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鴛眼神裡勾起凌厲。孟繪夏比她所想的更難纏,短短數月,她竟能和阿驥好到這等田地,讓對女人不屑一顧的他,對她上了心。
這不是她胡亂猜疑,是那日她親眼所見,見到阿驥和孟繪夏在亭子裡賞荷,一盞茶、幾疊瓜果,兩人從午後聊到黃昏,阿驥還命人取來食餌讓她餵魚……
曾經,阿驥想要把荷塘廢去,因和李溫恪家相似的荷塘,經常讓他想起熱愛養魚的李若予,於是,她善解人意地走到阿驥身邊,勸說:「人死不能復生,別太想她。」
沒想到她的體貼換得阿驥的惱火,他冷冷丟下一句,「誰說我在想她?」然後轉身,告訴身旁的管事,「把荷塘給我填平。」
後來他改變主意,沒讓人把荷塘填平,卻再也沒靠近那裡,之後,年年荷開荷謝,凋零的荷花再也得不到主子的青睞。
可是,他卻為孟繪夏破了例……
還有那個發癡癲狂的阿福,成日跟著繪夏身後跑,在一隻小雪之後,又一隻啾啾、一隻妹妹、一隻小黑……十幾隻被收容的新畜生用去一個院落,宰相府大,她不在意阿福佔去哪個院落,可她在乎的是,每當孟繪夏、阿福和那群畜生玩得和樂時,背後總有一雙深幽的目光注視著他們。
她再否認,都否認不了阿驥愛孟繪夏的事實,長久以來,她總是比阿驥更能看得清楚他自己的愛情。
雖贏不了一個李若予,但她終究是個死人,可孟繪夏是活的,她會一天一點霸住阿驥的心,教他再也看不見自己。
猛地抬眸,采鴛瞪住繪夏的眼睛透著淒厲凶狠。「記住你說過的話,記住你的身份,記住……只要我不點頭,這裡沒有你可立足的方寸地。」
這只是虛張聲勢,她比誰都清楚,如果兩人真的對峙上,孟繪夏的贏面比她更大,所以她必須再次出擊。
采鴛走了,門砰地關起,那個震動震碎了繪夏的神經,她長長吐口氣,心神不寧、六神無主地走回床沿。
同一個夜裡,不同房間、不同床上,她和宇文驥一樣,輾轉難眠,確定的心浮上不確定。
她出現,為的不是前世的遺憾,不是想要阿觀愛上自己,而是她想要改變他的一生,改變他無子無孫、尖刻蕭索的生命,她試著逆轉他的壽命,讓他不早夭、不受火煉,可是……不管任何時候,他總是深深吸引著她的心,不管她的那顆心是否多承載了千百年的歲月與智慧,她都避開不掉愛上他的宿命。
她愛上他了,一個對她沒有企圖只有真誠的阿觀,一個寵她寵上天的男人,一個讓她變得有恃無恐、膽敢欺負別人的堂堂相爺;她愛上他了,就算她想否認都尋不出空間;她愛上他了,即便心知肚明,當神仙的日子會比當凡人快活千百倍,她終究是愛上他了……
繪夏蜷著身子側躺在床上,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陣嘶吼般的喊叫聲傳來,她驚坐起身。
月黑風高,十餘名穿著夜行衣的男子從地牢裡夾帶著一個萎靡不振的男子出來,他們行動迅捷,卻沒想過,在黑夜中已經有數雙眼睛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他們按兵不動,靜靜望著來人。
黑衣人是訓練有素的團體,領隊、斷尾、救人,各司其職、有條不紊,突然,領隊者看出不對勁,似乎他們每到一個選擇路口,就會有夜巡兵走過,讓他們不得不選擇另一個方向,幸而領隊者經驗豐富,對宰相府裡的方位相當熟悉,折騰了好一番工夫,才來到後院。
後院牆外有一批接應的人。
他噘起嘴,發出夜鷹聲響,等著外面的人回應,但等了好半晌,外頭的人沒有發出任何應聲,這時,一個黑色的影子當頭而下,他展開雙臂將整隊人往後推去,定眼一望,居然是在外頭接應的人,然後一個個,像投擲沙包似的,被丟過牆來。
「不好,被發現了!」
領隊者發出沙啞聲音,同時間,府裡侍衛此起彼落的叫喊聲響起,不過眨眼工夫,眼前出現幾十名帶刀侍衛,將他們團團圍住,黑衣人還在想著該如何突圍時,宇文驥已然出現。
只見他頎長的身影臨風而立,一身藏青色長袍,堅毅沉穩、英氣逼人,神威凜凜,宛若天神,清透的月光投射到他臉上,照映出如修羅般冷峻的線條。
「把面罩拿下吧,讓我看看是誰在我府裡藏身多年,卻讓我始終找不到。」他看一眼已然半殘的向光禮,雙手負在背後,語調清冷。
向光禮是魏王的人,他是魏王的謀士之一,魏王則是先皇的胞弟,在先皇未殯天之前,他就有了篡位之心,所以在朝廷上,他一直是李溫恪的頭號敵人。
後來他成功助趙鐸登上帝位,魏王鎩羽而歸。他贏魏王的部分在於她始終知道魏王的野心,而魏王沒有把他這個後生小子看在眼裡,他贏,贏在對方輕敵。
魏王有勇有謀、善於隱忍,所以這些年為了抓到他圖謀的把柄,費了他不少工夫,但雖然難,也不是全然無獲,所以老實說,有沒有抓到向光禮不是那麼重要。
而這次非要抓到他不可的原因是其一,此人生性膽小猥褻,只要稍一恐嚇,就會和盤托出魏王所有罪證,抓到他,等於在魏王胸口埋下炸藥,什麼時候要爆?不知道,會讓他戰戰兢兢、夜無好眠。
其二,這些年來,府裡時不時會發生一些下毒、迷香、刺殺的事件,比方上回翠碧帶來的那碗玫瑰釀就是一件,雖然他的運氣好,從來沒有危害到他身上,但潛伏在府裡的這根刺,他是非拔出來不可。
宇文驥和領隊的黑衣人對峙許久,一滴滴汗水自額間落下,濕了黑衣人大半片黑色蒙面巾子,最後,他決定放手一搏,抽出刀刃對抗。
「你以為自己還有機會逃脫?」宇文驥緩緩搖頭,對他的警覺性感到失望。
「兄弟們,上。」一吆喝,所有黑衣人都抽出腰間佩刀,突然,一個人倒下、兩個人倒下……一個個倒下的人讓領隊者驚嚇住。
宇文驥訝異。領隊的黑衣人居然沒有中毒?他隱藏了驚訝,淡聲道:「需要本相爺為你們解惑嗎?你們帶著向光禮走了那麼久,聞了不少他身上散發的惡臭,那個惡臭不是因為地牢霉腐,而是因為他身上下了淨功散。」
對方聽到淨功散,眼睛倏地瞠大。
淨功散顧名思義,會解去習武人的內力,中毒時,並不會立刻發現,只有在策動內力時,才會感到四肢無力、頭昏腦脹,且內力越強者、受害越大,完全沒有武功者,如向光禮這種人反而無害。
然淨功散味道太臭,容易被發現,因此很少人會使用,但用在向光禮身上、用在這個節骨眼,再恰當不過,宇文驥的人都服了解藥,試想幾十人對一人,就算對方的武功再高強,光是車輪戰也累死他。
黑衣人看著在腳邊躺了一地的自己人,目光歹毒地望了宇文驥一眼。
「如何,是要自己解下面罩,還是要我找人代勞?」
他定定望著宇文驥,眼角浮上一記嘲諷,他緩緩拿下面罩……
看見他的臉,所有人都倒抽口氣。居然是阿福?那長期佝僂的背脊不見了,挺直的腰桿說明一切都是偽裝。根本沒有人會想到他,難怪怎麼過濾、清查,都查不出潛伏細作。
轉念間,宇文驥懂了。當年不只他利用若予的善良進入相府伺機而動,魏王也使了同樣招數,至於阿福沒中毒就不難理解了,李溫恪是個縝密的人,為防萬一,他養了兩條金耳蛇,假設其中一條死去,還有另一條可以救命。
若予喝下蛇血後,有人發現另一條蛇失蹤不見,宰相府裡整整鬧騰了半個月,怎麼都找不到那條蛇,現在想來,是被阿福搶了先。
「趙立國?我沒猜錯吧,魏王的二子。」
當年有人謠傳趙立國訓練了一個殺手組織,組織裡個個武功高強,但後來趙立國因病暴斃後,組織便瓦解,為此,魏王一蹶不振,病了好幾個月,告病在家。現在想來,趙立國並沒有死,而組織不是瓦解而是地下化。
趙立國一驚,震服於他的機敏,才那麼一下子,宇文驥就看穿他的身份。
「好大的犧牲,竟然為了父親的野心毀去俊逸面容,可惜終是功虧一簣。」
「呵,這個你猜錯了。」他伸手撕去臉上的人皮面具,立刻出現一個俊逸帥氣的青年,目光精爍。
「很不錯,你把我們所有人都騙了。」宇文驥微微一抬下顎,冷冷睨著他。
這眼光讓他聯想起傳說中宇文宰相那些駭人的手段,忍不住一陣寒慄泛身。
「我的欺騙算什麼,宇文相爺不也是個大騙子?」
「你說什麼?」他目光一凜,趙立國的心臟收緊。
「你欺騙李若予,讓她為你付出感情,付出性命,而你,自始至終都不敢承認她是你喜愛的女人,你以為把我帶在身邊,就能成全那個可憐的女人?謊言!不可能!她死了,你成全不了她什麼,可我不同,她喜歡我、善待我,我也回饋了她的真心,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彼此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候。」
「閉嘴!」
「繼續欺騙自己吧,繼續夜夜做惡夢,喊著李若予三個字驚醒。」
「我叫你閉嘴!」說著,長劍橫空,趙立國的臉上多了道血痕。宇文驥怒視著他,冷肅的臉上充滿暴怒。「來人,把一干人等關進地牢。」
甩袖,他忿忿走往荷塘,在這個混亂的夜裡,他需要一彎淡定月亮。
他走沒多久,一個匆促的身子撞上他的胸口,低頭一望,是繪夏,看見他,她猛地拉高他的手,前看一圈,後看一圈,眼底淨是驚恐。
那年那個暗殺事件,她用鮮血救他一命,如今舊事重演,她再也沒有救活他的本錢,要是他被砍了、被傷了該怎麼辦?
是啊是啊,她怎會忘記,宇文驥年二十七,歿於儇元五年。
現在正是儇元五年呀,他剛好年二十七,她以為自己做得夠好,以為可以替他延續生命,以為……
她終是做得不夠,他躲不過劫難,一樣要進地府被審判……不要,不公平,他做了那麼多好事,閻王怎麼沒看清?是哪個人瀆職啊,沒有上達天聽,是哪個環節出差錯,讓他得歿於儇元五年?她快哭了,一顆心就要碎成兩半。
「你怎麼了?」他不懂她的滿臉焦郁。
她沒聽進他的問話,兩手在他身上四處摸索著,想找到什麼似的,拚命摸索。
「繪夏,你到底怎麼了?」握住她雙肩搖晃一陣子,她才回過神似的看他。
「我……」
他捧起她的臉,卻意外的捧起滿掌溫潤濕淚。「你在哭?到底發生什麼事?」
「壞人趁夜偷襲你對不對?你受傷了對不對?中毒了對不對?」說著說著,她控不住放聲大哭。「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聽懂了,她在擔心他。宇文驥伸手把她圈在胸口,熱熱的吻烙在她額頭。他在笑,笑得心滿意足;她在哭,哭得態情豪放,兩個人很突兀的對比,卻對比出一個再清晰不過的愛情。
她愛他,很真;他愛她,摯誠。不必過度的言語,月色已經為兩個交纏的身軀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