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牧傾心沒說白,但意義貫穿整個故事的重點。
故事說來幽怨悲切,大意是在姚舜平為避流言而遠走他鄉的那段時間,她其實有了一位門不當、戶不對的意中人。
意中人本是她的護衛之一,牧家對外宣稱的失蹤,其實是因為良人人窮志不窮,為了證明他對她的感情是真的,並不是為了牧家財富而接近她、而愛她,於是兩人決定遠走他鄉,到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過全新的生活。
小夫妻倆遠離權勢利益,在外地簡單地拜了堂、成了親,本以為就這般牽手平順過一生,卻沒料到,一場急症帶走她家夫君……
「急症啊。」那清俊得有幾分仙風道骨意味的美書生緊緊皺著眉,也許是同病相憐之苦,讓他在聽這段時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感覺甚為同情。
她素手輕抬,輕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淚。
待做足了模樣,這才繼續以「假裝堅強」的模樣持續說出,由於亡夫已逝,再無依靠與停留理由的她,只能孤身一人,帶著腹中的孩兒回到家大業大,要什麼有什麼卻獨獨沒有心愛之人的牧家。
「你……」抱著懷中已睡去的女兒,姚舜平聽到這段,很一般人反應的,帶著難掩意外的神情看向她依舊不盈一握的腰身,看得出他很難相信,這般的身段,竟是一個有孕在身的人。
牧傾心面對他的意外之色,卻只是悠悠一歎,一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哀愁樣,足以讓人想像,她是因為太傷心的關係,連腹中的孩兒也跟著營養不良長不大。
「牧二小姐,你可千萬要保重。」姚舜平很誠心也極誠懇地說了這麼一句。
因為他懇切的叮囑,正好給了牧傾心一個完美收尾的機會,表明她就是為了腹中的孩子,才會帶著侍女再次遠離家鄉,前來這偏遠山區。
因為回到自幼生長的環境並不能撫慰她的喪夫之痛,面對姊姊已出嫁,獨剩她一人的偌大家園,那空蕩蕩的感覺只讓她心裡更感難過。
她也知再這樣下去對孩子不好,想起了許多年前許下的一定親訪的承諾,才會毅然決然地帶著侍女來到這苗寨,除了履行承諾,為的也是希望能在這全新的環境裡療養心傷,養大腹中的孩子……
以上,是牧傾心會現身此地的說詞。
由於私下自行演練許久,她對於訴說時的哀切語氣是有幾分信心的,至少以姚舜平的反應來論,她自覺是過了關。
但……
過關之後呢?
彼此的人生都仍在持續當中,日子還是一樣要過的……
「娘!娘!」
一早,某顆準時的小肉丸子如過去每天一樣滾啊滾……不!是搖搖晃晃卻態度堅決地沿著栽植柳枝的水道,直奔幾戶之遙的小小院落。
在小小拳頭落上門扉之前,裝飾用途大過實質意義的大門已被開啟,歷經半個月從不間斷的清早模式,福福司空見慣地打招呼。「之兒小姐今天也是這麼早。」
也一如往常,那圓滾滾的小肉丸子看了她一眼,露出頗為害羞的一笑,接著頭也不回的直奔室內……
「娘!娘!」
屋裡頭,餐桌上已備妥了膳食,牧傾心端坐著,面帶微微笑地迎接這沾了蜜似的小肉丸子。
去掉初見時的鼻涕眼淚兼脹紅臉的抓狂鬼哭,乾乾淨淨又乖巧時的姚習之是個人見人愛的可愛娃娃。
身長約莫兩尺,那顆圓滾滾的大頭頗具份量,幾乎就佔了快三分之一去,配著肥肥的小手,還有那細細軟軟、弄不成髻,只能在項上綁一個小沖天炮的髮絲,那模樣已是十分逗趣。
更別說那粉撲撲的面頰染著讓人想揉兩下的粉紅,嘴角的兩個小小梨渦,每當她咧著紅潤潤的小嘴開心而笑時便會出現,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是閃耀著光芒,不是好奇的,就是全心的信任,每當她用那全心信任的目光看著人的時候,總讓人忍不住要為之融化。
而所有惹人心生憐愛的諸多元素裡邊,當中最最最重要的是,這甜得恍若裹了層糖蜜似的可愛娃娃,除了初遇時的失態,之後一直就是乖巧聽話又愛乾淨,對牧傾心的所有話語幾乎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這讓她如何不愛這個小娃娃?
更何況此時的牧傾心懷了身孕,母性的自覺讓她對這般幼小的孩子又少了幾分抗擋力……
「娘,早安。」原來的一馬當先之勢突地緩了下來,站在牧傾心座前的一步外,小小習之不但是問了早,同時還很有禮貌地鞠了一個躬。
面對這錯誤的稱謂,牧傾心並不是沒想過要糾正,但實歲才兩歲多的孩子,會的字彙還不足以解釋她執意的原由,每次一要糾正她,才一提起,那粉撲撲的面頰就會好可愛好可愛地鼓起來,不但直接別過頭表示不聽,那紅潤潤的小嘴兒還會噘得半天高,徹底抗拒任何的指正。
一想起她才剛失了娘親,心靈沒有個依靠又拒絕面對現實,才會這樣誤認跟執拗的認定,這讓牧傾心怎麼也硬不下心腸。
要小習之改口的決心似乎從來就沒辦法堅決過,拖到後來,也就只能先順著她去了。
反正也沒什麼實質的損害,不是嗎?
「之兒早安。」面對那小娃兒的一本正經,牧傾心也很正式的回應。
就像是一個儀式,總是待牧傾心回應她了,那軟乎乎的小身子才敢依循本能那般,立即依偎到那香馥馥的嬌軀,張著短短又肥肥的小手臂,好認真地想將香噴噴的娘親抱滿懷。
當然,因個子不夠高,最終還是一旁等著備膳的帕瑪幫忙,將小習之給抱上牧傾心的膝頭,讓「母女」倆得以緊緊相擁。
每每,當那微帶著奶香味的小身子偎到懷中時,牧傾心懷抱這小小的人兒,心中總盈滿一種她說不出來的情緒。
並不止於對生命的感動,而是一種更複雜的、連她本人都難以分辨的情緒,最後她只能將它分類成孕婦的多愁善感,然後順應本能地回應那小娃兒的熱情與依賴,但通常,總是會有殺風景的事出現。
就好比此刻,每當姚習之將娘親抱滿懷時,就是姚舜平追出來抓女兒的時候了……
「之兒!你怎又跑出來了呢?」片刻不差,就如過去每一天的模式,本該爾雅斯文的美書生又氣急敗壞地追了進來。
福福慢條斯理地跟在姚舜平的身後進屋來,跟帕瑪使了個眼色,表示可以開始上菜了,接著很自動自發的開始為所有人添粥……
「姚公子,一起用膳吧。」牧傾心招呼道。
「飯飯,吃飯飯。」小習之開心地拍著小小的手兒。
「之兒,不可以這樣。」姚舜平顯得困窘。
牧傾心可以理解這份困窘,畢竟是讀書人,有著一份讀書人的自尊與矜持,沒想到女兒接連多日,都是一早就上演這種失蹤的戲碼,還賴在他人的家中一塊兒用早膳,也難怪他會這般不自在。
「沒關係的。」因為習之而起的體恤之心,美顏帶笑,牧傾心表示無妨。
「這怎麼好意思……」經過這半個多月,姚舜平也知自家的狀況,推辭的聲音當場小了很多。
「姚公子還沒找到適合的廚娘,不是嗎?」牧傾心指出現實面。
「……」姚舜平語塞。
「讓孩子餓著了總是不好。」牧傾心溫和地說道:「之兒她還沒適應帕夷娃族的口味,我這兒還好有個福福,她肯吃福福準備的膳食,總是比餓肚子好。」
「那要不,之兒留下,我……」
「姚公子也留著吧。」牧傾心俐落地截過他的話語,直接留人,拿著這幾日的經驗法則說道:「這些天過去,您應該也很清楚之兒的性子,她不是獨善其身的人,只要您前腳一走,她鐵定是坐不住,餓著肚子也要跟出去的。」
這些天就是這樣子。
現實逼人,姚舜平為了女兒能吃飽的重大民生問題,拋開讀書人的自尊退了一步,願意留女兒下來。
這原本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但偏偏小習之不肯,每回總在他表示要先行離開、等等再來接小孩時,就露出一副要哭要哭的可憐表情,見爹親真要先行回家,便連忙哭喪著臉追出去。
最後,一定要姚舜平也回頭來一塊兒用膳,完成這小娃兒心目中「一家人」在一起的畫面,她小傢伙才會開開心心地吃飯。
這樣的戲碼演了這麼多天,讀書人不覺得怎樣,可牧傾心已經懶得面對這每天每天要為了吃飯這事,重複一次又一次地來回拉扯。
快刀斬亂麻是她做事的大方向,既然不想再面對這種拖拖拉拉的局面,那就是一擊終結這輪迴的時候……
「姚公子就別跟傾心客氣了。」她說,態度甚為懇切,好誠心好誠心地說道:「就留下來一塊兒用膳吧,其實我這些天仔細想過這事,不如以後你跟之兒就在我這兒搭伙……」
「這怎麼成?」反對的話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姚舜平直覺反對。
牧傾心也算是瞭解所謂的文人風骨這件事,就算被打斷話語也神色不變,對於他的反對只是平靜又平淡地問:「為什麼不成?」
彷彿這時才想到,這半個月來他父女倆一直就在她這兒用餐,那可不止是區區一頓早餐,是三餐都是。
口嫌體正直。
嘴上說不成,但實質上一直就是這麼做,他這會兒說「不成」,只讓他的言論顯得可笑……
在清逸的俊顏流露困窘之色前,有著一顆玲瓏心的牧傾心已自行代為緩頰,溫和指道:「你一個男人家帶著孩子本就不易,加上這苗人為主的地區,想找個合意的廚子更是難上加難,既然我這兒有現成的人手,我跟之兒也投緣,只是多擺兩副碗筷,也算不得什麼。」
「這……」清雅的俊顏仍見困窘。
雖然對方已給了台階,可畢竟是飽讀聖賢書,根深柢固的觀念似乎仍覺不妥,所以想了想後,最終也只能勉強說道:「這太叨擾牧二小姐了。」
敵人態度頑強本就在牧傾心的預期中,畢竟是飽讀聖賢書的才子嘛,腦子裡裝的多是幾千年的老觀念了,要他一下子就乖乖聽話行事,那才是怪事。
一切就如預期,所以牧傾心眼也沒眨,用同樣誠懇的表情,換了個說法再接再厲:「同是天涯淪落人,難得有緣能在這地方相聚,互相照應是應該的,何來叨擾之說?更何況出外靠朋友,書上都這麼寫的,不是嗎?」
「這……」明顯遲疑,因為姚舜平沒辦法反駁這話。
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牧傾心直接再祭上另一個方案……
「還是……」一開口便頓了頓,彷彿想到了什麼那般,接著片刻後再開口時,已語帶受傷之意:「姚公子不屑與傾心為友,嫌棄傾心與亡夫的姻緣有違禮教,所以……」
那清雅的俊顏直接脹紅,連忙否認:「沒這回事,絕對沒這回事。」
「那公子何必百般推拒。」
「我……我……」
看著他說不出話來,牧傾心好笑在心底,但表面仍維持著好委屈、好委屈的神情,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最終只能一歎,姚舜平低語道:「我只是怕太叨擾了牧二小姐。」
對付讀書人的不知變通,牧傾心多的是辦法。
只見那嬌滴滴的美顏也跟著染上愁色,好哀怨地開了口:「傾心以為……出外就是靠朋友的,公子如此堅持,若未來,傾心遇上什麼麻煩,急需要姚公子伸出援手大力相助時,傾心又怎麼敢開口呢?」
「牧二小姐千萬別這麼說。」沒想到她會有此聯想,姚舜平急忙保證:「若真有用得著姚某的地方,您只需說一聲,姚某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但區區一個用膳的問題,只是添兩副筷子就能解決的事,姚公子已是如此見外,一口一個叨擾,傾心又怎敢……」語帶委屈,最終壓抑至無聲。
完全是故意的!
牧傾心故意不把話說完,留下大半的想像空間,將姚舜平的啞口無言看在眼中,那如泣如怨的哀愁之下,其實是暗笑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