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翔和康柏都因為人長得高大而飛轟炸機,比較矮小的人才適合驅逐機。雖然飛驅逐機的隊員要冒生命的危險和敵機在空中作戰,然而轟炸機的同僚在出任務時所遭遇的情況更危險,他們不但要冒著敵人的地面炮火完成任務,有時往往還遇著日本驅逐機的攔截和攻擊,機身較大的轟炸機行動不靈活,往往使敵機有機可乘,犧牲的人數很多!
幸運的,之翔和康柏都不曾有意外,連一點小傷都沒有受到!
一早,之翔那一分隊的十個隊員都在警戒室中待命。任務還沒派下來的一段時間最枯燥,他們只能三三兩兩地圍著桌子打橋牌。但是,情緒都無法高漲!
也怪不得他們,全是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生命雖然展開在他們面前,然而,誰也不能預知那條路有多長,或者,能再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或者,今天甚至明天就到了盡頭!
之翔有些心緒不寧,坐立不安的,昨天半夜裡,小怡生產前的陣痛已開始,今天一早已送去醫院,那個天主教的沈醫生說隨時會生產——隨時之翔卻在警戒室中待命隨時出發,他擔心著醫院裡的小怡和即將出生的嬰兒,也擔心著任何人都沒有絕對把握的任務,他退出了打橋牌的行列,坐在一邊發呆。
「什麼事,之翔」同隊的一個隊友梁冬輝問。他是並不太熟悉的廣東空軍——他不是正統杭州空軍官校的。
「小怡在醫院待產,今天就要生!」之翔想使自己輕鬆點,卻是辦不到,第一次做爸爸啊!
「為什麼不請假」梁冬輝關切地。他們雖然不熟悉,同隊隊友總是袍澤情深。
「萬一出任務,怕沒人替!」之翔苦笑。他雖心中掛念,還是把國家的事放在前面。
「不一定派到你——」梁冬輝還沒說完,中隊長推門而入,手上拿著一張名單。
「康柏,李國棟,何之翔,田正權,劉崇仁,溫永年,跑步集合,十分鐘後出發!」中隊長說。
何之翔毫不猶豫地站起來,梁冬輝卻更快地衝到中隊長面前。
「報告中隊長,我替何之翔出這次任務,」梁冬輝出人意外地說,「何之翔太太在醫院待產!」
中隊長看看梁冬輝,看看驚愕的何之翔,他慎重點點頭,同意了!太太在醫院待產是件重要的事,何況隊員們平日換班出任務也曾發生過!
「好!梁冬輝替何之翔!」他說,「你回去吧,何之翔!」
之翔抓住冬輝的手,感激地重重握一下,這不熟悉的隊友是義氣,替人出任務等於替人去拚命,他竟自願地提出來,怎不令人感動
「謝謝你,冬輝,謝謝你!」之翔一連串地說。
「快回去陪你太太吧!她是第一胎,有你在旁邊她會放心得多,」冬輝平靜地微笑,「生出來是男是女給我做乾兒子或乾女兒吧!」
「一句話!」之翔大聲說。
「你知道嗎」冬輝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我喜歡冬天出任務,轟炸得敵人落花流水,我這『冬輝』才能在冬天顯出光輝來啊!」
隊友都笑起來。六個有任務的人已急速地上了門外的吉普車往跑道一端疾駛。之翔也換了軍便服,拿了寢室裡的腳踏車往城裡趕。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禱告著,希望小怡平安順利地生下孩子,希望冬輝也能平安順利完成任務,發出「冬天的光輝」回來!
幾分鐘後,六架轟炸機整整齊齊地出發了,前後有四架護航的驅逐機。之翔搖搖頭,本來他該在上面的,現在他卻在往城裡趕,人的命運是很奇妙的,一點點小因素往往就能改變好多,好多——
快到城門時,空襲警報突然響起來,之翔往醫院趕,不理會也不躲避,誰知緊接著緊急警報響了,表示日本飛機已到了頭頂上——之翔看看附近,沒有防空洞,也不見湧來逃警報的人,他找了一棵大樹,放好腳踏車,就伏倒在一個田坑裡。剛剛躲好,黑壓壓的一大片日本飛機凌空而過,竟是那麼多,那麼多,連數都沒法數的多,少說也有上百架吧日本鬼子出動那麼多飛機,又想造什麼孽
還沒想完,日本飛機開始投炸彈了,就投在成都市裡,一霎時砰砰的轟隆巨響四起,又是黑煙又是火,又是哭聲又是喊叫。整個大地都震動起來。伏在田坑裡的之翔不敢動,卻看見城裡四起的火光,聽見那山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聲音,心中一陣緊張,一陣悲憤,他擔心在醫院裡的小怡,他悲憤著又有無數無辜的同胞慘死——他咬牙切齒地望著那肆虐之後、呼嘯而過的魔鬼飛機,恨不得自己能在飛機上和他們拚命——
好久,好久,田坑中的之翔幾乎已等得僵了,麻痺了,才聽見響起的解除警報。他飛奔著跑上腳踏車,急如星火地往城裡趕!
沿途,他看見許多慘不忍睹的場面。毀壞的房屋,仍然燃燒著的建築物,死的、傷的人遍地都是,殘肢、碎體隨處可見,呻吟的,呼救的,重死的,掙扎的,那鮮血染紅了之翔的眼睛,這不正是地獄裡的情景嗎這本是和平的樂土,是誰使樂土變地獄國仇、家恨、同胞手足情全湧上心頭,善良正直的之翔硬不起心腸一走了之,他不能置那許多在痛苦中掙扎、在死亡邊緣徘徊的同胞不顧,鎖好腳踏車,他加入了救傷的行列!
那是一批自願救傷人員,全是年輕人,他們沒有經驗,只有—腔熱忱,只有一顆熾熱的心,在初冬時分,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渾身也沾滿了泥與鮮血,然而,他們都忘卻了自我,倒在地上的、壓在磚瓦、屋樑下的人被他們手足並用救出來,就用路邊的黃包車送去醫院。他們救人救火,他們流汗,流血也流淚,為無辜死傷的同胞,為無辜受侵略、受迫害的國家!
整整忙了五個小時,當之翔直起腰,透一口氣時,發覺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他記起了醫院中的小怡,他記起了他可能已出世的孩子,他也記起了替他出任務的冬輝——下意識抬起頭望望天,似乎還不曾見他們回航返防,哦!他今天恍惚得竟不知道他們到哪一處出任務,他們——不會有什麼意外吧希望如此!
找到他鎖在路邊的腳踏車,顧不得飢餓,再往醫院趕,孩子出生了嗎小怡平安嗎他加快了腳踏車的速度,飛馳在已清理出來的馬路上,他不停地念著孩子,小怡,小怡,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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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趕到醫院了,多麼可卑、可恨又殘酷的事,日本飛機竟連醫院都不放過,早晨還完完整整的大廳,竟被炸得七零八落——之翔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小怡住在醫院,她——她可平安
之翔幾乎是衝進去的,滿是碎瓦、碎玻璃的大廳擠滿了人,有受傷的,有傷者家屬,呻吟、哭泣的聲音充滿了每一寸空間,醫生、護士忙得面無人色,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救人要緊,哪還顧得了自己之翔不好意思再去麻煩忙碌的工作人員,他決定自己去找小怡!
先到二樓產科病房,觸目心驚的是那被炸斷的長廊,之翔記得小怡是住在被炸毀的那一端病房裡,小怡——
他的臉色變了,心跳手顫,冷冷的汗從背脊上直冒出來,連呼吸都幾乎停止。病房被炸毀,小怡——會平安他的心嚇得四
分五裂,他咒罵自己,為什麼不早些趕來萬一小怡和未出世的孩子——天!若真發生了這種的事,他怎能再活下去
一個護士匆匆經過,之翔一把抓了她,這個時候,他也不管禮不禮貌了。
「小姐,那邊病房裡的產婦,今天早晨來的雲小怡在——哪裡」他急切地問。
「對不起,你自己找!」護士推開了他。「醫院被炸,傷者又多,我們沒時間!」
「小姐——」之翔忍不住叫起來。
護士已匆忙地走開了。不是她服務態度不好,也不是她不願幫他,實在是忙,她是無能為力!
之翔歎一口氣,開始在尚稱完整的另一端病房找尋。他的心拉扯得好緊,他不敢存在任何希望,卻又希望奇跡出現,小怡——會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他迅速地走遍了醫院的每一層樓,每一間病房,卻——沒有小怡的影子,眼前都是晃動的忙碌人影,他的心又冷又空,小怡難道——就這麼完了若小怡平安,她該在病房裡,不論生或未生,她都在敵機凌空投彈的當兒,一個正要生產的產婦能怎樣保護自己她——她——
之翔沒有淚,他整個人已經又僵又麻木了,他下意識往醫院大門走去,他反反覆覆地自問著,他為什麼不早一點趕來
他為什麼不陪小怡迎面來了一個熟悉的人,一張熟悉的臉,熟悉——是誰呢他怎麼竟認不出來了那個也看見失魂落魄的他,意外得不能置信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姐夫,你怎麼在這兒」小真叫,「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你請假趕來的」
叫姐夫,是女孩子——之翔定一定神,哦!是小真,小怡的二妹。他像在無邊的大海裡抓到一塊浮木,他忘情地大聲叫:
「小真,小怡呢她——她怎麼了我找不到她,她受傷了嗎或是她——」
「你原來不知道」小真傻傻地笑了。笑——表示沒有事,表示平安小真在笑,不是嗎「你原來沒有看見姐姐和孩子!」
「小怡——和孩子!」之翔狂喜得跳起來。他的眼淚湧了上來,誰說男兒不流淚這一輩子他從沒有這麼狂喜過,他覺得是失而復得,他真的以為小怡遭了不幸。「在哪裡她們在哪裡」
「跟我來!『小真大步向後園奔去。
之翔現在的心情和一分鐘前相差何止萬里小怡平安,又有了孩子,哦!他真想飛到雲上去翻兩個觔斗。
小真把之翔帶到醫院後園的防空洞外,她指一指,一臉的喜悅。
「姐姐在裡面,孩子也在裡面!」小真說,「日本飛機在天上投彈的時候,姐姐就在防空洞裡生了!」
之翔顧不得聽完小真的話,已經衝進那相當大的防空洞。一眼就看見小怡和她手臂裡的孩子,那——是多麼可笑的情景養尊處優的小怡睡在一個擔架床上,而那擔架是擺在地上的!
「小怡,小怡——」之翔奔過去,跪在地上抓住小怡的手。「小怡——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急瘋了!」
小怡微微一笑,很疲乏的模樣。她臉色不好,嘴唇也顯得蒼白,但是,她看來很喜悅!
「警報一響我就來了防空洞,之翔,我們有了一個兒子!」小怡說。聲音比較低微。
「你辛苦了,」之翔體貼地,他全神貫注在小怡母子身上,旁邊的一切全忽略了。「小怡,我該陪你的!」
「小真陪我也一樣,你今天不是警戒待命嗎」小怡問,「沒派到任務」
「梁冬輝替我去了,隊長要我回來陪你,」之翔說,「警報響付我被阻在城外,後來又幫著救人,我來晚了,對不起!」
「你不看看念文」
小怡搖頭表示不在意他的遲來。
『你叫他念文「之翔很感意外地。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又喜
歡又不敢碰,深怕碰壞了孩子。
「是,叫何念文!」小怡點點頭。「若不是沈以文醫生,我怕——真是見不到你了,叫念文是紀念沈醫生!」
之翔抬起頭,不解地問:
「你的生產過程有麻煩、有困難」
小怡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有動人的母性光輝。
「你知道,警報一響,醫院所有的人都跑了,連護士都找不到一個,」小怡慢慢地說,「小真陪著我,我正痛得死去活來,別說逃命,動都不能動。小真正急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沈醫生來了!」
「他沒有逃」之翔感激地,「他人呢我要去謝謝他!」
「他在前面忙!」小真說,「那個時候真嚇死我,我以為這一次準沒命了,我看見姐姐開始流血,我是一見血就昏的,幸好沈醫生來了,他說在病房不安全,要送姐姐到防空洞,於是我和沈醫生就把姐姐抬來了!」
「也該謝謝你!小真!」之翔拍拍她。
「謝什麼!自己人!」小真稚氣地笑,「我們才一進防空洞,外面已經轟隆隆的炸成一片了,姐姐就是那個時候生的念文!」
「謝謝天!」之翔彷彿從緊張中解脫出來似的鬆一口氣。「也謝謝沈醫生!」
「聽說這次炸得很慘」小怡問。
「嗯——還好!」之翔不想讓小怡擔心,她看來好虛弱,該好好休息。
「我們家沒有事,我打電話問過了!」小真在一邊說,「聽說東門那邊最慘!整條街都燒了!」
「電話線沒斷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麼。
「我們家通,別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說。
「你想打回隊上問他們回來沒有,是嗎」小怡瞭解地。
「也不急,」之翔搖搖頭。「我陪你!」
小怡滿意地一笑,閉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產已是一件好費體力的事,何況她還是在這麼特別的情況下生產,看她的蒼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才行!
「姐夫,剛才我找過沈醫生,我說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沈醫生說受傷的人太多,沒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養!」
「回家」之翔看看擔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經打電話向范師長借汽車了,」小真說,「有汽車總是好些!」
之翔點點頭,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嬰兒的床邊。經過了剛才的緊張、恐懼、絕望之後再見到小怡,他覺得生命中再也沒有比小怡和孩子對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戰,甚至於救國的責任——
一向英勇善戰的他也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或者——只是暫時的情緒波動吧!
小怡睡了將近一個鐘頭,川軍將領范師長的汽車來了,經過沈醫生的再一次檢查,並答應每天去看小怡一次,於是,小怡被安穩地送回家中,因為她還虛弱,念文就暫交給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邊寸步不離,他真是不敢想像萬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漸漸合攏,他依然坐在床邊,沒有開燈,他也不想移動。從離開基地回來他就在忙亂中度過,現在才有機會靜下來,才有機會令他回憶今天的每個—細節,才有機會讓他整理一下雜亂的思緒,才有機會讓他品嚐—下得到孩子的喜悅。他坐在那兒,慢慢地回憶,慢慢地思想
房門輕響一下,他抬起頭,以為是丫頭瓊英,她會逕自推門進來的。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不是瓊英,是誰呢
他悄悄地走向門邊,怕驚醒了小怡,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門外的暗影中站著一個人,一個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經緊張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門,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張沉默、肅穆而——悲痛的臉,他的心下意識顫抖起來。「康柏,你們回來了」
康柏沉默地點點頭。他——顯得那麼奇怪,那麼特別,那麼怪異,他那永遠掛在臉上的吊兒郎當呢,他那吸引了無數女孩的歡笑呢他不該站在這兒,任務歸來,他該去找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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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之翔的聲音發顫。
康柏仍是沉默點頭。怎麼了,難道除了點頭他就不會別的他那低沉帶磁性的聲音呢
「告訴我,什麼事!」之翔再無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聲音提高了。「你快說!」
康柏眨一眨眼,一點特殊的光芒一閃,落了下來——是什麼淚!康柏——流淚為——誰
「康柏,你說,你快說,」之翔覺得手腳冰涼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牆上用手支持自己。「你出聲啁!是誰——下去了」
雲上的人說「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飛機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結束,表示——與敵人的血債又多了一筆!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氣,他和之翔都不是軟弱激動的人,無數的朋友、同學、同僚的生命在他們眼前結束,他們該是麻木了的,今夜——為什麼
「下去了兩架,田正權和——梁冬輝!」康柏終於說了。聲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權和——冬輝!」之翔驚呆了。這一剎那間,他沒有悲哀,沒有思想,沒有痛苦,因為他的靈魂已離開了他,他變成空洞的軀殼。
「我們炸長沙,一切順利,地面的炮火威脅不到我們,」康柏的聲音彷彿來自好遠,好遠,虛虛幻幻的不真實。「回航的時候遇到十八架敵機,田正權頭部中彈,飛機直墜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輝他——他的飛機油箱中彈在空中燃燒,隊長叫他跳傘,他有機會的,但他——不肯,他說寧願與飛機同存亡,不願被日本人俘虜,我們——眼看著他陣亡,很——壯烈!」
之翔沒出聲,支持著他生命的整條支柱倒下來,他甚至無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輝陣亡,壯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時,他只有一份對同僚的悲傷,但——冬輝替他出任務,冬輝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來的目標是他——何之翔,冬輝死得何其冤枉,何其無辜
「隊長讓我把這消息告訴你,他還說——怪不得你,生死間的事不是我們能預測的,叫你別自責!」康柏又說。他叫之翔別自責,但——他卻那麼悲痛,那麼難過,他整個人都變了。
「不——是我錯,我不該讓他替我,」之翔終於說話。一出聲,他的悲哀跟著湧上來,他像個孩子般的哭起來。「我無權讓他替我死,我——對不起他!」
康柏搖搖頭,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發洩地哭泣,他瞭解這種情形,安慰的話不會有絲毫作用,一個生命的結束,幾句安慰的話豈能補償換了他,也會自責,自疚,事實上,冬輝是替之翔死——雖然換上之翔自己出任務未必會死,但冬輝總是替他,道義上、良心上都不會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複喃喃念著,哭泣著,自責著,內疚著,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們互相看不見對方悲痛的臉時。
之翔終於平靜下來,也停止哭泣。
「冬輝——還說了什麼」之翔問。帶著濃重鼻音。
『沒有,「康柏似乎在搖頭。」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機會再說話,飛機就炸了!「
「他有機會的,是我奪去他的機會!」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會是一輩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願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願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搖頭。「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議!」
「但是——若你去,未必會死,你的飛機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說,「生命是定
數!」
「至少——他也不會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執。
「我聽得出他最後的聲音裡沒有後悔,沒有遺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兒郎當的外表,包藏著正直良善的心。
「沒有人面對死亡不遺憾,不恐懼,」之翔說,「他可能連遺憾、恐懼的時間都沒有!」
「他有跳傘逃生的機會,他自己放棄了!」康柏說。
之翔的眼光閃動一下,是淚光。
「換成你我,肯跳傘成為敵人的俘虜嗎」他問。
康柏默然。這是不需要再問的問題,他們都是寧死不屈的好男兒,他們寧願為國家壯烈地拋頭顱,灑熱血,也絕不願在可恥可恨可殺的敵人面前苟生!生命雖重要,卻遠比不上我中華男兒、我堂堂空軍的氣節!
「但是——自責,內疚,此時此地有用嗎」康柏冷靜理智地。
「我——總得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說,「我要替他報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飛機,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輝有親人嗎」
「沒有!」康柏肯定地,「他獨自從廣東來,聽說他的家人都在空襲中喪生了!」
之翔一陣黯然,他想盡點力,補償一下的對象都沒有,冬輝的遭遇已是那樣的悲慘,然而,比起整個中國所受的浩劫,卻是微小!我們的國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邊緣,讓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劊子手的感覺!」雲翔深切歎息。
「做敵人的劊子手吧!『康柏說完立刻轉話題。」小曼告訴我,小怡生了個兒子!「
「一個生命的誕生,卻是另一個生命的結束!」之翔似乎再也無法快樂起來。
「用你的兒子紀念冬輝吧!」康柏轉身離開。「你記得他臨走之前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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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記得每一個字!」之翔痛苦的。「念文應該過寄在冬輝名下,但是——又有什麼用人都死了!」
「然而,悲痛又有什麼用」康柏說。
之翔沉默著,直到康柏快走出客廳,他才突然說:
「冬輝——可曾在冬天發出光輝」
「有!」康柏肯定地回答。「他完成了任務,他寧死不屈的燃燒自己發出生命的光輝!」
「生命的光輝!」之翔喃喃念著。「原來生命的光輝是要用生命做代價的!」
康柏在門邊沉默的再站一會兒,悄然而去。生命的光輝要用生命做代價,這代價雖巨大得無可比疑,然而,效命疆場,馬革裹屍,是好男兒又豈有選擇餘地
康柏、之翔這一批熱血男兒,在這空前大時代的洪流裡,為著國家,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投進去,沒有國豈有家,沒有大我豈有小我
之翔仍然靠在牆上,他在沉默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信心、勇氣與鬥志,冬輝的陣亡侵蝕的是他的良心,然而,他的軀體仍得保持挺立,他的意志仍得保持堅定,他的信心、勇氣和鬥志必然倍增,今後他不僅要為自己作戰,還要為冬輝作戰!
那個為朋友、為義氣而含笑赴死的男孩子,他的身體死了,他的靈魂不死,因為——之翔決定為他而活得更堅定,更硬朗!
冬輝的生命照亮了之翔,誰說他死得冤枉,誰說他死得沒價值!
在無可補償的情形下,之翔替冬輝立了一個衣冠塚,他是死得壯烈,連身體都化作塵埃,在空中四散了。之翔又在成都最大的昭角寺為他打了一場齋。
之翔、康柏和所有隊友都參加,小怡、小真、小曼姐妹也都去了,無論如何,每個人心中都覺得冬輝是死得有些無辜。
小曼不信佛教,她無法忍受打齋的長時間等待,她來只為表示對死者的敬意,她在靈前行了三鞠躬,坐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出來。她不以為康柏會跟著她,康柏到底是冬輝的隊友,他該坐在那兒和所有隊友一起的!
可是,他出來了,跟在小曼後面。
「你不該出來的,難道你不怕隊友講話」小曼看他一眼。
這些日子,他們倆的感情進展得緩慢而含蓄,很「小曼式」的。康柏一貫的作風是速戰速決,但他在小曼面前無法施展!
「不會講話,我們都不注重形式,『他沒有表情地,」我心裡致敬和紀念就夠了!「
「你——有心事」她再看他一眼。
「我對生命失去了信心!」他認真地。
「因為梁冬輝的死亡」她問。
「也不全是,」他摸摸鼻尖。「我們的抗戰—叫爾能看到盡頭嗎」
她沉默了。戰爭的盡頭,誰能看得見呢當初誰又能想像得到這戰爭會拖了七年多,以後還會打多久,有希望嗎任誰都找不出答案吧!
「你不是說過生命講究光輝和火花嗎」她說。
「但是——另一個世界也有你」他似真非真地。
「別把我扯進你的生命中!」她也不認真。
他不在意的一笑,兩個多月,他已瞭解她外冷內熱的個性,她時時表露的並非真感情,真意念。
「這件事對之翔打擊最大!」他說。
「姐夫有姐姐,你放心!」小曼很有信心。「姐姐能重新振作他!」
「不是振作,之翔已很振作了,」康柏說得很怪。「該平衡他!『
「平衡」小曼不明白。
「之翔情緒不平衡,時時刻刻想為冬輝報仇,但這仇卻不是他一人能報的,要靠所有中國人的團結,」康柏很少說這麼嚴肅的話。「他的情緒激昂——不適於飛行,作戰!」
「我會告訴姐姐!」小曼懂了。「想不到——你倒想得很周密的!」
「外表的康柏,只是一半的我,」他望著她笑。「內在還有另一個康柏!」
「怎樣的另一個康柏」她問。
沿著平坦的青石路,他們慢慢走出昭角寺。
「你慢慢發掘,好嗎」他有深意地。
出了昭角寺,她站定在馬路邊。
「你們飛行員不是不願意到寺廟中去的嗎」她不回答他的話,另找話題。
「我不同,我喜歡寺廟,更喜歡墓地!」他說。
「墓地!」她意外了,誰會喜歡那種不吉祥的陰森地方。「為什麼」
「因為,在墓地裡,我才更能發覺生命很可貴,活在世界上也是件可喜的事!」他說,「埋在泥土之下一定很氣悶,很難受!」
「說得——怪得有理!」她笑得充滿了陽光。「明天我們去青羊宮趕花會!」
「你喜歡那種熱鬧」他凝望她。
「冬天了,我想去買個暖手爐!」她說。
「只是這樣」他追問。
「青羊宮許願很靈!」她忽然說。
「許願」他眼睛一亮。「好!明天去!」
「你也要許願」她微笑著問。她很高興他肯去。
「誰規定我不能有願望」他搖搖頭。「說不定你的願望和我——殊途同歸呢!」
「又瞎扯!」她臉紅了。為什麼臉紅他說中她的心事
他眼定定地望著她,好久,好久。
「小曼,你知道什麼時候你最美,最吸引人」他說得一點也
不正經。「臉紅時!」
「康柏——」她不依了。
「臉紅顯出了你的嫵媚,把你的冷漠降到最低!」他說,「你又要臉紅了嗎」
「能不能不說了」她簡直羞不可抑。
「下次只能對著我臉紅,」他眨眨眼。「讓那個川娃兒看見,我會忌妒!」
她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蕩漾著漣漪的心。
「知道一件事嗎沈欣的爸爸就要做成都市長了!」她扯出好遠的題目。
「川娃兒沈欣還有個有辦法的『老豆』嘛!」他瞇著眼笑。
「『老豆』指什麼」她不懂。
「廣東俗話,爸爸的意思!」他說,「小曼,川娃兒的爸爸做成都市長會影響你嗎」
「我,」她指著自己。「怎麼可能」
「好!那就行了!」他握住她的手。「以後不許再提他!」
「是你先講他的!」她抗議。
「以後永遠不講!」他舉手作發誓狀。
「他得罪過你嗎你們只見過一次,還是你氣走他的!」她笑。
「我怕以後他會氣走我!」他不真心地!
小曼不語,走了好一段路,才慢慢說:「他——沒有再來找過我!」
她是想表明什麼的,他知道,握著她的手更用勁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誇張地,「他不是我的對手!」
「別談對手,打架嗎」她斜睨他。
他就喜歡看她這種女孩子味十足的表情,他覺得不僅美,簡直是風情萬種。
「不是打架,是情敵!」他目不轉睛地。
「哎——又來了,」她又臉紅。「永不正經!」
「會有一天正經起來,」他有明顯的深意。「到那一天,希望你點頭!」
小曼雖然聽懂了,卻聰明得裝傻不答。
「我們去哪裡」她顧左右而言他。
「陪我隨便逛逛,我想散散心!」他說。
「我——昨天碰到金安慈,她問起你!」她突然說。
「告訴她,我向她致敬!」他行個軍禮,不誠心地。
「她又叫我們去打網球!」小曼再說。
康柏停下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好半天才說:
「去嗎現在!」
小曼意外了一秒鐘,只是一秒鐘,風度很好地點頭。
「好!」她說,心中卻波動起來,康柏為什麼突然要去她只是——故意說的,想不到弄巧反拙了!
她有些後悔,卻沒有表露出來。
他招來兩輛黃包車,一前一後的直奔金家!
金家在舊南門的華西壩上,是一幢好精緻、好特別的小洋房,一個滿鋪草皮的大花園,紅磚牆上爬滿了牽牛花,是成都少有的新式建築物。或者,屋子能代表主人的個性,雲公館莊嚴、古老、保守,卻透出一絲說不出的暮氣,此地卻開朗、活潑而有朝氣。
站在鏤花鐵門外,小曼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腳,她第一次來金安慈家,她知道金家必然不同於她古老的家院,卻也料不到有這麼絕對的差異,她不禁有絲猶豫。
「我相信面對著的,將是絕對不同的另一種生活方式!」掩飾著猶豫,說得含蓄。
「別擔心!『他瞭解地,看透了她的心。」坐一坐,不習慣我們就走!「她搖搖頭,毅然拉響了門鈴。即使不習慣,此時此地也非示弱的時候,是嗎
一個穿中山裝的門房迅速地開了鐵門,門裡沒有兩排坐著等候差遣的傭人,卻不失氣派。中山裝的男傭認得出康柏,已立刻前去通報了。
小曼一直保持著微笑,被穿著白色短裙、眼中有掩不住訝然的安慈迎進面積不大,卻精緻得出乎小曼想像的客廳裡。她曾看過一次類似這樣佈置的客廳,那是在學校裡的洋教授家,雖是如此,洋教授說什麼也沒有金家豪華。踏著滿鋪的英國地毯,坐在少見的英國式大沙發上,小曼的不自然要費力地壓抑著了!
「沒想到你們會來,」安慈用圍在脖子上的雪白毛巾抹抹汗。「我正在打網球!」
「不是邀請了我們嗎」康柏神情自然極了,他舒適地靠在那深藍色暗花的絲絨沙發上,瞇著眼微笑。「怎麼你又另外約了朋友」
「不是朋友,是我表姐潘明珠和一個同學劉情!」安慈笑得很大方,也許是在自己家中吧!和她比起來,小曼顯得拘謹了。
「你有表姐,和你一般美麗富有」康柏開玩笑問。
「她是潘博的女兒,」安慈臉上光芒特殊,似敬似羨地,「潘博,你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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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潘博的女兒也在成都「康柏眼中光芒一閃。
小曼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特殊光芒,為潘博,因為他是政壇要人、是風雲際會的大人物她不明白,卻記下了,因為她從來沒見康柏眼中會有這種光芒。
「他們住重慶,來玩的!」安慈一笑,「她在重慶念中大,一天到晚溜課!」
「是嗎」康柏似乎在壓抑著某種情緒。
「她在——花園」小曼第一次開口。「真想見見那麼出名大人物的女兒!」
潘博是真正的大人物,文官中,他該是數一數二的,他的名字每天都會出現在報紙的第一版,對康柏和小曼來說,那該是高不可攀、不可思議的!雲家在四川財勢驕人,卻也無法和潘博這種肩負國家重任的大官相提並論。
「在後園網球場上。」安慈望著小曼。「我叫人去請她進來,你們見見她!」
她拍拍手掌,立刻有穿了雪白制服的女傭人進來,安慈威嚴地吩咐幾句,女傭人恭順地領命而去。
「你父親也是名人啊!」安慈是在恭維吧!「在成都哪個不知道雲半天的」
「爸爸只是一個商人而已,怎麼可以和潘博先生比呢」小曼謙虛得很誠懇。
「潘博只是官大,財勢遠遠比不上雲家!」安慈剛說完,兩個穿著白色運動短裙的女孩進來。
前面一個神色傲慢,模樣平庸,但舉手投足間都是不可一世的,她一進來就不滿地嚷著:
「金安慈,怎麼搞的」她也不理一邊的小曼,康柏。「球打了一半就走,還把我們叫進來,莫名其妙」
小曼和康柏對望一眼,這就是大人物之女
後面的女孩卻是叫人眼睛一亮,小巧明媚,未語先笑,眉梢眼角流露著好吸引人的動人風情,這麼年輕就有這麼濃郁的風情,她是誰,劉情
「來了客人嘛!」安慈似乎習慣了潘明珠的態度。「他們就是我曾經告訴你們的雲小曼和康柏!」
潘明珠傲慢的視線掠過小曼,停在康柏臉上卻——似乎不再移動,那傲慢也收斂了。
「康柏,飛行員」潘明珠問。
「是,潘小姐!」康柏好有禮貌——小曼很意外,康柏在女孩子面前霸道慣了,他也講禮貌
「來,我介紹一下!」金安慈站起來,她很有女主人風度。「康柏是雲上人物,雲小曼——金女大校花,成都的第一美人!」停—停,又說,「我表姐潘明珠,潘家ど女兒,劉情,我們川大的小美人兒!」
康柏眼睛由平庸的明珠臉上移向劉情,又是光芒一閃——不同於聽見潘博時的另一種光芒,驚訝之外還加上了不能置信!小曼只是微微一笑,她已努力制止了幾乎不聽指揮的皺眉。
「雲小曼,名不虛傳!」劉情的眼光像飄,從康柏那兒飄向小曼,她用手掠一掠微亂的頭髮,哎——真不簡單,那樣一個小動作,也好有韻味。「在小曼面前,安慈,你還敢提什麼可笑的『小美人兒』」
劉情似乎完全沒有女孩子的小心眼兒,她一點也不忌妒小曼,那笑容真誠動人,只是——她的神色、韻味都不像大學生,倒像那些明星啦!演話劇的女學員似的!
潘明珠可不同了,可能因為她容貌平庸,對美麗出色的女孩子敏感之外兼沒好感,她凝視小曼幾秒鐘,眼睛一翻,不以為然。
「成都第一美人」她冷冷地說,「成都有人搞這無聊的選美嗎」
「沒得潘明珠小姐同意,誰敢選」安慈開玩笑地打圓場,她怕小曼下不了台。
「金女大的」明珠好像找到了對象,從頭到腳地打量小曼,囂張得令人反感。「四川人」
「杭州!」小曼在這種情形下,反而笑得自然而優雅了,她深深明白,無論如何,潘明珠絕非她的對手。
「杭州」明珠似乎很意外。「你父親不是別人叫雲半天的嗎既是遮蓋了四川的半邊天,怎麼不是四川人呢」
「雲半天只是別人叫著玩的,」小曼努力保持風度,這個潘明珠在倚勢凌人呢!「潘小姐的父親才是我們所敬仰的!」
明珠冷冷地哼了一聲,別人已甘拜下風地敬仰她的父親了,她也不便太過分了!
「表姐個性是這樣的!」安慈在一邊對小曼眨眼,她竟站在小曼的一邊了,女孩子的心理真是很微妙的。「她嘴巴說得凶,心腸倒是柔軟的!」
「誰要你討好我,小鬼!」潘明珠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也露出了那一口不整齊的牙齒。
在四個女孩子面前,康柏反而出奇地沉默著,他瞇著眼睛在微笑,他的視線大多數的時間跟著小曼在轉,但——即使如此,小曼也摸不透他心中在想什麼。
「你們也來打網球的」明珠像發號施令的主人,更像大家的領袖。她這樣——因為她有了不起的父親她雖問康柏和小曼兩個人,眼光只在康柏臉上轉。
「不,我們只來看看安慈!」康柏說。
「你們飛行員很會跳舞吧!」明珠問得很不客氣。
「很少跳!」康柏一直在笑。「大多數的時間要打仗!」
明珠撇撇嘴,她總是不以為然的。
「我現在只是看見你陪女朋友呢!」她說。
「潘小姐願意,可以到我們基地去看看警戒和出任務情形!」康柏似乎有了耐性。
「女孩子也能去」問的是劉情,不是明珠。她閃動著含笑的眸子,風情萬種。
「潘博先生的女公子,有什麼地方不能去」康柏點點頭。
小曼這回忍不住皺眉了,康柏不是巴結、恭維得過分對潘明珠這樣的女孩,最好的態度就是不理!
「我會去!」明珠拍拍手。「喂,安慈,叫你爸爸給我們預備輛汽車,我們明天去!」
安慈好意外地,呆一下,卻——仍然點頭答應。看來這個屋子裡,沒有人能反對明珠的意見!
小曼暗暗地吸一口氣,把臉轉向一邊,不看明珠,不看康柏,也不看任何人。她不滿意康柏的態度,更看不順眼明珠的專橫跋扈,這個潘明珠似乎仗著父親的地位,為所欲為呢!潘博那樣的大人物,竟會有如此這般的女兒這未免太令人失望了!
康柏好像完全看不出小曼的不高興,繼續說:
「明天我會恭候幾位小姐,你們的來臨,會是我們基地的光榮!」
「是嗎」安慈也笑了,她笑——是她已發現了小曼的不滿,
下意識的,她有報復的心理,女孩子哦!
「小曼,你也一起去」康柏總算記起了小曼。他哪會看上平庸的明珠,小曼知道,只是——哎,怎麼說呢她是在忌妒了!
「不!」小曼笑得若無其事般的平靜。「明天我沒空,我和人約好去青羊宮!」
康柏,康柏,你真忘了嗎你和小曼約好的啊!
「哦——」他拖長了聲音「能不能從基地回來再去青羊宮呢」
他是明知故犯這康柏真可惡!
「不能!」小曼淡然一笑,「我不喜歡失約於人!」
旁邊的金安慈眼珠一轉,忽然笑著說:
「和誰約好去青羊宮,可是——沈欣」她已知道沈欣成都不小,他們的圈子卻小。可惜,她這次的自作聰明並不正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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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沈欣!」小曼搖搖頭。不知怎麼的,她此時竟對安慈有好感了,也許是和明珠的比較之下吧!
「沈欣,男孩子」明珠又多事了。「雲小曼,別人叫你成都第一美人,是因為你男朋友多」
這一回,小曼再沉著也變色了,那個時代,自由戀愛剛剛萌芽,哪個女孩子敢交「很多」男朋友,即使不在乎四周閒言,也沒有這麼明目張膽0阿明珠的話太過分了!
「表姐,你怎麼亂說了」安慈又打圓場。「沈欣是成都沈白謙沈伯伯的兒子,雲家的世交,小曼的男朋友不是康柏嗎」
「哦——」明珠看看小曼,看看康柏,終於聳聳肩。「對不起,兩位!」
這麼一來,小曼也就不好意思發作了,氣氛卻再也好不起來。康柏不蠢,他當然知道為什麼,他明白再逗留下去情形不會更好,潘明珠似乎針對著小曼呢!他很聰明地提出要離去。
「才來就走」安慈並不堅留。
「我和小曼還有點事!」康柏含笑的眸子掠過所有女孩子。「何況,你們還有未打完的網球!」
「好吧!希望你們下次再來!」安慈站起來送客。
「一定!」小曼也站起來。
「喂,喂!」明珠毫不講禮貌,又叫起來,「說好了明天等我們的,是不是」
「是!潘小姐幾點鐘去」康柏問。
「十點左右吧!」明珠拍拍安慈。「記住預備汽車!」
小曼不再言語,對劉情微笑一下,領先走出去。她沒理會潘明珠,她實在再也無法忍耐明珠了,這樣的女孩子,毫無教養,只會仗著父親的官位而傲慢
安慈很周到地直送他們到大門口,她握住小曼的手,搖晃了好一陣子,似乎——康柏的事在她們之間已成過去,她們的友誼又恢復了。
「小曼,真是對不起,表姐就是那樣的!」安慈歉然地,「她從來不考慮自己的話對不對,總是衝口而出,得罪了人還不知道,她被她家裡寵壞了!」
「她有那樣了不起的父親,是有她值得驕傲處!」小曼不置可否地。
安慈笑一笑,對他們揮手道別。當金家的鐵門砰地關閉時,小曼已走出好幾步了。
康柏大步追上她,就伴著她這麼往前走,他們誰也不先開口,沉默得好彆扭,這是他們相識、相伴以來從來不曾有過的情形。從小曼臉上,看不見一絲不高興的神色,然而康柏,他該瞭解,他該有所解釋,但——他不出聲,他們一直走到南門城門邊。
「坐車,好嗎」他終於說。那樣無關痛癢的一句話。
「好!」小曼點點頭,任他招來黃包車。
「回家」他再問。
「好!」小曼仍是這個字。
各人跳上—輛黃包車,似乎突然之間,莫名其妙的他們有了隔膜,他們生疏了!
黃包車相距很近,他們卻沒交談,小曼的車在前面,她端坐著動也不動,更別說回頭了。這種情形一直僵持到回到益德裡雲公館外面。
跳下黃包車,小曼預備走進大門,康柏及時叫住她,門房裡有那麼多傭人望著,她不便不理踩,何況——她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風度,即使心中再不高興,她得若無其實,像金安慈一般!
「小曼,我想現在回隊部,能不能借你的腳踏車」康柏說。他真是一個字也不提剛才的事,難道他真不知道小曼生氣了「明天送回來給你!」
「好!」小曼低著頭踏進門檻。「你來拿!」
康柏跟著走進第一進花園,在旁邊的一幢小屋裡。小曼推出她的腳踏車。
「騎回去吧!明天不用送來,我不上學!」她把腳踏車鑰匙交在他手上。「什麼時候有空再騎回來,我可以坐黃包車去學校!」
「明天不是要去青羊宮嗎!」他彷彿覺得意外。他若不是裝傻,就是一流的演員。
「不去了!」她笑一笑,「你陪潘明珠參觀基地吧!」
「那只是很短的時間!」
「不!」她肯定地,「或許等參觀了基地,她還要去別的地方!」
「那關我什麼事」他反問。
「我不知道啊!」小曼笑得很自然。「問你自己才對!」
『小曼,你不是——誤會了吧「他終於說。
「絕對沒有,怎麼會誤會呢」她正色地,「而且——有什麼可誤會的」
「那就好!」他竟糊塗如斯,竟說那就好這些日子來,他該瞭解小曼啁!「我中午來接你去青羊宮!」
「說過不去了,你沒聽見嗎」她眉頭聚攏。
「小曼,說得好好的怎麼——」他叫。
小曼搖搖頭,看看手腕上的表。
「姐姐、姐夫大概回來了吧!」她顧左右而言他。「我進去看看他們!」
「小曼」他一把拖住她。「你在不高興」
「怎麼會我今天認識了大人物潘博的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呢!」她明顯地在諷刺。哎!她終是忍不住!
他眼中掠過一抹特殊的神色,特殊得她無法瞭解。他咬著唇,考慮半晌。
「明天我不等她們,我一早就來!」他說。
小曼心中舒服一些,卻仍是不安。
「那怎麼行,總不能失約於人!」她搖搖頭。「我也沒叫你不等她們,一早就來!」
「我不願你誤會,剛才!我以為你也會去!」他說。
「你看不出潘明珠處處針對著我!」她反問。
「寵壞了的千金小姐,秀外慧中不同凡響的雲小曼也和她一般見識」他笑了。
「回去吧!你討好不了我!」她說。
「明天等我!」他半問半命令地。
小曼神秘含蓄地一笑,翩然而去。康柏凝視她苗條纖柔的背影,他滿有把握地告訴自己,明天小曼會等他的,即使他中午才來!
他當然是喜歡——或者說愛小曼的,潘明珠哪及得上小曼的十分之一,只是——他的目標是往上爬,他要抓住任何一個可供他往上爬的機會——潘明珠是機會!不只是機會,還會是一塊最好的墊腳石!
他笑了,愛情和機會,他會兩者兼得嗎
漂亮、富有的金安慈,平庸卻大有來頭的潘明珠,加上風情萬種、神態成熟、韻味濃郁的劉情,當那輛成都少有的黑色轎車到達基地時,的確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出任務的飛行員都圍了上來,作為主人的康柏反而被擠到一邊去了!
他終於是等著潘明珠她們的來臨——他早立定主意這麼做的,小曼——不會真怪他吧她不是也不贊成失約於人嗎
十一點半,好不容易送走了滿意的三位小姐,他透了一口氣,立刻推出小曼的腳踏車往城裡趕,幸虧潘明珠沒有再提出陪伴遊玩的要求,否則——他真難脫身了!
三個女孩子都對他有意,他感覺得出來,連那個迷人的劉情都不例外,不是嗎劉情很動人,很——風情,只是背景不好,沒有潘明珠的地位,也沒有小曼的財富,這樣的女孩只能玩玩——是了!玩玩!他的心仍在小曼身上,小曼各方面條件都好,小曼是惟一令他真正動「情」的女孩——動情,感情,不是像對劉情般的動心。只是,小曼看來沒有使他往上爬的機會,他只有利用潘明珠了!
他是利用明珠,他告訴自己!只要使他爬上高處,他就會絕不猶豫地扔開她,她只是機會,只是墊腳石!
他是很貪心的,在這方面!有的人也許認為是缺點,但他——男孩子該有向上爬的志向啁!他只是借助一點力量,不是罪過吧
當然不是罪過,但——不靠自己力量往上爬,是否不夠光明磊落
康柏不考慮那麼多,他打定主意這麼做了,他決心盡全力一試,或許小曼那邊要費些唇舌,可是值得的,他若成功,不也等於小曼成功嗎小曼終有一天會屬於他的,不是嗎
趕著,趕著,腳踏車騎得飛快,冬天的寒冷氣溫下,他也流汗,喘息不已!興沖沖地趕到雲公館,他興奮地數算著有整個下午和夜晚的時間和小曼共聚,真是忍不住的打心眼裡喜悅!
明天又輪到他們中隊警戒,待命,明天又要駕著飛機衝向戰場,明天小曼也要上課,只有今天,今夜是完完全全屬於他們的,他要珍惜!
放好了腳踏車,他奔跑著衝進小曼的套房。
虛掩著的房門,丫頭天香無聊得在門外做針線,看見康柏,她十分意外。
「小姐不在,康少爺!」天香說,「十點鐘就出去了!」
康柏一怔,興奮和喜悅便淋了一場大雨般的降到冰點。小曼不在,十點鐘就出去了,十點鐘潘明珠和他約好的時間!哦,小曼!
「她去哪裡」他急切地,「有沒有交待什麼」
「不知道,小姐什麼都沒說!」天香搖頭。「她不知道你要來嗎」
「哎——知道吧!」康柏的心亂了,小曼去了哪裡呢「她——有沒有約朋友、同學好像那個——蘇家貞」
「蘇小姐沒來過,」天香還是搖頭。「只是——沈少爺,沈欣少爺打過電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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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欣!」壓不住的妒意一下子湧上來。
「是!小姐聽完電話就走了!」天香照實說。
「她是跟沈欣出去」康柏的臉沉下來。
「不——知道!」天香有些害怕。「她沒說!」
「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他抱著最後希望。
「沒有!」天香一味搖頭。
康柏頹然坐下,看來他的估計錯誤,小曼是在意潘明珠的,他的計劃——
「我在房裡等她!」他揮揮手。「你出去吧!」
天香不敢多言,快步離開。
康柏就坐在小曼的書桌前等著。小曼十點鐘出去的,現在十二點半,她已出去兩個半鐘頭,很快會回來的吧他等得很耐心,原是——他先不對的!
屋子裡好安靜,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難挨的時間一分一秒慢得使人痛苦,耐心也隨著時間漸漸消失。兩點半,三點半,四點半,他足足等了四個小時,多長的四小時,在寂靜中像四年那麼長,小曼仍然沒有回來!
康柏再也忍不住,懲罰已經足夠了,即使他約潘明珠她們在先,小曼也不該跟沈欣出去六個多小時,何況她明知他是中午要來的,她在故意折磨他!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康柏砰地推開椅子,大步衝出房間,他多傻,把自己困在屋子裡四小時,他為什麼不去找
小曼說過去青羊宮,但——時間已晚,她必已離開,那她現在會在哪兒看電影,吃館子,逛馬路,坐茶館,哎!小曼,你回來吧!康柏快要爆炸了!最不能忍耐的還有陪伴著她的沈欣,那個華西壩協合大學醫科學生,那個成都市未來的市長的兒子,那個——川娃兒!
康柏衝出門的神色把門邊的天香嚇壞了,小姐的漂亮男朋友發瘋了嗎他好像要吃人。
康柏仍是騎著小曼的腳踏車,漫無目的卻飛快地在馬路上奔馳,他想,幸運的話,或者能碰到她若沈欣仍在她身邊,他會毫不猶豫地給沈欣一拳,管他是什麼人的兒子,是什麼學校的學生,就是一拳!
沈欣有什麼資格陪著小曼小曼是他,是康柏的!
騎著,騎著,騎著,騎著,走遍了熱鬧的春熙路,走遍了每一家電影院,看遍了每一家出名的餐館,小曼,小曼,你在哪兒?
第一次,他為女孩子痛苦,第一次,他有強烈的忍受不了的妒意,第一次,他有失落的恐懼,也是第一次,他發覺自己真正在愛了!
他愛小曼,像火燒一般的愛,像針刺一般的愛,像波濤一般的愛,像狂風一般的愛!他要找著小曼,擁著小曼,他要坦白、真誠地告訴小曼,他在愛了,他愛她,康柏愛雲小曼!
小曼,你在哪裡
暮色悄悄地掩過來,他警覺了,仍沒有找著小曼,卻下意識來到了華西壩——他來華西壩做什麼,難道小曼還會在學校
既然來了,他就騎著車進去,他對此地並不熟悉,他也弄不清哪一間大學在前壩,哪一間大學在後壩,反正小曼不會在,找去金女大又有什麼用
暮色中的華西壩又是一番氣勢,這大學集中地除了說不出的書卷味外,那些西式的建築物,那美麗的茵茵綠草,那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都使人心喜,只是,康柏此刻全無欣賞的心情!
騎著,騎著,突然聽見一陣雄壯蒼涼的歌聲。哦!這個時候學校裡還有人反正也找不到小曼,他不由自主地循著歌聲過去。歌聲一下子變得好激昂,是首他不知道名字的愛國歌曲。歌聲很能影響心境,康柏竟也被感染了。
再過去,他看見一群年輕人圍坐在草地上,有男有女,衣飾樸素,陳舊,一望而知是流亡學生,歌聲是從他們而來,他們正借歌聲來發洩心中感情——更近了,康柏卻看見一個令他不能置信、令人驚喜的人影,那不是他苦苦找尋的小曼
小曼!她怎麼竟在這兒她怎麼混在流亡學生群中唱歌暮色中,她的神色看不真切,卻——肯定地知道,她快樂而平靜!
康柏停車在人群旁邊,所有人——包括小曼立刻發現他了。小曼很意外,很驚訝,她似乎猶豫了一秒鐘,才和那些年輕人打個招呼,朝康柏走來。
「沈——欣呢『康柏劈頭就問。他已放棄掩飾心中的妒意了。
「他」小曼皺皺眉,不回答他的話,逕自朝前走。「你來做什麼」
「找你!『他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平靜地問。沒有笑容的臉竟有一抹平日看不見的動人光輝——因為那些年輕人因為那些歌聲
「我等你四小時,然後——我幾乎找遍了半個成都!」他認真地說。
「為什麼找我,有事」她看他一眼,很淡。
「我們約好了的,我叫你等我!」他說。她那好淡的眼光刺痛了他,他的聲音不好聽。
「我答應過等你嗎」她皺皺眉。
「小曼,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忍不住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臂。「你可知道我等得多苦,找得發瘋嗎『
「我不知道!」她絕不受他的激動影響。
「你故意折磨我,你真可惡!」他吼起來。
「康柏,這是做什麼」她沉下臉。「同學看見會誤會,你該冷靜點!」
「誰誤會,沈欣」他根本不聽她的。「他今天得意了,陪成都第一美人云小曼逛青羊宮花市,他人呢我該恭賀他的,是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小曼神色更壞。但——即使神色再壞,她的美看來也突出。
「你說謊,你明知道我說什麼!」康柏在咆哮了。「沈欣,人家是華西協合醫科的,人家是市長的兒子,人家門當戶對,人家青梅竹馬,我這不知自量的小丑只不過惹人發笑而已,不是嗎永遠不是主角!」
小曼心中氣憤,不平,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幾個轉又收回去,康柏,康柏,這從何說起呢是誰折磨誰了抬出一個沈欣就想事情更公平些可惜——根本沒有沈欣!事情永遠不公平,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他約了潘明珠,難道還有資格要求小曼等他小曼等到十點,很公平的時間,他沒有來,這表示潘明珠去了,這——難道小曼還要等下去她怎能對自尊心交待沈欣來過電話約她,她拒絕了,她根本沒去青羊宮,她一直在學校——她不想解釋,不想說明,該解釋、該說明的是他!
「雲小曼,你捉弄我,你——欺騙我,你——」他叫。怎麼,還惡人先告狀,天下竟有這樣的事
小曼再也忍受不了,擺脫了他的掌握,大步往前走。她不要再見他,即使痛苦一輩子也願意,她潛伏在體內的倔強抬頭了,她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她不能容忍一個不忠心的男朋友!
更快地,他又捉住了她。
「雲小曼,你說話,我要你說話——」他低喝。
她深深吸一口氣,所有的錯都不在她,並不是她把事情弄成這樣的!
「放開我,我要回家!」她冷淡地。她心中激動得厲害,卻永不願表現出來,她做每—件事總喜歡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她太謹慎太小心——
「不許走,除非你說清楚!」他霸道地。
她站住了,拉拉扯扯不好看,遠處還有唱歌的人。
「你要我說什麼」她只好妥協了。
他想一想,是啊!要她說什麼
「沈欣——他人呢」他問。這是一個結,他是在意那一切都好,找不出什麼缺點的男孩!
「我怎麼知道」她冷冷地轉開臉。
「他和你在一起,你怎麼會不知道」他肯定地。
「憑什麼說他跟我在一起」她皺眉。
「他——打電話約你!」他平靜一點,輕輕地放開她。
「這就表示他和我在一起了」她不客氣了。「你呢潘明珠呢金安慈呢劉情呢」
「她們和沈欣——怎麼同」他說,「參觀完基地——她們就走了!」
「她們——終於是去了!」小曼冷笑。這是比較最強烈的神色了。「一滴汽油一滴血的今日,大官小姐可以隨時坐汽車去看男朋友,誰對不起良心,誰過分」
「我——不知道她真會去!」他自知理虧了。沒有沈欣嗎
「不知道也等到十點」她忍不住笑了,「我沒聽過有人可以腳踏兩條船!」
「我以為——你不介意!」他說。
「我是不介意,你來做什麼」她氣憤地瞪著他。「我們沒有一個做大官的爸爸,我們也不敢隨時用一輛汽車,你還來做什麼」
「小曼——」
「潘明珠,金安慈,劉情,我全不在意,只要你別再來見我!」她聲音發顫,情緒激動了。
「我——不再見她們,好嗎」他終於說。他該告訴小曼他在愛了,可惜——他竟說不出口。
「不必告訴我,那是你的事!」她憤憤不平地,「抬出沈欣——並不能使事情公平,知道吧」
「知道!」他已完全落在下風。「他——並沒有和你在一起,是嗎」
「你不必問,各人自憑良心!」她的眼淚終是落下來。再倔強的女孩子在感情面前也要低頭!
他凝視著她,心中一陣控制不住的輕顫,帶淚的小曼是那般動人,那般使人心不能自已,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連哭泣都好看,除了小曼。他開始懂得『梨花帶雨「的真正意境了!
「小曼,別傷心,是——我錯!」他低下了頭。
「你沒錯,你有權約任何女孩子,」她含著淚說,「但——請別在我面前,我不傷心,只是難堪!」
「我——好抱歉!」他說。
他想起她說過自尊比感情更不能傷的話,天!他錯得多離譜他不該當著小曼的面約她們,昨天他是太沉不住氣,太欠考慮——
「我保證,我再也不見她們!」他再說。
小曼搖搖頭,擦乾了眼淚。保證不再見她們,若是真的話,她也不必再折磨自己,今天一整天的日子都那麼難過,她好像失落了心中最重要的東西,她無法使自己安定,無法使自己平靜,即使在人群中,即使在歌聲裡,她仍是那般焦躁不安,她——根本無法自拔了,她離開——只是破釜沉舟,看來,成功了!
「我——並不在乎她們!」她說。
「你不在乎我也要這麼做,」他認真地,「我不想再一次受這種折磨!」
「沒有人——折磨你!」她垂下頭。喜悅、嬌羞使她不敢正視他,她證明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是我自作自受!」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任由他這麼握著向前走,腳下踏著的是一條平坦的青石板路,他們的前面該是坦途了吧
「你知道,我從來沒接受過沈欣!」她終於說。
「為什麼不早說」他凝聚了笑意。
「你——真想知道」她的眸子也亮起來。
「從一開始就想知道!」他真心地說,「他是我最大威脅!」
她看他一眼,一句話哽在喉頭,好半天——終是嚥了回去,她想說:「誰能威脅到你呢你是康柏啊!」但——她心中卻仍有朦朧的威脅,誰呢她也說不出!
只是——那的的確確是威脅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