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悄寂,雪落無聲。
青年呆滯地瞪著某處樹根底下,那裡,殘雪半覆新雪,朽葉微露,一切都那麼自然,彷彿從來沒被人動過手腳,也絕未露出丁丁點點的破綻——沒錯,應該是這樣,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一隻兔子兩隻野雞三隻田鼠從那經過時,都小心翼翼繞了過去,彷彿知道那下面設了陷阱,很聰明地不去碰觸,讓他一次次燃起希望的火花又一次次落入失望深淵。
而且……這什麼鬼天氣啊?都三月末了,居然……居然還下雪?
一片雪花輕輕飄落在鼻尖上,哀怨地向上吹口氣,雪片輕盈而靈巧地翩翩遠去,只餘一絲冰涼隱隱。
他穿得很單薄,是沒料到這春天還能驟冷到下雪的地步。而比寒冷更要命的是飢餓,再捕不到什麼,他大概會去直接啃樹皮。
忽然,他雙眼瞠大,又一隻野兔不知從哪鑽出來,東蹦蹦、西跳跳,聞聞嗅嗅地快接近機關處。
老天保佑……往右、再往前去一點——
他心裡默默祈禱,緊張而又企盼地眼巴巴盯著。
好,快了、就是那兒!努把力,衝過去……
「棒槌——」
林子深處一聲歡呼乍起,嚇了他一哆嗦。
有人高聲接道:「什麼貨?」
「四品葉!」
緊接著不知有多少人跟隨呼應,「快當!快當!」
青年欲哭無淚,眼睜睜見野兔受了驚嚇,一躥一跳逃得無影無蹤。
怒從心起,餓了兩天的肚皮迸出最後一點力氣,傷腿一瞬間也不痛了,火氣奔騰上湧直衝雲霄,爆發一記驚人忿喝:
「救——命——啊——」
救命!有沒有人過來?他已經困在老林子裡四天了啊……
※※※
燭雁知道,白岫是有些不太高興的,他不高興的時候不吵、不鬧、也不發脾氣,他只是悶悶地不吭聲,和他說什麼,他也不太應,很沒精神的樣子。
「大哥,今年采不上參,明年再去,有什麼值得惱的……」瞥一眼客人,她微微笑,「人家幾次來謝,怎麼可以不理睬。」
「我沒有不理他。」白岫低聲道,慢慢拭著弓弦。弓很小巧,是他做給燭雁的,可以射些小型獵物。
「沒錯,白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採參麼,年年都能去,何況去了也未必採到參……不、我是說,雖然白兄你拎著我下山,害我被拖得傷痕纍纍,也不知撞到石上暈了幾次,但在下仍然感激萬分……」
青年磨了磨牙,嚥下辛酸苦淚,瞄著熱炕頭垂涎萬分。
「拎著?大哥,你不是背他下來的嗎?」
「當然,大多數時候是背,不過中途有段路程,我抱怨令兄背得我不舒服,還不如我自己走。我只是抱怨啊,發發牢騷而已,結果令兄當真扔下我,去追一隻樺鼠子!」盧射陽哀怨控訴,要不是他反應機敏,及時拖住白岫,恐怕會再一次困於深山老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大哥?」燭雁看向兄長,用眼光質詢。
「他不要我背,我就放他下來。我去追樺鼠,他又抓住我不放。」白岫也很委屈地解釋,「他拖著我,我沒追上,不然,就能捉回樺鼠給你玩。」
「所以,大哥你不高興,就拎著人家一路下山來?」
青年連連點頭:「沒關係,在下不計較令兄這一點點的報復心……」再移兩步,離炕更近了,哦哦,已經感受到火炕的融融暖意了!
「我沒有,我編了樹蘺網,讓他躺在上面,他中途掉下來幾次,才摔破頭。」白岫小聲辯白。他拎盧射陽衣領是怕他再跌下去,雖然是「拎」了,但哪裡有什麼報復心,他想都沒想過。
燭雁明瞭地頷首,「這樣啊,我知道了。」大哥過於純摯,還是孩子心性,不大能聽出他人心口不一之類的語意,說什麼他便信什麼,旁人再歪纏些,他自然應付不來。
代兄長向客人致一句謙:「實在對不住,大哥有什麼失禮處,做妹子的給您賠不是了。」
「不要緊不要緊,哈哈……燭雁妹子,你看、這個……」青年努力做出最親切的笑,務求佟家姑娘領會他的意思,雖然說不太方便,但天實在是太冷了,他也顧不上許多了。
奇怪地打量一陣這個一臉諂媚滿眼渴求的青年,燭雁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吞吞吐吐,只是想上炕而已,不用這麼忸怩害臊羞於開口吧。
「當然,脫了鞋吧,炕上正暖和。」
盧射陽一邊嘿嘿笑「那怎麼好意思」,一邊忙不迭脫了鞋直撲熱炕頭,很不得蜷了身子整個縮進炕洞裡,幸福地燒成焦炭而死。
「暖啊暖啊暖啊,北方這熱炕真是一大至寶,沒有它簡直就不能活。」趴著總覺背上涼嗖嗖,躺著又覺身前嗖嗖涼,他在熱炕上翻來覆去,躺一忽又趴一忽,趴一忽再躺一忽,像是在烙餅,烤完這面烤那面,燭雁實在看不下去,扯過一床被子給客人:「蓋著罷。」
「多謝多謝!」盧射陽感激涕零,毛蟲般迅速拱進被裡,壓住被角包得密不透風,緊貼著暖烘烘的炕面快樂地作挺屍狀。
燭雁瞧著白岫默然想些什麼的神態,開口道:「大哥,你不許自己再上山,參隊這會兒駐在什麼地方也不清楚,又不是一天半刻能追上的,你的經驗還淺,萬一找不見出路有個閃失,我會被爹活活打死。」
白岫聽得她最後一句,便道:「我攔著,不會讓爹動手。」
「那時你已經困在深山老林子裡啦,還怎麼護著我!」燭雁白他一眼,知他仍有上山念頭,心思一轉,板著臉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進山,不願在家陪我。好,你去罷,就算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回來,我也不稀罕,看我一整年和不和你說話!」
白岫果然信以為真,堅決保證:「我一定不去。」小心觀察妹子臉色,他低聲懇求,「你別不和我說話。」
燭雁幾乎笑出來,大哥有時候當真可愛得要命。握著白岫的手搖了一搖,「說話算話。」
他認真應承:「算話。」
她這才露出笑意,又看了一眼賴在炕上的青年,附在兄長耳邊悄悄說句話,便道,「我到曉霜家去一會兒,你陪盧大哥聊聊天好了。」
白岫不太情願地點頭,燭雁到抽屜裡翻出小布口袋和四隻嘎拉哈給他,「我回來之前,拋一千次。」
盧射陽舒舒服服躺在炕上,見佟家姑娘出去後,她那個有點呆又有點怪的大哥便坐在炕沿上擺弄一些小玩意——是一隻布縫的兩寸見方的小口袋,裡面裝的不知是什麼豆子,嘩嘩直響;另幾個是些羊關節骨,已磨得發黑發亮,顯見年頭不少了。他將布口袋向上高高拋起,在其落下前將羊骨按形狀排好,然後迅速接住口袋;再拋,快速將羊骨依次有規則翻面,再接住;然後再拋……
盧射陽看了一陣,身子拱了拱,蠕動過去,討好道:「白兄,要不要我陪你玩兒?」
白岫手上不停,拋著口袋同時已將羊骨翻了數面,他不看盧射陽,也不看拋上半空的小布袋,只盯著羊骨,像在半發呆,卻能分心答道:「在燭雁回來前,要拋一千次,我答應她的。」
拋了幾次口袋,又似是為推拒盧射陽好意而有些愧疚,解釋道,「對習武之人,這個不難,但燭雁說,練練也沒什麼壞處,要是怕阿維她們笑,就在沒人時自己練。」
盧射陽聽得一頭霧水,阿維是屯西那個很悍的滿人少女,他是知道的,「她為什麼要笑你?」
「這是小姑娘們玩的,我也練這個,她們當然要笑。」
盧射陽義不容辭站到恩人一邊:「又不是繡花繡草,分什麼女玩男不玩的,我看很好,又練眼又練手,比我師父天天逼著我打石子強得多了!」
白岫隔著一起一落的布口袋向他露出真誠而微悅的笑,盧射陽見他接布口袋、翻羊骨穩且從容,不慌不亂,一時興起,驟然出手去截住半空的口袋:「來,我們比一比……」
哪知話還未說完,眼前驀地一晃,原本信手拈來的布口袋已落入白岫掌中,他張大嘴,不信:「不算不算,重來,這回我可認真啦,咱們比上一比,瞧誰能先搶來。」
白岫卻搖頭:「我搶不過你。」
「喂,這種沒誠意的認輸我是不會接受的,雖然你身手不錯,也要比過才見分曉。不過呢,前一次我沒加提防,就算你勝了,也沒什麼光彩。來來,一定要比——哦你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儘管說。」
白岫猶豫片刻,在盧射陽滿含鼓勵的目光下遲疑道:「我說搶不過你不是認輸,是……」
「有話就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可吞吞吐吐的。」
「……燭雁說你不大講理,讓我別和你計較。」
盧射陽的笑僵在臉上,義憤填膺幾乎跳起來,「誰誰誰不講理了!盧某人行走江湖,是眾所周知的有情有義講道理,竟竟竟然說我不講理?真是豈有此理!」
一把搶過炕上四隻羊骨,無恥地威脅:「快擲口袋,不然我就把這幾塊骨頭捏碎,讓你拋不了一千次,嘿嘿,到時候你妹子回來,你恐怕沒辦法交待。」
白岫遲疑一下,像是信了他說到做到,手腕微甩,布口袋向上拋出,盧射陽出手如電。連變三種手法,果見白岫神情一愕,不及相搶,布口袋落入自己手中。他得意笑笑,然而這一笑便大了意,左手只覺瞬間變空,原本握的羊骨叫人奪了去。
「好狡猾!」他微驚後仍是笑了出來,「原來你也不呆麼,不錯,做人就該機變些。這一局算打平,看著,又來啦——」
話音未落,小布袋已然拋出,盧射陽又是手法三變,這次更繁複些,變換得讓人眼花繚亂,然而紛亂手影中,白岫的手輕輕巧巧插了進來,也沒什麼叫人驚歎的變化應對,就是快,簡單而直接。盧射陽一折幾換的變招竟然攔不住,不過倏忽剎那,分曉立見。
「不可能!沒道理……」初到此地的客人詫異多過欽服。
白岫垂眼看向手中的布口袋,沉默淡笑,這些關東女孩玩的尋常小玩意,卻是他當初恢復時期練習雙手靈活的重要物件,第一次接住足足花了他九天功夫,燭雁每日陪他玩上半個時辰,他獨自時,更是整天以此為伴。半年後,燭雁便再也無法從他手中奪取一次。
「我就不信,出了關我就事事不順?」盧射陽甚不甘心,抵賴道:「剛才只是試一下,不算正局,從現在開始真正見輸贏。唔,三局兩勝,輸的人嘛……」他想了想,狡詐地算計,「要應贏的人一件事。」
見白岫半天不動,他索性抓過小布袋自顧拋出,布口袋才離手,白岫忽道,「外面出事了!」
「這種奸計是沒有用的。」他不為所動,外面的確隱隱傳來喧嘩聲,但要擾他心神卻是妄想。正待凝神出手,白岫卻離了炕疾速奔出。無人相爭,讓他頓覺沒趣,「哎!喂喂……」
百無聊賴地等了一陣,白岫還沒回來,外面的喧嚷聲卻越來越大,他喃喃自語:「好奇心沒什麼好處,熱鬧看不看也就那麼回事,何況,我一好奇就會倒霉……」
外面的喧嘩已間雜了幾聲驚叫,還有孩子的哭聲,盧射陽覺出不妙,按捺不住地跳下熱炕頭飛奔而出。
※※※
林子前圍了三三兩兩膽大的村民,也是面有惶色驚懼未消,手裡持著鎬鈀木棍,戰戰兢兢守在林外。
盧射陽湊上前去,「借問一下,出了什麼事?」
「黑瞎子傷了人啦!」李大叔心有餘悸,「前屯的小丁在山路上遇了黑瞎子,差點被一掌拍死,拼了命逃回來,卻見那畜生進了曉霜家的莊稼地,地裡有幾個孩子在玩,見了嚇得不會跑……」
「停停停!黑瞎子是什麼東西?」
「就是山裡的熊,開春了,睡足一冬天下來找食吃,可能餓急了,居然晃到村子附近,以往黑瞎子是不靠近村裡的。」泰占的妻子那丹珠哄著懷裡剛滿週歲的小兒子,「嚇壞了在地裡玩的一群孩子,剛好燭雁經過,將黑瞎子引進了林子裡。」
「那丹珠,你抱著加新嘎出來湊什麼熱鬧,別人躲還來不及,你倒膽子大。快回去,大冷天的,別凍壞了孩子。」
「不要緊,泰占說男孩子就要打小經風雨,我抱加新嘎出來看看,讓他見識一下。」那丹珠一笑,「要是阿吉嘎沒和他阿瑪出門,說不定已經追到林子裡去了。」
「這關外的女人家膽子可真不小。」盧射陽咋舌,姑娘敢引熊往林裡跑,媳婦抱著奶娃在外頭瞧熱鬧。
「村裡的獵戶打獵的打獵,趕山的趕山去了,只有佟家那一個丫頭怎麼成!」莫爾根的老瑪法焦急道,「阿岫倒是也追了去,但這兩個年輕孩子經驗不多,怎麼叫人放心得下?」
正默念「我腿傷未癒,不宜使力奔波,所以用不著我幫忙……」的盧射陽聞言,歎了口氣,認命地奔入積雪未消的老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