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迎春回到石城已經兩個月了。
她的肚子已有八個月大,滾圓得像顆球,負擔沉重的她走起路來開始發喘,常常坐下來沒多久就昏昏欲睡,越來越容易疲倦,脾氣也越來越浮躁。
這天中午才罵玩了送錯一扎酒的小夥計,氣呼呼的她還沒歇過氣來,就看到後院花樹底下,有個人影佇立在那兒。
「誰?又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偷摘我後院的柿子?」
那人緩緩自花樹蔭影下走出來,一身白衣,修長挺拔,溫雅若明月,沉靜如清風。
那絕代風華,清朗舒展的氣質,普天之下除了宰相文無瑕之外,還能誰有?
夏迎春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先是心頭一熱,腦兒一暈,有種灼熱濕潤感自眼眶湧出來。
不不不,夏迎春,爭氣!你要爭氣!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靠劇痛才勉強收束了心神,並擠出了一朵職業笑容。「相爺何等清貴人,怎麼會來我們這藏污納垢的煙花地?而且還走錯了,這裡是後院,前頭怡虹院也是入夜才開……」
「小春,我回來了。」文無瑕溫柔地看著她,看似平靜無波的眸裡蘊含了千言百語,熾熱,渴盼,喜悅,濃烈得幾乎融化了她所有的防備。
「你喚我什麼?」她心臟漏跳了一拍。
「小春。」他沒有走近她,因為知道她必定還不能原諒他,今日易地而處,他也無法在遭受了那麼多波折與打擊後,便輕易諒解一切。「我都想起來了。」
「你……想起來了?」她小嘴微微顫抖。
「是,我的落水,蒙你搭救,在連裡養病,你我朝夕相處,你的笑容,你第一次偷吻我,我第一次幫你縫衣,你搶走我為你畫的海棠春睡香睡圖,你追著我毒打一通」他深深笑意裡有些微淚光,都是滿滿的歡喜。「這些,都是我們。我沒記錯,對不對?」
她的守諾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夏迎春伸手緊緊摀住嘴巴,激動狂喜得幾乎哭出聲來。
「小春,對不起,讓你等了我這麼久。」他目光帶著無限憐惜、心疼與歉疚地凝視著她。
「守諾」她的淚水終解決堤了。
文無瑕激動得就要上前將她牢牢擁入懷裡。
「等一下」她哽咽地搖著頭。「你、你不要過來」
「小春?」他愣住。
「就、就算你記起來了又怎樣?」她邊抽噎邊抹眼淚,眼睛紅得像兔子,話語卻說得堅定無比,「現在什麼都晚了,我、我不要你了,你回你的相府去,就不要再來擾亂我了。」
「小春」他清俊臉龐浮現前所未有的惶然。
「我是春老闆,怡紅院的老鴇,跟你文相爺沒有任何關係。」她心如刀割,每說一個字就掉淚,可依然執拗地道。
他目光一顫,滿是痛楚地望著她。「小春,你很恨我?」
夏迎春注視著他蒼白的臉龐,心下不爭氣地衛是一痛。
傻瓜真是大傻瓜。
他的掙扎和痛苦,她都親眼看見過,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恨不恨的?
「我不恨你。」她搖了搖頭,抹去了淚水,極力平靜地說「早在離開相府之前,我就不氣不恨了」
「可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他眼神灼然苦痛。
「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嗎?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恨你,可我也不想再跟你糾纏下去了。」
「是因為我的身份?」文無瑕回想前塵種種,想起她在相府中受到的種種委屈,還有郡主那一巴掌,一顆心瞬間絞擰成了一團。「對不起,我一直沒有保護好你。我又讓你傷心了。」
她努力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故作輕鬆道「沒事啦,我夏迎春別的沒有,就是皮粗自韌臉皮厚,區區一巴掌,三兩句風涼話,打不扁我的。我只是想開了,你乃堂堂相爺,你們相府的規矩又大,簡直都快拘死我了,我還是習慣回石城過我的快活日子,所以你不用多心。」
他根本不相信她故作灑脫的話,心疼地道:「跟我回相府好嗎?我以後絕不會再教你受苦了。」
「你走吧!」她眼底淚光微閃,後退了一步,倔強地搖頭。「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不會走,除非你跟我回去。」
「夠了!難道你想娶我,然後受盡天下人唾棄嗎?」她衝口而出。「你是高高在上的宰相,是百官之首,你真的不怕所有人笑你娶個老鴇做妻等等,還是你想納我做妾,甚至做個小小的通房丫頭?」
文無瑕也激動了起來,揚聲道「我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娶你為妻!」
她一呆,隨即拚命打壓撲滅心頭冒出來的驚喜。「我信你才有鬼!」
「小春」
「不要再叫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你的。」哼,騙鬼啊,她在相府裡看都看夠、聽也聽飽了。文府規矩壓死人,那些上流人家光是吐口水就可以把人淹死了,她才不相信他會幹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為妻。
再說,他以為她就很稀罕當什麼文家主母,成天和一堆勢利鬼在那裡勾心鬥角,兩面三刀嗎?
「小春,你就信我一次,我會妥當安排一切……」文無瑕情急之下,就要拉住她的手。
「死開啦。」她一掌拍開他,小辣椒火爆脾氣再現。「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哪邊涼快哪邊去,我,恕不奉陪了。」
他本想不管不顧將她擁入懷裡,可見她大腹便便的危危險險樣,又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傷了她,一時間心急如焚,手足無措,只得眼睜睜看著她氣沖沖轉身回屋。
「你、你慢些兒走,當心身子!」饒是如此,他還是被她莽撞粗魯的動作給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心驚膽戰地揚聲提醒道。
她的回應是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顛鸞倒鳳第十一式被翻紅浪如雲,誰箝了誰低吟,驟雨又疾疾。
一連幾天,文無瑕鍥而不捨地出現在後院,在被夏迎春一通亂罵驅趕後,也只默默地退回花樹底下,卻怎麼也不肯離開,「小春,你相信我,我以後絕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了。」
「走啦」她回以一聲暴吼。
「小春,你聽我解釋,當初我循著上游到路州後,本該和認出了我的護衛一起回來找你,可當時我並不確定我是否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文無瑕,正與他們周旋間,路州水患的流民湧進了驛站」
她沉默不語,彷彿正在專心傾聽。
「混亂之中,我又受了傷,是護衛一路緊急連我回京延醫治療,等我醒過來之後,只記得我是奉旨巡視河工時落了水,然後中間記憶一片空白,我一直以為落水之後便是護衛救我回京,這才有了後來你進京找我,我卻不認得你的這些事。」文無瑕語氣有著明顯的惆悵。
夏迎春無言,臉色卻溫和了許多。
「狄親王說得對,我就是一個滿身書生意氣,不知變通,墨守成規又冥頑不靈,還傲氣得可恨的酸書生。」他輕輕地道,「我以為這世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唯有家國天下及文氏一族清譽,可那是我還沒記起你之前現在,你和孩子就是我文無瑕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寶,我是永遠也絕對不會放手的。」
她隔著半個院子的距離望著他,心底熱流激盪沸騰,感動不已,可依然不發一言。
越是這樣,她就越不能害他身敗名裂。
他是天下文人領袖,是何等清貴高潔的宰相身份,天人之姿,是多麼備受尊崇仰望,她怎麼能把他自纖塵不染的雲間拉下來,陪她在這泥漿裡打滾?
不。她不能。就算為了寶寶,她也不能這麼自私。
「你還是走吧,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夏迎春努力維持面無表情,說完轉身回屋去了。
她不願、也不敢再回頭看他一眼,因為她知道他的神情一定很傷心心,很痛。
後院這些日子來的紛紛擾攮,前院裡早就人人都知曉了,可花姑娘們心裡再這麼為文相爺的深情唐動,替自家老闆感到惋惜,可大家都知道夏迎春的性子固執如牛,決定了什麼便是什麼,誰都規勸不得。
他們只能幫文無瑕送去一些茶水點心,有時小聲地鼓勵了幾句,然後便又趕緊溜回前院去了。
唉,自古情之一字,最是說不清、道不明,也亂人心弦啊。
隔天午後,因懷孕而重度渴眠的夏迎春躺在床上睡午覺,正迷迷濛濛間,隱約聞到了一股香味,眼睛還未睜開,唾液已經瘋狂分泌氾濫,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耶?」酸酸的、香香的,有點熟悉
她再也忍不住揉著眼皮,打著呵欠,撐坐起沉甸甸的身子來。
「醒了?也該吃晚飯了。」一個溫柔清雅含笑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有你喜歡的西湖醋魚和酸辣瓜條,我還熬了小米粥,大夫說這個很養胃的,你多吃點。」
她打呵欠的動作一僵,愣愣地仰望著一身樸素白衣,挽袖露肘,對著她微笑的俊秀斯文男子。
心又漏跳了好幾下,她好半天才想起要合上嘴巴。「你、你怎麼會進來?誰准你進來的?」
「我想你也該餓了。」文無瑕只是笑了笑,遞上一方打濕擰乾的溫帕子。「擦擦臉會舒服些的。」
她應該還沒很清醒,否則怎麼會傻傻地就接過那溫帕子,還傻傻地真的擦了兩下臉,又傻傻地交回他手裡,乖順得像小羊羔一樣?
「來,吃吧,吃完後擱著就好,我會再來收拾的。」他溫言道。
夏迎春愣愣地看著他默默地消失在門口。
他不吃嗎?還有,他這是要去哪兒?
「等一下,我管他吃不吃,又管他去哪做甚?」她一拍腦門,懊惱地低斥自己。「夏迎春,你心軟個什麼勁兒啊?不都說,別害人了嗎?你別給他好臉色,他久了受不了便回京城去了就不信他一個位高權重的宰相能告假多久……」
邊對自己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強硬告誡,兩隻腳卻自有意識地來到桌邊,待看見滿桌子眼熟的菜餚時,鼻頭立時不爭氣地酸熱了起來。
西湖醋魚,酸辣瓜條,清拌藕片,翡翠魚圓羹,濃稠稠的小米粥,都是他以前最常做給她,她也最愛吃的。
「笨蛋,以為這樣我就會被收買嗎?」她嘴裡喃喃低罵,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夏迎春坐下來,就這樣塞一口罵一句,夾一筷掉一次淚,把滿桌菜吃光光。
「嗚嗚嗚廚藝都退步了還敢做給我吃……可惡的傢伙」
接下來連續半個月,文無瑕都這樣靜靜地出現在她的屋裡,幫她收拾,服侍她擦臉、漱口,甚至不管被她拍罵過幾次,最後還是成功贏得了幫她綰髮的殊榮。
在這十五天期間,他做各種她喜歡吃的菜餚,難掩喜悅地偷偷畫著她因有孕而越發豐闊可愛的各種形象,井且在她故意刁難的頤指氣使之下,任勞任擺,笑容滿面。
夏迎春都快精神崩潰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就像打也不死、趕又不走的屎殼螂?不是說書生都很傲骨錚錚的嗎?他還是個宰相誰來告訴她,為什麼一個宰相幫她端洗腳水還可以眼含笑意、目露溫柔的啊?
這天晚上,夏迎春雪白小手支著下巴,呆呆地望著一盞靜靜燃著的紗燈,忽然覺得,再連樣搞下去,她要不是心軟投降,就是肚裡孩子提前出世。
她心亂如麻,一下子想著他現在究竟在哪兒?天氣都變冷了,他該不會傻乎乎就在花樹底下打地鋪吧?一下子又深深唾棄起自己的不瀟灑不好爽不乾脆,扭扭怩怩兒女情長什麼的,最討厭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一陣清亮爾雅的琴聲悠悠破空而來,那一刻所有喧鬧嘈雜頓時靜止了。
是古琴?可怡紅院裡沒有哪個姑娘會彈這種僅有六根弦、卻艱難高深的古琴哪!
琴音一向不若箏聲的清脆如滾珠弄玉,然而在一弦一音,指底風華輕撩之下,卻恍如孤崖上的傲梅,浮雲下的竹海,清溪畔的潺潺流水,縱使夏迎春不是熟諳音律的知音雅客,依然聽得如癡如醉。
究竟是誰彈得連樣的好琴?
她情不自禁地跟著這美如月色松風的琴音,來到前頭的怡紅院,隔著一道落地絳紗簾子,她依然一眼就看清楚了正中央盤膝而坐,靜靜撥琴弄弦的——
「文無瑕?」她頓時驚傻了,不敢置信地愣望著他。
一身白衣,身婁挺拔,清眉俊目,嘴角徽揚一抹清淺笑意的人,不是文無瑕還有誰?
他瘋了不成?萬一被人知道他堂堂一國宰相,居然在青樓裡面彈琴賣藝給一群色鬼看,恐怕連皇上都要氣瘋了砍他的頭啊!
她心下大驚,越想越是恐慌急亂,立刻殺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