不要,我不要做個只會殺人的工具!
「你的面具不能摘下來麼?哦,對了,你是個很嬌媚的『男人』嘛……」對雨來說,他在說謊,可卻字字是我要害,愈發激怒了我深處的靈魂。
天空完全黑暗下來,烏幕之上開始裂開一道又一道白縫,天頂氣流開始急遽滾動。四野卻是分外安靜:王者間的廝殺,不知驚詫了多少人的雙目,震撼了多少人的靈魂,就連這即將到來的山雨也似乎為之秉住呼吸……
「實在是好笑,魔界竟以男子結親,現在更是派個男寵統領軍隊,難道魔皇如此『偏愛』於你?還是以為,派一個和我有肌膚之親的男人過來,我就會手下留情麼?」他步步進逼。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麼多人面前羞辱於我?我是羽,是你曾經心愛的羽阿!
刀鋒又在半空相擊,彼此的力量高舉在半空,僵持片刻,終於又是咻的劃開,他突然在我的耳邊開口,「華月雨,你真讓我噁心。」
插身而過的瞬間,往昔呢喃的聲音擎出利刃!!──!腦子裡,轟的有一根弦,斷了。
殺了他!殺了這個侮辱你的男人!眼前一片豔紅的熾浪血海,一切都再壓抑不住,我終究出手……
***
漫天的白線就這麼毫無聲息地扯落了下來,地面上揚起白煙,有什麼滲進了我的眼,沙得發疼。環照揚著頭,它在嘶鳴麼?為什麼我聽不見?
雨水織就的光網中,他的蛟龍銀魄被我擊向了半空,慢慢,慢慢地上升到頂……又俯衝而下,咻地插入地上!寧的嘴唇煞白,嘴角卻依舊帶著驕傲的淺笑,銀色睫毛微濕著,覆蓋住漸漸闔上的雙眼。很快,一抹血紅,從他的胸口滲出,順著金羽戰甲流了下來。我看著自己手中的劍,那上面的紅色很快就被雨水沖淡,卻依舊鮮麗得灼燒著我所有的思維。
忽然,他的身子漸漸朝一側軟倒,從神獸背上跌落下來……我想喊,喊不出聲。那一刻,多麼希望天與地,能在我的世界裡駐足下來。
扶風在我身邊,「戰主,您啟用了『時空禁止』!」他說什麼?我聽不懂。
「他為什麼要這樣說我?為什麼?」我抱著他抖得如風中落葉,身邊是唯一的依靠。
「戰主您醒醒!他只是要擾亂我們的軍心啊,你我帶著一樣的面具,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扶風扶著我的雙肩拚命搖晃,「剛剛那一箭,他也是朝魔界督帥射的,您明不明白啊!」
「那麼、那麼,他死了,他死了!我殺了他!嗚──」我摟著扶風號啕大哭起來,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戰主,你好好看看。」扶風輕撫著我微顫的背,引我目光看向四周。
寧歪倒在環照背上傾向一側,他的周圍,衝下來救主的北雲靖霄和天界將士們,揮舞著刀槍劍戟卻不再前進。我站直身子看去,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天空中的細雨,居然也就停在了半空;激戰中的人們張開著口,卻沒有吶喊之聲發出;甚至連那天宇上的轟隆響聲,也都嘎然而止。安靜的世界裡,只有我們兩人漂浮在半空之中,俯瞰著這一切。
「這就是戰魂的『力量』。你在不知不覺之間動用了上古咒力,阻斷了時空,現在,不僅是這兒,整個世界,也全都停滯在了這一刻。可是除了你我,不會有第三個人發覺。」扶風抬起手來插干我眼角的淚痕,語氣竟是難掩歡喜,「最難得的是,你耗損的精力恰好壓制了體內戰鬼的甦醒,您,也許就此自由了。」
自由麼?我的自由是用寧的性命換來的?不要,我寧願不要。
「救他,你一定有辦法,或者你告訴我!」我抓住救命稻草般攀住了扶風。
「好讓他繼續傷您的心?我做不到,您知道的。」他冷漠地轉身。
「扶風,我求你。」我只能哀求。
「讓他走,或者讓他死,您來選。」他退了一步。
「我,我沒有替他下決定的資格……」讓寧的基業毀於一旦?
「我帶他去『芳渡崖』,您就當他死了好了。」不再容我選擇,扶風一把撈起神獸背上的寧,隨手向後拋出一個光球,消失在天際。
我看清那是些忘憂花瓣,她們冉冉升到半空之中碎裂開來,一點點帶著碎星般的光芒撒落四周空間。聲音漸漸從光影相接的縫隙裡滲透出來,下一刻,戰場之上山呼海嘯的吶喊激鬥之聲再起;人們的動作似乎從未停頓般流暢進行著。
不知何時,我已站回了督帥位置,神駒還在我身邊昂首嘯鳴。我靜靜看著魔軍如何扳回劣勢,如何衝鋒陷陣,如何大獲全勝。
我看到北雲靖霄衝到「環照」附近四處尋找,璟爾鷲指揮著魔界大軍如海浪般卷席過去,天界的旗幟到了下去,山河遍野新綠換了赤焰丹霞。一將功成萬骨灰,塵埃落定也不過是暫替了廟堂。
我望向烏雲撤離漸漸明亮的天邊:寧,你一定要活過來。
***
天界騰龍軒
回到華月皇宮後的某一日,我被飛華連夜喚到了騰龍軒。
燈火輝煌的大廳裡,飛華原在錦榻上自斟,見我來了,便將宮婢侍從都屏退到了殿外。
「王弟,你來好慢。」他抬頭看我,眼中帶著微醺笑意。
「不知皇兄急召,所為何事?」難得見他對我如此隨和,今夜的心情應該不錯。
「如今三界已平,你也算對我實現了當日德昌殿上誓言。」飛華說笑著示意我坐下,「我們兄弟很久沒有一起喝酒了,今夜突然興起,不如陪著皇兄飲上幾盅?」
案上果然溫著雙繡蓮花壺,我自行取過青玉酒盞在水中一併溫過,索性陪他對酌起來。這酒入口果然愈髮香醇,不多一會,便覺酒酣耳熱,身上頗有些不耐起來。
「王弟切莫醉了,皇兄有事相商。」飛華的聲音似遠似近,讓我好不疑惑,何時退了如許酒量?
「請您但說無妨。」好在我袖子裡還有一條異香羅帕,專可醒神,當下恢復了清明。
飛華神色有些奇怪,一怔笑道,「那夜你為靜以之事前來找我,我許了你三件事,如今你又平了天界,三件倒是辦成了兩件,這最後一件更加容易,你也是知道的。」
「皇兄若還是提及扶風之事,」我恭謹笑道,「請恕臣弟難以從命!」
不欲與他多加糾纏,我想擇個理由便行告退,誰知起身竟是站立不穩,又跌坐了回去。心下大驚!當年在谷中也為製藥嘗遍三界異草靈藥,更是證明戰魂體質百毒不侵,飛華便在酒中下藥也應奈我不何。
「這藥無毒,皇兄怎麼捨得害你?」飛華笑著朝我走了過來,「我也知道王弟天賦異秉,所以就派了你身邊的人慢慢下到你平日的飲食之中,如今喝了酒裡的藥引,果然有效。」
他一番言語平平淡淡,聽在我的耳中卻入激起千層浪──我的飲食歷來就是親信可靠之人掌管,這人斷然不是扶風,那又是誰?
「王爺不必驚慌,陛下用的不過是些麻痺藥物,因為無毒,我每次又下的量微,故而您不曾察覺。」笑意盈盈從殿後走出來的,正是夜笙庭,今夜一身絳衣銀袍精緻可體,燈光之下璨若珠玉。直走我的面前蹲下,他望著我的一雙明眸清澈依舊,緩緩從錦墊上扶起已是酥軟的我,修長食指為我抹去唇邊殘酒。「這下可老實了,聽聽陛下準備怎麼處置你吧。」夜笙庭索性讓我倚在他的臂彎,雖然氣惱這個姿勢,我也無力抗拒。
飛華不急不徐地回身坐了錦榻,又斟了一杯酒,卻只在手中把玩,「我早知你不是心甘情願受我控制,我在你平定魔界之時,就料到你我終有今日,所以一再送笙庭到你身邊,你雖機警,到底還是耽於他的美色放鬆了警惕。」他輕哧一聲,舉盞將酒飲盡,「現在你給我一句話:扶風,你給還是不給?若是再不點頭,我便將你囚在苦寒魔域,動用禁咒也不怕封印不了你。」
我心中無奈搖頭,他一定還不知道扶風與我的淵源,「禁咒要獻上我異體同生之人的性命,你從前傷他一次不夠,今生還要再錯?」不知不覺便說出了口,飛華猛地轉過頭來,卻始終不懂。
我和飛華正僵持著,身後夜笙庭突然開口,「陛下,臣今夜想做些無損於華月的事情,不知陛下可否恩准?」飛華聞言不解,夜笙庭已將我放下,他走到大廳中央,緩緩跪伏在地,「微臣今以摯友身份懇求陛下不要再一意孤行,萱珞王爺功在社稷,還望陛下即刻賜下解藥,把酒言和吧。」
此語實在出人意表,飛華一愣。半晌,他變了臉色,聲音陰鬱,「我若是不准,你又怎樣?」夜笙庭跪在地上沒動,「微臣方纔已給殿下服了暫緩麻痺暈眩的藥物,想必短時間內還可動彈。」夜笙庭先前在我唇邊一抹,指上便是帶著藥粉。
飛華眼見我撐著几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急道,「我就不信他此刻手無縛雞之力,光憑你擋得住我。」說著返身從牆上抽出了萱珞寶刃,室內頓時明光閃閃,氣氛愈發緊張起來。
「陛下,若是加上臣妾,恐怕還有勝算。」雪玉珠屏之後轉了出來的,竟是換了戎裝的夜妍語。
飛華大驚大怒,「妍姬,連你也要忤逆我的意思?好、好,王弟,倒是我小看了你。你究竟還有幾個幫手,一併喚了出來就是。」
今日也實是情勢比人強,我無奈苦笑,「陛下不必擔憂,我們沒有惡意。」先前我被夜笙庭弄得糊塗,此時方明白過來他一直給我下藥,無非是怕飛華提前發現我們的關係。
「好一句沒有惡意!滾,全都給我滾!」飛華再也顧不得什麼君臣禮節,赤紅了雙目咆哮起來。夜笙庭過來攙著我,夜妍語在後保駕,及至要跨出大殿,身後冷風一咻,朱紅殿門上赫然多了一柄光華流溢的萱珞。
我慢慢轉過身來,看著大殿深處高位之上暴怒的飛華,「皇兄,我雖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但請看在兄弟情誼上放過靜以。」
見他陷入沉默,我還是忍不住道出,「您若真心喜歡扶風,不該強取豪奪。我說您欠他,是因為你們還有另一層的淵源,」看他不解,「御苑裡的那座七寶假山,便是見證。」言畢轉身,不再回頭。我也只能言盡於此,將來如何端看飛華的造化。
踏出騰龍軒後,我微笑著看向身邊夜氏姐弟。「你們與我和扶風該以平輩論交,再不要自貶身份。」兩人生得一樣的如畫得眉目,依稀便是當年晴妃的模樣。
她是父皇奉母命迎娶的第一位側妃,後來卻與青梅竹馬身為宰相的表兄珠胎暗結。父皇憐他倆真情感人,長老們卻不肯放過一對孩子,父皇有心維護又礙於眾怒難平,到底廢了宰相一職,下令追究。煙羅聞訊將夜氏姐弟救下,機緣巧合做飛華的心腹重臣。夜笙庭一幅毫無殺傷力的美貌又掛著飛華幸佞的名頭,游刃貪官污吏之間如魚得水,不知助得飛華登基之後剷除多少阻礙;華月上下皆當夜妍語是飛華最寵愛的姬妾,誰會知道她一雙柔弱無骨的玉手,卻能操控朝臣們傳為夢魘的金簪絢雨刃,正是皇朝專事暗殺的「夜魔」。
「扶風公子乃是我姐弟的恩公,您自然也是我們的主子。」他們恭謹依舊,我只得無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