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驥坐在床前,凝視著李若予沉睡的五官。她的容顏端莊秀麗,但稱不上美艷,蒼白的面色,素日裡,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有病,打娘胎裡帶來的病。從小到大,看過的大夫,用過的藥不計其數,她常笑說:「我花在看病上的銀子,怕是足夠養活一村子人了。」
說得簡單,什麼養活一村子人,她的病可以讓軍隊打一年仗,養活兩省災民。
由此可見,李溫恪是個多麼貪婪的宰相,他掏空國庫,有錢讓女兒吃那些古里古怪的藥,卻讓朝廷拿不出銀子,害八萬大軍因為飢餓滅於大遼。
前日,她的病又發作,喝過藥後昏迷兩日,厲叔叔要他寸步不離的守在若予身邊,他無異議照做,因為他心知肚明,唯有娶回若予,才能得到李溫恪的全心信任。
他拿下文、武狀元,這樣的青年才俊自是引起各方注目,想求皇帝賜婚的當朝大官不計其數,尤其那日騎馬遊街,多少名門仕女躲在牌樓後頭偷窺,芳心暗許,但當他們知道周觀奕是宰相李溫恪屬意的女婿之後,紛紛打退堂鼓。
誰敢和相爺爭女婿?沒有人敢,和公主爭駙馬還有機會,和李溫恪爭?除非打算把命拼上。
宇文驥走到桌邊,替自己倒了杯水,看見桌上擺著一碗玫瑰釀,忍不住沾了點甜。那是用玫瑰花瓣、糖、梅子醬醃成的,也是若予最喜歡的零食。
他第一次嘗到玫瑰釀是在十五歲那年,因做出來文章沒達到師傅的標準,李溫恪讓人把他關進柴房裡,不准吃飯。
所有人都替他打抱不平,但他心裡是高興的,他明白,李溫恪越是看重他,自己越有機會往上爬。
那天晚上,從不違背父親的若予偷了柴房的鑰匙,她捧了碗玫瑰釀,一面跟他道歉,一面安慰他,說師傅要求太高是因為認定他辦得到,要他別生氣、別懊悔,下一次,他如果有些許意願……
多數時候,他是氣恨她的,他痛恨她的善良,痛恨她以為救下兩隻兔子、幾條野狗,甚至幾個貧病交迫的百姓就感到無上滿足,她不曉得百姓的苦是誰造就的不曉得她高高在上的父親是怎麼一步步讓吏治敗壞。
這個國家,從根本腐爛了,上位者不顧百姓死活,忙著斂金謀銀,年年旱災、水患,百姓流離失所,若要改變這一切,除了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砍除枝葉腐根外,別無他法。
但皇帝不肯,他寧可把力氣用在各國朝貢的美女身上;李溫恪不肯,因為他才是腐敗根源,至於那些尸位素餐、靠銀子買官的大員們更不敢了,誰都知曉,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即便私底下對相爺不滿,但李溫恪這棵樹卻萬萬不能倒。
「阿觀,很晚了,怎麼不回去休息?」李若予睜開眼,有幾分訝異他還在。
「我在等你醒。」
「你一定累壞了,快回房吧,我感覺好極了。」伸個懶腰,刻意表現出輕鬆。
「你說,我聽。」
「知不知道,這次他們餵了我什麼?」
「知道。"
是條毒蛇,長一尺、手臂粗,據說方子是若予五歲那年,一位方外之士開的當時所有人都說她活不過十歲,獨獨他說,以他所開的百種藥材餵養金耳蛇,然後,喝乾它身上的血,便能徹底解去她身上的寒毒,從此她不僅百毒不侵,她的血也能醫治各種毒。
誰也不知道那方外之士說的話是真是假,李溫恪偏大張旗鼓地做了。
金耳蛇,顧名思義蛇頭處綴有兩點金,通常赤紅,尾部是鮮艷欲滴的綠,其毒無比,光是為捕捉它,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金耳蛇心情暴躁,尤其在春夏之際、交配期間,飼養它的人往往一個不仔細會被它的毒液噴到,導致雙目失明或肌膚潰爛。
「很可怕對不?好腥臭的味兒,爹爹和大夫迫我一滴一滴吞下肚。」
肯替百姓著想的熱血男兒,倘若他對她真的沒半點愛意,她也願意成為他的梯子,讓他一步步爬到廟堂之上。
他能為百姓做的,比她所能,遠遠要多要多。
目光交錯間,他黯淡的眸子閃過一抹銳利。她不似他想像中愚蠢,那麼……她會願意接受他的求親?
問號在他心底成形,但半月之後,他得到答案——
她願意。
新婚夜,雙喜紅燭燃起一室喜氣。
是大喜,昨日宇文驥首會皇上,就官拜尚書,成了能進御書房儀事的四名官員之一。若非在這個朝政昏敗的時代,誰能一入朝廷就當上這麼大的官?這還是得拜李溫恪所賜。
更喜的是,他終於見到皇三子、他的表弟趙鐸。
密報是正確的,趙鐸並非真的癡癲,他只是假作癲狂瞞過靜妃和李溫恪,趨吉避禍以求生存。太好了,接下來,輪到他們粉末登場,他不信自己板不到李溫恪這隻老狐狸。
兩手推開喜房,他進屋,李若予端正地坐在床沿,一動也不敢動。
他揮退喜娘,坐在桌邊,稟神,靜聽屋外動靜。
若予的病果然大好了,在那幾碗蛇血下肚後,她體內寒毒盡除,為了這事,李溫恪問她想要什麼禮物,他可以把全天下最珍貴、最美好的東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她想了想,背著父親問他想要什麼禮物,他毫不猶豫的說:「我要你成為我的妻子。」
就這樣,他們的計劃向前走了一大步。
咚,當石子輕輕敲上窗欞,那是厲叔叔給他的提醒。
坐在桌前的宇文驥甩袖,走到喜床邊,掀起李若予的紅蓋頭,燦爛一笑。
她對著他的笑靨看呆了,心漲得滿滿的,這是她一生要依靠的男人呵,幸福快要滿溢出來!「娶我,你很開心嗎?」她柔聲問。
「是。」他無半分遲疑的回答,蜜了她的愛情。
她快樂得想飛、想大叫、想告訴所有人,阿觀很開心娶她為妻。
「若兒,從今以後,我可以這樣喚你嗎?」他炯炯有神的雙眼浮上一層迷濛。
她傻傻地點了頭,心裡想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愛過他八年,而往後的日子他將愛她、照顧她一輩子,瞧,愛情是多麼美好的東西,它能綁住兩個人、兩個命運,從此,他與她相系相依,不悔一世。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你成為我的娘子、我成為你的郎君,我們要一生一世相守相知,好不?」他握住她的柔荑輕撫上自己的臉,今日他的臉刮得乾淨光滑,沒有半點鬍髭。
「好,我們要一生一世相守。」
李若予猛點頭、猛點頭,把頭點得像撥浪鼓,她並不知道自己用了真心去換別人假意,只是樂著、雀躍不已。
看著她無偽的真誠笑意,宇文驥的心擰了擰,罪惡感浮過,他厭倦這種場景和感覺。
「阿觀,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她羞赧靦腆。
「什麼東西?」他盡全力把嘴角定在上揚處,看得她別不開眼睛。
她獻寶似的推開衣袖,讓他看見她手臂上的雙飛蝴蝶。這是她十三歲那年忍痛刺上的,那個時候,她第一次發現,自己愛上阿觀,想要同他比翼雙飛。
「這是……」她居然在身上弄這個,他的眉頭皺起。
「這是阿觀和若予,我們要像這對蝴蝶永不分離。」李若予雙頰生嫣,微微暈紅。
「永不分離、永不分離……」宇文驥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
「嗯,永不分離。」她笑了,加強語氣。
「發誓?」他拉起她的手。
「好,我發誓要和阿觀永不分離。」她順從他的意思。
「敷衍!來,聽我的誓言。我周觀奕,今日迎娶李若予為妻,誓言疼愛她惜她一生一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笑瞇眼,學起他的口氣說一遍「不敷衍」的誓詞。「我李若予,今日嫁予周觀奕為妻,有生之年,我必尊周觀奕為天,愛她、敬他,以他的喜為喜、以他的憂為憂,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擊掌為誓。」他伸出大掌心。
「好,擊掌為誓。」她笑逐顏開。從來……她從來都不知道,她的阿觀會那麼多的甜言蜜語,原來他的好,要嫁給他的人方能知曉。
宇文驥從懷中取出一塊翡翠,上面刻著一對交頸鴛鴦。
他的手指輕觸著上面的愛情鳥,低語道:「我爹娘死得早,只留下這塊翡翠給我,在我最窮困潦倒的時候都沒把它賣掉,現在我把它給你,你要好好珍惜,將來把它傳給我們的子子孫孫。」
想起子孫,她的臉炸紅,想低下頭,卻不准。
宇文驥勾起她的下巴,在她耳畔低語,「若兒,我愛你……」
吻落下,封上她的唇、她的心。
他說愛她,她沒耳蒙、沒聽錯,他真真實實地說愛她,足夠了,這輩子對她而言已經足夠,那麼剛毅的男人親口說愛她啊,阿觀愛若予,有他這句話,此生哪得憾恨?
閉上眼,她陶醉在他溫柔的親吻裡。
事實上,她吻得並不專心,他側耳傾聽,當他聽見兩個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後,倏地放開了她。
李若予一個踉蹌,差點兒沒站穩,連忙扶住身後的床。她不懂發生什麼事,為何他臉上的笑容盡數褪去?她不解。
「阿觀,你怎麼了?」
他在嫌惡自己,他痛恨做戲,卻不得不在李溫恪面前做足他要看的好戲。
剛剛總管張文良陪李溫恪過來,厲叔叔給他做了提醒,提醒有人在房外偷聽,這是一開始他們就預料到的,沒想到李溫恪果然來了。
「阿觀……」李若予輕輕扯著他的衣袖,有兩份撒嬌、兩份癡憨,那是讓人硬不起心腸的表情。
「夜深了,睡吧。」說著,他走到床邊,除去鞋子,翻身上床。
他突如其來的改變讓她不知所措,是不是……剛剛那個吻,她表現得不好?
紅了紅臉,她快手快腳,胡亂弄掉頭上的珠珠翠翠,跟著他上床。他背著她不理人,新婚夜……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嘟起嘴,用食指勾勾他的衣服。「阿觀,你不要生氣嘛,生氣會長白頭髮,我現在是你的妻子了,哪裡做不好你要教我,不要對我發脾氣,好不好……我會改掉大小姐脾氣,不胡亂使喚人,我會……」
斷斷續續說著,努力尋找自己的缺點,希望那個背著她,說要和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可以轉過身,再給她一個甜蜜笑顏。但是並沒有,只是冷得像冰刃的句子劃過她的耳膜,椎了她的心。
「閉嘴,快睡!」宇文驥低吼,連轉頭都沒有。
瞬地,李若予發覺貼在頸間的翡翠,冰寒得沁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