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早上,第一道晨光從窗子射進來時,方雲軒都會第一個醒來然後調皮地捏住身邊人的鼻子,用嘴堵上他的口。
用過早飯往往都已日正當中,木屋不遠處有一片碎石崗,倒是個練武的好地方。
太陽下山後,兩人便從碎石崗回到小木屋,藍大公子捲起袖子洗菜做飯,方大少爺就托著下巴坐在門口跟他胡鬧鬥嘴。
門外清澈的湖水,便是他們飯後玩鬧的地方。赤裸在月光下的寧靜湖泊,皎潔剔透。若遇夕陽斜下,便是漫天的流霞,熠熠生輝。
然而快樂的日子總是過的很快,眨眼之間大半個月已經過去。兩人嘴上雖然從不再提那場即將到來的婚禮,卻各懷著心事,每每總在歡愛之時瘋狂撕扯,誓要在對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那一夜的星空璀璨無比,明日必是晴空萬里。
藍追靠坐在床上,悶悶不樂地看著正在收拾衣服的方雲軒,久久之後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在這木屋中跟我過一輩子?」
方雲軒愣了一秒,抬眼看了看他,又繼續剛剛的動作。
「有沒有?」藍追鍥而不捨,「哪怕只有一閃而過也好。」
「有。」他答道,神情淡然,「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我們生活在現實中,就要面對現實。」
「跟一個你不愛的女人結婚,就叫面對現實?」藍追急道,跳下床拉著他的手臂逼他看著自己,「你會毀了三個人的幸福!」
方雲軒淡淡一笑,調侃道:「若你不嫌委屈,我們仍可見面,切磋武藝。」
藍追咬牙切齒:「就是說我要跟一個女人分享我的男人。」
方雲軒反手,把他推倒在床上,欺身壓了上去,「不,只怕過了明日,你會對我避之唯恐不及。」
「那為何還要來招意我?」藍追撐起上半身,看著埋頭在自己胸前的人。
「我說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抬起頭,滿目哀怨,好似當初主動勾引的那個不是他。
藍追一個翻身把他壓到身下,細細親吻他精緻的眉目,啞著嗓子喃喃低歎:「你就這麼狠的心,把我推入萬劫不復的懸崖?」
雲軒勾住他的脖子,回應著他的吻。「若是地獄,我便早已在下面等著你。」
***
九月初十,艷陽天。
方家堡從一大清早就熱鬧非凡,登門祝賀的客人絡繹不絕,給足了方喚天面子。
準新郎方雲軒一大早使出現在堡中,被師弟們二話不說就按在椅子上清理起門面來。
眼見吉時逼近,卻還不見主婚人出現,方喚天急了起來:「雲軒,藍公子怎麼沒跟你一同回來?」
方雲軒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藍公子今早起來覺得身體不適,來不了了。」
方喚天一愣,雖有不悅卻也不便多說什麼,「唉……只能在客人中再找位主婚人了。」
方雲軒任師弟們把他從椅子上拉起,往身上套紅色的新郎衣服。垂下的眼睛直直盯著地板,面無表情。
今早他一醒來,便捏著藍追的鼻子餵他吃下一顆藥丸。這一覺足夠他睡到方家堡橫屍遍野,雞犬不留。
說好了要讓他親眼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卻畢竟……沒有見他失望驚怒的勇氣。
另一廂的方萌,穿著大紅的禮服,端坐在鏡子前面。鏡中之人面若芙蓉,唇邊帶笑,滿臉幸福模樣。
一旁的喜娘見了她嬌媚的眼神、忍不住戲謔:「你這大師兄可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娶了個這麼漂亮的新娘子,做鬼也風流哦!」
方萌嬌嗔微顰大瞪她一眼:「胡說什麼呢!」
「可不是嘛,見你其他那些師兄師弟們,一個個羨慕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我不要別人對我流回水。」方萌喜滋滋地道:「只要師兄一個人對我好就夠了。」
回想起十五年前,父親第一次帶著那個渾身骯髒,卻掩蓋不住一身傲骨的男孩回家時,自己便被那雙驕傲卻溫柔的眼睛所吸引。從此以後,身邊多了一個保護自己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他的陪伴。
十五年啊,方萌溫柔的美了起來,雙手情不自禁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臉上的幸福美得醉人。
她花了十五年的時間陪著他長大,看著他日漸山類撥萃,光芒四射。她也努力的充實自己,跟著他的腳步,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女,變為人母。
方喚天宏亮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萌兒,吉時已到,快出來拜堂吧!」
屋裡幾個女眷嘻嘻哈哈的笑鬧起來,七手八腳的扯過紅霞披在方萌頭上,遮住一臉嬌媚。
前廳裡張燈結綵,正中央貼著大紅雙喜,兩支雕龍刻鳳的紅燭,喜氣洋洋。
方雲軒平靜地望著被喜娘攙扶,一步步向自己走來的方萌,一身的喜紅色,緊絞著衣畔的雙手,透露出她的緊張。看不見她的臉,卻可想像得到她此時必定是滿臉喜悅的做自己的新娘。三拜之後,這個陪伴了自己十五年的女孩便成為他的髮妻。
可,命運早在十五年前就埋下定數,她注定成為他手中的一顆棋子。
「一拜天地!」這話本來應該由藍追的口中喊出,現在換成了崑崙派掌門。
「二拜高堂!」方雲軒轉過身,望著滿面歡笑的方喚天,面無表情的曲下了膝。
「夫妻交拜!」紅帕之下的容顏,低笑出了聲。
晚宴開始,方萌被進入了洞房,雲軒端著酒杯,像個尋常的新郎一樣挨桌敬酒。
酒過三巡,眾人醉意朦朧,獨見方雲軒面不改色,穩穩的端起了酒杯,舉向方喚天:「雲軒……敬師父!」
方喚天哈哈大笑,豪邁的一口飲下:「好徒兒,不,好女婿!」
方雲軒微微一笑,攤開手掌任酒杯直直落地,四分五裂。原本喧鬧的大廳因這不大不小的聲響安靜了下來,紛紛轉身望了過來。
赫然問幾十道黑影翻身而入,包圍了正廳。
「何方妖孽?竟敢來此搗亂!」人群之中有人喊了出聲,卻頓時腹痛如絞,一口血從大張的嘴裡噴了出來。
不只有他,席內所有的客人都腹痛難忍,抱著肚子呻吟起來。
宮曲臣踢門而入,唇邊帶著譏諷的笑客,高傲地掃視眾人。
一人尾隨他走入廳中,一身潔白不染塵煙,清麗脫俗,與那股優雅格格不入的,卻是那條纏繞在手臂上的漆黑幼蛇,尖利駭人的毒牙深陷入皮肉之中,紫黑色的血管繃得呼之欲出,卻不見一滴血跡。
方喚天滿額大汗,青筋浮現的捂者肚子,突然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緩緩地轉過了頭,看向身旁一派平靜的方雲軒,倏地瞪大了眼。
他正一臉笑意的望著自己。
方喚天掙扎著要從椅子上站起來,卻每動一下,都有如千萬隻螞蟻在血管裡啃咬般刺痛。
方雲軒氣定神閒地站起來,「各位不必多做無謂的掙扎,剛剛你們喝的酒中摻了西域盅毒。不用緊張,這毒死不了人,只不過會順著血管入體內的每一條血脈,只有盅師唸咒時,才會劇痛難當。」
眾人倒吸口氣。
「方雲軒,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身為方家堡大弟子,竟然和魔教勾結!畜生!」
宮曲臣氣急敗壞的上前抽了那人一巴掌,「呸!再從你的髒嘴裡說出一個髒字,我就把你的舌頭拽下來餵狗!」
方雲軒不以為然地看了那人一眼,郎聲道:「勾結談不上,在座各位都欲除之後快的靈隱教教主,便是在下了。」
大廳裡一時鴉雀無聲,大伙面面相覷。方喚天面無血色的看著這個剛與自己女兒拜堂成親的男子,不能接受事實,「為……為什麼?」
雲軒低下頭,譏笑著看著他額上不斷湧出的汗滴。「師父,不,爹……您在害怕嗎?我現在就告訴你答案,讓你做個明白鬼,為什麼自己養了十五年的小綿羊,會反咬自己一口。」
他直起身,緩緩走到少林方丈面前問道:「前輩在江湖上行走了數十年,不知可曾聽說過青原任家莊?」
這話一出,立刻引起廳內眾人騷動,方喚天彷彿料到了什麼事,臉色更加凝重起來。
德遠方丈處變不驚,緩緩睜開眼睛,只有鼻頭上的虛汗洩漏了異狀。「自然聽說過。任泉風是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二十出頭的年紀便已在江湖中難尋對手,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武林盟主。二十三年前,任盟主娶了西域聖女穆紅玲,從此退出武林,回到青原做起來生意。」
「聽起來日子似乎過得不錯,後來呢?」方雲軒把玩著手中的瓷杯,語氣平靜無波。
「後來……」德遠方丈閉了閉眼,陷入回憶之中。「不過幾年的光景,任家莊便在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山莊被燒成廢墟,莊內百餘人……無一生還。」
「不,有兩個人活了下來。」方雲軒接話道。
他回過頭看著臉色鐵青的方喚天,忽然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在他耳邊開口說道:
「方叔叔,你可還記得遙兒嗎?總是喜歡在你脖子上撒尿的任逍遙啊!」
方喚天猛的一怔,眼裡閃過一絲恐懼,就像看到鬼一樣的望著眼前挺拔的男子。
雲軒轉過身,看向不知是因為懼怕還是劇痛而不住顫抖的峨眉遠虛師太,「還有你,齊姑姑。」
「你……你是逍遙?」遠虛驚叫:「不可能,不可能!那場火把一切都燒成了灰,不可能還有人活著!絕對不可能!」
「你也可以把我當成鬼。」他笑得很惡劣,「來向你索命的鬼!」
眾人議論紛紛,江湖上新人輩出,那場陳年往事在江湖中已經鮮少有人提到。
「你當真是任大俠的後代?」德遠方丈驚訝地問,隨即又怒道:「任大俠一生光明磊落,行俠仗義,你卻遁入邪道,如何對得起你爹?」
「正邪?那只不過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口中說出的大道理罷了。這兩者之間就只有一線之隔,而大部分人表露在別人眼前的,往往只是虛假的正義一面。」
方雲軒伶俐的目光掃視著方喚天與遠虛,冷冷笑道:「如果一生的正義,只換來最後被曾和他稱兄道弟的人害死的下場,想必我那冤死的爹娘,一定很後悔沒有加入魔教。」
方喚天忽然悲痛地喊了出來:「雲……任逍遙,你要報仇衝我來就是,為何要處心積慮娶我女兒?」
「因為我想來想去,覺得一刀宰了你實在太便宜你了。任家莊一百三十幾口人命,你以為我會讓你死得這麼痛快?」話音方落,已覺得氣憤難耐,長臂左右一伸,抓住方喚天與遠虛的衣領,把二人雙雙摔倒在地。
方喚天難受其辱,欲挺身還擊,卻不料連站都沒站起來,體內各處便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不只有他,廳內所有喝過酒的人都無一例外。一時之間哀聲四起,更有些功力淺薄者已七孔流血。
夏初九盤腿坐在角落裡,雙目緊閉,口中喃喃低念著咒詞。手臂上的幼蛇隨之起舞,被利牙咬過的血管,已經繃起得彷彿要爆裂開來。
宮曲臣臉上始終帶著笑意,師父曾經說過,若是回西雙版納,以初九的資質,他有資格成為西域地位最高的神壇祭司。
他們倆人本來就是來幫逍遙報仇的,三人早約定過,今日了結恩怨後,便回到西雙版納,從此再不踏入中原。為了這個信念,他竭盡全力地為逍遙做任何事,只為這連夢中都在期盼的一天。
方雲軒一揮手,夏初九便停止了唸咒。黑蛇停止吸食血管中的血液,溫馴的盤繞在手臂上。
「二十多年前,青原五俠的名號可謂在江湖中無人不曉。我爹任泉風、擒龍手方喚天、永蓮仙子齊遠蓉、武當弟子杜園、齊遠鏢局少主張木淮,這五個人在神像面前結拜,一起行走江湖。
「但是方喚天一直為我爹的名聲在他之上耿耿於懷,在我爹被推舉為武林盟主後,他更是不服氣,經常在杜園與張木淮面前口出怨言。
「後來我爹娶了一直被中原人視為邪門歪道的西域聖女穆紅玲,便退出了武林,盤下了青原一座牧場,從此不問江湖事。
「爹一直知道方喚天對自己有很多怨言,可是他從來不以為意,待他仍如手足。牧場的生意越來越好,方喚天眼看著義兄從曾經名噪武林的大俠,轉變為家財萬貫的商人,再看看一無所有的自己,積壓已久的嫉妒之心再也隱藏不了。
「他說服了嗜賭如命的張木淮,又找來心儀我爹卻被他拒絕而懷恨的齊遠蓉,杜園一直苦苦追求齊遠蓉不果,卻在她利用下也成了幫兇。」
眾人屏息聽著雲軒清雅的嗓音娓娓道來,廳裡只剩下沉重的呼吸。
方雲軒對那兩人笑道:「小侄當年不過四歲,對真相當然不太清楚。這些只不過是從前爹娘閒聊時講過的話,我拼湊出來的答案而已。方叔叔、齊阿姨,逍遙說得可都對嗎?」
方喚天與遠虛神色呆滯,抖著唇無從反駁。
「十月初五,我的生日,任家莊百十餘口的忌日。」方雲軒輕言淺笑,眼中卻浮現出殺意。
「青原鎮裡都是下農地的老實人,莊裡上下除了我爹娘以外,只有把我帶大的奶娘會一點武功。那晚,我娘把我托付給奶娘後,便衝入火海。
「奶娘怕那些魔鬼不肯放過我,把自己剛從農場接過來的親生兒子留在了爹娘房中,充當我被燒死。她抱著我走了整整兩個月,夜了就露宿林間,餓了便吃樹皮野果,渴了就喝青湖雨水。
「我師傅通天子一直深愛我的母親,我哀求他留著那四個畜生的命,傳授我武功,因為我要親手替我爹娘報仇。於是他放棄了魔教,帶著我回了西雙版納。我固執地想讓方喚天嘗嘗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所以我在三年後回到了中原。」
方喚天此時眼裡已積滿了淚水,他淚眼朦朧地看著眼前的男子,慢慢地與當初那個只及自己腿高的男孩重疊。
四人分了從任家莊搶來家產後,他便如願的建了這方家堡。後來不知道從何時起,大門口多了一個乞討的小男孩,每日在他出門的時候乞求一個饅頭,卻倔強的不肯收他給的一文錢。
他見這孩子破落卻有傲氣,想起了自己寒酸的出身,便收他做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徒弟。而他也果然沒有讓他失望,無論資質或頭腦,他都讓他極為滿意,於是把他唯一的寶貝女兒許給了他。
他以為他們有緣,卻沒想到是場孽緣。
他造的孽啊!
廳內的武林中人無不被這真相震驚,竊竊私語。德遠方丈長歎一聲,坐得筆直,惋惜地搖了搖頭。
方雲軒冷冷一笑,繼續道:「杜園與張木淮死得那麼早,是在我的計劃之外,其實便宜他們了。我本來想把你們幾個都留到今天,一起殺掉才有成就感。」
遠虛師太因心煩意亂,早就亂了真氣,被那蠱毒折磨的連連吐出血來。她面色慘白的像死人一般,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當年造下的罪孽,我早就知道有報應的一天。欠下多少年的債,我就背負了多久的良心譴責。」
她忽然抬起頭看向方雲軒,目光深遠,「你其實一點都不像你爹,倒是像極了穆紅玲……讓任泉風到死都不肯放手的女人……我怎麼就沒早些看出來呢……」
雲軒神情冰冷地看著她,眼前佈滿皺紋的女人,漸漸與兒時記憶中的遠蓉姑姑相重疊。那個經常唱歌哄他睡覺,拉著他的手在院子裡玩的嬌俏少女……
遠虛師太哈哈大笑了起來,鮮血不斷從口中湧了出來,她卻如未察覺,任它滴得滿身都是。「我殺了穆紅玲,如今她的兒子卻來殺我!報應啊,哈哈哈,這就是報應!」
她忽然掙扎著站了起來,來不及給眾人錯愕的時間,忍著腹中劇痛暗自提氣,只聞砰然一聲悶響,竟是體內筋脈盡斷。失去支撐的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箏直直向後倒去,七孔流血,慘不忍睹。
方雲軒閉了閉眼,拔出了鳳舞劍,銳利的刀鋒點向方喚天的喉頭,「到你了。這把劍是你傳授給我的,我爹當年,便也是死在這劍之下吧?不用擒龍手殺你,我對你已經仁至義盡。」
方喚天任命地閉上了眼睛,「只求你放過我女兒。」
「不!」一聲驚呼驚擾了眾人。
只見一道大紅的身影飛奔而來,直直撲在方喚天面前。
方雲軒微一皺眉,看著眼前與自己剛拜過堂的妻子。此時的她已經滿面淚水,通紅的雙眼裡充滿了驚慌失措。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們才成了親啊!」方萌激動的大叫著:「如果一切都是為了報仇,為什麼不一刀殺了我,為什麼要來招惹我?」
「你為何不問問你爹,為什麼要背信棄義?」方雲咬著牙命令自己狠下心,方萌決堤的淚水,像利刃一樣刮著自己的心。
十五年前,當方喚天帶著渾身髒臭的自己回方家堡的時候,年幼的方萌便熱情地圍繞在自己左右,總是用她甜甜的聲音,一聲聲地喚著「大師兄」。
可憐的她並不知道,早在第一眼起,她便是他為報仇鋪路的一顆重要棋子。然而十五年來的朝夕相處,這女子的一點一滴都已融入自己的生活,他方雲軒再鐵石心腸,畢竟也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師兄……」方萌哭得說不出話來,微微抬起了身,抓住方雲軒的手拉他撫上自己的小腹,「孩子……我們的孩子……怎麼辦?」
方雲軒渾身一震,像被燙到一樣抽回了手,瞪大雙眼死死盯著方萌的肚子。
四周都發出了驚呼聲,謾罵聲此起彼伏。宮曲臣緊咬著下唇,氣憤地拽起身邊一人,一掌就要朝他的天靈蓋拍去。
眾人卻覺得眼前黑影從頭頂一閃而過,宮曲臣的一掌還未來得及打出,便已被來人的掌風打出半丈之外,狼狽地撞到桌子上,嘔出口血來。
待眾人看清來者是何人後,都大喜的驚呼出來。
藍追滿臉怒氣,一手抓著從宮曲臣手中救下的人,眼睛卻死盯著方雲軒。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耐力,才能站在門外一直聽他們把話說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個昨夜還在他懷中纏綿到天亮的人,竟然是為了復仇而來!
方雲軒已從驚訝中恢復了平靜,掛起一副絢麗的笑容,仍能談笑風生。「太過小看你了,妄想用一顆藥丸讓你睡到天亮,是我的失策。」
藍追雙目幾欲噴火,卻還是保留一絲希望地問道:「一切,你我之間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報仇?」
「不然呢?」他輕笑道:「我尊貴的十三王爺,你從生下來便不知民間疾苦,上天早就為我們做了主,你我之間,注定不能兩立。」
藍追此刻恨得咬牙切齒,被最在乎的人玩弄利用的羞辱,使他喪失了理智。身形一閃,快到讓人連眨眼的機會都沒有,竟已站到了方雲軒面前。
望著眼前吃驚的臉許久,他越來越不能控制想把他揉進懷中的衝動。他燕藍十三,在這世上活了二十幾年,頭一次嘗到愛恨入骨的滋味。
來不及細想,手中的破空刀已經脫離掌握,從左肩直到右腹的血口劃破方雲軒的新郎服,自己的心,也被撕裂成兩半。
宮曲臣與方萌同時驚呼,雙雙飛奔過去接住方雲軒不住後退的身子。包圍了整個大廳的黑衣人紛紛抽刀而出,準備決一死戰。
藍追扭過頭去,不願看他臉上痛苦的表情,破空上的血,順著刀刃滴落在地。牆上那張大紅的雙喜,彷彿在嘲笑著他的愚蠢,緩緩地開了口,聲冷如冰:「給我滾!這一刀斷了你我的恩怨,往日種種,全當時南柯一夢。他日再見,不是陌路,只是敵人!」
方雲軒低頭看著自己胸前被劃開的傷口,曲臣與方萌伸過來的手又怎麼抵得住流出的血,本來應該是很痛的,他卻麻木毫無所覺。想笑,心口卻被什麼堵住了,壓得喘不過氣來。
有什麼好難過的呢,這個結局早就已料到了呀……
恩斷義絕。
他日再見,不是陌路,只是敵人……
早就注定了的,只能做敵人,為何卻管不住自己的心,要來招惹你?
到最後,卻連自己都賠了進去。
「……這樣也好……」一張口,血也跟著嘔了出來,「如此……我便不再欠你什麼了……」
他對夏初九使了個眼色,趁眾人被夏初九扔出的煙霧彈熏得睜不開眼睛時,拉著方萌的手臂消失在濃霧裡。
***
雲蒸霧繞的神木林一如往日般寧靜,侍女們端著水盆在教主房內來來回回,一盆清澈的溫水進去,換出來的總是深紅色的血水。
宮曲臣被夏初九關在門外,勒令不准踏進房門一步,早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腦門上憋出一頭虛汗。
藍追那一刀砍得不輕,方雲軒從方家堡一出來就陷入半昏迷狀態,傷口處流出的血把扶他回來的自己,跟夏初九的衣服都染紅了。
想起藍追,他氣憤地捶向牆壁。今日的計劃本該天衣無縫,方喚天此刻應該死在雲軒的鳳舞劍下,哪知半路殺出個惹人厭的傢伙!
他知道方雲軒為了借助藍追的內裡早日練成擒龍手,與他單獨共處了一個月,卻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雲軒看著藍追時的眼神卻讓他感到不安,那目光中,彷彿有一種不捨、依戀……
「曲臣,進來吧。」夏初九推開房門,擦拭額頭上的汗。
宮曲臣大喜,立刻衝了進去。
方雲軒躺在床上,微睜著眼睛看著房頂發呆,上身纏了層層白布,已見不到血跡。臉色有些蒼白,緩緩地轉過頭,對一屁股坐在床邊焦急的人輕輕一笑。
宮曲臣這才如釋重負,緊緊握著他的手不肯鬆開。
夏初就走到桌前收拾裝著各種傷藥的瓶瓶罐罐,瞄了眼床上的兩人,用極淡的口氣道:「你體內的毒已經侵入了肺部。」
方雲軒吃力的坐了起來,「……我知道。每次運功的時候,都會覺得肺部痛如刀絞。」
宮曲臣大驚:「什麼毒?你什麼時候中毒了?」
夏初九答道:「楚嶺王煉了十年的丹藥,是用幾十種名貴草藥合起來的配方。這麼補的東西,通常都會造成兩種極端。教主的內力的確提高了很多,卻也被那藥性反噬。」
「怎麼才能解毒?」
「我們連藥引都不知道,如何尋找解藥?」
「這是什麼話!難道就讓他一直這樣下去?」他宮曲臣雖然不懂醫術,但也知道毒已經侵入肺裡絕對不是什麼樂觀現象。
夏初就拿出一本醫書,翻開一頁指著上面畫著的植物說:「這株草叫仙人醉,能解百毒,是行醫者夢寐以求的寶物,卻被練武之人視為蛇蠍。」
「為何?」
「醫術上記載,仙人醉本身就含有劇毒,藥性極強,練武者使用後必被其吸去內力,等於自廢武功。」
宮曲臣一愣,安靜下來。有不禁惱火起自己來,當初要是沒聽他的話把那破藥丸拿給他吃,也就不會害他中了什麼鬼毒。
方雲軒悠道:「不,大仇未報,若是為了活命而失去內力,往日我們的努力豈不全白費了?」
夏初九合上書卷,「仙人醉只生長在人煙稀少,空氣清新的地方。我在西雙版納都未曾見過它,在這繁亂的中原,可遇而不可求。」
「初九,你說了半天,結果還是沒有解毒的辦法嘛!」宮曲臣垮下肩膀,不知所措地看著方雲軒。後者溫柔地對他笑了笑,「沒事的,師父不常說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許是他在天上寂寞了,想我早點去陪他呢。」
宮曲臣一聽更沉下臉,「我呸!他寂寞也應該找初九,找你做什麼?」
方雲軒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你這個小腦袋呀,都在想什麼啊!」
「想你。」宮曲臣別過臉去,「你清楚的很。」
方雲軒收起笑容,轉移話題。「方萌呢?」
「我把她安置在初九隔壁的房間裡。」
「她……怎麼樣?」
「倒也奇怪,不吵也不鬧。我去看過好幾次,她都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無論如何,方雲軒的心裡對她都是充滿愧疚的。一個女孩,滿懷期待的與自己心愛的男人成親,換來的卻是這種結局。
是他,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你心軟了嗎?」
「我……欠她太多。」
「其實我倒有些羨慕她。」他轉過頭看著方雲軒的眼睛,笑中帶著苦澀,「至少她可以給你留下一個孩子。而我……倘若有一天我死了,都不知道什麼才會讓你想起我……」
「傻瓜……」伸出去想要抱住他的手在空中頓了頓,藍追清晰的眉眼莫名地浮現在腦海中,胸口一陣悶痛,拍了拍他的肩,「你在我生命中,永遠不需要靠其他東西來讓我記起。宮曲臣在任逍遙心目中的意義,也永遠不會有人能夠代替。」
「我不管是哄我開心,還是出自你的真心,有你這句話,我便死也瞑目了!」宮曲臣輕笑了起來,「等你報了仇,天涯海角,我也要為你找到仙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