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世豪很忙,但功課再重,他還是每天到福氣麵店報到,吃碗牛肉麵或杜媽媽的私房特餐,再和杜美滿聊個幾句,報告彼此的生活動態。
元宵節,燈會場地萬頭鑽動,璀璨亮麗,各式花燈爭相競艷。
杜福氣擠在人群裡,拉著老婆的手,興奮得像個小孩子,"美麗啊,燈會辦這麼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來,哇!你看那隻大水牛,頭還會動!"
曾美麗笑說:"辛苦這麼幾年,也該好好休息,多出來逛逛了。"
自從三年前還清所有的欠債後,夫妻倆就不再那麼拚命做乍意,但老客戶捧場,新客人前撲後繼,還真難得清閒呢。
杜美滿走在她身邊,搖著她的手臂說:"媽,我跟姊姊要請你們去日本洗溫泉,你們就把鐵門拉下一個禮拜,好好去玩嘛!"
"等世豪寫完論文再說吧,他在這邊吃習慣了,我和你爸爸出去,叫他去哪裡吃飯?"曾美麗不放心地往後瞧,"世豪,人很多,別走丟了。"
"杜媽媽,我不會跟丟的。"簡世豪馬上說。
杜美滿小聲地說:"媽呀,人家又不是小孩,自己會去找飯吃啦。"
今天爸媽真是多事,本來說好他們三個人出來看燈會,世豪忙著寫論文,他們卻拉他出來,叫他放鬆一下身心。
看他老神在在,聽說論文進度順利,今年畢業沒問題。
"哎喲!美麗,我晚上那碗湯……"杜福氣怪叫一聲,急得跳腳。
"要上廁所?"曾美麗會意,踮高腳尖找尋。
"杜伯伯,那邊有流動廁所。"還是簡世豪長得高,視力好,一眼就看到。
"緊走啊!凍抹條了。"杜福氣抓了曾美麗就跑,兩夫妻偷偷擠了眼。
"爸,我在這裡等你們。"杜美滿忙叫著。
"你們少年人先逛,爸媽再去找你們。"兩個老人家神速地鑽入人叢裡。
兩個少年家站在原地發呆,東瞧瞧,西看看,人潮在他們身邊來來去去,過了十分鐘,再過去流動廁所找人,老人家早已不知去向。
"爸媽哪裡去了?"杜美滿很心急,"世豪,要不要去廣播?"
"他們沒手機嗎?"
"叫他們辦,他們偏不辦,說天天在家裡不需要。哎呀,會不會迷路了?"
"滿滿,別急。"簡世豪按住她的肩頭,"沒有人會在大馬路上迷路,這裡人這麼多,一定是擠散了,說不定他們正在哪裡看花燈,早就忘了我們在等他們。"
照爸爸的個性來看,這種情況極有可能發生,她稍微抑下慌亂的心情,"可是媽媽會擔心找不到我……"
他笑說:"滿滿也是大人了,還會像找不到媽媽的小孩哇哇大哭嗎?放心,杜媽媽知道我會照顧你,她不會擔心。"
"喔,對自己這麼有信心?"聽到他慣有的幽默語氣,她的心情好多了。
"帶小女生出來,就要裝模作樣充大人,不然你就不敢讓我帶路了。"
"誰要你帶路啊?"她輕笑捶他一拳,"我自己會走。"
"別走那麼快。"他把她拎回來,"走,我們一邊看花燈,一邊找你爸媽,再找不到,他們總會回家吧,真的不要擔心。"
他的話一再讓她放心,她跟在他身後,忽然覺得他好高、好壯,像是一座為她擋住風雨的大山。
想哭的時候,身邊有他,想笑的時候,身邊也有他;每天下班在店裡幫忙的時候,她就盼著他的身影。
他仍然會帶辣妹、恐龍、貞子來店裡吃麵,她們仰慕地聽他說話,正經八百地談論功課,吃完各自鳥獸散,從來不見他的目光特別放在誰的身上。
他的目光只跟著她走,她在店裡忙進忙出,每次經過他身邊看他一眼,總是與他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不是笨蛋,他的一舉一動透露出明顯的訊息:那位他喜歡的神秘"同學",正是她在下本人自己。
嗚嗚!怎麼辦?自從接觸過他的男人特徵後,她不能否認,好哥兒們的中性情誼似乎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正在發酵的情愫。
可是、可是……他小她三個月啊!
"滿滿,你要跟著我。"簡世豪回頭,"腳步怎麼變慢了?"
"啊,這個八仙過海飛來飛去的很好玩。"杜美滿趕快指向一座大型電動花燈,八尊仙人模型正在天空布幕背景"飛翔",其實是電力讓他們旋轉。
"他們這樣轉來轉去,頭不暈嗎?我看得都暈了。"他笑著搖頭。
"走,去看前面的,那邊好像是唐三藏他們幾個,哎喲……"
人潮擠來擠去,大家只顧著抬頭看造型千變萬化的花燈,全然不注意碰撞到其他人,一個肩上坐著小孩的爸爸擠呀推呀,毫無知覺地插入他們中間。
"世豪!"杜美滿慌張地喊他,伸長手想要抓住他的外套,旁邊又擠進來小孩的媽媽、阿公、阿媽,拉開她和他的距離。
"滿滿,抓住我。"簡世豪擠了過來,立刻尋到她的手,緊緊握住。
"好險,差點走丟了!"她也不自覺地握住他的手掌。
"人真多。哈哈!你看那隻豬八戒好可愛,怎麼像卡通的豬小弟?"
"是呀!"她想舉起右手比劃,卻發現被他攥緊在手心裡。
她試圖輕輕掙了掙,文風不動,她再用力掙著,卻發現他以更大的力道阻止她的掙脫,握得更緊。
"喂,你……"掌心相貼,好熱喔。
"不把你抓牢一點,待會兒可能有廣播,要我去認領一個走失的二十六歲女童,名字叫做滿滿妹妹。"
"你就愛笑我,放開啦!"
"別急,我放開你又要走丟,人少一點再說。"
結果,他始終握住她的手,人潮擁擠時緊緊握住,人少時也不願放手,就這樣,他們手拉手繞了燈會整整一大圈,為時一個半鐘頭。
直到回家了,她的手還是又紅、又麻、又熱。
被一隻螃蟹的箝子抓住那麼久,她的右手沒廢掉,算是萬幸。
不過,這只蟹箝還真溫暖,好像武俠小說所描述的傳輸內力,將他的體熱傳了過來,在這個猶有寒意的元宵節裡,薰得她全身暖烘烘的,也薰得她兩頰緋紅,久久不褪。
她用力揉揉臉,想要驅散燥熱,一聞到手心上他的氣味,又慌忙甩了甩。
簡世豪望著她的動作,笑說:"練練甩手也不錯,有益血液循環。"
"都是你啦,下次你乾脆去買拉小孩的繩子,一端拴住你,一端拴住我。"
"goodidea。"
她自己出了什麼鬼主意!幹嘛沒事拴住兩個人?杜美滿鼓起腮幫子,瞧著鐵門,伸向大衣口袋,"看樣子,那兩個老頑童還在外面遊蕩……糟糕!"
"沒帶鑰匙?"簡世豪正在牽機車,立刻問著。
她又摸摸牛仔褲的口袋,哭喪著臉說:"我回來換衣服,也沒帶包包,嗚!被鎖在外面了。"
他放好機車,"那只好等你爸媽回來了,我陪你。"
"你回家啦,我在這邊等。"她咚地坐了下來,踢開腳上的球鞋。
騎樓下釘著兩張長型野餐椅,可以讓等候吃麵或外帶的人稍坐。
他也跟著坐在旁邊,很堅持地說:"時間晚了,騎樓沒開燈,黑漆漆的,我陪你等到他們回來。"
"你真煩咧,我想打瞌睡,不想和你說話,你會無聊的。"
"你睡你的,我也很忙,我要想下禮拜presentation的大綱。"
"好吧,你想你的。呵……"杜美滿打個大呵欠,被他拉了一個晚上的手,心情怎能下緊繃呢?好不容易鬆脫"魔掌",當然整個人累垮了。
"工作很累?"
"嗯……今天中午趕一件公文,沒有休息,趕了老半天,下午處長卻跑出去摸魚,趕出來也沒人看……啊……真是做白工……"她邊說邊打呵欠,兩腳踢呀踢,在他面前,她從來就沒有形象可言。
"好了,話都講不清楚了。"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瞇起眼睛休息,靠在我肩膀上。"
"才不靠……"她低下了頭,含糊地說:"別吵我……"
她輕輕點著頭,一下,兩下,身體往前晃了晃,再左右搖搖擺擺,也不知道是閉目休息還是打瞌睡。
突然一個大擺動,眼看她整侗人就要跌了出去,他趕緊將她撈了回來,左手一攬,讓她靠上自己的胸膛。
"滿滿?滿滿?"他輕聲喚她。
"呼……嚕……"回答他的是輕微的鼾聲。
女孩子會打鼾?他不可思議地望定她圓圓的臉蛋。
注視良久,他始終掛著溫柔的笑意。
今晚就像作夢一樣,她願意讓他牽手,是不是已經明白他的心意呢?
他情個自禁地俯下臉,將埋藏多時的柔情化成她頰邊的一朵親吻。
門口停了一部計程車,下來的正是什福氣和曾美麗兩夫妻,人手一支棉花糖,笑咪咪地舔著。
"咦?世豪,滿滿睡著了,怎麼不進去?"曾美麗問說。
簡世豪摟住杜美滿肩膀的手臂早就放了下來,縮小腹,收下顎,目光直視正前方、非常"正襟危坐"地說:"滿滿忘了帶鑰匙。"
杜福氣將棉花糖遞給老婆,拿小鑰匙開鐵門,叫道:"哎呀,早知道就一起回來,我們跟在你們後面……"
曾美麗忙笑說:"人太多了,遠遠的好像看到你們,一下子又不見了。"
杜福氣拉開鐵門,接回棉花糖,一邊舔,一邊猛點頭。
"那麼,杜伯伯,杜媽媽,我回去了。"簡世豪轉過頭,輕聲喚著身邊的睡寶寶,"滿滿,滿滿,起床了。"
她的臉蛋蹭在他胸前,小嘴睡得微微張開,動也不動。
曾美麗笑說:"滿滿這孩子,睡著了天塌下來也不知道,不到時間不會起床。"她微蹲下身,搖搖女兒的身子,"滿滿,要上班了。"
"媽……人家愛困……"杜美滿總算有了反應,撒嬌似地含糊說著。
"七點半嘍,再不起床就遲到了。"
"哇!七點半?!"她跳了起來,慌慌張張轉了一圈,似乎有些困惑。
"滿滿,把鞋子穿好,上樓去睡。"簡世豪拉拉她的大衣下擺。
她稍微清醒了,還是有些迷糊,噘起了嘴,"媽呀,你騙我,人家要睡……"
"你再睡,世豪就回不了家了,把人家當枕頭靠!"
"我哪有!"杜美滿真的清醒了,記得她剛剛好像才從一個暖和的懷抱醒來,好舒服喔,咦?是世豪?
她趿著球鞋,像在侏羅紀公園裡逃恐龍,頭也不同地往屋裡頭沖。
"滿滿!"簡世豪喊他一聲。
"什麼事啦?!"
"拜拜。"
"喔,拜拜。"她轉過身,也跟他道別。
他走到人行道牽機車,她則站在鐵門邊看他,四目再度相對,他給她一個微笑。
她嚇得縮回鐵門裡,心臟亂眺,又用手指頂開鐵門的信箱孔,偷看他發動機車離去。
"滿滿有喝酒嗎,怎麼臉紅紅的?"杜福氣趕她到旁邊去,準備鎖門。
"爸呀,你才臉紅紅的,討厭!都是被你遺傳的啦。"杜美滿蹬蹬地跑上樓梯。
"臉紅紅的才可愛呀!"杜福氣不解地端著自己的大圓臉,向掛在牆上的鏡子端詳老半天,"美麗啊,我帥不帥?"
"老三八!"曾美麗坐在椅上,舔著最後幾絲棉花糖,笑得眼瞇瞇的。
這個元宵節玩得真開心啊!
fmxfmxfmxfmxfmxfmxfmx
青青校樹,萋萋庭草,六月鳳凰花開的畢業時節到了。
杜美滿和同事在餐廳吃午飯,電視正在報導某大學的畢業典禮,請了總統致詞之類的無聊新聞。
她有些食不知味,擔心著世豪,別人都畢業了,他下星期才要論文口試。
他的論文沒有他預期的順利。原先已完成初稿,誰知教授住南部的父親突然病危,教授南北奔波照料,無暇指導他的論文,後來老人不幸往生,身為長子的教授忙著辦後事,好不容易折騰兩個月,總算看完他的論文。
更不順利的是,論文裡有一項數據資料錯誤,他又要花時間改寫。
最近他心情似乎不太好,論文的事她無法幫忙,只能為他多切幾塊滷味。
"啊!好有趣,又是八卦。"她身邊的同事瞧著電視新聞,看得津津有味。
"什麼事?"
電視畫面出現一張傳真函的特寫,"王翠華"的簽名一閃而過,杜美滿心臟咚地一跳,怎麼跟世豪的媽媽同名同姓?
畫面在某大學校園裡轉來轉去,記者旁白說:"據該校理學院教授透露,目前屆臨理學院院長改選時機,該名簡姓系主任亦是候選人之一,因此可能有人惡意中傷,校方已針對此事展開調查。該名系主任的妻子是國內知名音樂家,樂界人士表示,簡姓夫妻相當恩愛,時常共同出席音樂會,絕不可能發生婚變……"
同事補充說明:"你前面沒聽到吧,那個系主任以升任助理教授為條件,要求跟繫上女講師上床,女講師的老公氣得到處告狀,系主任的老婆跳出來,說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她信任丈夫之類的事情。哎!我看哪,她是幫偷吃腥的老公收拾爛攤子。"
杜美滿再也吃不下飯,回到辦公室,開始打電話。
世豪的手機轉到語音信箱;打去學校,研究室的同學說他今天沒來;再打到家裡,也無人接聽。
她好著急,世豪為論文口試忙得焦頭爛額,發生這種事,他還能平心靜氣唸書嗎?她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無聊八卦,他笑笑地看過就算了……
她一直找不到他,偏偏下午被抓去出公差,回到家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她特地先繞到學校的研究室找他,仍然找不到人。
"媽,世豪沒來嗎?"一回家,她就急著問。
"他沒來。滿滿,你看到新聞了?報紙電視都有,是他爸爸嗎?"
"講得這麼明顯,學校和系館都照出來了。"
"好像是真的。"曾美麗也是面有憂色,"大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處理,世豪應該沒事吧?"
"可是,他對他爸爸媽媽的事情很在意,多多少少會影響他的心情,他還要準備論文口試,哎哎……我到處找不到他,也不知他怎麼了?!"杜美滿愈說愈急,眼眶不知不覺紅了,所有的焦慮和不安化作了行動。
"媽,我去他家找他!"
fmxfmxfmxfmxfmxfmxfmx
簡世豪坐在鋼琴前,拿著絨布輕輕擦拭沾滿灰塵的琴蓋。
他最近忙,好一陣子沒碰觸這個熟悉的玩伴;媽媽是個大忙人,很久沒看到她怡然自得地彈琴;爸爸也很忙,他早就收起那把名貴的小提琴,不再和鋼琴合奏出動人的樂章。
在這個空間裡,曾經迴響過許多笑語和樂曲,那時的媽媽那麼漂亮,爸爸那麼帥氣,他則是一個打啾啾的小紳士,以童稚的嗓音唱出"甜蜜的家庭"。
他掀開琴蓋,手指敲下,彈出那首一家人最拿手的表演曲。
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氣,父母都慈祥。雖然沒有好花園,春蘭秋桂常飄香,雖然沒行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可愛的家庭啊……我不能離開你,你的恩惠比天長。
可愛的家庭啊……他不願離開,可是爸爸要離開,媽媽要離開,二人唱和的熱鬧變成一人獨奏的淒涼,偌大的廳堂也變得四季清冷。
他一遍又一遍地彈著,淚水不斷滑落臉頰,滴落手背,滴落琴鍵,手指被琴鍵上的水漬濡濕,滑了開去,再也不成曲調。
有人在按門鈴,他不想應門,只是呆呆坐著。
門鈴響了又響,不死心地一按再按,難道又是那些狗屁扒糞的記者嗎?
"做什麼?"他拿起聽筒,大聲吼道。
"世豪!"
"滿滿?!"他立刻按下大門開關,衝了出去。
跑過小院子,見到熟悉的圓圓臉蛋,他唯一的念頭就是不願再失去她。
他沒有停住腳步,直接抱住了她,將她緊緊地按入他的胸懷裡。
"世豪?!"杜美滿嚇了一跳。
"我爸媽要離婚了。"他的聲音悶在她的頭髮裡。
"他們要離婚?"她感覺他一起一伏不平穩的呼吸,抬起頭來看他。
她的心瞬間被擰痛了,一個大男孩,竟然哭得滿臉淚痕?!
她急著伸手幫他抹淚,她好慌,就算他失戀的時候,也不曾流淚,怎麼現在哭成這樣?
"世豪,不要難過,我在這裡……"
感覺她溫軟的撫觸,他輕歎一聲,握住她忙碌的手,嘴角輕輕牽起笑容。
"滿滿,我沒事,你別哭。"
"我沒哭。"她慌忙抽手,轉過身子,用手背抹了抹臉,覺得臉上濕濕熱熱的,也不知是他的淚,還是自己憂心過度的淚。
"滿滿,帶什麼東西給我吃?"他扯了她手上的塑膠袋。
"喔!"她將袋子遞了過去,"我不知道你吃飯了沒,切兩盒滷味,還有一碗牛肉湯,拿去。"
"你吃了嗎?"
"我?"她按一下肚子,很不爭氣地"咕"了一聲,踢踢腳,低頭說:"我回家再吃,你用微波爐熱熱,我……嗯,只是來看看你……"
"滿滿,我爸媽不在,陪我坐一下,好嗎?"
她一萬個願意陪他,只要能撫去他的難過,她願意一直陪他坐下去。
走進這間獨門獨院的豪華別墅,依然之昔日熟悉的擺飾,杜美滿構記得上次和同學來玩,還是大二上學期的事情,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沙發陳舊些了,窗廉灰敗些了,連漂亮的美術吊燈也似乎黯淡多了。
沒有用心經營的家,蕭索,荒涼,失去了人味。
簡世豪忙了好一會兒,終於在客廳的玻璃茶几放下微波加熱好的滷味,半條吐司,一個鮪魚罐頭,一個花瓜罐頭,一盒餅乾,兩雙筷子,兩罐插了吸管的果汁,還有分成兩碗的熱牛肉湯。
"你很會招待客人喔。"杜美滿笑著先喝了一口果汁。
"我本來還想煮白飯,太費時了。"簡世豪洗過了臉,神情顯得清爽,他面帶微笑,也坐下來吃起滷味。
"你晚上打算吃白飯配花瓜?"
"不想出門,隨便弄弄,還好你來了,我中午只吃一碗泡麵。"
"我一直找你,你手機都關了。"她不禁又心疼又埋怨。
"親戚朋友同學記者無聊人士拚命打電話來問,說是關心,其實是想探消息,說沒兩句,就問我相不相信這件事?爸爸是不是有外遇?煩死了!"
"別理他們。"
"後來我關機,連語音信箱都不想聽,家裡電話插頭也拔掉了,對不起,我應該先跟你講一聲,害你擔心。"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她拿了吐司夾滷牛肉片,轉頭看他,"有事情千萬不要悶在心裡,別忘了我這個滿滿夫人喔。"
"不會忘記你的。"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笑得很溫柔,"看到你來,什麼煩惱都忘了。"
"你當我是開心果啊?"
"至少你不挖我八卦,不會搞得我神經錯亂。"
"我如果挖你八卦,我跟那些人有什麼兩樣!"她咬著吐司抗議。
"你是不一樣,你是真心關心我。"他深深地看她。
"吃東西啦,看我做什麼?"她趕忙去夾一口花瓜。
他端起牛肉湯,靠在沙發上慢慢吃著,一邊說:"其實,也沒什麼八卦,昨天晚上,就在這個客廳,我爸媽吵得很厲害,我媽說,這是最後一次盡夫妻情份了,她會幫我爸度過這次危機,等過幾天,他們就要辦離婚。
"我爸告訴我,整個事件就是中傷抹黑,他本來就不想選什麼院長,是別人拚命拱他上去,另一派人就要扯他下來;不過,他也告訴我,他這輩子的最愛,是那位姓石的女講師。滿滿,你見過她的,以前我們在音樂會遇過。"
"喔,是她?"
"他們師生戀很久了,兩個也想分開,所以女生很快挑個男人嫁了,誰知道嫁得不好,我爸那個人,唉,浪漫過頭了,以為他是中古時代的英雄騎士,私下找那個男的出來'協談'、'曉以大義',教那個男的不懷疑他們也難……正好兩件事糾纏在一起,就變得很八卦了。"
"可是……整件事對你媽媽傷害很大。"
"我媽不愛我爸。"他看見預期中的驚訝眼光,露出一抹很淡的笑容:"昨晚,我媽也告訴我,當年她和論及婚嫁的男朋友吵架,一氣之下,就答應我爸的求婚,剛結婚那幾年,她也覺得很幸福,可是經過生活的摩擦,一切慢慢變質了,她發現爸爸只是把她當作一個夢幻偶像,希望她為他彈鋼琴、陪他聽音樂解悶。唉,我媽說:她在外面教一天的琴,已經不想再彈了,但是爸爸不瞭解。就這樣,媽媽對爸爸的感情更淡了。"
"也許,他們離婚是好的。"
"他們早該離了,為了面子硬撐那麼多年,我夾在他們中間也痛苦……唉,一個家分裂成三處,想到就很感傷。"
"世豪?"杜美滿緊張地按住他的膝頭。
"我沒事,我爸媽難得當我是大人,跟我像朋友一樣聊內心的話。"他用力抹抹臉,笑說:"我純粹是發洩情緒,把這幾年的郁卒哭一哭,你不會笑我男生哭得這麼難看吧?"
"想哭就哭,不要逞強。"他剛才把"甜蜜的家庭"彈得那麼感傷,害她在外面聽得也哭了。
"我哭,你會安慰我嗎?"
"我會讓你哭個夠,再幫你擦鼻涕,哄你乖乖去睡,明天起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
他笑得更加開朗,"可惜,剛剛忘記給你表現的機會。"
見他恢復爽朗的神情,她也放心了,她知道,他已是個懂得處理情緒的成熟男人,再也不會輕易被不如意的事情擊倒。
可是她還是擔心著一件事。"那你的論文口試?"
"我這幾天還有空複習,你別擔心,教授說我重寫得更好,理論完整,沒有瑕疵,他還打算幫我申請優等論文獎。"
"有前途喔!"她很開心地拍拍他的肩,"之前interview結果怎樣?"
"過兩天會知道結果。哎,想不到我也準備當上班族了,不過等口試完,第一件事要先去市區找房子。"
"不住在家裡?"
"以後我爸媽都不住了。"簡世豪環視偌大的客廳,表情變得有些感慨,"爸爸本來就想離開X大,下學期打算去南部一間新的科技大學,如果石小姐離婚順利的話,我爸會帶她去;我媽媽要去美國,她以前的男朋友一直未婚,對我媽很癡心,也許我媽就住下來了……到了五十幾歲,我爸爸媽媽才找到真正最愛的人,結局還算好吧。"
"總比勉強在一起好。"杜美滿也跟著感歎,"那這間房子怎麼辦?"
"我爸媽說房子登記在我的名下,要我自己處理,他們不缺錢。"
"哎,你真是大人了,可以自己處理房子這麼大的財產,要賣掉?"
"還不一定,可能租給人家做幼稚園。"
"鋼琴呢?"她走到鋼琴前面坐下來,咚咚敲了幾個音。
"給我媽的學生吧,這麼大的演奏型鋼琴,太佔空間了。"
"喂,我還等著你教我彈鋼琴呢,說了這麼多年,你都賴帳!"
"你呀!"他笑著坐在她身邊,一張琴椅頓時顯得侷促,"以後我去買架直立式鋼琴,天天拿鞭子在後面催你練琴。"
"誰跟你天天練琴了?"她低下頭,圓圓臉蛋莫名其妙紅了起來,開始用一指神功敲她的成名曲"小蜜蜂"。
好熱!他幹嘛坐得這麼近?咦?跟她四手聯彈嗎?不!她用右手,他用雙手伴奏,這叫三手聯彈?呵,有三隻手彈鋼琴的嗎?
稀奇的是,她每彈一個單音,他都可以找到最適合的伴奏合弦,將她生澀的琴音修飾得圓滑好聽,甚至在她彈錯音時,還可以巧妙地掩飾過去。
"世豪,真是太神奇了,跟你一起彈小蜜蜂,好像彈成世界名曲了。"
她興奮地轉頭看他,卻發現他異常沉靜地注視她。
兩人的目光相距不到三十公分,她可以數清楚他一根根濃密的眉毛,感覺到他呼吸的頻率,也能聞到熟悉的男性氣味。
太近了吧?自從元宵節過後,她和他不再有近距離接觸,兩人好不容易相安無事幾個月,她、她、她今天只是來安慰他,不是為他製造機會啊!
可是──她之所以這麼擔心他,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嗚,她弄不懂自己了,只知道再待下去,兩人的火山隨時會爆發,她要在被燒死之前趕快逃難。
"呃……世豪,我要回家……"
"我唱一首歌給你聽。"
"啊?"人家要獻唱,她總得捧個場吧?
她站起身倚在鋼琴邊,他拿起放在鋼琴上的琴譜,順手就翻開他要的那頁,看來是他常常彈奏的曲子。
樂譜的標題是"PerhapsLove"。他彈過前奏,歌聲也隨音符唱出──
"Perhapesloveislikearestingplace或許愛就像一個休息的地方
Ashelterfromthestorm像暴風雨裡的避難聽
Itexistsgotiveyoucomfort它讓你舒適
Itistheretokeepyouwarm使你感覺溫暖
Andinthosetimesoftrouble在苦惱愁煩
Whenyouaremostalone而且最孤單無依的時候
Thememoryoflovewillbringyouhome愛的記憶將使你心情平靜
Perhapsloveislikeawindow或許愛就像一扇窗
Perhapsanopendoor或是一扇敞開的門
Itinvitesyoutocomecloser你會想要靠近些
Itwantstoshowyoumore也會瞭解得更多
Andevenifyouloseyourself即使你迷失了自己
Anddon'tknowwhattodo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
Thememoryoflovewillseeyouthrough愛的記憶將幫你渡過一切困難
……
IfIshouldliveforever如果我能長生不老
Andallmydreamcometrue而且所有的夢想成真
Mymemoryoflovewillbewithyou在我愛的記憶裡,必定會有你同在
他自彈自唱,不時抬頭凝視她,她不敢看他,只管跟著歌詞幫他翻譜。
那抑揚頓挫的旋律像一陣暖風,輕柔地吹進她的耳朵深處,再緩慢推進,融入了血管,流遍了全身,如同以歌聲為她做了一場最溫柔的按摩。
杜美滿聽得癡了。
"滿滿。"簡世豪站起來,輕輕摟住她的腰。
"什麼事?"她全身一僵。
"我想吻你。"
不待她的回答,他已在她臉頰落下一個輕吻,再輕輕緩緩地游移到她的唇瓣,以柔和的節奏親吻細啄。
世豪吻了她?!世豪以男人吻女人的方式吻了她,她不知是嚇呆了還是下意識抵抗,右手亂舞,敲上了鋼琴琴鍵,發出咚咚聲響。
他拉過她的右手,直接放在他的背後,讓她呈現環抱他的親密姿勢。
"喂……"她想抗議,才一張口,他的舌順勢而入,尋著了她的。
她再也動不了了,是嚇傻了也好,是昏迷了也好,在他的勾引交纏裡,她僵直的身體漸漸不聽使喚,像是天上的綿綿雲朵,也像是地上的一攤爛泥,她軟趴趴地癱瘓在他的懷抱中,全身唯一還能動的,只有與他緊緊纏綿的唇舌。
原來……這就是愛上他的感覺。
所有心防工事瞬間崩毀,她知道:她完了。在這個時刻,她只想與他更親密接觸,什麼也不去想,一心一意感受著他的溫柔繾綣,任由他在她身上撫摸揉捏,一次又一次熱烈回應他的親吻。
"滿滿,滿滿啊!"他滿足地呼喚她,雙手在她背後摩挲,唇瓣很快地再度相疊,又是難分難捨的激情熱吻,似乎沒有歇止的時候。
"吱──啾,吱──啾……"不知從哪裡冒出了鳥叫聲。
兩人沉醉在彼此的聲息裡,絲毫沒有留意外面的聲音,過一會兒,烏叫聲又響起,杜美滿總算聽到了。
"唔……手、手機。"她費了老半天,才從他的唇瓣掙脫,"我的手機。"
"滿滿……"簡世豪還想拉住她,她溜得更快。
她跑到沙發翻大背包,拿出手機,臉紅耳赤地聽電話:"喂?"
"滿滿,我是媽媽,你在世豪那邊嗎?他還好嗎?"
"喔,我在這裡,他沒事,我……"嗚,我有事啊!
"沒事就好,叫他明天過來吃飯,媽媽幫他準備豬肚粥。"
"媽,我這就回去。"
講完電話,杜美滿火速背起背包,轉身就走。
"滿滿。"簡世豪從後面抱住了她,親吻她毛茸茸的頭髮,"我送你。"
那溫熱的氣息差點又讓她癱瘓,但殘存的理性戰勝了感性,"理性談戀愛"的主張突然像是吹脹的氣球,完完全全地佔滿了她的腦袋。
他不符合她設定的條件,他小她三個月!
"你、你、你說念研究所不談戀愛的!"她轉過身,結結巴巴地說著。
"快念完了。"他笑說。
"不、不行,你不能這樣,你會分心。"
"好吧,等我通過口試那天,我再找你。"
"不、不是這樣的,啊,我是說……今天天氣很好,不是,今天氣氛很好,可能你心情本來不好,後來變好了,你唱歌很好聽,我變得傻傻的,不小心和你那個,其實那個不代表這個,我……我不是故意的,唉唉……"
她說得語無倫次,滿臉通紅,吻得微麻的唇瓣早就不聽使喚,讓她的聲調更加黏膩含糊,好像撒嬌似地說話。
他帶著疼寵的微笑看她,就知道她會有這種反應。
"滿滿,沒關係,你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
"世豪,我們只是哥兒們!"她終於講出重點。
"只是哥兒們嗎?"
他定定地看她,神情沉穩,反問的語氣不急不躁,幽黑的瞳眸看得很深,彷彿以眼睛解剖,抽絲剝繭地檢查她的心。
"嗯!"她心跳快停下,不敢再看他,主動開門走人。
跑過庭院,她知道他跟在後面,又喊了一句,"我媽叫你明天去吃飯!"
"好。"
"你不要跟過來,回去休息,好好準備功課!"
"好,拜拜。"
她沒有心情說拜拜了,飛快地跑出大門。
每回他們在一起"玩"到最後,不是他跑,就是她跑;你追,我追,追得笑語盈耳,在在都是美好的回憶,但是今天,他不追了,她跑得有點寂寞。
她放慢腳步,一回頭,他果然站在大門看她。
嗚嗚,怎麼辦?她愛他嗎?快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