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獨自走在校園裡,心裡又沉又重就像身上那件呢大衣,想著戰場上正在為國家流血拚命的戰土們,她幾乎感覺不出在耳邊呼嘯而過的北風。她的心是火熱的,她一直在想,她能做點什麼事她能出點力的,是嗎
快到校門口寄存腳踏車處,她聽見背後急促追來的腳步聲,同時,蘇家貞誇張的聲音也嚷起來。
「小曼,小曼,雲小曼,」家貞終於追到她面前,一邊喘息一邊指著旁邊的一個陌生男孩。「走得這麼快,康柏在外面等你啊吳育智找你呢!」
小曼歉然地微微一笑,望著陌生的吳育智——也不算陌生,她見過他,在那一群流亡學生中。
「不知道你找我,」小曼斯文地說,「有事」
「傅立民叫我帶他來的,」家貞扮個鬼臉。「他也是齊魯藥劑系的,傅立民的同學!」
「哦!」小曼點點頭。
吳育智很高大,他有北國男兒特別的豪邁氣度,真誠的眼光,真誠的神情,聲音也是真誠的。
「上次我們一起唱過歌,」吳育智開口了,帶著濃重北方口音的四川話。「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如果我做得到,一定沒問題!」小曼答應得快。
「如果你做不到,所有人都做不到了!」蘇家貞在旁邊笑。「我先走,傅立民在等我!」
也不等小曼答應,她揮揮手,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我們組織了一個歌詠團,」吳育智開門見山,坦白直爽地說,「全是流亡學生,但——我們希望你能參加!」
「要我參加」小曼很意外。
吳育智笑一笑,北國男孩子也顯出了稚氣,他不能說漂亮,卻正直,忠誠。
「如果你肯參加,許多本地同學也會跟著參加,而且——」他摸摸頭,有點難為情。「在經濟上——可能會得到些幫助!」
小曼看見了他的難為情,看見了他的深切盼望,也看見了他眼中的困難,她是善解人意的,她雖然並沒有參加這種團體的意念,但怕他難堪,而且她明白,他們邀請她參力口的真正目的,是想在經濟上有所幫助。她本身並沒有錢,她也不敢隨便運用家中的錢財,但,她幾乎沒考慮就答應了,甚至不問歌詠團的性質。
「好!我參加!」她說,「雖然我不會唱歌,我還是參加!」
「謝謝,謝謝!」吳育智臉上閃動著光輝,他忘形得一把抓住小曼的手。「真是謝謝,我——去告訴他們!」
「等一等,」小曼笑容依然淡淡地,「我跟你一起去!」吳育智興奮的熱誠驅散了周圍寒氣,小曼也感染了他那份雀躍。
「老實說,如果你不肯參加,我們的歌詠團就組不成,」吳育智毫不隱瞞地,邊說邊走。「因為我們的經費沒有著落!」
小曼不語,只是微笑地傾聽著。她在想,經費——必然不是小數目,她拿得出嗎或是——向父親要父親會答應嗎
「同學都知道你家——哎,可以幫忙,」吳育智看她一眼。「大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上次你來和我們一起唱,博立民又聽蘇家貞說你——很熱心,大家就推我做代表來邀請你!」
「歌詠團的目的是什麼」小曼這才問。
「哎——這樣的,」吳育智更興奮了,華西壩上的流亡學生臉上,很少出現這種興奮神色,他們為國家擔憂,為戰爭憂慮,他們思念父母家園,他們痛惜山河蒙難,哪兒來的興奮呢今天是特別不同!「就要放寒假了,我們想趁這段時間到成都附近的各縣市去巡迴演唱,用我們的歌聲去激勵士氣,去喚起所有同胞的愛國心。你認為——如何」
小曼的笑容再不淡漠含蓄,她彷彿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那麼熱切,那麼激動。
「太好了,我參加!」她大聲叫。那清秀脫俗的美麗臉兒因激動而微紅。「我一定參加,而且,我——盡力幫忙,盡我所有的力量!」
「我代表所有我們那一群謝謝你!」吳育智向她伸出手掌,寬大溫暖的他握住了細緻的她,成功的氣息一下子就聚起來。
「不要謝我,」小曼真切地說,「我也不是幫你們,我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國家!」
「你——說得對!」吳育智先是一怔,神色立刻變得好嚴肅,好感動。「雲小曼,我從來沒想到你真是——這樣一個女孩子!」
小曼搖搖頭,隨他走進一間教室。教室裡零散地坐著二十多個男女同學,他們本來都在聊天,一看見吳育智進來,所有的聲音全停止,每張臉上都閃動著急切的詢問和熱烈的企盼神色。
「怎麼樣,她肯嗎」一個女孩子搶著問。她有著大眼睛和長辮子,叫陳小秋。
吳育智在門口站了幾秒鐘,大家無法在他的沉默和凝肅中找到答案,直到他一閃身指著背後興奮地叫:
「看,誰來了」
小曼微微一笑,邁進教室。她只邁了一步,然而,這卻是影響,甚至改變了她生命的一步!人為理想而活,能為國家做一點事、盡一點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這個大時代中,多少人毫不考慮地把自己投了進去,她只是盡一點力,有什麼可猶豫的她甚至沒想到其他任何事!
「雲小曼!」二十幾個人爆出了歡呼,忘我地拍起手掌來,並不是為小曼,而是為理想的實現!
小曼望著每一張熱情而真誠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輕臉兒,那是離鄉背井,遠離親人,受苦難、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時他們臉上沒有落寞,沒有哀傷,沒有憂慮,沒有痛苦,有的只是愛和希望!她被感動了,深深地感動了,她從來不屬於他們那一群,對戰爭的殘酷,對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時此地,斯情斯景,她發覺竟是完全能體會他們的感覺,能瞭解他們的苦悶,她發覺——她和他們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們,我將盡我所有的力量,使我們的歌詠團擴大,成功!」她說,興奮得顫抖,強忍喉頭的哽塞使她無法再自我控制。
「我們的歌詠團萬歲!」所有的人歡呼起來。「歌詠團萬歲,萬歲!」
難得的興奮使沉鬱的年輕人都充滿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們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們只是獻出自己僅有的一份力量!
「請你們把詳細的計劃告訴我,一兩天——就決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氣說。她知道父親會答應,這是何等有意義的事她卻仔細地注意不把話說得太滿,太肯定。
「計劃」年輕人安靜下來,大家互相注視,有些愕然。計劃他們只是組歌詠團,他們並沒有計劃!
「哎——我們還沒有想那麼遠,第一步是請你參加,然後才有其他!」吳育智說。
「那——好吧!」小曼點點頭。這群年輕的孩子只憑一腔熱血,只想出一點力,他們知道需要錢,卻沒有計劃,小曼本身對錢也沒有明確的觀念,這件事讓銀樓的總管來計劃,只要父親答應!「我先回去,明天告訴你們好消息,我父親一定支持我們的!」
「萬歲——」年輕人又是一陣歡呼,似乎——戰爭已到了盡頭,似乎已看見了勝利的曙光,似乎他們已能重回家園,似乎他們又再獲親情——
小曼在他們熱烈的情緒中悄然退出,她要參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堅定了,若是幫不了這群年輕人,她覺得會是自己的罪過,目前最要緊的事,是立刻趕回家找父親商量,該不會有問題的,她瞭解父親的為人!
她騎著腳踏車,飛也似地往家裡趕,她的熱情和興奮使她衝破了寒冷,溶化了陰霾,在這時,她真是沒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雲公館的氣氛有些異樣,有些特別,從一進大門口她就感覺到了,是——怎麼回事第一個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腳踏車,她半跑著奔進第二進花園,奔進大廳——是異樣,吃齋念佛的母親竟坐在大廳的酸枝木椅上,一臉的凝肅,一臉的——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媽!」小曼恭敬地喚一聲,又看見坐在另一邊的小怡和小真,還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大哥,姐姐!」
小怡使一個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邊去。除了父親和小弟培之外,他們家人幾乎到齊了,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不出聲,難道——誰得罪了母親
大哥培元的臉色比雲夫人更難看,好像又委屈又氣憤——那張胖了的臉兒漲得通紅,卻也沉默著。
「姐——」小曼忍不住小聲問。
小怡搖搖頭。看見雲夫人貼身丫頭巧雲匆匆從外面進來,平日乖巧伶俐的巧雲,今天的舉止也顯得特別穩重。
「怎麼說」雲夫人郎氏用濃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話問。
「老爺——請夫人做主!」巧雲偷看雲夫人一眼。
雲夫人不屑地癟癟嘴。自從雲宗炎娶了側室白牡丹後,她就沒和丈夫說過一句話,必要時都由兒女或丫頭代傳,以表示她永不諒解。
「媽——請你成全!」培元柔聲說。
「不准!」雲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聲,右手無名指上的—枚馬蹄形翡翠戒指斷了,斷得在場每一個人的心都猛震起來。「我永遠不准!」
雲夫人斜睨一眼斷了的翡翠戒指,臉色更壞。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還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妝,三十幾年都沒出意外,偏偏那麼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熾,認定了是不祥之兆。
「媽,我求求你,」培元不放棄哀求。「只要你答應她進門,我——此後什麼都聽你的!」
「你聽不聽我的都沒關係,我絕不准一個戲子進門,」雲夫人鐵青著臉,說得斬釘截鐵。「堂堂雲家大少爺,怎能娶個唱戲的我不准!」
「媽——」培元一臉頹喪樣。「我——我——」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就別叫我媽,」雲夫人站起來。「你有本事的話,就去求你那個老糊塗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圍,小怡卻是不理,任憑巧雲伴著雲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個妹妹,又看看母親離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腳,歎一口氣,轉身而去。
「什麼事姐姐!」小曼這才有開口的機會。
小怡搖搖頭,先過去收拾了雲夫人留在那兒折斷了的翡翠戒指,她不出聲,也是歎一口氣。
「到底怎麼了」小曼發急地,「我只不過上了半天課,家裡就鬧翻了天似的,大哥怎麼了」
「大哥要結婚,和一個唱戲的!」小真說。
唱戲的,小曼看看母親的房間,又看看樓上,不敢再問。雲宗炎娶了白牡丹為妾之後,雲夫人恨唱戲的入骨,誰提起唱戲兩個字都犯了她的忌。她本身雖讀書不多,卻也出自書香門第,先入為主的,她看不起唱戲的,何況,唱戲的女人還搶了她的丈夫,叫她怎不恨之入骨
「大哥——也真糊塗!」小曼說。
「他糊塗的事還不止一件呢!」小怡又搖頭。「你們等一下,我去看看媽。」
才走幾步,雲夫人貼身丫頭巧雲出來了,她示意小怡別進去,做了一個流淚的手勢。
「媽在哭」小怡問。
巧雲不敢出聲,只敢點頭,遠離了雲夫人的房間,才壓低了聲音說:
「難怪夫人生氣,」她憤憤不平,「老節不管,姨奶奶還在一邊說風涼話。」
「她說什麼」小怡臉色一變。
「她——」巧雲自知失言,她怕事情鬧大,她可擔當不起,但又不敢不回答甚有威嚴的小怡。「她說——夫人一天到晚罵戲子賤,想不到夫人的兒子也要娶個賤戲子!」
小曼、小真也都忍受不了,畢竟,被傷害的是她們的母親。小怡一拍桌子,板著臉說:
「我去質問她!」
「我陪你去!」小曼也挺身而出。
「算了,」膽小怕事又特別善良的小真說,「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媽也不願意和她爭吵!」
「除了質問她,我也要和爸爸談!」小怡看小曼一眼。「你不必陪我,我自己去!」
「不——我有事找爸爸商量!」小曼說。
「走吧!」小怡挽住小曼。「小真,你和巧雲進去陪媽媽,我們就回來!」
「大小姐——」巧雲膽怯地。
「你放心,一切有我!」小怡、小曼去了。雲宗炎自從把所有生意交給培元後,就和白牡丹隱居三樓,平日閒雜人未經許可和召喚是不許上樓的,他也極少下樓來,閒時以看書和抽大煙——鴉片,來打發時間。說起抽鴉片,兒女們心中又是一陣不滿,雖然是流行性,富家大戶的玩意兒,雲宗炎卻一直不曾染上癮,直到白牡丹進門。她本是有癮的,戲班的晨昏顛倒生活,使她以鴉片來支持精神,跟了雲老太節,不但不戒除這惡習,還慫恿他陪她一起玩玩,這一玩,雲老太爺也上了癮,玩物喪志,這一來,他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了!
小怡和小曼上樓時,雲老太爺和白牡丹房裡的丫頭彩虹正守候在廂房外,看見小怡姐妹很意外。
「大小姐,三小姐,老爺和夫人——」彩虹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
「夫人在樓下,」小怡毫不容情地說,「白牡丹是姨太太,你要分清楚!讓開!」
「是!是!」彩虹垂下頭,退開一邊。她知道,即使白牡丹本人也不敢正面和小怡頂撞。
推開門,小怡、小曼看見白牡丹在榻上燒著煙泡,雲老太爺正吞雲吐霧,一副沉醉的模樣。
「爸爸,我們來了!」小怡提高聲音說。
「啊——小怡,小曼!『雲宗炎從煙榻上坐起來。他和白牡丹同樣感到意外,彩虹怎麼不進來通報」你們有事嗎「
「沒有事不會來麻煩爸爸。」小怡平靜地說。她看一眼白牡丹,卻是不理不睬。
白牡丹是個十分細緻的女人,並不能說多漂亮,卻很有風情,一副白金細邊的近視眼睛,使她看來斯文,也掩藏了不少眼中的狡猾,一眼望去,她是個精明又工於心計的女人!
『大小姐,三小姐,「白牡丹也跟著丫頭們的稱呼,當著人面,她客氣得十分虛偽。」快請坐啊!「
小怡看小曼一眼,示意她一起坐下來。
「爸,大哥的事你不能不管,」小怡開始說,「他不僅在外面賭錢,還要和——個戲子結婚!」
小曼偷看白牡丹一眼,她真行,小怡當她面說戲子,她也絕不動容。
「你媽媽會管!」雲老太爺不感興趣地,「而且——他也那麼大了!」
「媽媽很生氣,」小怡也頗有一套,就是不正眼看白牡丹,一副不放她在眼裡的模樣。「她不贊成!」
「不贊成就叫培元算了,犯不著生氣!」雲宗炎說。
「媽媽生氣不全因為大哥,是為了別人的閒言閒語!」小怡直率地說。
「誰在閒言閒語了你媽媽就是耳根軟!」宗炎搖頭。
「是啊!誰那麼無聊說閒言閒語」白牡丹做戲的工夫真是一流。「是夫人多心吧」
「我們當然知道誰說了什麼下流話,」小怡也不示弱——她一心想替母親出氣,母親是老實人,怎麼鬥得過狡猾的狐狸精白牡丹呢「爸,你不能太不管事,太偏袒一方了!」
「我沒有偏袒啊!」宗炎不解地,「誰說了閒話我可沒聽到什麼!」
小怡冷冷地哼一聲,斜睨著白牡丹,不再言語。
白牡丹是經歷過五湖四海、見過場面的人,她早知道小怡是針對著她而來,對小怡,她沒有必勝的把握,她知道宗炎看重小怡,而且小怡目前掌管著整個雲家。她很能見風使舵,不用硬功改用軟功。
「哎——大小姐是不是誤會了我」她說得好真誠似的。「我知道戲子在你們眼中是低微的,我也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大少爺要結婚,我怎麼敢有任何意見呢我連話都不敢說,大小姐千萬別誤會了!」
小怡仍是冷冷地哼著,她絕對相信巧雲說的。
「小怡,阿姨的確沒說什麼,我可以證明,」宗炎打圓場。他並不老糊塗,而是不想有麻煩。「叫你媽媽別生氣,我——教訓培元就是!」
當著父親的面,小怡也不能太過分,見好就收,她也很瞭解目前情勢。
「大哥回來我們叫他來見爸爸!」小怡不再多說。
小曼看小怡,她是為另一件事而來。輪到她了吧
「爸爸,我有一件事請你幫忙,學校裡的!」她說。
「說吧!」雲宗炎接過白牡丹遞過來的一支燒好的煙槍。
小曼想一想,慢慢說:
「一些同學組織一個歌詠團,想到附近的縣市去巡迴演唱,他們需要經費!」
白牡丹緩緩地躺下來,她聰明地表示出不過問雲家錢財上的事。
「經費,要我出」宗炎有些心不在焉。
小曼皺皺眉,她強烈地感覺到,父親和以前比較是變了許多,他的興趣似乎只在那小小的煙槍上。
「他們都是流亡學生,沒有錢,而且——為激勵士氣而演唱,是替國家出一點力,」小曼頗為不滿。「不只是玩玩的,我也要參加!」
「你參加那些流亡學生」宗炎頗感意外地。
「我們需要經費,請你答應支持!」小曼不回答卻是繼續說,她奇怪,父親怎麼變得如此陌生了
「支持——好吧!」宗炎無所謂地,「我會吩咐培元,你叫他給錢好了!『
「謝謝爸爸!」小曼也不多說,拉了小怡一起站起來。「我們下樓了!」
「好,好,」宗炎也緩緩靠下來。「叫你媽媽別生氣!」
小曼搖搖頭,大步走出那煙霧瀰漫的房間。
「爸爸怎麼變成這樣了」小曼痛心地,「我幾乎——不認識他!」
「白牡丹把他改造了,」小怡苦笑,「她是個厲害的女人!」
「她——白牡丹到底想怎麼樣」小曼擔心地,「她——還想要什麼」
「錢,當然是錢!」小怡也是憂心忡忡。「本來她完全沒有機會,但——大哥不爭氣!」
「她會勝嗎」小曼問。雲家,總不能敗在那樣一個唱戲的人手上啊啁。
「還有我們!小曼。」小怡自信地笑一笑。
從小怡的笑容,小曼重新有了信心,她想起歌詠團——
「姐,我終於能為這時代,為我們國家做一點事了,」她突然興奮起來。「我要親自去體驗真實的一切!」
「為什麼」小怡不懂,在內心的感情和思想上,她們姐妹是絕對不同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寧願去奔波、流浪」
「你不覺得那很有意義」小曼反問。
小怡凝視小曼一陣,雖然依舊不懂,不解,卻微笑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並不表示你錯或我錯,」她很理智地說,「我也希望戰爭快結束,我也希望全國同胞的士氣被激勵,只是——並不一定要親自參加行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寧願出錢!」
「我不同,我要又出錢又出力,」小曼熱烈地,「我常覺得無聊,空虛,但當我決定參加他們歌詠團,你知道嗎姐姐,我整個人都充實起來!何況,我們只在大後方工作,比起戰場上的人,我們幸運多了!」
「文翔已經在戰場上了,」小怡說,「我的工作只是照顧他和念文,我覺得——這也是愛國的一種!」
「也好!」小曼俏皮地,「你照顧和支持一個戰士,在精神上,也許比我更有意義!」
「你呢,不是一樣嗎你忘了康柏」小怡說。
康柏小曼怔一怔,似乎,今天第一次記起他,看看表,這個時候若不出任務,他該來了吧
「他——和我有什麼關係」小曼嘴硬。
「問你自己!」小怡笑著走開。
小曼的心情無端端地又沉重起來,為什麼康柏,或是——雲家漸漸明顯了的紛爭
前線的戰事依然吃緊,看不見盡頭的戰爭使人心更疲憊,更麻木,成都的人們連對那一天數次的警報也不再像以前那麼緊張了,生死由命,不是嗎
只有一群年輕人依然火熱,他們沒有錢財,沒有地位,沒有權勢,他們卻有熱烈和強烈的愛國心,他們都是離鄉背井的流亡學生,他們也曾消極、苦悶和軟弱過,但是,他們終是振作起來,真正地振作起來。他們決定用他們的熱血灌注在歌聲裡,去激勵疲憊的人心,去喚醒人們麻木的感情和意志,他們十分努力地去做了!
雖然學校期終考將至,他們卻願意抽出更多的時間練習合唱,得到小曼一句「我父親全力支持」的話,他們全體情緒高漲,他們熱切興奮地安排行程,他們覺得——他們肩負起十分重要的任務,他們要用他們的歌聲去喚醒民心,激勵士氣,他們是真正投入了這時代的洪流!
他們——也包括小曼!
小曼不曾把這件事告訴康柏,這是學校裡的活動,她很少對康柏提這方面的事,而且,她有意給康柏一個意外的驚喜,她在想,當那一天她站在台上唱出激勵人心的愛國歌曲時,她才要告訴康柏,她從溫暖舒適的家中走出來,她已放棄那人上人的雲端生活而走下來,她已在真正體驗這時代,她已真正的加入了這戰爭——也算戰爭吧她已——和他並肩作戰了!
她內心十分興奮,表面上卻力持平靜,她每天忙著上課,忙著練歌,忙著聯絡和計劃一些事——她是幫吳育智的忙,吳育智顯然是那群年輕人的領袖。雖然她忙得團團轉,連和康柏相聚的時間也減少了,她卻覺得生活充實而有意義。
這些日子來,她不再注意別出心裁的打扮,她甚至穿得更樸素,以免在那群年輕人中顯得特別。不再逛春熙路,不再看電影,甚至康柏基地的一個舞會都沒有參加。她用很多時間留在學校,吃學校裡的大鍋飯,和吳育智他們坐在學校門口的茶館裡聊天——當然,他們聊的離不開歌詠團的事。她似乎已變了一個人似的!
考試終於到了,歌詠團的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決定休息一星期,等大考結束後就預備出發。小曼也收拾了心緒,下了課就預備回家看書,好久沒有這麼早離開學校了,她覺得很是不慣!
在校門處取了腳踏車,扣緊了深藍色的呢大衣,拉一拉脖子裡的淺藍色毛圍巾,突然看見對面街沿站著一個人,又熟悉又陌生,似乎在她心中又似乎離她好遠的一個人,康柏,他不在家裡等,站在這兒喝西北風
「你怎麼了」小曼強抑心中那抹好特別的情緒,她走近他,看見他陰沉的臉色。
「等你!」他說。神色怪怪的,連笑容都沒有。
「怎麼不在家裡等」她淡淡地笑。努力排除心中特別的情緒,是他們這些日子太疏遠了嗎
「你每天都回去那麼晚,看你幾眼我就得趕回部隊!」他用手指輕揉凍紅了的鼻尖。「站在這兒——至少能陪你一起回家!」
小曼心中一陣輕顫,一圈圈的漣漪擴大了。這些日子她忽略了康柏,她忽略了愛情,她心中燃燒的是另一堆熾熱的火焰——康柏的幾句話,引回了她的愛,她埋得很深的感情。突然之間,她有些歉疚!
「你是在埋怨我嗎康柏!」她柔柔地看他一眼。
「不,我想你!」他凝視著她,沒有笑容,沒有任何表情,卻有著不曾出現過的嚴肅和認真。
康柏終於嚴肅和認真,他還說——哎!小曼的心一下子又亂又迷糊,又有絲甜滋滋的。
「我——好抱歉,」她垂下頭,不敢正視他,她怕感情就此氾濫了。「我忙!」
「我知道!」康柏又用手指輕撫眉心。他今天一直在做一些小動作,他想掩飾什麼嗎「我知道!」
「康柏,你今天很特別!」小曼停下腳步。
「是嗎」他悶悶地接過她的腳踏車。「我——覺得好無聊,對什麼都沒興致!」
「怎麼了」她關切地仰望他,他臉上有些壓抑的神情,壓抑什麼呢「沒出任務」
「有!警戒,出任務,投彈轟炸,返防,太機械化了,我受不了!」他眼中有一抹暗暗的紅。
「別忘了我們在戰爭中!」她提醒。
「戰爭中也該有生活,」他推著她的車子往前走。「生活,有生氣,有活生生感覺的生活!」
小曼皺皺眉,她從來沒有見過康柏如此,這叫作不平衡嗎,因為她的疏遠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晚回家,學校裡真的忙!」她說。
「和那個叫吳育智的流亡學生」他看她一眼。
「吳育智!」小曼一怔。他怎麼知道「他——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康柏自嘲地笑笑,「也許是時髦吧富家女和流亡學生,很動人的!」
「不許胡說,康柏,」小曼正色說,「我並不需要向你證明什麼,但——和他們在一起,絕不是為時髦,動人!」
康柏搖搖頭,笑了。
「看我說了些什麼」他再搖頭,用手擁住小曼的肩。「我只是來接你回家的!」
小曼也無意識地搖頭,他們之間似乎真的離得遠了,這——不是她所希望的,參加歌詠團並不是放棄愛情,她是愛康柏的,她不想失去他!
「康柏,你心理不平衡!」她放柔了聲音,輕輕地依偎著他。
「是吧!」他笑,很自嘲地。
「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有誤會,好嗎」她說。
「沒有誤會,」他擁緊她一些。他心中是有著不平衡——但這不平衡又怎能向她說明「小曼,陪我走走,隨便去哪裡走走,好不好」
他是顯得那般苦悶,這使她吃驚。苦悶,為漫長的戰爭為那不握在自己手上的生命或是——其他
「好!『她放開了還不曾溫習的課本,她不能任康柏這樣。」告訴我,是不是想家了「
「想家」他呆了一下,笑起來,「除非在做夢的時候,我很少想起母親!」
「把她接到成都來吧!」她說。他雖不承認,她卻認定了他是想家,就像那些流亡學生一樣。「接來又怎樣」他憂鬱地。他簡直和平日完全不同了,他的開朗活潑呢,他的灑脫風趣呢「像我今天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活著的人,誰照顧她,不如留在老家還好些!」
小曼深深吸一口氣。
「康柏,你——畏懼了」她輕聲問。
「不,」他肯定地搖頭。漂亮的臉上一片令人心顫的肅穆。「我並不怕死亡,只怕活著的人跟死的一樣!」
「我不明白!」她疑惑地。
「我要活生生的生活,就是這樣!」他說。
「我不知道你的『活生生的生活』是指什麼!」她說。
「我——」他臉上掠過一抹奇異的紅暈。「很難解釋,或者有一天你會懂!」
「現在說出來,我可以幫你!」她第一次有了表示。
「小曼——」他動情地。但——終是講不出口,怎麼講呢對小曼!
「康柏,我發覺你內心有很多隱藏著的東西!」她說。
「是吧!」他不置可否。「隱藏得我自己也找不到,也不能瞭解!」
「你真是這樣複雜」她嬌俏地問。
「誰知道呢」他不再說下去。
慢慢地往前走,前面不遠的轉彎處就是金安慈的家,他們心意相通地互望一眼,笑了。
「你想去吧」小曼指一指。
「算了,我怕再碰到那個潘明珠!」
康柏搖頭。
「她並沒有得罪你啊!」小曼笑。
「不談她,小曼——」康柏把話題拉回來。「有沒有任何可能——令你放棄學業」
「放棄學業」小曼心念電轉,已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但裝著不懂。
「是!有可能嗎」他認真地追問。
「有吧!」她想一想,聰明地說,「像戰火逼近成都,學校被迫停課時!」
「我是指——另外的,不是戰爭的原因」他說。
「那——不會吧!」她不很肯定地,「念完書對我是很重要的事!」
「『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他說,「譬如有一件比讀書更重要的事呢」
「投筆從戎『她半開玩笑。
他輕輕歎一口氣,不再追問。他不笨,他知道再追問下去怕也不會有結果的!
「為什麼——歎氣」她問。
「說不出原因,」他無可奈何地,「小曼,我近來覺得空虛,對什麼事都沒有信心和把握!」
「為什麼會這樣」她很驚訝。
「不知道,」他悶悶地,「我好像覺得——我沒有將來!」
「什麼話!」小曼心中一凜。
她記得之翔說過,許多飛行員出意外之前都有預兆似的,有的預先安排了後事,有的情緒低落,怕上飛機,有的甚至把妻兒都交託隊友——康柏這麼說,難道——難道也是什麼預兆
「小曼,其實我什麼都不怕,」他突然輕鬆地笑了,輕鬆得好突然。「只怕失去你!」
「不許說這種話!」她心中有陰影,連羞澀都淡了!
「真話,」他放開她的肩,又緊緊握住她的手。「小曼,你答應過我,當有一天我認真嚴肅地提出要求時,你會點頭,對嗎」
「哎——等那一天再說!」她的臉紅了。她不習慣太直截了當的言語。
「我對明天已不存希望,為什麼不肯在今天給我一些信心」他凝視她。
「但是信心並不來自口頭的答應!」她含蓄地。
「小曼,請別折磨我,」他又歎息,「我知道你的心已經點頭,為什麼不肯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你要我說什麼!」她垂下頭。
他的手掌握得那麼緊,那麼用力,似乎用了全身的力量,用了生命去握住她。她感覺得到,她真的完全感覺得到,她似乎已能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他的心,看見他的真誠,她——終於看見了他的真誠,並立刻相信了。她的感情開始澎湃,開始不受控制,她怕就要氾濫了——
「我愛你,你知道嗎」他激動地,「你呢我要你告訴我,你呢」
小曼呆住了,站在馬路上,他就那麼直率地說了那三個字,那三個他們一直在感覺、在摸索、在尋覓的字,他竟說了,真真實實地對著她說了,哦!那真是有魔術力量的三個字,當它們輕輕地傳進了小曼耳裡,卻震撼了她每一根細微的神經,撞擊著她固執的意念,只是那三個字,她的矛盾、偽裝和淡漠全被打敗了,管束的太嚴的感情破堤而出,四面八方地向他湧去,湧去
「我——」她喘息著,那秀麗的臉上透出羞澀的紅暈,她看來那般柔媚,那般嬌俏。「我——」
「小曼——」他把她拉到胸前,他竟是如此的激動,眸中的火焰在燃燒,胸膛的浪濤在起伏,握住她的手在顫抖,天!他像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嗎「說,你說——」
「我愛!」她吸一口氣,突然說了,說得勇敢又堅定,說得毫不猶豫。
「天!小曼!」他大叫一聲,攔腰抱起她用力地轉了一圈。「小曼,你要發誓,你說真話!」
他的聲音那麼大,那麼激動,他的行動那麼猖狂,那麼大膽,他甚至還穿著深藍色的空軍制服,他——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馬路上嗎四周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們,驚訝的,羨慕的,詫異的,不能置信的——他不理,也不管,抱著小曼再轉一圈。
「我的愛不需要發誓!」她輕輕地說,她似乎也不在意路人的駐足而觀,愛情,光明正大的,當你得到了,擁有了,怕什麼被人知道「這一輩子我只說一次,只對一個人說一次,你——該明白!」
「小曼!」他感動地放下她,怔怔地凝視著,傻傻地微笑著。「你真好!你真好!我——」
「別說了,」她大方地指指四周路人,嬌俏淡了,柔媚淡了,眼中的情愫卻又濃又堅固。「他們在看我們呢!」
「我要說,一定要說,」康柏不在意地,「我願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感受,小曼——我說過許多次愛,我得到許多次愛,屬於你的,是我惟一付出的真誠!」
「我知道,」她點點頭。「我看得見!」
「小曼——」
「康柏,」她右手交給他,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主動的一次,就在馬路上。「我給你我全部的信任!」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好一陣子,才肅穆地捧到唇邊,輕輕地卻鄭重地吻一下。他從前也許不是個愛情專一的男孩子,但此時此地,對小曼,他是絕對真誠的!
「我們走!」他握住她的手推著腳踏車,大步向前。「讓我們一直向前走!」
「前面——不是回家的路!」她提醒。
「但是,前面的路通向我們的將來!」他愉快地。
剛才的沉鬱、陰沉全都消失了,或者,這只是暫時的消失,然而,面對著愛情,目口使是暫時的快樂,也是快樂,不是嗎何況,在時光的空間,真愛的一剎那,哪怕短暫也是永恆!
「你——找到將來了」她為他這句話而興奮。因為她的愛情,他的信心和希望都回來了,是吧
「我的將來在你的允諾裡!」他的口才又恢復了。
「我允諾你了什麼」她故意地。
「永恆,不是嗎」他在她耳邊說。
她嫣然一笑,允諾了永恆,多美好的一句話!就憑這一句話,也足令人有勇氣走完一生的道路了!
前一陣子她還擔心過,還覺得心中有著威脅,是她傻,是她庸人自擾,是她太不信任康柏,是她——哎!她倆的世界裡,哪會有威脅、有陰影呢那該是精神、感情的合而為一!
永恆!她甜甜地看他一眼,再轉頭,發覺已遠離了金安慈的家,真是不知不覺就走了好遠的路,遠得連金安慈、潘明珠、劉情都拋得再也看不見!
他們終於互相表白,互相得到了對方,在馬路上!
期終考終於結束了,成績的好壞,分數的高低,再也不是小曼斤斤計較的了。
她和吳育智、陳小秋他們約好明天集合出發的時間,他們的第一站是重慶,他們計劃連唱一星期,回成都休息幾天,再開始第二次的遠征!
想著明天就將展開新生活,小曼把腳踏車騎得飛快,一心想快些趕回家預備,何況,今天晚上康柏他們有個舞會,是一個隊友訂婚,借了小曼的花廳,她還得趕回去幫忙呢!
她預備在舞會的時候告訴康柏明天隨歌詠隊出發,康柏一定會高興她做這件有意義的工作,只是,小別七天,倒是挺難受的!
就快到益德裡的家時,她才猛然記起,上學時小真托她帶點「兔兒肉」夾「鍋盔」的,若是不買,小真必然失望。她把腳踏車掉轉頭,反正時間還早,繞路去給小真服務一次吧!
買了一大包,掛在車把上預備回去,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女孩子站在街沿上四下張望,像在等人似的。不正是金安慈的同學,川大的人小美人劉情嗎
「嗨!劉情!」小曼騎車過去。「等人嗎」
乍見小曼,劉情像吃了一驚,眼珠的溜溜地一轉,甜膩的笑容立刻浮上來,未語先笑,風情萬種,小曼雖是女孩子,也覺得目眩神移。
「雲小曼啊!」劉情親熱地抓住小曼的手。「好久不見了,放學嗎」
她根本不回答小曼的話,自顧自地說。
「剛考完,」小曼輕輕抽回被握住的手。「你呢」
「也考完了,」劉情眼光直飄。「聽說你們組織了一個歌詠團,你負責的,是不是」
「是歌詠團,不是我負責,」小曼搖頭。「明天去重慶,會在附近的縣市巡迴演出!」
「真好玩啊!」劉情仍在兩頭張望。「我也喜歡表演,只是沒有機會!」
小曼想說不是表演,但——劉情這樣的女孩怕不會明白她的感覺吧!不說也罷。
「我要回去了,我二姐等著吃兔兒肉!」小曼說,「看見金安慈替我問候!」
「好!好!」劉情心不在焉地,「哦!潘明珠也在金家,中大放假早,她來了三天了!」
「是嗎」小曼搖搖頭,不置可否地,「再見了!」
「再見!」劉情一直在張望。這個女孩子,她張望什麼呢心神不定得使小曼想笑。
騎上腳踏車,迎面來了一部中型吉普,小曼認得出,這不是康柏隊上的車嗎每次休假隨時送飛行員進城的,康柏和之翔也時時坐這車——還沒想完,車停在她面前不遠處,第一個跳下來的竟是康柏!
康柏,他不是早該在雲公館幫忙佈置的嗎
他一下車就兩頭望,一眼看見小曼十分意外,他扔開了隊友迎上來。
「小曼,怎麼在這兒」他問。
「替小真買兔肉鍋盔,」小曼微笑,「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呢」
「剛下警戒!」康柏向路的一頭望一眼,不由分說拉小曼下車。「我騎車帶你回去!」
小曼跳下車,面對著劉情剛才站的地方,劉情已經不在了,一定是她的朋友帶走了她。劉情那麼濃郁風情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會是什麼樣子呢照小曼的想法,該是個成熟的中年人!
「我剛才碰到劉情!」小曼坐在車後隨口說。
「劉情!誰」康柏問。
「健忘!就是金安慈的同學,到過你們基地的川大小美人劉倩,怎麼忘了」小曼笑。
「哦!她!」康柏恍然,「我覺得她完全不像學生!」
「我也有這感覺,她好像——好成熟,」小曼說,「她說潘明珠來了成都!」
「那個驕傲的火雞!」康柏搖頭。
「火雞,不是孔雀」小曼被逗笑了。
「她是孔雀,那麼,雲小曼是什麼」康柏打趣。
「別拿我跟她比!」小曼抗議。
雲公館到了,他們放好腳踏車,把兔兒肉交給丫頭送去小真房裡,就直奔花廳幫忙。誰知道花廳早就佈置好了,之翔和小怡指揮傭人做的!
「白趕來了!」康柏說,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
「哪兒會白來」小怡笑,「小曼明天就去重慶,你們還不好好聚聚!」
「去重慶『康柏不信地,」為什麼「
小曼皺皺眉,一時怕也說不清。
「來,我慢慢說給你聽!」她領先上樓。
回到小曼的廂房裡,丫頭天香立刻送上茶水。
「要不要點心,小姐!」天香體貼地。
「不用了,」小曼想也不想。「你去大小姐那兒幫忙吧!今天晚上開舞會,那邊忙!」
「好!我立刻去!」天香求之不得。雲公館各房的丫頭也都迷跳舞,就算偷偷地躲在一邊看看都好。「但願今天晚上沒有警報!」
天香帶上房門,興高采烈地去了花廳。
小曼和康柏對坐在那圓型的酸枝木桌前。康柏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不說話,也沒有特別表情。
「本來打算舞會時告訴你的,」小曼笑得好飄忽,那引人魅力也在飄忽間。「我參加了歌詠團,我們只為激勵士氣,喚醒人心而演唱。」
康柏仍是不響,仍是目不睛地盯著她,怎麼了,他——不高興
「你不是說很喜歡我能為國家出一點力量」她解釋,「我又不能拿槍打仗,這個工作最適合我」
康柏是那樣不聲不晌地凝視著她。
「何況——我們只去一星期!」小曼只好再說,「所有的經費也是爸爸支持的!」
康柏眼睛閃一閃,一抹好奇怪、好特別的光芒閃過去,他抿抿唇,依然不出聲。
「康柏,你不是生氣吧」小曼的手輕輕落在他的手上面。
「這是很有意義的工作嘛!」
康柏的手掌一翻,突然捉住了她放在他的手上的手,並順勢把她從圓桌的一邊拉到懷裡。
「小曼——」他用另一隻手托起了她的下巴。
「你——」她吃了一驚,他——要做什麼距離近了,她才看清他眼中的特殊光芒是熾熱的,燃燒著的火焰,火焰,他——
「小曼!」他顫抖地喚著,乾燥、發燙的嘴唇突然吻住了她的,把她的驚叫、抗拒全都壓了回去。
他的雙手環在她腰際,緊緊地用力,更用力,收緊更收緊,他似乎——要把小曼吞噬了似的。他吻得那麼重,那麼熱,那麼烈,那麼——充滿了渴望,他喘息,他顫抖,他激動,他緊張,他像一把拉滿了弦的弓,他像一個點燃了火的炮彈,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劍,他像一枝上了膛的手槍,他——似乎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所支配,所控制,他再也不是自己——
「放開我——」小曼的臉色由紅轉白,剛掙開了他,說了三個字,他的吻又壓過來,他吻得那麼長,那麼久,吻得小曼幾乎窒息,他——仍不放手。他的緊張漂亮的臉漲得通紅,眼中的火焰變成一種可怕的慾念,他似乎不再是康柏,而是——只被慾念所控制的野獸!
他的動作越來越粗魯,他的手也開始不規矩起來。小曼從震驚到害怕然後是憤怒,康柏怎麼竟是如此輕薄之徒難道一直以來,他表現的全是假面具小曼的憤怒到了頂點,她的愛是光明正大、千乾淨淨的,豈容他沾上污點
怒火變成了巨大的、超乎想像的力量,她竟然能抽出一隻手,夠了,一隻手就足夠了,她狠狠地,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揮出一巴掌!
「啪」的一聲,喘息,掙扎,都停止了,康柏呆了一呆,整個人像淋了一盆大雨般的清醒,火焰、慾念全消,野獸的形象失去蹤影。他看見在他懷中的小曼鐵青的臉,怒火熾烈的眸子,緊閉的唇,散亂的頭髮,揉皺了的衣服——他猛然放手,一連退開兩步,呆怔地僵在那兒——
發生了什麼事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小曼為什麼那般憤怒——他做了什麼
他不是在聽小曼訴說明天的行程,有意義的歌詠團嗎怎麼——突然變成這樣的
「你——出去!」小曼壓低了嗓子。她的聲音因怒火而變得極不穩定。「出去!」
「小曼——」康柏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實在記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又是怎麼發生的!
「別叫我,」小曼又冷又硬地,「從今以後我不再見你,你——無恥!」
「不,不——我不是有意的,」康柏胡亂地解釋,「我自己也不明白,小曼,我——」
「下流,無恥!」小曼餘怒未消。「你怎能這樣對我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不——小曼,」他慌了。「我可以發誓,我不知道——哎!小曼,你知道我愛你愛得發狂嗎我——」
「不許說愛,」小曼睜大眼睛。「你使這個字蒙羞!」
「不——」康柏頹然坐下。叫他怎麼說呢他實在無意侵犯她,剛才的一刻——根本不是康柏,他——哎!怎麼說呢這是他一直壓抑、一直無法平衡的一件事,那衝動、那天然的需要常常苦惱他,他——怎麼說
「出去,我不要再見你!」小曼轉開臉。
也難怪她,她是保守的,嚴謹的,含蓄的,她怎能忍受他那幾乎是獸性的另一面,是康柏嗎是嗎康柏該完全瞭解她,康柏該知道,那樣的驚濤駭浪會嚇走了她!天!剛才的一刻是——地獄之火嗎
「原諒我,我絕非有意侵犯你,我發誓,」康柏用了所有的真誠。「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我根本不知道——做了些什麼,小曼,相信我,那不是我!」
小曼望著他,是嗎剛才他自己也控制不了想著那忘形的吻,那乾燥、發燙的唇,那顫抖,那慾念——她出了一身冷汗,她慶幸自己在緊張時有理智,否則——怎樣不堪設想的後果他——真是不自知的
「我一直不敢說,我心中——常有火種,常有慾念,我盡一切努力壓抑著。那是——很痛苦的,」他說。那真誠足以令人相信。「我並不想這樣,也許——我下賤些,無恥些,也許我——哎!小曼,我真無意侵犯你!」
小曼搖搖頭,漸漸平靜下來,他也沒有做出太離譜的事,他吻她,擁抱她——她自信,許多戀愛中的男女都這樣,只是——康柏太突然,太狂野,她受不了!
「我不能忍受這樣的——行為!」她緩和些了。
「我保證以後——不會!」他再深深吸一口氣,他知道,火種仍在心頭,壓抑、自我控制是他惟一所能做的——但——火種會熄嗎
「你知道,你那樣令我害怕!」她說。
「我知道,是我不該,我——」他垂下頭,好半天,才說,「也許我聽你說就要走,也許——哎!小曼,我保證以後絕不侵犯你,你原諒我!」小曼看著他,臉色怪異的蒼白,神情怪異的疲乏,毫無生氣——難道,慾念拿走了他的精神可怕的慾念,壓抑——行嗎
「你——是不是病態」她問。
「不——不是,」他肯定地,「可能太多的枯燥、機械化工作,也可能太緊張,內心又有對死的恐懼,壓積得太多而形成這樣,我知道不是病!」
「很——可怕!」她的臉也恢復了顏色。
「我知道!」康柏搖搖頭。「所以許多隊友同學雖然明知可能沒有明天、沒有將來也要結婚,也許就為——平衡!」
「平衡!」她皺眉。
「心理和生理上的!」他正色說,「像之翔,我相信他不會有我這樣——痛苦的壓抑!」
她凝望著他,痛苦的壓抑是他,或是其他所有人她無法知道,也不想再研究,那驚心動魄的一陣子,的確嚇壞了她,男人都有這麼可怕的一刻
「小曼,我們——結婚,好嗎」他令人意外得不能再意外地說。
結婚,小曼呆了,這個時候,這種情形下,結婚,可能嗎她的學業,她將開始有的工作,還有——令她心悸的剛才那一刻
「不!不能!」她急切地衝口而出,「不能!」
他也呆住了,他為自己想出結婚的要求而呆怔,他並沒有想結婚的,他只是——就這麼說了。他怎能要求結婚若他沒有明天呢他不想令小曼痛苦,若他有將來呢他還不曾爬得更高呢!
「小曼——算了!」他搖搖頭。「等你從重慶回來再談,我——走了!」
他轉身就走,甚至不再看她一眼。
「你——去哪裡」她忍不住問。她是愛他的,但——不是剛才那樣可怕、帶慾念的愛。
「不知道!」他不回頭。他心中十分懊惱,說不出所以然的懊惱。
「忘掉剛才吧!」她輕輕說,「或者——你去幫姐夫忙!」
他考慮一陣,猶豫半晌。
「不!我回基地!」他硬硬地說,賭氣地,大步走了。
他——怎麼了到底是誰的錯,他不是才請求原諒嗎
小曼迷惑了!男孩子——竟是這般難瞭解的
他會再回來嗎,舞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