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詫之下,一口酒便噴了出來,那劍只有一寸寬窄,擋了美人的櫻唇,卻救不了美人的粉臉,我這一噴,月荷掛了滿臉水漬,臉上的胭脂水粉糊成一片,當下美女變夜叉,狠狠一拳搗在我胸口上,嚶嚀一聲,掩面逃走。
我後退三分,抽出帕子拭唇,拭完後又小心翼翼地擦去劍上的水痕,然後轉過臉來,對上持劍的人。
斯文俊逸的臉上滿是不豫,素來白皙的面容現下是青裡透紫,清澈明朗的眸子閃動著露骨的羞慚,讓人不由得猜想如果地上有條縫,這人八成會一頭鑽進去。
我呵呵一笑,眼光轉到他身後,一舉杯:「我道是誰,原來是趙二小姐駕到,失敬了。」
滿臉青白交錯的男人在趙二小姐面前實在掛不住,意思意思地斥責我:「煙瀾,你……這是在趙府,你怎麼能……」
「調戲趙大小姐?」見他結結巴巴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我好心地替他接了半句:「柳兄怎麼這般迂腐?許你和趙二小姐花前月下,就忍心看我孤家寡人?」
柳清風的臉一下脹得通紅,趙月芙更是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俏臉直往柳清風身後藏,我見他們兩情相悅你儂我儂,心裡著實有些不痛快,斟了幾杯酒,道:「坐下坐下,一人喝酒忒無趣了,你們既然送上門來,怎可放過?」
「這……」柳清風還想廢話,趙月芙已抿唇一笑,柔聲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李大哥,請!」
「請!」我朝她舉了舉杯,先乾為敬。
趙月芙抿了一口,與柳清風對看一眼,道:「李大哥,我大姐她……」
「我自是知道她已許了人家。」我歎了口氣:「趙二小姐不必擔心,在下還是曉得分寸的。」趙月荷不僅許了人家,許的還是兵部尚書公子。
我瞇起眼睛,聽聞兵部尚書正力諫皇上出兵征伐山東沿海一帶的島嶼,讓我不由得想給他戴頂綠帽子。
當然想歸想,小小調戲一下而已,我也沒心思來真的。
「煙瀾,難道……」與我一同長大的柳清風別的本事沒有,察言觀色的功夫倒真是爐火純青,當下給我哪壺不開提哪壺:「難道你是不滿意朝廷討伐楚……」
一枚銀絲捲飛過去,堵住那張不識時務的大嘴,心裡卻似有一處被刺到,酸酸麻麻地泛上來,讓我更加鬱悶。
偏偏那對小鴛鴦還要在我面前卿卿我我,讓人怎能不怒髮衝冠、由妒生恨?
又一杯酒下腹,暖了腸胃,胸口卻一片空茫,我執起酒壺,一雙纖纖素手卻掩上面前的白玉杯,趙月芙嫣然一笑:「李大哥,舉杯消愁愁更愁,莫忘了明日之約,月芙的性命可是交予大哥手上了。」
誇張!我懶懶地抬眼看她,現任武林盟主膝下無子,僅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大女兒許了官家公子,二女兒與我這呆頭鵝兄弟私訂終身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奈何過不了趙大盟主這關,他老人家硬要給女兒擺下擂台比武招親,廣發英雄帖,揚言勝者得美人得江湖。
此話一出,引得白道俠士們和黑道魔頭們摩拳擦拳、躍躍欲試,這可急壞了趙月芙,原因無他,柳清風是個只會幾手輕功的大肉腳,就算老天爺特別照顧,派天兵神將護身,也贏不了諸多武林高手,於是二小姐和貼身丫鬟一湊頭,商量出個李代桃僵的餿主意:讓我易容成柳清風的樣子上台,贏了讓正主兒拜堂成親,若是輸了的話,再做打算。
可憐我內傷未癒,就被趕鴨子上架地拎出來救急,兄弟兄弟,果然是要兩肋插刀,自從認識柳清風,一路霉星罩頂,我這兩肋已是尖刀林立。歎了口氣,好歹這算是最後一回,把這惹禍精「嫁」給趙月芙,自此老老實實在趙府安身立命,省得我三天兩頭被牽連。
「煙瀾,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你又怎麼會……」柳清風眼圈紅了,聲音帶了一絲哽咽,大概是想起三個月前被仇家追殺的慘狀,淚水在眼眶裡打了幾轉,淒楚絕倫。
我瞪了他一眼,一而再再而三的揭我瘡疤,是何居心?
「風哥,李大哥為人忠厚,他不會怪你的……」趙月芙柔柔地勸慰著她未來的夫君,一句「為人忠厚」堵得我有口難言,真不知道她是誇我還是罵我。
柳清風與她執手相望,低喃道:「月芙妹子……」
「風哥……」
「月芙妹子……」
「……」我抓起酒壺,壓住翻騰不已的腸胃,越窗而去。
出了後院有一片湖,初夏夜裡映著月色,閃動著粼粼波光,蓮葉遮去了大半個湖面,芙蓉點綴其間,半開半閉,清香沁人。
解下繫在岸邊的小舟,脫了外袍鋪在船板上,抱著酒壺側身一躺,月下賞荷品酒,別有一番風味。
小船被微風推向湖心,漾起點點波瀾,慢得磨人,清碧的荷葉擦過頭頂,帶著微涼的水氣,讓人心曠神怡。
抬頭望著天邊一輪圓月,明亮皎潔,不由得想起那夜,一樣夜涼如水,月灑清輝,只是那共醉明月的人,如今可好?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不知不覺地念了出來,壺嘴湊向口邊,卻發現一壺美酒已涓滴不剩,順手把空壺拋入水裡,對著天空低喃:
「你……想必是恨不得一刀砍死我吧……」
三個月前,我和柳清風遊玩到山東沿海一帶時,他為給心上人買一粒上好的明珠而與地頭蛇霍徹結怨,我們兩個被一路追殺,寡不敵眾,再加上還得顧著那個不會武功的三腳貓,打得分外辛苦,最後拚死搶了條破船出海,我一邊暈船吐飯一邊內傷吐血,漂了六七個晝夜,也算是命不該絕,竟漂到了傳說中的蓬萊仙島,被島主所救,收留下來,又親自為我療傷理脈,悉心照料。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越對我好,我就越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眼前浮現出那張俊朗的容顏,狷狂邪魅而又清冷純澈,那麼矛盾的特質在他身上結合得恰到好處,那雙深沉如子夜的眸子,眼波流轉間勾人魂魄,卻又冷得出離塵世,絕斷人間煙火。
耳邊彷彿響起那人沉韻溫雅的聲音。
煙瀾,這名字不好,水火不容,五行相剋……
「楚逍……」那兩個字終是破唇而出,隨著夜風飄散在芙蓉葉間,田田的蓮葉微微顫動著,回我一聲低歎。
我想我已經醉了……
***
第二天比武的場面令我此生難忘,不是因為光榮,而是因為丟臉。
首先是,我睡過頭了,睜開眼已日上三竿,趙月芙的丫鬟們四處尋不見我正亂作一團,我看了看四圍湛綠的湖水,也顧不得難看不難看了,以手代槳划到岸前,胡亂地披上長袍向擂台奔去。
擂主過五關斬六將,正站在場中,若是再半個時辰無人上前挑戰,柳清風的美人就保不住了,現下他正扶著趙月芙在閣中急得冒煙,後者早已哭得兩眼紅腫,一邊啼哭一邊吩咐丫鬟收拾行李準備見機攜郎私奔。
「煙瀾!」柳清風一見我,像看見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撲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皺眉道:「你……」
「人不可貌相。」我縱身掠上擂台,身後傳來驚慌失措的呼喊:「等一下——」
我知道自己的樣子難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兩隻袖子還水答答地貼在手腕上,難怪場下鴉雀無聲,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了過來,對面站著的那位倒抽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你還活著!」
我定睛望去,一時火氣上湧,那一臉橫肉一身刀疤,不是霍徹是誰?當下冷笑一聲:「人生何處不相逢,霍大幫主,請!」
霍徹目露凶光,解下賴以成名的青蛇鞭,拱手道:「李公子,請!」
咦?李公子?不是柳公子嗎?餘光瞥到柳清風急得跳腳,突然想起來,我好像忘了易容了!
稍一閃神,那條烏青的鞭子已如靈蛇一般,帶著厲厲風聲捲了過來,我閃身避開,定下心來應戰,此物由天蠶絲混著緬鐵線編成,柔韌靈活,刀劍都斬不斷,何況我一雙肉掌,鞭上又儘是倒刺,真要被纏上了,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如果沒料錯的話,上面必然淬了劇毒,沾膚即滲,見血封喉。
霍徹一心要置我於死地,鞭鞭都是致命殺著,我因內傷未癒,功力不足,只得以守為上,見機行事。
你來我往間已過了幾百招,誰也沒討了好去,霍徹有些急了,低叱一聲,烏鞭用了十成力道朝我甩來,使出了最刁毒的一著「風捲殘雲」,眼看著纏上我的手臂,霍徹面帶喜色,急急地一收鞭,台下驚呼陣陣,卻只聽「嗤啦」一聲,鞭梢捲了半截袖子過去,他不禁「咦」地一聲,尾音未落,我已掠至他身後,手指點上他的側頸,稍一用力即可取其性命。
這一招拆得驚險萬狀,時機拿捏得稍有差錯,我即使不死,一條手臂怕是早被捲上天了。
此時,一道凌厲的掌風從台下襲來,逼得我不得不側身躲過,我身形剛動,只聽「嗖」地一聲,霍徹鞭柄中竟閃出數點寒芒,險險地擦著鬢角飛過,「奪奪奪」地釘入身後的漆柱,幾縷黑髮飄落下來,被輕風帶走,飄向再次噤聲不語的眾人。
我大怒,一腳把霍徹踹翻,搶了他的鞭子到手,劈頭蓋臉地狂掄起來,舊怨未了、又添新仇,今天不把他抽死我不姓李!
「兔崽子!你剛剛削了你李爺爺幾根頭髮?削幾根我抽幾鞭!等著見閻王吧你!」
我承認有發洩鬱悶的因素在裡面,我也知道現在這副披頭散髮暴跳如雷的樣子會被人誤認為癲狂發作,眼角餘光看到趙二小姐已經嚇得昏倒在柳清風懷裡——當然真昏還是裝昏不必推敲,總之就算我得了頭名,趙家也決不會把女兒嫁給我了,試問誰敢把寶貝女兒許給個失心瘋?柳清風啊柳清風,你瞧瞧你兄弟對你多好!君子為成人之美,生生毀了一介翩翩佳公子的形象。
至於方才是何人相救,一時倒被我拋到腦後了。
「李少俠……」
「李公子……」
「煙瀾……」
四周傳來嘈雜的人聲,聲聲不入我耳,左手累了換右手,右手累了換左手,直到雙臂都酸軟無力,才勉強停下手來,趙大盟主的下屬見機立刻扶上來,遞帕子的遞帕子,端茶水的端茶水,剩下插不上手的,則指著地上只餘一口氣的霍徹道:「李少俠果然英雄,這惡人手段極陰損、一個上午竟有十三位少俠命喪他手下,重傷的三位,怕也回天乏術了。」
我抿了口茶水潤喉,朝台下掃了幾眼,揮手退了趙家家丁們,然後朝柳清風一勾手指,他一溜小跑過來,問:「什麼事?」
我把散落在臉前的頭髮拂到身後,道:「向我挑戰。」
「啊?」柳清風顯然嚇得不輕,伸手要探我的額頭。「你沒發燒吧?」
我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低語道:「你儘管動手,我佯敗就是,讓你這姑爺當得名正言順。」
台下諒必已沒有人敢上來一較高下,柳清風還在猶豫。「如果我贏了你,再有人向我挑戰怎麼辦?」
「我再幫你打回來不就成了?」我一瞪眼,斥道:「快些,我還沒吃早飯呢!」
柳清風白著一張臉,冷汗滲出額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咬牙,做出「蒼燁掌」的起手勢——
「等一下。」冷不防響起低沉優雅的男聲,一道淡藍的影子飛身上台,朝我一拱手,笑道:「李少俠,柳公子,在下斗膽挑戰,不知二位誰輸誰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