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功了,自那天之後,皇上經常私下召他入宮。
三月大汛,江南江北全淹在水裡,州縣地方官不斷上奏章,要朝廷撥款賑濟災民,滿朝文武,無人想得出辦法。國庫空虛,辦法從何而來?
宇文驥自然也沒有辦法,但他在皇帝耳邊輕輕說了句,「李相爺,富可敵國。」
就此,在皇帝腦子裡種下殺機。
五月東北戰亂,一個不怕死的小武官攜了奏折,飛馬快奔京城、面奏皇帝,在以往,這種不怕死的人不是沒有,他們往往見不得皇帝的面,一入京便莫名其妙得到怪病暴斃。
這次有高人指引,小武官非但順利見到皇帝,還透露出兩個驚人大消息。
消息一,去年歲末該送至的軍餉,至今尚未送到。消息二,從四月開始,邊關敵軍頻頻來犯,似有大舉入侵之意。
前一個消息是真,後一個消息為假,有真的在前領路,假的聽來更添幾分真。
第一次,趙義庭覺得帝位不保,龍顏大怒,但多年以來,忠誠之士或被如罪、或流放邊關,養在朝廷裡的全是一群無用之人,龍顏大怒之下,拿不出辦法的眾官員們,所能倚仗的不過是宰相李溫恪。
於是事情過去半個月,宰相府裡官員們進進出出,儼然形成一個小朝廷,而這事兒,自然是被洩露了出去。
洩露之人危言聳聽,把相爺謀國篡位的隱憂給點了出來,這下子皇帝嚇得不輕,但他方開口詢問官員意見,所有人全站在宰相那邊說話,讓昏聵帝君接不了後語。
這事令皇帝氣得下朝,尚書周觀奕破口大罵,一句義憤填膺的「這天下到底是趙家的還是李家的?」之語,讓皇帝把他當成心腹。
九月,在宇文驥和厲屺天的合理謀劃下,安插了他們的人,慢慢將兵權劃入麾下;十月,宮裡的帶刀侍衛統領的位置,由厲屺天的徒弟官維生所任;十一月,皇十子暴斃、靜妃發瘋。
宮裡消息傳出,李溫恪立刻帶領一群大小官員進宮,這個時候最該呆在宮裡的尚書周觀奕,反而領著一隊人馬回到宰相府。
他方進院子,采鴛馬上迎了出來。
她的眼睛閃啊閃地,衝到宇文驥面前握住他的雙手,禁不住興奮地問:「事情成了,對不?」
嚴肅的他對著她笑道:「沒錯,成了。」等過那麼多年,果然成事。
采鴛高興太甚,也沒想到自己的行為合不合宜,直接奔進他懷裡圈住他的腰,在他懷間又哭又笑,「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老天爺終於睜開眼睛,為咱們主持公道。」
宇文驥抿唇,雖沒回抱她,卻也沒把她推開。是的,他們等這天,已經等得太久,她有權利放縱。
但有件事采鴛說錯了,那不是老天爺有無開眼,而是有志者事竟成,可是剷除李溫恪只是第一步,接下來的路會更難、更辛苦,但是——銜起一抹殘忍笑意。
他、不、怕!
「你拿到聖旨了嗎?」采鴛離開他的胸口,抹去滿面淚濕。
「拿到了,你帶著聖旨去找厲叔叔,讓他把相府的人聚合起來,相府裡有許多人必須殺,一個都不能漏掉。」他眉心微蹙,深幽的目光閃過殺意。
「李溫恪呢,萬一他回來……」
「他回不來,他前腳踩進皇宮,就會被逮捕。」他終算報了父仇,他的爹娘叔伯、兄姐弟妹們,終能一路好走。
距離太遠,她聽不見阿觀和采鴛在說些什麼,只看見采鴛抱著他,狀似親密。
李若予深深地,歎氣。
走到這裡,她終算看清楚,她的努力無用,等待不過多此一舉,從頭到尾,阿觀對她只是利用,並無心同她結為夫妻,他和采鴛才是真正的牛郎織女,怎麼就讓厲叔叔唬弄了過去?
是呀,她怎還能看不清楚?成親多時,他從未碰過她,除了新婚夜、做戲的一吻之外。這個婚姻對采鴛不公,對她也是冤枉,兩個女人的心,糟蹋在男人的前程志向上。
豐功偉業?鬼話,不過是虛榮心作祟。
她無能為力改變這一切,時至今日,她方瞭解,兩人之間存在的不是嫌隙而是鴻溝,該讓阿觀寫下休書,解脫采鴛也解脫彼此……阿觀已經得到他想要的,他早是皇帝看中的尚書郎,再也不必倚仗爹爹的勢力,只是……她能甘心嗎?
可不甘心又如何?就算她有天大的能耐,他並不稀罕她的等待。
不稀罕,多麼恰當的三個字。
他從來都不稀罕她。
她為他裁製的衣裳,他半件不穿;她為他準備三餐、宵夜,總是滿滿進屋、滿滿撤出;她為他練的舞曲他不屑看;她為他做的曲子,他不當知音。許是她不夠聰明,但她真的想不出來,身為一個妻子,還能為丈夫做什麼事?
她猜過,他想要的,也許只有與她一起在父親面前扮演恩愛夫妻。
每每爹爹問她,「若兒,你快樂嗎?」
即便酸澀梗在喉間,她還是笑出一張羞澀臉,笑著道:「爹爹,我很快樂,謝謝你讓阿觀參與我的生命。」
爹爹是疑心病重的人,若是演得不夠真誠,他會看出破綻,因此,即便痛恨與她親近,阿觀也不得不把戲做足,他隨身攜帶她縫製的香囊,爹爹一眼就能看出他玉珮上的結是她親手打的,於是他告訴爹爹,「心有千千結、結漓百餘年。」這句話讓爹爹得意地四處傳說。
那日,她留字條給他,說是為他的生辰備了一桌宴席,邀他同慶。
然而那日,她從午後等到夜深,菜換過兩次,酒溫過無數回……他沒出現。她等到灰心、等到放棄,離開那張坐了六個時辰的雕花木椅,走進園子裡。
她看見一盞茶、幾碟點心,他與采鴛在園子裡同慶,舉杯邀明月,多美好的雅興,她沒有出面破壞氣氛,靜悄悄地退回房裡。
可悲是吧,偏偏她還是無法放棄愛他!也是,喜歡了那麼多年,怎能說不愛就不愛?
身為妻子,後頭又有爹爹的勢力,她可以不必這樣委屈的。可她怎麼捨得毀掉他,毀掉她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於是她等,等他回心轉意,等他發現她對他,從來都是真心實意,沒有半分虛情假意。可是他那樣哪是回心轉意的跡象。
很快,他會給她一紙休書吧?當他不必再倚仗爹爹之後。
宇文驥把聖旨交給采鴛,回身,他發現在梅樹下駐足已久的纖細身影,考慮片刻,大步走到她跟前。
她更美了,那些蛇血將她身上的寒毒祛淨,長年蒼白的她,變得嬌艷欲滴。
但他仍然受不了她那雙澄澈清透、容不下任何污穢的眼睛,骯髒的李溫恪不該有這樣一個乾淨的女兒,這份乾淨原該屬於采鴛的,可是命運卻讓采鴛歷盡風霜,摧折了單純。
每次想到這個,就讓他對她更形憤怒,即便理智上清楚,這一條算不到她頭上。
他真心明白,她幫了大忙。
成親後,她一如雲英未嫁時,忙著施粥賑貧,忙著救助一個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她替動物療傷、幫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養病,她成為人妻,卻沒有要求過半分人妻應得的待遇。
但李溫恪問她,丈夫待她好不好時,她總是溫婉的笑開懷,她純真無偽的笑,說服了狡詐的李溫恪,交付他更大權力,若非如此,事情不會進行得這般順利。
歎氣,他靜靜望著她,不語。
李若予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只能凝睇他深邃雙眸,忖度著心底的委屈。
該把話攤開嗎?告訴他——我明白你真心喜愛的女子是誰,去吧,我放手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這麼做,可話到嘴邊,又頓了下來,因為她很清楚,她沒辦法放手,而把話挑明之後,她便失去等待的資格。
「去收拾收拾吧,把你喜歡的東西整理好,會有人送你出去。」考慮再三,他決定把她留在身邊。
「送我去哪裡?」她不解。
「新的宰相府。」
「爹爹又要搬新家?可我聽說國庫空虛,連前方戰士的軍餉都發不出來……」
她並不贊成過度奢靡。
「你也聽說?沒錯,的確是這樣。」宇文驥諷笑。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搬新家,把銀子拿到軍營是用不是更好?」
哼!一個作惡多端的國之大蠹,居然有個心繫百姓的女兒,算不算天大諷刺?
「你以為宰相府裡住的新宰相是誰?」他目光鋒利,刺得她無處躲避。從今天起,大燕國將要變天。
「你的意思是,爹爹不當宰相了?」
「沒錯,我便是大燕國的新宰相,宇文驥。李溫恪的所有財產將要沒入公庫,相不相信,李家的私庫可比國庫要富裕的多。」
他走近湊近她,欣賞她的驚慌失措。
他怎會變成了宇文驥?他不是阿觀嗎?財產沒入了公庫,那不是……「那不是抄家?」不由自主地,她踉蹌幾步,避開他惡毒的眼光,直到背脊靠上梅花樹幹。
「沒錯,但你少說了兩個字,正確的說法是——抄家滅族。」
李若予的雙眼倏地瞪大,心臟在胸口死命躍跳。抄家滅族?難道成就事業不是他的目的,他的最終目的是……「那、那是你……」
「沒錯,是我的計劃。」
他殘忍地將答案揭曉,刻意忽略她眼底的悲慟。
計劃?從他入府那日開始的嗎?
天,是她養虎為患,害了爹爹,是她親手把爹爹推入萬劫不復境地!她的心像結了冰的湖面,那個重錘狠狠砸上,冰碎了,一道道震天動地的裂縫把她的世界弄得支離破碎。
「為什麼?」
「你不清楚李溫恪是千古惡人?」宇文驥邪惡地一挑眉。
「不,爹不是壞人,也許他做錯過一些事,但越居上位就越難周全啊,他盡力了,只是沒辦法事事讓人滿意。」她急急替父親解釋。
「我還是高估了你,還以為你是個明白你是非之人,原來不過爾爾。」他抬高下顎,擺明了鄙夷不屑與濃濃的惡意。
「我不懂。」她搖頭。
「你不是被潑過粥?」
「在朝為官,多少會得罪少數人。」
「少數人?你是演戲還是天真?他得罪的是全天下、是整個大燕!為什麼國庫空虛?因為那些軍餉全落入李溫恪的囊袋裡;為什麼民怨載道?因為皇帝昏庸、惡官當道,而那些奸吏都是你父親一手扶植出來的;為什麼百姓流離失所?因為苛政猛於虎,不必懷疑,苛政是出自誰的手。你來說說,李溫恪該不該死?」
宇文驥迫近她,她的背後是梅樹,無處可躲。
「說啊,他該不該死!」他大吼,吼盡了多年怨氣。
「你說的那個人是我的爹爹,是你的救命恩人吶!」李若予揚聲大喊,眨眼,兩顆晶瑩淚珠滑落。
「恩人?哈哈!」他笑得詭譎,抓起她的手腕一寸寸施力,捏的她腕間咯咯作響。
「你的爹爹生怕我爹爹妨礙他把持朝政,誅殺我宇文家三百七十四人,他是我的恩人?他勾結靜妃毒害皇子、專擅後宮,軟禁我的姨母與表弟,他是我的恩人?為斬草除根,他派人上武當,毀我同門師兄弟、殺我師父、師叔七十餘人,他是我的恩人?」
剎那間,一念洞明,萬念俱灰。
她懂了,原來李家於他並非有恩,而是有仇,深刻、無解的不共戴天之仇,原來從救起他那天起,復仇計劃便開始運轉,難怪他看她的目光總是複雜,難怪她做再多也等不到他的溫情回應,他們是仇人啊!
虧她兀自掙扎許久,一直以來她不過是枚棋子,保他過江殺帥的棋子。
「真要討論恩人兩字嗎?好,李若予,你給我聽清楚,我才是你的恩人,因為我娶了你,你不在滅族名單裡,當完宰相千金,再成為宰相夫人,你該不該親口對我道一聲謝謝?」
說著,他一把扯掉身上的香囊,恨恨地拽在地上,頭也不回離去。
心彷彿被利爪狠狠地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痛,淚水潸然滑落,她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襟,哭得梗咽不能言語。
她萬劫不復了。
她親手把爹爹推上斷頭台,一個愛她寵她惜她的親人。
她終於懂得厲叔叔為什麼要對她說:「別以為善良不會害人。」
那時,她以為厲叔叔指的是她想救不了小鳥,卻害采鴛差點受傷,沒想到,不只那一件,而是事事樁樁件件。
誰說善良不會害人?她不就害了親生爹爹;誰說善良不會害人?那些潑粥人的惡毒眼神已然解釋了一切;誰說善良不會害人……是她既蠢又笨,把事情看得太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