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逍不置可否,笑得很欠扁,眼神毫無愧疚感,讓我清楚地意識到楚逍天良發現之路漫漫其修遠兮,好在他還曉得吃飽了要收拾殘局,清洗更衣之類的瑣事侍候得很周到,讓我還不至於太絕望。
心情煩躁,廊外如天籟般的黃鸝鳴柳,入我耳中如群鴉啁哳,小蝶遣丫頭送來了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聲稱是送給有一面之緣的楚某人,打開一看,更讓我臉上掛不住。
一罐不知是何作用的膏狀物,一套龍陽行房術秘藏春宮圖。
楚逍指尖沾了一沾軟膏,搖搖頭,道:「這種東西不用也罷。」
又翻翻那套春宮圖,盯著某一個體位研究了好久,突然若有所思地對我一笑,道:「原來你也可以在上面啊。」
我終於火冒三丈,順手拎起太師椅往他頭上砸,楚逍閃躲之間不忘護著他的寶貝春宮圖,一時花廳裡桌翻櫃倒狼藉不堪,楚逍也不還手,步法靈活地避開一地的障礙物,身形輕巧地騰挪至我身後,正想伸出爪子偷襲,我一回手朝他側臉劈去,楚逍向後一仰險險避過,手上的圖本被我揮上了天,撞到房頂之後線松紙散,天女散花一樣飄落下來,飄到聞聲趕來勸架的張伯面前。
我和楚逍僵在原地,看著張伯面不改色地接了一張,面不改色地看看上面的交歡場面,又面不改色地朝我行了個禮,最後面不改色地離去。
背影蕭條而傷感,我不敢想像他受了多麼大的打擊。
柳清雨從門外探進頭來,蹲在地上一張張地撿起來看,清秀的臉蛋白一陣紅一陣,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最後睜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目光逡巡在我與楚逍身上。
「你們……李大哥……」小鬼一肚子壞主意正不停地住外冒,「示範一下?」
有些人,你不修理他,簡直對不起皇天后土。
片刻之後,柳清雨可愛的小臉腫成豬頭,大眼睛含淚看著我,哽咽道:「李大哥,你遷怒我……你就會欺負我……」
我仰天長歎,這柳家兄弟揭人瘡疤的本事難道是祖傳的?
***
用過早點,我向張伯辭行,他沉默了許久,吩咐下人備了馬車,不容我推辭地收拾了一包大面額銀票塞給我,然後強撐著笑容送我們上路。
叮囑了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我正要轉身上車,張伯突然拉住我,輕聲安慰道:「九爺,恕老奴多一句嘴,楚公子……雖非女子,也算配得上您。」
我打個哈哈過去,沒敢告訴他我才是被壓在下面的那個。
鑽進車廂,抬起眼皮沒精打采地看了楚逍一眼,爬上座子窩在一角準備補眠,楚逍湊了過來,手指挑入我的後領,輕輕地摩擦著,問:「你是誰?」
我向後仰仰頭,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道:「楚島主聲稱與在下神交已久,還不知道我是誰麼?」
不期然想起當時,一傾夜雨一傾情,談笑間尚戒備叢生,不過短短數月,從神交到身交,從雲淡風清到乾柴烈火,手腳快得讓我都措手不及——楚逍如果願意,絕對有風流半生橫掃江湖的本錢。
楚逍抬起我的下巴,指尖朝喉結滑去,癢得我直往後縮,喉嚨處湧上一陣酥麻,想躲,楚逍的唇壓了下來,接替了手指的位置,慢慢廝磨著,舌尖劃出一道濕熱,若有若無的挑動著,直到我忍不住勾下他的頭來,四唇相接,熱吻到快斷氣,才算盡興。
我枕上他的大腿,漫聲道:「江湖上只知李九,你知道的,已夠多了。」
楚逍挑起一邊眉毛,問:「有沒有你對我的瞭解多?」
我翻身坐起,瞪著他:「誰都有過去,楚逍,你何苦追根究底?若是不放心我,咱們就此別過便是。」
說罷就要起身,楚逍一把抱住我,臉貼著我的肩膀,沉聲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真正不放心的,是你明明在脫離過去的身份,卻又不得又利用它,煙瀾,我怕你會積重難返。」
為什麼我們的想法總是相差十萬八千里?為什麼面對楚逍總會讓我氣短?
為什麼每次肝火升騰之際總是被他下一句話熄滅得乾乾淨淨、連個火星子都不剩下?
我擁住他的肩膀,放軟了語調:「對不起,誤會你了,下不為例。」
為什麼我總是要說對不起?我上輩子究竟欠了他多少錢?
楚逍抬起臉來,橫了我一眼,道:「沒誠意,也沒反省,懶得理你。」
懶得理我你還抱著不鬆手!吃定了我打不過你麼?而我也真的很沒種,居然被他賭氣彆扭的樣子弄軟了心腸,柔聲細語地安撫起來:「楚楚乖,大丈夫不可無氣度,一點小事也值得生氣?傳回去會被你的弟子笑掉大牙的,何況你就算生氣,也不能生我的氣,你若生我的氣,就該先反省一下肯定是你先惹我不高興,我才惹你生氣,何況就算我真的惹你生氣,你也可以遷怒別人啊……」
長篇大論被突然塞入口中的糖頁酥截住,楚逍一臉哭笑不得地搖頭,道:
「與你講道理,我還不如去找一頭牛……」
我在他身邊坐下,自動跳過這句話,總結道:「所以,你如果生氣,一定是良心有虧欠,時時自省,我才高興。」
楚逍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奉上自荊州帶來的零食數樣,作為賠禮。我也不跟他客氣,全挑我喜歡的,一付大獲全勝的囂張,楚逍任我張狂,看似厚道,誰知心裡早已記下這筆帳,在被他追討得連個渣子都不剩的時候,我才真正領會到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重要性。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
順風客棧。
暮色蒼茫,一幢孤零零的二層樓立在道旁,後面是荒山野嶺,亂草叢生。
我與楚逍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開口道:「住不住?」
店小二已迎了出來,咧開一口黃牙,臉上的刀疤映著最後一抹霞光,扭曲而猙獰,我抬起頭看看他身後的房子,窗敗欄缺,牆上的木板也短了幾塊,柱子上還有刀劍留下的劃痕,內堂裡燈火昏暗,桌椅破舊,屋內圍坐著幾個大漢在高聲談笑——此情此景,只差沒在匾額上直接題上「黑店」二字。
先前走南闖北住過的黑店也不少,這麼本色的黑店倒是頭一次見,若是平時,我早就秉著勤學好問的精神進去討教了,只是這回有要事在身,旁邊這位又是個江湖菜鳥,半點經驗也無,讓我不由得遲疑起來。
店小二一迭聲地「客官裡面請」,請得楚逍有些過意不去,拉著我邁進了門檻,大廳內頓時鴉雀無聲,掌櫃的小眼放光,一臉看肥羊的表情。我一向皮糙肉厚,死豬不怕開水燙,朝店小二一拱手道:「我們要一間乾淨的客房,晚飯六菜一湯,煩勞送到房裡來。」
小二答應得很麻利,引著我們上了二樓,打開房門,突然伸手道:「多謝客官。」
我一頭霧水,楚逍也不解,問:「謝什麼?」
小二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我們一眼,道:「引路費,十兩。」
我展顏一笑,正打算把他揍成豬頭,楚逍悄悄按住我已握成拳的右手,丟給他一錠銀子,笑道:「有勞了。」
小二眉開眼笑地收了走人,我扯他楚逍進屋,一腳踢上房門,道:「你傻了?還是銀子多得沒處花?」
楚逍把包袱往桌上一丟,坐了下來,道:「我頭一次碰到打劫,陪他們玩玩有何不可?」
我趴上床,忍不住笑出聲來,引來楚逍動手動腳,問:「笑什麼?」
我一邊與他拆招,一邊笑不可抑,楚逍太可愛了,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山窩土豹子,事事都覺得新奇,偏偏又英俊瀟灑氣質出塵,不食人間煙火,那麼矛盾的兩種特質,真是讓人愛煞。
楚逍見逼供無效,乾脆合身壓上來與我玩鬧,他上摸下摸,我左擋右擋,時不時偷襲幾個吻去,漸漸從嬉笑逗弄轉到情意綿綿,這時店小二托著飯菜進來,見狀呲了呲牙,放下酒菜,伸手道:「遮羞費。」
楚逍嘴角抽了一下,一錠銀子丟到小二腳下,輕道:「出去。」
我把臉埋在他頸窩裡悶著聲笑,佩服楚逍的好修養,換作是我的話,拼著被敲詐醫藥費也要給他砸出個血洞來。
楚逍起身,不滿地捏捏我的臉頰,道:「吃飯。」
菜燒得不錯,我挑了一筷子青筍炒肉,聞了聞味道,小心地咬了一口,楚逍盛了碗湯遞過來,我舔舔碗沿,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道:「怪了……」
「有什麼?」楚逍饒有興致地看著我,顯然對江湖中下五門的作料好奇得緊,我把六個菜都嘗了一遍,越發迷茫,「什麼都沒有。」
楚逍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道:「蒙汗藥,化功散,軟骨粉,一夜醉,透塵香……合歡散,什麼都沒有?」
我除了瞪眼真不知道該用哪種表情面對:「楚逍,你從哪聽來的這些東西?」
「有朋友會去島上看我。」楚逍也下筷了,一邊吃一邊回憶往昔。「你的事也是他告訴我的。」
我忍不住懷疑:「你朋友是說書的麼?」
楚逍懵懂地點頭,我一口湯差點噴了出來,輕拍他的頭頂,喃喃道:「我佛慈悲,可憐的孩子。」
楚道鳳目微微瞇起,一顆饅頭砸在我門面正中。
我放下床幃,拍拍楚逍的肩膀,輕聲道:「你睡吧,我守夜。」
楚逍搖搖頭,滿臉期待,道:「我想見識一下雞鳴五更返魂香。」
我終於忍無可忍,一掌拍過去,喝道:「胸無大志,你羞也不羞!」
楚逍輕巧地躲過,抓著我一同躺回床上,手指輕拂我的後頸,道:「別生氣,我知道自己孤陋寡聞。」
聽他這麼一說,我心又軟了,氣又短了,環住他的腰。「楚楚,想不想聽哥哥講江湖故事?」
一夜無眠,我窩在他懷裡講一些自己行走江湖發生的好事壞事缺德事,看著楚逍迷醉的神情,不由得心頭暖意融融,談笑間交換著點點輕吻,經歷了這麼多風雨若是為了與你相識相守,我甘之如怡。
一夜無事,我們頂著兩對黑眼圈下樓結帳的時候還在疑惑自己竟會判斷錯誤,聽了掌櫃報出價目之後我一個呵欠打了一半又嚥了回去,挖挖耳朵,問:「多少?」
「五百兩。」掌櫃老頭展開一隻胖胖的手,笑得見牙不見眼,幾個人高馬大的廚子圍了上來,手裡的菜刀掄得刷刷響,我一拍桌子,叫道:「老頭!你給我說清楚!」
「是是。」掌櫃老頭取出一紙長卷,念道:「客房一個時辰五十兩、每道菜二十兩、湯三十兩、另加廚子的洗菜費十兩、切菜費十兩、熱鍋費十兩、炒菜費二十兩、小二的端菜費二十兩、上樓費每階一兩、收盤費……」
我順手抄了本帳冊堵住他的嘴,道:「老頭,你敢坑我!」
那老頭臨危不亂,又加了一款:「辱罵老者,二十兩。」
楚逍歎為觀止,笑道:「黑店原來是這樣的麼?」
「話可不能這麼說。」店小二拎著把笤帚晃蕩過來,道:「咱們帳目明確,交易公平,殺人越貨的買賣早就不做了,公子們晚來了半個月,小店現下是規矩經營、老實生意。」
「半個月前還是黑店?」楚逍一臉惋惜,店小二顯然也很惋惜,歎道:「誰讓咱們店主迷上了六扇門裡的人呢?弟兄們也只好換換行當。」
楚逍會意地點頭,店小二又把手伸了過來,紅嘴黃牙道:「解釋費。」
我與楚逍相視一笑,如此欠揍,為何不揍?
半炷香的功夫後,店裡躺倒一片,哀叫連連,不可一世的胖掌櫃縮在桌子底下不住地作揖求饒,我找了張乾淨條凳坐下,楚逍一見我蹺起二郎腿,掩口低咳了一聲,指著地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大漢們,笑道:「你們過來,對著他,叫三聲李爺爺。」
我大悅,給楚逍一個讚賞的眼神,等那幫能屈能伸的好漢叫完爺爺,我慢條斯理地對掌櫃伸出手來,悠然道:「折壽費。」
所謂黑吃黑,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