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了六七天才到省城,其他三人還好,時漢庭書生體弱,很不爭氣地病倒了。親戚是一家三口,年邁的夫妻老來得子,膝下只一個十幾歲的愛兒,燭雁去了也不方便住,於是和白岫一同住進了盧射陽朋友家裡。
時漢庭病了十來天,白日裡燭雁去照顧他,漿洗他換下的衣袍,也幫時家親戚做一些雜七雜八的家務活,傍晚才回住處。白岫已被盧射陽拉著在省城通逛一遍,借住的劉姓朋友慷慨大方,熱情邀請兩人到城郊踏青。
初夏的太陽暖洋洋的,柳樹翠綠,枝條千絲萬縷,在微風中悠悠垂曳。燭雁在井邊洗衣服,左一盆右一盆,左邊是白岫的,右邊是時漢庭的。
她兩下瞧瞧,拉過左邊水盆:「先洗大哥的。」大哥的衣衫看起來比較親切,洗起來心情愉快。至於右邊那盆——她用手背蹭蹭下巴,若是陌生人的衣衫,她也能平靜地洗了。但掛著未婚丈夫頭銜的男子的衣衫,總是讓她覺得怪異且不舒服,洗幾次也拋不去一種下意識的排斥感。
難道她是天生不適合嫁人的?
翻翻白眼,怎麼可能!她沒覺得自己有出家看破紅塵的意圖啊!
忽然眼角瞥到柳樹下站了個人,扭頭看過去,是白岫站在那裡望著自己。
「大哥,你不是和劉爺他們去踏青?」
他走過來,蹲在旁邊,悶悶道:「你又不去,有什麼意思。」
燭雁笑了笑,順手把水盆推過去:「不去的話,就幫我洗衣裳。」
白岫聽話地幫她忙,挽袖沾水,拎起衣衫時看了看,「這是誰的?」
「漢庭哥的。」
衣袍被丟回水盆:「我不給他洗。」
燭雁盯他一陣,將自己手底那盆換給他:「那你洗你自己的,我洗漢庭哥的。」
白岫看著她將時漢庭的衣物拖過去洗,濕淋淋的袍子纏在她纖細的指間,心裡泛起一陣異樣,賭氣又將兩個水盆調過來:「我洗他的。」
「怎麼了?」
「你洗我的。」將自己衣衫再往燭雁手裡塞一塞。
耳鬢被撣了一指水,抬眼看,燭雁抱著膝歪臉瞧他,忍俊不禁地笑,那麼嬌那麼俏,笑得他心情驟好。
「對了大哥,昨天劉爺家裡來了一位新客人,你有沒有見到?」
「沒有。」
「他向我打聽你是哪裡人,叫什麼、父母是誰。」
「哦。」
「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就說他知道。」
「哦。」
燭雁凝視他,輕聲道:「大哥,你知道你的來歷嗎?」
白岫搖頭,見燭雁始終瞧著他,他也很快樂地回看過去。四目相對,他先忍不住害羞,又捨不得撇開視線,目光有點飄忽起來,連覺察到背後乍起的風聲也不想理,就這樣看著燭雁就好,一直一直看著她就好……
「大哥,你發什麼呆!」還是燭雁先有動作,濕衣一甩掄出去,砸開來人的襲擊。將白岫拉到身側,警戒盯著無聲無息出現,又驀然出手相襲的男人。
這人正是見過的昨天新來的劉府客人,近三旬的年紀,英挺剽健,濃眉端正,冷冷盯著白岫。
「你果然還活著!」
白岫疑惑看向燭雁,小聲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燭雁暗暗握緊他的手掌,冷靜打量這人,他臉上流轉了多少難言複雜的情緒,是悲傷是憤怒是不平?他與大哥有什麼淵源,是敵是友,找尋大哥多久?
「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不回去?整整七年,所有人為找你翻了天,你卻在這裡逍遙自在!」他恨恨低吼,探手當胸抓來,「你還有心,就跟我回去。」
白岫挽著燭雁退後兩步,不解格開他手掌:「回哪裡?你又是誰?」
「你當然不知道我,我識得你就夠了!」他步步緊逼,憤恨切齒,「你究竟想讓烏雅等你到什麼時候?」
「烏雅是誰?」
「你……」
燭雁平穩邁前,那快紅了眼的男子手掌及時頓在中途,厲聲道:「讓開!」
「你不用這麼大聲。」她淡淡歎了口氣,「大哥傷了腦子,什麼都不記得了。」
※※※
晚上時,好事的盧射陽樂孜孜跑來聽故事。所謂白岫的來歷身世,燭雁不探究,白岫也不熱衷,只有盧射陽很感興趣地尋根問底,甚至興奮熱誠地鼓吹白岫回去認親。
「阿齊亞,你說阿岫祖上是正黃旗?那不是正宗的八旗貴族?和皇帝老人家有沒有血脈關係?你一定見過宮裡的格格了,是不是又尊貴又俊俏?」
他激動不已振奮萬分,身體橫過桌面探到白岫跟前,兩眼嗶嗶冒星星,「我這輩子還沒交過當官的朋友,阿岫,你做的御前侍衛是幾品官?你家裡大不大?皇宮是不是很漂亮?你一月俸祿是多少……咳,我意思是說,你將來回去了,別忘提攜小弟一下,混個一官半職,有了俸銀,我也不用急我這老婆本……」
「盧大哥。」燭雁眨了下眼,緩緩道,「夜深了,我想休息了。」
「唔……休息,好好,那個、阿岫,我們明天再聊。」盧射陽依依不捨,從桌上爬起來,「阿齊亞,我到你那兒去,還有什麼好玩的,你都告訴我好不。」
阿齊亞慢慢起身,盯著白岫清澈無垢的眼瞳,冷聲道:「融雋,我不管你記不記得起,你必要跟我回去,烏雅那裡,你要有個交待。」
白岫安靜地回看他,搖了搖頭:「我不和你去,我的家在這裡。」
阿齊亞暗暗握了握拳,忍耐道:「再兩天,你想清楚!」
「走了走了,阿齊亞你耐心些,別太激動。」盧射陽打著圓場,趕忙將阿齊亞推出去,「燭雁妹子,你也早點睡,我們就不打擾了……」
房裡靜悄悄的,燭雁手指搭在門栓上,看了看外頭遠去的兩個身影,月亮明晃晃地撒下一片清輝,映得門外台階有些發白,她回頭瞧著白岫,微微笑:「大哥,你也去睡吧。」
白岫坐在桌邊不動,透過裊裊升起的蠟煙,看站在門旁的妹妹,光影流曳,燭雁的笑有點模糊。
「你信他的話嗎?」他輕聲道。
「我不知道。」燭雁氤氤淡笑,盯著自己搭在門栓上的指尖,指甲長了,該修剪了。
「他說我是滿人,生在京裡,娶過妻,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
滿人,正黃旗,瓜爾佳氏,協從大學士關祿大人幼子,御前一等侍衛,成親當天趕往皇宮護駕,自此失蹤,轉瞬荏苒七年……
這個人是誰?高官顯貴,少年得志,命薄早夭……
和她單純孩子氣的大哥有什麼關係?
一個遠在京城,千里之遙;一個近在眼前,咫尺之間。
一個失蹤已久,生死未明;一個鮮活健在,伴她多年。
有什麼憑據,證明他們是同一個人?
「你在想什麼?」白岫來到近前,好奇問她。
「我在想,『融雋』這名字,也很好聽。」
眼裡迷離,笑容輕忽,她的聲音細若蚊蚋,自己都聽不清。
「好不好聽,與我們何干。」
「是啊,與我們何干……」
「燭雁,你怎麼了?」
她有點恍惚,一陣陣冷汗襲來,內腑裡絞著隱痛,緩慢蹲下身,才稍微能深呼吸。
白岫也屈膝半蹲,擔憂地摸摸她額頭:「不舒服嗎?」
她盯著眼前熟悉的面孔,那麼近,近得伸伸手指就能碰到。他活著、會笑、會說話、會生氣、會陪她一起與大黃玩鬧,不是那個冰冷的、命懸一線的、漆黑夜裡隨時會死去的陌生少年。
輕柔抱住他頭頸,她閉目喃喃道:「大哥,你疼不疼……」
怎麼能不知道呢,之後,她追著阿爹問了許久,終於逼問出大哥的來歷。
皇宮外,護城河,從帝苑哪個內湖水渠漂流而來?
誰這樣殘忍,將她的兄長墜了石頭,數九寒天硬生生沉入水底,要讓他永遠葬身冰冷漆黑淤泥裡?
繩子鬆了,沒有綁住,才隨水漂走,幸而逃出生天。
「我不疼。」溫暖的手掌輕輕拍她後背,兄長悶在她懷裡困惑問,「燭雁,是不是你哪裡疼?」
是的,她心裡疼,疼得縮成一團,也抑不住虛軟痙攣的疼痛。可憐的大哥,你在黑暗裡掙扎了多久,徹骨的河水,窒息的痛苦,你如何能忍受?
她被有力的臂膀抱起,送到內間床上,白岫幫她脫鞋蓋被,關切地問:「現在怎麼樣?」
「大哥,你陪我躺一會兒。」
「好。」白岫沒有遲疑,在她身邊和衣而臥,輕聲應著,「你睡了,我再走。」
不……不能走,你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緊緊抱住白岫,她恍恍然地想,當初那個夜裡,她也是這樣躺在旁邊,那時要是抱一抱大哥就好了,為他暖一暖,大哥也許會少受些苦。
而,為什麼,明明是多年前早該被大哥遺忘的記憶,卻讓現在的她彷彿經歷溺水之苦。
想要以身代之,替他承受那些可怕的遭遇。
「燭雁,那個……」
白岫小聲咕噥,想要移一移,卻動不得。懷裡的燭雁那麼嬌小,那麼柔軟,緊緊貼著他,讓他渾身發熱,有點不對勁起來。可是,他又很快活,很喜歡,想就這樣一直抱著燭雁,抱到天荒地老,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只是,那點不對勁隱隱擴大開來,擴大到蠢蠢欲動,想要、想要窺探密密包裹的衣裳裡面,柔軟的燭雁是用什麼做的,會不會像雪白綿軟的麵團一樣,揉一揉就會變個形狀?
燭雁,好像……是我有點不舒服。
身上不僅發熱,而且酥綿綿的,好想現在就翻個身,壓一壓揉一揉麵團樣的可愛燭雁。
可是,燭雁睡著了,他也只能悶在心裡嘀咕著,不敢輕舉妄動。
※※※
第二天,燭雁替白岫打理好行裝,白岫愕然不已,擰著脾氣連飯也不吃。盧射陽好心來勸,說了足足一個時辰口乾舌燥,白岫就是不吭聲,盧射陽悲慘地發現自己又餓了,只好去廚房再討了飯菜,蹲在白岫房門口努力扒。
直到燭雁從時漢庭親戚家回來,得知白岫兩餐未動,過來瞧他時,他才終於肯開口說話。
「我又不是阿齊亞說的那個誰,去做什麼。」
「不管是不是認錯人,去看一看也好。」
見白岫很不高興地沉默佇立,她歎了口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如果沒有認錯,這麼多年,家裡人定然一直盼著你,惦記著你,怎麼能置之不理?」
「你和爹就是家人,我不記得別的家人。」
「大哥,你也說不記得,不記得不代表沒有,做兒子的不回去看父母,他們該多難過。」
白岫猶豫一下:「阿齊亞說那個人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還有烏雅。」燭雁瞧著房門口大口填飯的盧射陽,一字一句輕聲道,「她等了你七年,你應該去見她。」
「她等的是那個人,不是我,我又不識得她……」他忽然頓住,奇怪地看著燭雁,「如果真的是我,燭雁怎麼想?」
「怎麼想?」她怔怔地,低了頭,果真試著用力想了下。腦裡混混的,似乎失憶的是她,什麼都想不出,只能勉強笑了笑,「那是好事呀,我有嫂子了呢……」
下意識抬頭,赫然見白岫面色沉鬱,狠狠瞪著她。
她眨了眨眼,有點吃驚,還沒等說話,白岫已惱怒地一連「不去!不去!不去!」到床上一躺,被子蒙面,再也不肯說一句話。
燭雁不要他了,不要他了!
還想將他推給別的女人……
越想越氣苦,白岫藏在被裡,昏沉沉地,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就這樣一直睡下去好了,一直睡下去,不用被逼回京城那個所謂的「家」,不必被強迫去見那些所謂的「親人」,不會……被燭雁拋棄,聽她那麼無情說著「那是件好事呢」……
可恨可恨,除了燭雁,他誰也不要!
※※※
深夜,天陰雲重,連點星光也不見。昨夜還是晴朗月空,今晚就陰得要下起雨來。
房門外,黑影鬼鬼祟祟,企圖從門縫裡觀察房裡動靜。另一個人站在旁邊,忍不住道:「暗中擄人,不是好漢子所為。」
「噓噓,小點聲!」盧射陽低聲,「阿岫不願意回京城,不用些非常手段,你有辦法勸得動他?」
「那也不該殃及無辜,脅迫婦孺。草原的男人,不屑幹這種丟人的勾當。」
「丟人?你直接說下三濫無恥不要臉比較貼切。」盧射陽比他還不屑,「你們蒙古人各部落打起仗來,擄人妻女強迫為奴,幹的好勾當還少了?上了幾天官學,就滿口仁義道德起來。」
阿齊亞一滯:「那不一樣……」
「沒啥不一樣,作起惡來,漢滿蒙回,哪族人都一個德行。算了算了,爭這些幹什麼,阿岫功夫不一般,你我要捆他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心智又像個孩子,萬一惱極要拚命,不是鬧著玩的。」他謹慎考慮,鄭重思量,「所以,只能讓燭雁妹子小小委屈一下,我們先將她藏到別處,等阿岫乖乖聽話答應回京,再讓她露面就好。」
「她會順從叫你藏她?」
「順從就不叫擄人了,你用用腦子!」盧射陽在黑暗裡瞪他。忽然想到一點,不由有些為難,燭雁小姑娘夜裡就寢必然衣衫單薄,人家雲英未嫁清清白白,自己雖然自視為兄心無雜念,但畢竟實在不太方便……
「你這麼熱心幫我迫融雋回家,對你有什麼好處?」
「啊,被你看出來了?」盧射陽心虛地咧嘴笑,「那、那個,其實阿岫回京比窩在窮山溝好啊,說不定還當回那個什麼御前侍衛的,憑我們兄弟交情,怎樣也不會虧待我。你也知道,江湖人窮哈哈的,攢點老婆本多不易,多個有錢的朋友,總歸沒壞處。他要是常年窩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大山裡,能有什麼出息,你說是不是?」
阿齊亞不是好眼色看他,「只怕你用藏他妹妹這辦法逼他回家,他怒起來,心裡記恨,你半分好處也撈不到。」
「說的也是。」盧射陽撫著下巴沉思,「但目前也別無他法,最要緊是趕快把燭雁妹子弄出來,萬一她突然醒了,這可不好辦……」
「我已經醒了。」
門裡驀然響起的聲音嚇了盧射陽一跳。只見門扉從內拉開,一幅裙裾牽動,輕柔垂拂在門檻上。
燭雁在門內出現,盧射陽登時結舌,「啊你你……燭雁妹子,你醒了?」
她平靜道:「你們在外面聊這麼久,想不醒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