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時漢庭含著笑,與經過道喜的各樣人還禮招呼。抽空叫住忙得滿樓上下跑的小二,「請問小哥,看見佟姑娘了嗎?」
「佟姑娘?早上就出去了吧,時舉人……呃,時進士?唉,趕明得叫您時大人、時老爺了!」小二笑容滿面,「您高中了,我們這小店也跟著沾光啊。」
「過獎,實是貴店寶地,今年三人上榜,明年生意定然更加興隆。」
「承您吉言,您房裡好像又來客人了,小的就不打擾了。」小二眉開眼笑,臨去還伶俐道,「有什麼吩咐,儘管叫小的,小的隨時候著。」
「麻煩了……」
時漢庭笑容微斂,暗責燭雁不懂事。這幾天道賀賓客眾多,她還有心思到外頭亂跑,真是不曉輕重。
走向自己客房,遠遠就見門扉已開,不知又是誰來道賀,被店夥計直接領進他房裡。
才到門口,屋裡人就已熱情邁出來拉他:「來來來,漢庭賢弟,來見見幾位同年!」
「時老弟這麼年輕就及第高中,將來必定大有作為!」
「那是那是,不像我們,鬍子都一大把嘍。」
「這說明您老當益壯、老而彌堅……」
「老而不死是為賊?」
一屋子人朗朗大笑,有人點了下人數:「趙年兄怎麼沒來?」
「他說馬上就過來……」
客房外,已有夥計高聲道:「時公子,又有客到——」
「你看你看,說曹操、曹操到……」
※※※
京城的天,總覺沒有家鄉的藍。
也許是因為人太多,很熱鬧,也很嘈雜。吵得心裡頭不靜,說不上來的微微煩燥。
又也許,不是因為人多而煩燥,而是因為……
唉,她也弄不清楚。
溜到外面躲了一上午清靜,想到回去必然面對時漢庭的不悅神色,她就不愛往回走。這裡多好,有河有樹有鳥,鳥兒啁啾,樹茂葉翠,河麼……
河裡什麼也沒有。
護城河,這樣平靜,河水汨汨,流淌不息。
再也不會出其不意地,將個活生生的人,送到面前來。
那個寒冬臘月,多冷的天啊,大哥身上只有一件單衣,冰碴嶙嶙,硬得像河底的岩石,摸一下,寒氣直滲到骨子裡……
彷彿身臨其境,感受到當時的森森冷意,她不由自主打個寒顫,趕快晃了晃頭,拒絕再回想。
看看天,實在不早了,磨蹭再磨蹭,還是該回去了。
慢吞吞踱在街上,左邊小攤看一看,右邊小攤站一站,整條街的小攤子都被她逛遍了,最後總算進了街尾客棧。
「佟姑娘回來了?時進士上午就找您來著。」
小二匆匆擦身而過,好心告知她。
她認命地上樓,走到時漢庭房門口敲了敲門框,才一進門就見他陰沉著臉,真想……轉身就走啊。
「你到哪裡去了?」
果然又是訓斥開頭,她忍耐著,瞟向桌子上的茶壺,走了一上午,嗓子好幹。
接下來十成十是說些:「明明知道這幾天很多人來,不幫忙招呼,還有閒心到外面亂走……」之類,她打算默默聽過就算,辯駁什麼的也不必,唉,她竟連話都不想和他說了。
哪知時漢庭只是盯著她,神色有些奇怪,沉默良久也不出聲,讓她以為今天也許福星高照,說不定免她一番耳根折磨。
正想說「沒事的話,我先回房了」,時漢庭終於開口:「你可知道,今天誰來了?」
燭雁怔了下,「誰來了?」想一想,「我爹麼?」愛熱鬧的阿爹捺不住寂寞溜到京城來了?
「是白大哥。」
「哎?」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時漢庭接著冷淡道,「他說要接你去他那裡。」
燭雁腦裡恍了恍:「大哥?」
「你想問他現在怎麼樣,過得好不好是不是?」
「唔……」
「他很好,至少我看是相當不錯。輕裘玉帶,一身貴氣,比起在村裡,天壤之別。」
燭雁瞧著時漢庭,他似是逐漸激動,冷冷哼著,「你說他家裡人來,尋了他回去,他還來幹什麼!接你過去?他嫌這裡簡陋,住不得嗎!他家裡有什麼大富大貴,架子抬得倒高,滿眼裡放不下人了!」
「你在說些什麼?」燭雁皺眉,「大哥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留話給我?」
「留話?我看他明天也會來,還留什麼話。你要去就儘管跟他去,這裡廟小容不得大菩薩,我也不必多費一份心,整天追著你問去了哪裡,這麼久才回來……」
「喝杯水罷。」
一隻茶杯遞到眼前,止住時漢庭略帶怒氣的話,他愣了愣、不自覺接過。見燭雁也自倒了一杯喝下,淡淡道,「你總是這樣牽七扯八,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生什麼氣。你喝杯水冷靜一下,我先回房了。」
「你……」
燭雁說完,不再理他,轉身出房。
時漢庭眼見著她出去,站了半晌,慢慢坐到椅上,兀自怒氣未平,喃喃撫額:「哈,我生什麼氣,我生什麼氣……」
※※※
在椅子呆坐一陣,在床上呆躺一陣,心裡惱了半天,早知道不出去就好了,也不會見不到。
大哥是胖了還是瘦了,在京城住得慣不慣,他家裡人待他好不好,每日裡做些什麼,這麼久,怎地連封信都沒有……
當初大哥剛走時,她並不是很擔憂,沒來由信著他會來瞧她和爹,可是沒有,整一年都沒有。她也會想的,她也會生氣的,所以無聊時就去訓大黃,大黃現在一見她就怕,很蔫地縮在狗窩裡不出來,連耗子也不抓了。
直到有一天,阿爹很難過很誇張地在她面前嗚咽,「到底不是咱們家的人……」她才驚悟,大哥本就並非斬不斷血脈的親人,他一去不回,也沒什麼奇怪。
惱恨地半宿未眠,默念著「不回來就不回來,誰稀罕!」第二天一早,竟發現兩眼都腫了,恨恨地去敷眼睛,誰要為這種混蛋大哥哭!到銅鑼前查看眼瞼,忽然注意到自己淺淡未畫的眉,怔了半天,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下來……
再也沒有人給她畫眉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見不到了——
「啊不想不想,都過去了。」深吸口氣,揉揉發燙的眼眶,才不要丟臉地又掉眼淚,「誰讓你接啊,混蛋大哥!」
春夏交替,外面陽光明媚,客房裡卻蔭冷得待不得人。燭雁抱抱臂膀,決定到外面曬太陽。
客棧旁邊有條小巷子,午後的陽光斜斜射進去,清靜無人,正是偷閒打盹的好地方。從店裡借了個竹椅拎到巷子裡,在陽光和陰影間找個恰當位置,既能沐浴到大半陽光,又不至曬到臉上。
雙臂上舉,很滿足地伸個懶腰。手臂還沒放下,驀地被人從後攔腰拖起,她乍驚,剎那機變轉身,臂肘橫掃。那人卻極快,將她高高拋起,於是她頭暈眼花地跌下來,正被那人接在懷裡。
頭頂輕輕溢出一聲笑,燭雁忘了掙扎:「大哥?」
「嗯。」他應著,也不放下燭雁,就這樣抱著她,隨意坐進竹椅裡。
燭雁掙一掙坐起來,側過身面對他,才一年沒見,卻像隔了不知多久,大哥的臉都有點陌生了,仔細認一認,看還識不識得。
本以為見了會氣、會罵、甚至掉幾滴眼淚也說不定。
但只是笑,你看著我笑,我看著你笑,白岫高高興興地瞧著她,她高高興興地瞧著白岫,胸腔裡快活得怦怦跳,想要拉著他轉幾圈,大叫幾聲,到街外瘋瘋地跑上一跑。
這樣快樂,這樣快樂,連白岫抑不住湊近來親了一下也沒惱,反倒嘿地一聲笑出來,用力摟了摟他頸子,耳鬢挨著耳鬢蹭了又蹭。
「大哥,你好像有點胖了。」仔細端詳他臉孔,笑瞇瞇用手摩挲著他下巴道。
「我瘦了。」
「不會呀,京城怎樣也比咱們家裡吃得好住得舒服,你胖一點是應該的。」
「我瘦了。」白岫堅持道。
「為什麼會瘦,東西吃哪裡去啦!」
「我想你了。」他輕聲道,定定地凝視過來。
說到這個,就該算帳了!燭雁氣咻咻掐他,「想我,怎麼連封信都不寄回來?」
「我還在生氣。」
「生什麼氣?怪我叫你回京城來?」燭雁不在意道,又打量他身上。他的衣袍不知是什麼精繡緞料,又滑又軟,淡月色澤,領襟袖口綴著精緻手工滾邊。旗人貴族的服飾,就是這樣華麗錦繡。想起時漢庭說他什麼輕裘玉帶、一身貴氣云云,不覺莞爾一笑,「大哥,你現在這一身,比原來更俊些呢。」
聽得燭雁由衷讚他,白岫心情又愉悅起來,想要抱怨的話都莫名消散了,只是思念地用力抱一抱她單薄的身軀,貪婪地攫取她身上熟悉的清淺氣息,如果可能的話,還想、還想……
「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上午不是回去了?」
「我怕你一會兒就回來,如果走了,還要等到明天才能見。」他稍有些不甘道,「我到對面茶樓坐,遇到同僚,他拉我說話的一陣,就不知你什麼時候進門了,直到你再出來,我才看見。」
「同僚?」燭雁忽略他話裡急著見她的迫切,注意到一個很陌生的詞,「做什麼的同僚?」
白岫有些遲疑:「我現在在宮裡當職,同僚是碩王府的三貝勒,他平日很照顧我,常常指點我一些不熟的事項。」
當職、王府、貝勒……聽起來好遙遠啊,遙遠而陌生的京城貴胄。
燭雁注視兄長一陣,真是不習慣他和這些遙不可及的稱呼、人物扯上關係。
「你……記得從前的事了嗎?」
白岫搖搖頭,很不高興:「他們非說我是融雋,所有見過我的人都說是,可是我什麼也不記得,他們又攔著不許我離開京城。」
「那、那個誰,你去見了沒有?」
「哪個誰?」
「烏雅。」燭雁幾不可聞地歎息,「大哥,你很久以前娶過妻的,阿齊亞不是跟你說過。」
「我不識得她,那些人說的,我不信。」白岫垂眸,固執地說道:「成過親什麼的,我都不信,阿齊亞和我打了好幾架,要我去見她,不過他打不贏,所以我一直都沒去。」
燭雁只能歎氣,「那麼,你現在也不住在他們說的關家是不是?」烏雅既在那裡,大哥必不去的,他誰也不記得,京城對他來說全然陌生。他又不若尋常成年人能適時熟悉適應,這處處陌生的一年,他是怎樣過來的?
「皇上送我座小院,離宮裡很近,又安靜。你過去和我一起住。」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出不了京城,但留意了榜上有漢庭名字,想著你大概會來,所以輪了班後,馬上就過來接你。」
「連皇帝都見到了啊……」燭雁喃喃道,「還送你院子住,看來阿齊亞說皇上當年很喜愛你,果然不假。」
「你別和漢庭一起住客棧,只有你和他……」白岫頓了一頓,壓下一股酸酸的澀意,勉強道,「你是姑娘家,住客棧不方便。
燭雁認真考慮一下,「倒也是,不過呢,他一定又會囉哩囉嗦地不高興,剛才就大發脾氣,我若真的不住客棧,豈不是白白送上去叫他訓……」
白岫靜靜地注視她,看她煩惱猶豫地左思右想,忽然開口道:「燭雁,我記得你說不想嫁漢庭,是麼。」
「啊?」
「你還說,希望我做主,替你駁了婚約。」
「呃、那個……」這麼久了,虧得大哥還放在心上。
「現在,我可以為你做主,退掉你與漢庭的婚事。」
燭雁愕然,看向兄長,那認真的眼神,不再如孩子般的口吻,讓她忽覺有些不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