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還沒下山,我想同他商量一下。」燭雁垂著頭,強捺不快地輕聲道。
「不要緊,老佟回來,我們告訴他一聲就完了,想必他也不會反對。」時老先生慈祥和藹,「你要是覺得不妥,就先替和你漢庭辦個儀式,等漢庭高中了,咱們再正正式式大辦。」
燭雁駁不得,瞧一眼白岫,「但是,大哥沒人照顧,我怕……」
「別擔心,有我們呢,餓不著阿岫,放心好了。」時母也藹聲道,「洗的涮的都有我,你嫁過來,阿岫就是我們半個兒,絕不會委屈了他。」
「這樣……」燭雁心裡漸漸下沉,指甲掐住掌心。
「我也去。」白岫聽了半天,適時出聲。
「你去做什麼,路上辛苦,別說老佟,我們都捨不得。」時家二老當他孩子話,笑笑不當回事。
「我想去。」白岫輕聲道,央求的眼神投向燭雁。
燭雁向他微微莞爾:「好,那麼……」
「我看,白大哥就不要去了。」時漢庭忽然道,「我們到省城,雖然是親戚,畢竟叨擾人家,人多也不好,能省事就省些事。」
時家二老忖著在理,便勸白岫,「漢庭與燭雁不是上京去玩,你去了,反要多照顧你一個。」
「我會照顧燭雁。」他執意道,「不需要別人照顧我。」
「你會什麼?」時母笑,「阿岫,你聽話,我們商量正事,你先去泰占家,讓阿吉嘎陪你一起去捕野兔。」
白岫神色不豫,仍然堅持,「我可以住在外頭,不會打擾別人,我能照顧自己,也能照顧燭雁。」
「你這孩子,怎麼都說不聽!」二老歎氣,看看漢庭,又看看燭雁,「燭雁,你也勸勸你哥哥。」
她也無聲歎,輕扯兄長衣袖,「大哥,算了,你好好在家等,明年這個時候,我就回來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他不高興了,語氣有些生硬起來,「我不是孩子,不要拿這些話哄我。」
他說這話時,眉宇間帶了一絲凜然,不似平時那個乖順溫和的半大孩子,他從前不會這樣,又是衝撞又是焦燥,讓其他幾人略微吃驚地看向他。
時家父母相互對視,不知說些什麼好。時漢庭沉著臉色,低聲喚燭雁:「到書房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燭雁稍感意外,見時父時母點頭,便同他一起去書房。白岫拉住她,不知所措地要跟著,她無奈地拍拍兄長手背,應著馬上就回來,才被勉強放行。
進了書房,時漢庭闔上門,沉默好一陣,直到燭雁輕催:「你要和我說什麼?」他才微吐一口氣,不悅開口。
「你不覺得,你將白大哥寵得太過分,是非輕重不懂,這樣下去怎麼行!」他踱了幾步,皺眉道,「他雖心智較弱,畢竟不是稚齡孩童,有些常理總該明白,你也不要老是什麼都由著他哄著他,任他更不通世情,將來得寸進尺,最終如何收拾。」
「得寸進尺?」燭雁好笑,「你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心裡明白。」
聽時漢庭語調冷淡,燭雁斂了笑,「我不明白,大哥與常人不同,多照顧他些也是應當,你也……」她及時頓住,將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多照顧多照顧!他現在就在得寸進尺,你還全心維護他?」時漢庭冷笑,「到底是白大哥不懂事,還是你不懂事。或者,你盡意護他,拿我當了傻子?」
她愕然:「這話什麼意思?」
時漢庭抑住怒氣,指向她眉間,忍耐道:「你不要說,這是你自己畫的。」
「是大哥又怎麼樣。」燭雁向後退一步,避開他手指,「大哥幫我畫了幾年,並不是今天才開始,你也是知道的。」
「什麼人才畫眉?是夫妻!從前大家都小,我可以不在意,但如今你幾歲了,怎能還是這樣沒個分寸!」
「我、我又不知……」她吶吶,「誰曉得有這麼多典故規矩。」
「你是不知,但近幾年,白大哥常往這裡來,看了多少書,他什麼不懂!」時漢庭盯著自己桌上一疊書,裡面有一本,是上回白岫走後,他留意去翻看了的。而以前不曾留意時,白岫又看些什麼書,讀懂幾分,記住多少,怕已無從計數。
這個佟家拾來的螟蛉兒,多年來的變化他都瞧在眼裡。一天天脫離蒙昧,一天天知多識深,像是逐漸從孩童向成人過渡,儘管仍然懵懵懂懂,卻已掩不住憨態下的機敏聰慧。
明知未必有自己猜測得嚴重,但忿忿的指責就是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他腦裡想些什麼,心裡藏些什麼,也不過瞞了你和佟伯,表面作的愚笨天真相,暗裡不知打著哪些主意,你糊里糊塗的,總有一天不明不白教人騙了去,自己還沒發覺!」
燭雁再也忍不住,憤而頂他一句:「我教誰騙了去,大哥麼?你胡說也該有個限度!」
「我胡說?難不成你不是被人騙,是心甘情願跟了他?」時漢庭震怒,「一個癡兒,也哄了你的心?他心智愚弱,空有好相貌又如何,你當真嫁他不成!」
「什麼嫁不嫁的!你……」燭雁料不到他這樣口不擇言,一時惱得答不上話,半晌才冷冷道:「你一會兒說大哥假作天真,一會兒又說他心智愚弱,我看攪不清的根本是你,只不過為畫眉這一件小事,就牽七扯八,什麼都拿來遷怒。」
時漢庭自來在燭雁面前威嚴莊重,從沒想到像今天一般爭執到如此失控,更沒料想她竟不似以往順從,反倒將他搶白一番,不由更是面上難堪,無法下得台階,恨恨道:「別以為我是瞎子,盧射陽敲破窗紙那時,你和他擠在炕上圍被擁衾的,在做什麼?卿卿我我麼!」
燭雁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盯得他自知失言,卻又難以削了顏面示軟,僵了一陣,只得道:「總之這次出門,你勸白大哥不要去,他再夾在中間糾纏胡鬧,遲早要生事端。」
「誰生事端?大哥還是我?」燭雁昂起頭,首次不再拗了性子屈從,微譏道,「我還以為你大發脾氣,乾脆退婚了事,反正你從來瞧不起佟燭雁,何必作勢給別人看,為了父母之命勉強應對。」
時漢庭驚愕不已,眼前的燭雁,不再是他熟識的一同長大的女孩,她倔強地揚著頭,眉黛目漆,清冷冷的秀,那麼驕傲地看著他,讓他的心微微瑟縮一下,又似是忽然灼燙起來。
「你、你急什麼,退不退婚這話,也能胡說?」他突覺自己有些虛弱,難以抑止地想要觸一觸燭雁的肩頭,卻被她一側身避開去。他的手尷尬舉在半空,閉了閉眼咬牙道:「你和他又是拉扯又是背來抱去,我伸伸手你也躲,到底誰和誰有婚約,你在心裡又自許了誰?」
燭雁被他斥責得心頭煩亂,一字一句,好像有道理,卻又堵得她胸口滯郁。從前,根本沒有意識到這麼多,鄰家的少年,會成為她日後的丈夫,責怪自小親近的兄長,與她過分倚暱。也許,時漢庭不滿,是人之常情,但……意指她與大哥如何如何,他憑了什麼,這樣胡亂臆測,又這樣肆意指責!
「我回去了!」她不想再爭,轉身而走,拉開房門,卻乍見白岫站在門口,登時一嚇,「大哥,你什麼時候來的?」
白岫遲疑一陣:「沒有很久……」
「恐怕時間也不短!」時漢庭冷哼,看到白岫懵懂純澈的神情,以往只覺他可憐,現在卻不由憤怒,就是這樣一副不曉世事的神態,就都要讓著他護著他!「你聽得懂多少,心裡也有數吧?」
白岫神色肅穆起來,幾分思慮幾分凝重,「你不喜歡燭雁的話,就還給我,我來喜歡。」
時漢庭一震,看向燭雁,她也驚詫莫名:「大哥,你說什麼?」
「你總是說燭雁很多不對、很多不該,是不想和她在一起吧。」他慢慢地、很認真地說,「你如果不想娶她,我娶。」
燭雁聽得他孩子氣的話,哭笑不得,趕忙拖他,「大哥,別說了,我們快回去……」
時漢庭卻怒得臉都漲紅了,鄙夷道:「就憑你?你懂得什麼叫男女之情,婚姻大事!還給你?燭雁是你的不成?笑話!」他額上青筋迸起,長久以來的不滿一股腦發洩出來,「你心智弱,我向來不與你一般見識,別以為不計較就是永遠忍你胡鬧,你想娶妻?莫說燭雁,去問問十里八村,誰願嫁你這個癡昧之人!」
燭雁面沉似水,絕沒承想一向彬彬有禮的時漢庭今天如此失態。大哥心思純淨,怎能經得起他惡言傷人?
「大哥,不要聽他亂說,我們走。」
白岫卻拉住她,輕輕問道:「燭雁,你願不願意嫁我?」
亂上添亂!她緊蹙雙眉,急道:「別理他,我們……」
「願不願?」
拉住她的手那麼堅定,白岫執著地問,要從她的口裡得出一個答案。
她不知所措,時漢庭的眼裡流露著輕視與惱怒,兄長的瞳內映著渴望與困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混亂而荒唐!
「大哥,我們回去慢慢說,好不好?」她小心哄勸,希望兄長像以往一樣溫順依從。
可是今天沒有,時漢庭的輕蔑嘲諷,像尖銳的箭簇,毫不容情刺穿以往層層的溫情保護。成人的白岫,卻有著孩童的心智,生得再好身手再俊又有什麼用,他是個癡兒,無人願一生相許,即使與他最親近的燭雁。
「你不答,是不願麼?」
他一字一句地問,深深看著燭雁,清俊的眉睫下,有種陌生的悲哀隱隱透出。
「你也會嫌我。漢庭說我癡昧,我知道,我就是那樣的。」
「不是!大哥很好,和我們都一樣。」燭雁輕撫他手臂,試圖安撫他逐漸激動的情緒,「漢庭哥瞎說,你別信他。」
白岫眸裡現出一絲希望:「那、你會不會喜歡我?」就像、就像哲蘭對尼滿,那丹珠對泰占一樣,親密地在一起,可以抱一抱親一親……他不是癡兒!這些,他其實是有點明白的,雖然,又不算太明白……
燭雁不敢看時漢庭,大哥的這些癡言稚語,怎能當真?可是有心人聽來,卻是字字如刺,逆耳驚心。
「大哥,你別胡鬧,叫人聽了笑話!」她頭疼地勸慰,什麼喜歡不喜歡,他從哪裡學來這些讓人尷尬臉紅的字句?
白岫臉色有些發白:「你也說我胡鬧!我知道,漢庭帶你去省城去京城,就再也不會回來,說什麼明年就回,後年、大後年,你們都不會回來!」
「怎麼會……」
「漢庭不讓我一起去,是不想讓你見我,我和大家不一樣,做什麼都是胡鬧,說什麼都是笑話,帶了我,都覺不光彩,都要被人笑!」只有爹爹不嫌她,可是卻把燭雁給了別人;只有燭雁不嫌他,可是卻要被人搶走了。
他後悔了,早知道成親才能永遠在一起,不被別人拆開,當初央爹把燭雁許給他就好了。
時漢庭越聽越皺眉,他方才憤而激言,沒有多想,難免指責過厲罪名加重。可眼下看來,白岫直求嫁娶,雖未必真正明白婚姻之重,但倚賴依戀之情儼然,難道真對燭雁情蔻初萌不成?
「大哥,你再瞎說,我和大黃都不理你!」老法子威脅。燭雁對鬧脾氣的人向來沒什麼耐心,不管是泰占家的可愛加新嘎,還是她日後的丈夫時漢庭,甚至是最親近的兄長。哪個使性子,她也不會一再服軟哄慰。
「我回去燒飯了。」她冷淡看著白岫,等他情緒穩定,應著和她一同回家。
但是沒有,白岫怔怔回看她,眼裡那種悲哀越發濃重,看得她心頭也沉甸甸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該怎樣說。
僵了半晌,白岫驀地轉身而去,燭雁一愣,眼睜睜見他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