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沒有回家,一日兩夜,蹤影全無。
當天以為他跑去哪裡散心,也沒在意,直到半夜還沒回來,挨家問過,都說不曾看見。不安睡了一夜,忖著第二天怎麼也該回來了,但又是一整天,仍然不見人影。
燭雁又急又氣,要是爹爹知道大哥跑丟了,非將她趕出家門不可!
鄰屯的尼滿捎來消息,一天前他看見白岫一個人往東玄嶺去了,老遠喊他也不回頭。
燭雁到院裡對大黃訓話:都是你不好,你要是乖一點,大哥說不定惦著你,就不會自己跑那麼遠不回家!
大黃委屈蹲在牆角哼:明明你們吵架,關我什麼事?
東玄嶺是產參地,爹爹就是隨參隊到那裡採參,大哥去東玄嶺幹什麼?上山找爹嗎?
谷雨早都過了,天卻驟冷起來,雲層厚得像陳舊被子裡滾了團的棉絮,暗沉沉壓在頭頂。西風又冷徹徹地刮起來,吹得地上的雪粒子扭成了蛇形,在山坡荒地間蜿蜒著竄行。
燭雁多年沒有進山,以前有大人們領著,尚且艱苦乏累,何況如今獨自尋人。老林子裡的積雪還未化淨,到處冰冷潮濕,一天下來已是疲憊不堪,還要惦念著白岫離家時僅著家居薄衫,他若傻乎乎在山裡亂走,沒尋到爹前就已經凍死了。
凍死活該!免得她費心費力吃盡苦頭,還要擔憂牽掛心急如焚!
根據林裡樹幹上的標記,她迷了一次路又找回正途,經過一處參客留下的窩棚,沒有新住過人的痕跡。她心裡已有些焦躁,大哥沒找到窩棚嗎?這兩三天他在哪裡歇腳?
找到第二處窩棚時已經快深夜了,她又冷又餓,忍不住瑟縮發抖,踉蹌靠在樹上悲慘思量:很好!如果她也凍死在外頭,可真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必為別人操心,不必為嫁人發愁,不必為老爹爹偏心而不甘……
唉,她還不到二十歲,就這樣悄無聲息埋葬在這深山老林裡麼?
掙扎著爬了半面坡地,來到窩棚跟前,凍僵的手指已幾乎不能彎曲,喘息著咬牙摸出火刀火石,挨到窩棚裡時卻嚇了一跳,差點失聲叫出來。
裡面有人!
火刀火石掉在地上,她瞠大眼,瞪著模糊的黑影慢慢從窩棚裡出來。
「燭雁……」
那人低低喚她。
她瑟瑟抖著,然後撲過去一巴掌摑過去。
已經疲累至全身發虛,這一掌摑在臉上軟綿綿無力,那人拖住她癱下去的身軀,將她接進懷裡。
「放開,涼得要命!」燭雁掙著,觸到他冰冷的懷抱,用力推搡,甚至掐他手臂,「怎麼都不點火,這麼冷、這麼冷……」
「燭雁別哭。」溫柔的聲音,多麼好聽。
「我哭什麼,你死就死,與我什麼關係!」狠狠罵,嗓音瘖啞。兄長身體冰得像澗裡的溪水,使出全力抱他勒緊他,牙齒格格地嗚咽,「大哥,你冷不冷……」
白岫抱著燭雁,臉頰貼著臉頰,霜意的眉,柔軟的眼,濕濕的腮,將淚水都沾在自己面上。小小的燭雁,可憐的孩子,這樣黑的夜,她怎麼摸上來的?
「火石……大哥,我去生堆火!」她顫顫地,找到白岫,反倒站不穩,只能勉強攀住兄長。她不是嬌弱的姑娘,此刻卻連平常一句話也帶著哭調,「火石,在地上……」
兄長解了裌衣,將自己按在他懷裡,還好還好,他外頭冰冷,衣裡還是熱的。燭雁急忙推他,本就穿得少,再納了自己一身寒氣,那怎麼得了!
掙也掙不動,大哥固執得讓她氣餒,只能靜靜靠著,過了好一陣,才忍不住道,「好了,我暖和了。」
白岫終於放開她,她趕快把兄長衣襟掩上,催道:「我找柴生火,大哥你去坐一下。」
「我來。」白岫撿起火刀火石給她,自己到周圍去折樹枝。
兩人忙一陣,生起一堆火,燭雁將兄長塞到窩棚裡坐,才得空打量他。
有些憔悴了,但精神還好。他的功夫底子佳,雖穿得少,看來也沒怎樣冷。捏捏他單薄的裌衣,不禁氣恨,怎就沒乾脆凍僵了他,那麼能走,害自己辛辛苦苦尋得快挖地三尺。
「多久沒吃東西了?」從食袋裡翻出乾糧,自己也才覺餓,氣咻咻啃了一口才給白岫。
他默默遞過來讓她繼續咬,燭雁在他手背咬了一口,哼了聲取出另一塊自己吃。
「我上山看到第一個窩棚,怎麼沒在那裡住?」
「忘了。」
「忘了?」燭雁瞪他,「夜裡住什麼地方?」
白岫低聲道:「隨便找個地方坐,到這裡時,有點餓,又沒有火燒東西吃,只好先睡一天。」
睡一天忍餓……燭雁想要用力掐醒大哥,然而掐到自己手心麻木,卻只覺心口發虛地疼。
「沒有東西吃,怎麼不下山!」
白岫不出聲,慢慢嚼著乾糧。燭雁摟一摟他削挺的肩,歎口氣軟聲道:「你進山幹什麼,找爹嗎?」
他黯然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不要找了,漢庭哥說帶你一起出門,讓我告訴你,那天是他不好,叫你別放在心上。」
白岫頓住,緩緩看過來,燭雁揉揉他的下巴,有點小胡碴冒頭。她好玩地笑,才乍想起自己的眉,剛才在他臉上懷裡蹭了又蹭,趕快摸一摸,抱怨著:「是不是都擦掉了?」
「沒有,還在呢。」他微微露出笑意,指尖劃過妹子眉稍。
「明天下山吧,大家都很擔心你。加新嘎在生病,不然泰占哥就一起來找你了。」
「我想去找爹。」
「找爹幹嘛?他要是知道你和我一起到省城,會拖著你不准你去。」或者,不放心地一同巴巴跟去。
「我去跟爹說……」他停下,忽然轉了話問,「爹很疼我,為什麼不把你嫁給我?」
燭雁一口乾糧噎在喉嚨,古怪盯了他半晌,含糊道:「大哥,你又瞎想什麼,快吃……唔,硬的話,就在火上烤一下。」
「為什麼?」他執意問,不聽她敷衍。
燭雁被問得沒法,只得掰道:「大哥又聰明生得又俊,爹怎麼捨得給我糟蹋。」呸呸,只怕阿爹還真是這樣想。她傻里傻氣的大哥呵,最近對婚姻嫁娶還真是熱衷,而且目標直指自己。他懂得什麼呢,只是不想和她分開吧。
「燭雁很好。」他認真而虔誠地道,「很好很好。」
「嗯,很好很好。」燭雁忍不住學他,笑他。
白岫眼裡柔和,緩緩靠過來,額頭貼著她。燭雁正笑著,要抬頭和他說一句什麼,他的唇已經壓下來,覆在她唇角。
燭雁心念一恍,手比念頭更快地伸出,摀住他的親吻,鄭重堅定地告誡他:「大哥,不應該!」
不應該——
手掌上方,白岫的目光深深,悲傷地看著她。
燭雁心裡驀痛,那個有著清澈眼神單純笑容的兄長哪裡去了?眼前的人,瞳裡這樣憂傷,面孔這樣陌生,他想要怎麼樣?親一親抱一抱之後呢?難不成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他是親人,卻並不曾認為有一天會與她變成了……其他關係。
白岫輕柔拉開她的手,幽幽問道:「燭雁為什麼不喜歡我?」
她強笑:「誰說不喜歡……」
「不是平時的喜歡,是可以做夫妻的那種。」
大哥連這個都知道?她都不太明白唉。
她有些結舌:「那個、我從來沒想過……」
從來沒想過,大哥忽然有一天開了心竅,想要——和她做夫妻……
亂七八糟亂七八糟——
食不知味地吃完乾糧,慌亂地催著:「趕快睡一下,不然天都亮了!」於是和白岫擠在窩棚裡,將就著並肩而臥。
山林的夜,漆黑而寂靜,深幽清冷的空曠。只有窩棚前的火堆,溫暖地燃燒著,偶爾發出輕微的焦裂聲。
狹擠的空間裡,呼吸都清晰可聞,兄長怕她冷,始終都圍著她護著她。
這樣近的距離,為什麼感覺還是遙遠,怎樣才能更靠近?不必擔心一覺醒來,才發現對面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只有自己一個人,孤單得茫然無措。
「大哥,不要找爹了,明天,我們一起下山,好不好?」
「……嗯。」
燭雁,我想我是死了,我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你說不應該,你說沒有想過,我就已經死了。
「大哥……」
「嗯?」
「唉,沒事,睡吧。」
深得像夢一樣的夜,安靜得什麼都湮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