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文無瑕果然精神奕奕了許多,雖然事情仍多仍雜仍亂,他依然一襲白衣,翩然從容若清風明月,成為近日朝政內廷紛紛亂亂中的一隻定海神針。
皇帝玄清風也終於自心愛姑娘離開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下奪兵分多路,一方面速速追查宮女阮阿童下落,另一方面為她采煉續命靈丹。
就這樣,待諸事稍定之後,已是半個月過後了。
這天晌午,下了朝之後,文無瑕帶著一盒房紹家娘子推薦的「孕婦必吃」青梅酥,愉快下了轎,腳下輕快地往松風院方向走去。
譚伯迎了上來,臉上滿佈許久不見的慌亂焦慮。
「相爺,您可回來了。大事不好了。」
文無瑕清雅俊容笑意微微,打趣道:「怎麼,廚娘又對譚伯你逼婚了不成?」
「不是不是,是迎春姑娘走了!」譚伯急得一頭汗。
「誰走了?」他臉上笑容瞬間僵住,心狠狠一撞。
「迎春姑娘。」
啪地一聲,他手上的青梅酥墜然落地,跌了個粉碎。
「相爺,老奴該死啊,明明都叮囑了看門的小子們要特別注意的,可沒想到一大早,小箋就哭著跑來說迎春姑娘不見了,雖然大件的箱籠行李都在,細軟包袱卻不翼而飛,想是她怕動靜太大走不了,所以只草草收拾了點東西就離開相府了。」
譚伯接下來的話在他耳邊化為嗡嗡然模糊成一片,文無瑕面色白得像紙,修長挺拔如竹的身形瞬間像被霜打蔫了般,頹然地垮了下來。
她走了。
「為什麼?這陣子不都還好好的嗎?她答應過,不會那麼快走的。」他喃喃自語,神情有些連茫。
「相爺要追嗎?」譚伯吞吞吐吐,遲疑再三地開口,心底矛盾不已。
他不想相爺和迎春姑娘再糾纏下去,可心裡也明白迎春姑娘是個好女子,而且相爺對她也不是沒有情意。唉,事到如今一團亂,真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了?
良久後,一個乾枯沙啞的嗓音低低響起。
「不追。」
「相爺?」譚伯一愣。
「不是派人追。」他閉上眼睛,臉色依然蒼白,聲音疲憊得似再無絲毫力氣。
「譚伯,讓相府裡身手最好的護衛立刻出發,趕上之後,隱於暗處保護她,不得有誤。」
譚伯驚訝地張大了嘴,半天反應不過來。「您不把迎春姑娘接回府裡嗎?」
「譚伯,我能嗎?」他神情憂傷,低聲反問。
譚伯頓時啞口無言。
「我不能娶她,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她憑什麼無名無分地跟我回來?」他澀澀地苦笑,自嘲道「今日若換成是我,我也不願。」
譚伯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可歎世情如此,可恨人言可畏。身份越高,影響越大,越無法喜怒由心,任意而為。
「譚伯,下去佈置人手吧。」他眉眼間掩不住深深寂寥,疲倦地揮了揮手。
「相爺,您放心,老奴定會讓人護得迎春姑娘周全,絕不會再教相爺失望的」譚伯一抱拳,慨然有力地道。
文無瑕點點頭,怔怔地佇立在原地,像是一時間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或是該往哪個方向行去。
過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應該到松風院看看,心底隱約抱持著一絲小小的希望
也許她還在,也許她沒走,也許丫鬟們弄錯了,她只是出相府遛了一圈,也許過會兒就回來了。
他腳下每走一步都虛浮得恍若踩在棉花上,直到來到松風院,屋裡仍殘留著她身上的脂粉香,有點艷,有點甜,卻是越來越淡了。
文無瑕心下緊緊一抽,像是被什麼狠狠掐住,痛得幾乎窒息。
他長長吐息了幾次,這才稍微鬆開了一絲呼吸,強迫自己維持冷靜。
果然她的箱籠都還在,卻不多,只是略裝了夏冬幾色衣物,妝台上不見她的小首飾盒,卻留了某樣物件在上頭。
他走近妝台,目光緊盯看上面那個縫得有些簡單,甚至是有一點點醜的青色荷包。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抬手觸碰那只荷包,像是碰著了它,證實了它的存在,就象徵她真的走了,只留給他當初她「願賭服輸」的綵頭。
他修長大手緊握成事,用力之大,指尖幾乎深陷入掌心內。
她真的走了。
「好醜的荷包。」他終於拿起那只青色荷包,看著上頭粗陋的縫線,繡得歪七扭八的一株蘭革,喃喃道「不是說要繡上小篆給我嗎?就知道她大字也不識幾個,又懶得問人,就想這樣胡混過去了。」
說是這樣說,他卻是萬分珍惜地輕輕撫摸看上頭繡的蘭草、荷包縫線的邊緣、束口的絡子,突地,感覺到指尖像是捏到了荷包裡的什麼,他急急地打開荷包,在取出了折得小小四方的眼熟帕子後,不禁呆住了。
雖然有些舊了,可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他的帕子,因為這是文家蠶廠的天絲蠶料子,四邊雲紋織法,甚至是帕子角落繡的那個「文」字,也都是出自文府針線坊才有的獨門隱線繡工。
她為什麼有這個?
霎時,像是鍵一道驚天絡雷重重擊中,他腦際一陣轟轟然,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難道難道小春,你瞧上頭的「文」字,難道這便是我的姓嗎?只可惜只有姓,沒有名。
小春,你別難過,我沒有名字也不要緊的,以後……以後你就叫我「守諾」吧,因為窩要牢牢守住對你的承諾,一輩子照顧你,待你好,永遠都不會捨下你。
小春,它是我身上唯一的東西,你好好留著,當是念想,也是憑據,你千萬、千萬等我回來相聚。
小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隱隱約約間,像是腦海深處有什麼終於掙脫了重重的壓抑禁箍,破霧而出。
文無瑕睜大了眼,整個人僵住了。這聲音為什麼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從他的喉頭逸出的隻字詞組?
雙鬢陡然陣陣劇痛,他緊緊抱住頭,支離破碎的光影和殘音在他的腦袋裡飛舞、打架
在痛到渾身冷汗狂冒,渾身顫抖之際,他眼前閃現了一幕又一幕……
他落水前的情景
他甦醒過來,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滿臉疲憊、卻笑得如燦爛艷陽的笑臉
她粗手大腳卻真心熱切的照拂,讓他飽受驚嚇又忍不住嘴角頻頻上揚
她叉腰作茶壺狀撒潑痛罵白嫖姑娘不給錢的尋歡客
他病體初癒後,悄悄把她趴睡在桌上流口水的嬌憨模樣畫了下來
小春,我真該死,我竟然忘你!
他眼前的世界瞬間墜然崩塌了
蕪州石城是個依山傍水,三面有驛站官道經過的小城,佔地雖不廣,卻是百業興旺,熱鬧非凡。
那築於河畔,每到夜晚便笑語聲聲,香風處處的怡紅院今日卻極為反常,一到黃昏便掛起了「東家有喜,本日公休」的牌子。
「作死了,喜什麼呀?」夏迎春風塵僕僕地回到家,坐在團錦太妃椅上才喝了一口蜜棗茶,聽見龜公笑嘻嘻地報說了外頭掛上的牌子,那口茶險些噴了他滿臉。「老娘還沒正式嫁人哪,去去去!把那牌子給我摘下來,改掛那一塊「東家不爽,歇業三天」的牌。」
「哎呀……我的好春老闆,你終於回來了,這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小龜他也沒掛錯牌呀……」怡紅院頭牌紅姑娘寶香笑吟吟地道,手中團扇連忙幫她扇風。
「是啊,況且」另一名花姑娘寶月羨慕地摸了摸她渾圓的肚子,眉開眼笑的。「這不正是「東家有喜」嗎?」
其他花姑娘也歡天喜地圍著她,迫不及待地和她訴起了別後情衷。
夏迎春喝著熟悉的酸甜蜜棗茶,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親切笑臉,多日來的抑鬱憂傷之情,瞬間被沖淡了大半。
終於回家了。
她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真誠的笑來,努力忽略左胸口那空空蕩蕩的悵惘感。
「這陣子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偷懶?」
「唉,自從春老闆不在,生意至少掉了兩成,可也沒法子,咱們姊妹怎麼使出渾身解數,也及不上你的三分手腕哪!寶香歎了口氣,苦惱地道:「我是頭牌,總不能夜夜都出面招呼,選出來當總管的寶妍偏又是個老實頭,還有寶月、寶桂、寶芽、寶蕊、寶茶這幾個,床上功夫沒話說,但應付起刁客來,火候又差了大半。最氣人的是寶燕,居然被個甜言密語的商客勾了去,自付贖身銀子就跟人跑了。」
寶香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古腦兒訴苦個不休,夏迎春瀨洋洋地支著頭聽著,聽到最後一句時,登時火氣蹭地衝了上來。
「什麼?自付贖身銀子?那死蹄子居然給老娘玩倒貼?」才拍桌吼完,她頓覺不太對勁,臉上怒色轉為心虛,悄悄地紅了。「怎麼好的不學學壞的,唉,冤孽啊。」
其他人也面色古怪地看著她,想說點什麼,又有些怯然不好意思。
「咳,春老闆,你……找到守諾哥了嗎?」終究是小龜初涉江湖,不諳世情,脫口問出了大家都很想問、但沒人敢問的禁忌話題。
一時間,四周陷入沉沉的靜默僵凝,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夏迎春手中的蜜棗茶停頓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來,神情像是恍惚又像是悲傷,半天後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他不在了。」她打起精神,強顏歡笑道「所以以後我和寶寶的吃穿用度,可都靠你們啦!」
寶香心疼地看著她,隨即嬌聲嬌氣地一拍胸膛。「那是當然,我可是寶寶的乾娘,若生下來是閨女兒,嫁妝添箱什麼統統包在我身上,要生的是小哥兒,將來乾娘幫他娶老婆,聘金我付!」
「還有我們呢,我們的私房以後除了養老以外,全都給寶寶!」
「是呀,我們怡紅院的小公子小小姐,將來吃的穿的用的,絕不能輸給外面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戶人家。」
「一定把寶寶養得白白胖胖,每天開開心心……」
大家七嘴八舌興奮地說著,夏迎春看著他們,感動得眼圈兒漸漸紅了。
連些都是她的家人……他們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沒有誰嫌棄誰,沒有誰自以為比誰高貴,什麼身份、階級、名聲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統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永遠相互扶持相互關唉的至親家人。
回家真好
她吸吸鼻子,含淚真心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