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被飛華宣去浮華殿。
立於此間,即便是在那頗有奢華聲名的天宮內居住多年,我仍不禁慨歎。月曜鋪地,鎏銀為廊,珊瑚作礫,碎鑽化塵。庭中盛放了千百棵影月樺,爍爍雪華,比落白晝之光。一脈清流無源無盡,於玉宇間旖旎而來,這方驚覺腳畔便是逐波落花、暗香殘濕。遠見水面中央瓊台上倩影迷離,絲竹聲聲悅耳飄來,夾雜宮人們的浮觴笑語、嬉鬧清音……
「王弟看看,我這所宮苑,可還配得上『浮華』二字?」我轉過頭來,只見飛華正自身後長廊盡頭含笑行來。他今日一襲黑袍外籠絲綃,袂角綴著的烏玉流蘇時而輕拂銀色廊磚,倒在英挺身姿上增了一分閑雅。
「皇兄的這處院落果然精緻,倒不知是哪位蒙幸入主?」我將餘光掃向遠處眾人,微笑道,「可知是位佳人姐姐?」
飛華在廊下錦榻落坐,笑道,「難得王弟起興,今日之事勉強說來也與這位妃子有些關係,何妨一見?」一旁早有侍從服侍,果然遣人去了。
我在一旁坐下,談到正事,「不知今日皇兄詔我,所為何事?」
「倒也不是大事,不過惦記著王弟要遠征,皇兄預備下一件禮物給你帶去,此刻應該已送到了鴻鳳殿。」飛華輕啜了口香茗,笑得曖昧,「人雖不是絕品,卻也有七分顏色,想必你會滿意……山高水遠的,他可沿途照料妥當,也好叫我放心。」
我臉上陪著笑容,心底卻是一沉。倒沒料到他還有這招,名為送人,實為監視。這「禮物」奉著皇命而來,說不得暗掌著臨機決斷之權,偏偏帳中事宜又不能避他。卻不知是誰?
低頭正自思量,耳邊卻聞得一聲婉轉鶯啼,「陛下萬福!──」連忙抬起頭來,只見飛華懷中已摟住一名美豔女子,銀眸銀髮正是魔界貴族女子的徵象。
「妍姬,過去見見我的四王弟,萱珞親王。」飛華輕拍美人玉臂,笑著指了指我。
那女子施施然挪步過來,到我面前雙袖一錯俯身下去,紗綾宮裙在她身下旋出層層紅豔花瓣,「夜妍語參見萱珞殿下!──」她緩緩抬起頭來,精緻如畫的臉龐上淡掃娥眉,額心一點菱紋朱鈿;密長如黑羽的雙睫掩住兩泓含羞帶怯的秋水,眼波徊轉間微露情思,竟已如歌如訴;唇瓣一抹殷紅,雪膚冰肌上豔得驚魂奪魄。
只是,這絕色麗姝,明明初次見面,卻為何十分眼熟?我轉向飛華,為她七分驚豔、三分疑惑。
「想我這愛妃已不知攫去了魔界多少英豪的心魂,今日你卻能於沉迷時仍帶三分清醒,可見王弟不尋常,呵呵!」飛華朗聲大笑,引得倚在他懷中的妍姬莞爾回眸,說不出的嫵媚柔情。
我臉一紅,故意作出幾分手足無措,「皇兄說笑,不知前面所說的人物,與妍姬娘娘有何牽連?」
「那人正是妍姬的雙生弟弟夜笙庭。封帥當日我便有意遣他於你,你自客氣;後來在大司昭府中,你可算『仔細』見過的?」飛華滿臉了然神色,笑容玩味,「他是我愛妃的親弟,你收下也不算失了身份。」
事到如今,他絲毫也沒有給我推脫的餘地,我拱了拱手大方笑道,「我便收下這份『禮物』,多謝皇兄美意!兵閣還有些事務要處理,王弟就不多留了。」
施了一禮便要離開,卻被飛華從後叫住,「王弟,皇兄還有個不情之請。」詫異回頭,飛華卻已離席朝我走了過來,一面笑著,「夜笙庭平日辦事很是盡心,如今皇兄一時半會竟沒有找到合適人來接手他的職務。聽聞你身邊的扶風辦事妥帖,不如留下給皇兄,等你凱旋回來我再奉還?」飛華說完已到了我的面前,微笑。我站在庭中,他立在廊上,相距不過丈餘。風,在我們之間吹了過去,我只看著他。
半晌,我也笑了,「好,皇兄。」一陣輕風將我的聲音遠遠送開,「扶風是個可靠的人,請皇兄吩咐他就是──」我轉身離開了浮華殿,沒有回頭:扶風,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要將你留在身邊,我想這一次機會,我應該給。
六日後,魔界七萬大軍由我親自帶領,晝伏夜行朝鬼界邊境出發;大軍到達距鬼界前哨千里之外時,鬼界眾人尚無知覺。
***
鬼界國都溯徑城
浮雲樓上的雅閣裡,隔著頭上紗帽,我與夜笙庭默默對坐著。
放眼樓下,人流熙攘車馬絡繹,往來買賣之聲不絕於耳,四處皆是安定悠閒的昇平景象。只是不知,如若他們知曉魔界大軍此時已駐紮在了邊境之上,魔軍統帥也已孤身來到了他們的國都,又會作何感想呢?
看見對坐臉色愈發陰沉,我放下手中的茶盞,一挑眉尾開口,「美人,你確定我們已將這溯徑城裡裡外外好玩之處兜遍?」
夜笙庭跟璟爾鳶相比,不知誰的修養更好?據說這位殿閣知事很以激怒大司昭為樂,如今看來兩人的功力都是一般,「不要叫我『美人』!」他重重擱下了杯子,面上一陣青紅紫綠,「請您喚我名字便可。」
撇撇嘴,我訕訕低語,「人家是怕有好去處錯過了,一會辦正事就沒機會了嘛!」
「我們離開大軍潛入此處已盤亙了數日,您卻終日不是遊山玩水就是搜羅風味小吃。」夜笙庭向我靠過一點,壓低聲音續道,「您是不管軍務了,可是大司御那邊卻天天有火羚加急遞送帖子到我的手中,您莫忘了我們是出來幹什麼的。」
我迅速將桌上最後一塊茶點塞進嘴裡,拍拍兩手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努力點著頭道,「辦!馬上辦、立刻辦、現在就辦!」轉身取過自離開大帳就親自帶在身邊的唯一行李,我輕輕展開包裹,露出裡面紫檀木的匣子,示意夜笙庭打開。
「天啊,這琴也太漂亮了!」沒膽伸手掩住夜笙庭出口的驚呼,我只能拚命朝他擠眼,也不知隔著紗簷有沒有效力。夜笙庭也自覺失態,連忙打開閣門朝外張望了一番,這才回轉來;他將古琴從匣中小心翼翼的托出,輕輕撫著碧綠琴體。
「能讓閱琴無數的夜大人愛不釋手,看樣子不枉我背負它一路。」我笑著將琴抱回匣子,無視他不滿瞪大的雙眼,「眼看時辰也差不多了,就請你將它拿到前街的宸淵王府門口叫賣吧。」
「什麼?這麼好的琴耶,你捨得賣了?」夜笙庭仍自留戀不捨地撫摸著琴匣,一臉沉醉。
我慢慢落回原座,望著窗外長歎了一口氣,引得夜笙庭注意過來,「這琴名叫『玉桑』,干係著一段海枯石爛的情意,你先去賣琴,記得要叫天價;買主定會出現,你到時領他過來,就自然明白了。」
夜笙庭也不再含糊,捧著琴匣就下樓去了。喚來茶老闆,我命他添上先前便點下的幾色茶果,再泡一壺玉蕊冰醉送來。
我這邊剛剛將各色食物擺上,已聽得樓下一陣腳步咚隆亂響,有人衝上樓來。身後閣門立時『!啷』洞開,不及回身,耳邊已聽見清脆喊聲,「紫哥哥,你怎麼會過來的?」我索性慢慢轉過頭來,讓他看清楚我,也好讓自己看清他。
百年不見,他的變化卻是極大。他哪還有半分昔日那些煙視媚行的模樣?眉宇間隱隱透著一股俊朗英氣,週身散著雛鷹振翅!翔宇際的魄力。五官卻依舊秀美絕倫,比之當初,愈發豔麗奪目得讓人窒息。
我凝一凝神,示意他身後抱著琴追得氣喘吁吁的夜笙庭守在門外。
「宸淵王,久見了!」我慢慢開口,卻見他眼底暗光一閃。
不著痕跡地避開隨後而至的殺招,風馳電掣間,我已與暗荻葉交手了數十招。
「你,不問清楚就動手,這樣好麼?」我努力讓魔氣和鬼力餘波不殃及桌台上的佳餚。
「你不是紫哥哥,不管是誰拿著這架琴,都說明紫哥哥在他手上,是敵非友!」暗荻葉眼中凶光暴漲,十分殺意。
「如果不是紫寒衣,就是敵人……你倒是思維簡單,若我是受你紫哥哥所托,又當如何?」我避過他最後一記手刃,安然坐回桌畔,飲下一口微涼茶水。
「多說一句:萬一我果真是敵非友,你卻先發而無功,豈不是連你自己都很危險?」不出所料地見他又要提肘,我忙一疊聲說道,「罷、罷、罷……我的確是你紫哥哥的好友,這回出發前特意向他借了『玉桑』引你過來,這還有他修書一封,你一併拿了去吧!」
暗荻葉明明比我出生早了幾百年,可是按照鬼界算法他卻依舊還是孩子。三界「長成」時間的混亂不同,從來沒有讓我像今日一般頭痛過。譬如,我現在就想不出來要用什麼態度來安撫已抽泣了大半天功夫的暗荻葉。看著眼睛已紅腫得像是山胡桃的小美人,我努力按耐著流口水的衝動,拚命告訴自己他不過是一個比我年長的「孩子」。
「那個……寒衣說你一直就很喜歡這幾樣點心,要不,你嘗嘗?」招不怕老,這是我小時候煙羅慣用的法子,沒想到今日居然又被我用上。
暗荻葉口裡塞滿茶點,一面抽抽搭搭地問著話,「嗚……紫、紫哥哥……好、好不好?……」這孩子果然如同寒衣當日描述天真的模樣,看得我好不心痛,又是端茶又是遞手帕。
「說他很好你也不會相信,反正他想要告訴你的都寫在信裡面了。他也知道你剛剛趕回鬼界,諸事纏身沒有來得及去看他們,他不怪你,還為你能擔當大任而高興呢……」我說著也想到了寒衣,神色有些黯然。
暗荻葉立刻癟癟嘴,又要哭了出來,唬得我連忙改口,「說了這麼久,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姓甚名誰?」
「咦?你不是紫哥哥的好朋友麼?」我暈咧,小美人,你也太好應付了吧?
我悲哀地發現,這已是我今日第無數次歎氣了,「我說了,你記住,我們第一次見面不是今日。」
「啊?你帶著面具我哪知。」暗荻葉放下了手中緊拽的糕餅,疑惑不解地神情單純而可愛。
「我叫華月羽,是魔界從前的四公主,我在嫁到天界的第一夜,就在天宮裡見到了你。」我認真說道。
暗荻葉口中塞著的糕點落了大半,瞪大了眼睛看我,半晌突然尖聲驚叫起來,「啊啊啊~~!!!你、你、你……是女人?……」
深呼吸深呼吸,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我的洞房花燭,竟是毀在這麼一個寶貝手中?擦去滿臉餅屑,我努力笑著,「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我是男的……從前,我說『從前』是公主,現在就不是了……你不用管怎麼來的,反正我現在是魔界的王爺,你記住了?」
「這樣啊……」小美人悻悻收回朝我胸口伸出了一半的魔爪,下一刻又忽然大吼道,「啊?!莫非,你是替天帝寧來報仇的?!」
救命啊!「宸淵王殿下,你怎麼不看看現如今是誰滅了天界?我怎麼可能替那家夥出頭?」我嘴裡撇得乾淨,心中卻為著提起那人而隱隱作痛,不過面上努力控著,先搞定這隻小的再說。
「也是,他那樣對你,幾百年正眼都沒瞧過,你要恨他才是呢!」他倒記得清楚,也不問問當年是誰獨佔恩寵?不過如果暗荻葉知道了之後所有的事,大概就不會這麼說了吧?
「那麼,你來找我幹什麼?只為替紫哥哥送信給我麼,那真是太謝謝啦!」暗荻葉笑著要將隨身玉珮摘下送我當辛苦費,被我按住時滿臉的不樂意。
「殿下,我接下來要說的才是正事,您還是先坐下來的好。」我苦笑著將暗荻葉押回座位,心裡琢磨著怎樣開口才不至於嚇到他。
「哦。」暗荻葉乖乖坐好,眼角卻分明偷瞧著盤子裡的芙蓉酥。
「您可曾想過,魔界滅了天界已有一段時間,接下來又要怎樣?」該說的藏不住,我只是盡力委婉一些。
暗荻葉盯住我的眼好半天才開口,吞吞吐吐,「你的意思,莫非是指鬼界將會成為魔界的下一個目標?」
不愧是能掌控寧心思數百年的孩子,真是玲瓏七竅,我在心底讚了一句,「不是『將會』,是『已』成了……」盡量放緩語氣,「魔界大軍已到了邊界,您還不知道吧?」
叮!方才拉扯中他腰間那塊不及繫緊的玉珮已委身於地,空留一地殘碎。
片刻的寂靜後,「你,是來報信的?為什麼?」暗荻葉沒有抬頭,僵硬著雙肩。這個消息,莫說是對他,換了哪一位統率,也都太過刺激:鬼界這回是方離狼群,又臨虎口。
「我是來報信的,為著的就是這『玉桑』的主人,他是我數百年來唯一的好友,我不捨傷害他。」斂了目光,我狠心補充,「這次行軍的主帥,不是別人,此刻站在你面前的就是。」
暗荻葉猛地抬起頭來,臉上驚異難掩,「你就是魔界的督帥,人稱『魔煞戰魂』的羽帥?」
「你還算是消息靈通。」可惜畢竟缺少歷練,還不堪治國於危難。我細聲安撫道,「你也不必慌張,只需依我所授機宜行事,便可渡過眼前難關,更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一天!」寒衣寒衣,這個孩子,我也從心底喜歡呢,可不是該叫你早早和他相見麼?於是暗荻葉附耳過來,我連說帶劃著,當下將一切交待了妥當。
站在闌干前,看著暗荻葉抱著「玉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轉過身對夜笙庭平靜開口,「我們啟程回軍營。」
兩日後,魔界大軍對鬼界正式宣戰後的一個時辰內,便接到了宸淵王派遣使者送來的降書。
***
這場事先在魔界引起軒然大波的戰役,因為幾乎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歸途中已被傳得神乎其神,及至班師回朝更是一番舉國歡騰。喜悅掩蓋之下,無人來追問我為何簽訂合約時要在鬼界宮苑裡多留半月;他們不會知道,此刻在空間時間的某一個角落裡,傳說中長眠於鬼界的暗秋冥,其實和愛人剛開始了幸福生活。
***
慶功的盛宴將近天明才結束,我回到鴻鳳殿裡反而都沒了睡意,索性讓夜笙庭抱著琴過來我的臥室裡,由他將在鬼界皇宮裡新譜的幾首曲子揀著慢慢奏來,自己蜷在白檀蟾龍榻上的錦被裡靜靜傾聽。
玉蟾熏爐閒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重簾未卷影沉沉,佳人無語理瑤琴。我正陶醉不已,卻聽得外院一陣喧嘩,夜笙庭皺了皺眉將手停下,將吵雜聽得清楚。
「我有要事要找殿下。」
「司昭大人今日還是先請回吧!」
「殿下和夜大人剛剛入房休息,奴婢們真的不便替您通傳。」
「那我就更要立刻面見殿下了,讓我進去!」F+--'eN@
我在心裡嘀咕,這璟爾鳶素來是十分守禮的,今日為何此般唐突?思緒停在身畔這人,我挑了挑眉,「是你?」
夜笙庭倒乾脆,點了點頭笑道,「一會讓你看場好戲,先別出聲。」看他露出那幅招牌似的狡黠笑容,我心中突的一跳,陡然生出不祥預感。
耳聽著吵鬧聲漸漸由院外挪了進來,一陣劈里啪啦的腳步轉眼到了門口,敢情是璟爾鳶甩開了眾人闖了過來。就在臥室房門被啪噠推開的瞬間,說那時遲那時快,夜笙庭閃電般將自己的衣袍剝去,一手掀開我的軟紅紗帳竄上榻來,還不忘摟住我和錦被順勢一滾。
等我回過神來,才注意到帳外立著的司昭大人早已面沉如水!不必低頭察看,我也清楚榻上此刻定是一片春痕狼藉,偏偏夜笙庭還將大半雪膚露在錦被外的,更是香豔無比……我認命地歎了一口氣,想幫美人拉上被子遮擋春光,卻迎上了夜笙庭含情脈脈的雙眼。
你暗算我?──我側過身子,比著口型對他說
你會幫我啊。──美人羞怯低頭,淺笑何其無辜。
算你狠!別太過火。──我心裡已明白了八九分,原來夜笙庭選在今日了結事情。
「咳咳,不知璟大人此時造訪,有何急事?」我微紅著臉,將先前被夜笙庭拽落腰間的絲袍拉起,在榻上勉強坐直了身子。
「親王殿下好雅興!剛剛凱旋,就急著品味這溫香軟玉。」璟爾鳶語氣裡沒有平日恭謹,十足的譏嘲。
不以為意地笑笑,我拉過外袍披衣下榻,「笙庭你先迴避,我跟璟大人有話要說。」我哪是這麼好被暗算的?於是揮退了門外宮婢,一把拉起夜笙庭推到外面,逕自扣嚴了大門。
我坐下笑道,「璟爾鳶,明人不說暗話。」
璟爾鳶微微一愣,隨即坦然,「好!既然你將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再拐彎抹角。我要夜笙庭!」
「哦?」我抬起眼來看著他,重複一遍,「你要夜笙庭?」
「是!」璟爾鳶答得認真乾脆,連我也不禁動容:畢竟,要讓當朝首輔的大司昭為了個男寵向人低頭,不是件容易事情。
我故意笑得曖昧,「你剛剛也看見,他是陛下送給我的『禮物』,我怎麼捨得轉手他人?」
「我從未當他是『東西』,他是我很重視的『人』。
「開什麼玩笑?重視的人是陛下寵孌時你便不去,到了我手裡你倒來敢要?」
「你!我看錯你了,沒想到你真是見色忘義之徒!」
眼見著璟爾鳶氣得渾身發抖,我悠悠閒閒端起手邊的香茗來喝了一口,心中暗笑:夜笙庭,我算是為你好好教訓了一下這個呆子,他日你們圓圓滿滿時,可別忘了謝謝我這個大媒人。
「你給還是不給?」璟爾鳶已忍無可忍,從椅子上暴跳了起來吼道,「我當日以為他與陛下是兩心相戀,誰知後來竟被當作男寵送了給你……我不怪你剛剛那樣對他,我只恨自己的遲疑又讓他多受了一輪傷害。如今不管怎麼樣,我再不會將他拱手讓人!」
我認真看著面前璟爾鳶的血紅雙目,半晌問道,「即使他愛的也不是你?」
「對!他若是一天不愛我,我就陪他等一天,等到他愛的人出現!」璟爾鳶答得斬釘截鐵。
我沉默片刻,搖著頭慢慢開口,「璟爾鳶你記住,夜笙庭從來就不是任何人的禁臠,另外,他愛的人……」故意停下口來,惹他焦急難耐,我方笑道,「他愛的人,是個名叫『璟爾鳶』的大傻瓜!」
此刻,司昭大人的表情絕對是千年難得一見,疑惑、驚訝、喜悅、微悲、愧然──經歷了那麼多,你原來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在我努力吸引你目光的時候,原來你的眼中早已只有我的影子。
我不慌不忙地補充著,「你好好想想,除了你,誰認不誇夜笙庭知理伶俐,為什麼他偏偏就愛在小事上和你作對?他跟皇兄若是真的有什麼,呆在我身邊這麼久,我怎會不知?就是剛剛那一幕,你冷靜想想,分明就是在做戲啊。枉費他一番心思全都在你身上,你卻當他是個男寵,傷他最深之人是你才對。」一旁已被幸福填得滿心滿腦的璟爾鳶連連點頭。
「你全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按耐不住狂喜地問我。
「嗯,是只有你不知道吧。」我微笑的點頭,情愛果然使人迷惘。
摩挲著茶盞邊緣,我換了話題,「爾鳶,你表面上和我作對,其實一直在幫我,對不對?」看他如意料中訝異,「你明白我重情,藉著夜宴將胭脂送給我,其實一開始就清楚她的身份,為的是怕我不知曉靜以的處境。」
見他欲要開口,我抬手止住低聲說道,「好友,謝謝你還念著兒時情分,我絕不會對外透露今日一字。夜笙庭就在門外,你可自帶他回府,從今以後好好對他,不可辜負了他的一番情意。」我言畢拉開房門,夜笙庭果然滿臉通紅立在廊下,便笑著將璟爾鳶推了出去。
倚在門後閉上雙眼,我恍惚又回到了兒時與璟爾鳶相遇的那片花海。他隨著父親進宮,迷途中闖入了我的忘憂宮院,那時我也不過就是個幾歲的孩子。之後每每瞞著父皇和煙羅爬牆出宮,在外接應的總是璟爾鳶,一起玩耍、一起嬉鬧,相互約定了將這份友情當作秘密,幸運地直到多年以後都沒被發現。
可惜如今璟爾鳶即便有心幫我,也只能順水推舟做些人情。畢竟璟族世代只效忠於魔皇,恐怕就算飛華要他殺我,他也還是會照辦吧?
扶風,原來在這世上,我是如此孤獨,只有你會一直護我上路,為我解難,替我排憂。只有你會是始終縱容著我;不計一切為我付出;只有你在經歷了所有風雨後,總會在我悲傷時擁我入懷。
睜開雙眼,院子裡的人大概都走了,四面安靜得有些冷清。我走到窗邊將茜紗扇隔推起,屋外已大亮,是個晴天。我拉開房門走到庭院中央,抬起頭來望向飛華的宮殿,金色的琉璃殿簷在日光之下熠熠閃耀著輝芒。
「皇兄,看樣子我還是離不開扶風,我來要人啦──!哈哈哈!」爽朗的笑聲引得周圍開始忙碌的女官姐姐紛紛側目,我索性一撩烏黑長髮朝她們拋了個媚眼,即便隔著面具也滿意地聽到一陣陣驚呼。
不遠處,正在德昌殿裡趕著批閱御卷的飛華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小心看看身後那人照舊平靜無波的臉。
***
天界流浮行宮
天帝寧陸續接到各軍呈來的備戰佳報,這足以他重新開始考慮與魔界的關係。
因著他前番的登高振臂一呼,雖敗無礙;天、魔以神御河為界相持,如今日界大半脫離了魔界統治,只待它朝一舉復國。
可是接連著兩場戰役輸得不明不白,卻也讓寧有所顧忌。
──魔界的督帥若果真就是當年的和親公主,這能力變化實在讓人難以相信;甚至連性別也在「長成」後發生改變,幾乎是不可思議了。可是,若說不是「她」,那人的身份來歷自己卻無論如何都查不出來,按理說三界之內絕不可能存在這類人物。
「帝,我剛剛接到消息,魔界大軍業已攻下鬼界,締結合約班師回朝。」北雲靖霄在寧冥思苦想時,踏進了大帳。
「如此迅速?」天帝回過神來,仔細問道,「可知兩軍傷亡如何?」
「帝,您聽聽,實在太奇怪了!鬼界竟在開戰後立刻獻上了降書,未作任何無謂抵抗……想那暗荻葉乃一烈性少年,況且表面看來鬼界也非毫無勝算,他怎麼知曉忍辱負重用這個法子可將傷亡減到最低?」北雲靖霄左思右想,還是只能求助般看像天帝。
「哼!我原想等他們爭個你死我活,再收漁翁之利……看樣子暗荻葉身邊是有高人指點,不戰而降?也好,說不定他日還是我攻打魔界時的助力,想它鬼界不但沒有損失而且必定不是心甘情願臣服於魔界,我們大概只需稍加挑撥便可借刀殺人。」寧的一番話分析得入情入理,雖並非全使的光明手法,試問御人者又怎能心慈手軟?
「帝,我們可是要準備發兵?」北雲靖霄隱隱聽出了主子話語中的殺氣,試探著確定。
「嗯,想我天界神御河對岸尚有二十八郡落在魔界手中,我怎能眼見著子民們受它欺辱?……」寧的嘴角微微收起,眼中已露幾分勝券在握的豪情,「你派人去聯絡那二十八郡的守官,他們還是我天界臣子,料想不是真心投敵,傳令各營繼續加緊操練,隨時待戰;魔界大軍得勝回朝後必會解散省親、軍心自然比平時要散漫,我們就要搶在這個時機!」
「末將,領命!」靖霄一掀帳簾退了出去。
安靜的大帳裡,寧走到窗口,「羽兒、羽兒……你可知道我有多麼想念你?等等我,我定會很快結束一切,回到你的身邊。」慢慢低喃著,他的目光已癡癡望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
魔界.華月皇宮
我停下腳步,看著拉在身後的扶風,自他從皇兄那裡回來,就是一直心不在焉的。我覺得他是在逃避些什麼,可惜很多事情原本就只有當事人才能處理,我還是索性裝做完全不知吧。
「你有沒有發現?這次回來,飛華對我變得似乎很好呢。」昨夜慶功宴上,君臣暢飲酒酣耳熱時,飛華居然笑著輕聲問我想不想去見靜以?原本以為他是醉後戲弄之語,不想今早果真派人送來了通行御令,著實讓我難解。
「唔,這是好事啊。」扶風慢慢跟了上來,愣愣答道。
「你是指飛華變好,還是說去見靜以?」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我愈加糊塗。
扶風被我問得回過神來,「你管他呢,別誤了正事。」一笑,人已是走到了前面去。
清心殿,也許,殿如其名。宮院外牆上的葛籐芫蔓,早已不知枯黃了多少年。時而風過,疏疏拉拉掛著的幾片彫零葉兒晃動,說不出的冷清寂寞。
守衛的侍衛指點我們踏進外院,穿過重重朱漆駁落的長廊;宮殿深處,庭院裡一個淡青身影正在侍弄著幾株花草。
「二、二哥!」我百感交集,顫聲開口。
手中的竹剪『啪』的落地,靜以飛快轉過頭來,眼中竟是不信,「你,你是……雨兒?」
雖然早料到靜以的處境,可是這容顏也太過消瘦。「二哥,我好想你。」按耐住摘去臉上面具的衝動,我走上前牽住靜以的衣袖。
靜以慢慢摟過我,幾分悲喜,「果然是我的小雨兒,雖然變化大了,可是你身上的香味我卻記得清楚……還有這般愛撒嬌,除了你,再沒有別人了。」
扶風拿出帶過來的點心,又沏了香茗,便出去守在院外。我和靜以就在院子裡坐下,彼此將別後多年的事情敘了一敘。
「皇兄忒的狠心,竟將二哥藏在此處;若無指點,我們還真的找不過來。」我有些憤然。
「我並不怪他,是我當日一時衝動仗劍逼宮。」靜以卻不氣惱,微微一笑安撫道,「如今在這裡,雖說是軟禁,平日的吃穿用度卻也還是好的。」他說著指指外院,「那些侍衛原是奉命要替我修葺宮院的,我想豈不是沒了個受罰的樣子?所以只自己動手收拾了這所院落,你看這裡雖然簡單些,卻也還是十分齊整的。」
我聞言四面環顧,小院裡果然不若外間雕敝,倒還是個不錯的暫居之所,方才定下心來。
「這兒並不是什麼冷宮禁所,倒是難得的清雅。」靜以替我斟滿茶盞,又笑道,「陛下送我來這,不過是罰我靜思己過的意思罷了。」
我點頭接口道,「原來是我錯怪了皇兄。看樣子二哥也不必為緋螢擔心,弄得如此憔悴。」
靜以黯然了神情,半晌苦笑道,「我也時常這麼安慰自己,可是心中有了她,哪裡還能放得下?」這話明明是他自語,聽在我的耳中,卻似點滴打在心頭,連忙垂首下去。
一時間庭院裡安靜起來,我怕靜以愈加感傷,雖不便將與飛華的約定告知,勉強安慰道,「二哥請寬心。如今華月一統了三界,說不得聖心大悅,我再從旁勸說,你與緋螢不日便可相聚。」
「只盼著這樣才好。」靜以臉上微微一紅,神情裡添了幾分喜色。
兩人正說著話,扶風突然進來行禮道,「主子,快到午時了,您今日還要去兵閣問事,是否改日再來?」我微微一怔,抬眼見他使了個眼色,心中愈發疑惑。互相囑咐了幾句,起身從容辭了靜以,這才慢慢出來。前腳踏出清心殿門,扶風對我急道,「方纔陛下派人過來急召,天界反了!」
***
一入兵閣,便覺處處氣氛凝重,及至宣威堂門,才知飛華在我之前已然到了。
「你是怎麼辦事的?!」飛華暴怒著一把抓起案上的軍情急報,劈頭蓋臉地朝我扔來,卻被扶風從身後伸手劫過。
「陛下息怒──!」司昭司御早已攜著一眾文武立在地下,此刻慌忙替我求情。
按捺住心中驚異,我從扶風手中接過戰報匆匆看上幾眼,也陰沉了臉,「天界趁夜起兵,又有神御河岸二十八郡接應,難怪推進得如此迅速!」
「我把華月軍權交付給你,現在人家轟轟烈烈早打過了邊界,你居然還一無所知?」飛華一甩衣袖,恨聲道。
無意反駁,軍情如火,先安排了應戰事宜才是正經。我立刻下令璟爾鷲點兵三萬奔赴前線支持,一面吩咐各位將軍迅速歸營召回軍士,務必在最短時間內調集全軍,盡量趕在三日之內,大隊整裝出發。立下軍令狀,好歹送走了飛華。
我這才有時間坐下來,仔細想想這輪突如其來的戰爭。寧雖然不是什麼平和之君,卻也不至於如此樂戰好攻;天、魔兩界,短短五年內便已開戰兩輪,可謂史無前例。雖然各有勝負,到底最後還是天界吃虧更大,所以就如今的形勢,他此番宣戰還是貿然了些。思前想後,一聲長歎:當年芳渡崖中我最害怕的事情,終歸還是要發生了。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曾經朝夕相對、曾經琴瑟合鳴,我與你,卻終究是緣慳一線。我早已接受這不能相守的結局,可那漫漫征塵中,你我兵戎相見的一刻,卻還是躲不過去麼?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