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翟天虹猶是牽著談初音的手。
「別,他們不是壞人。」談初音反握翟天虹的手,意要他松放。而翟天虹則順了她的意。
「妳的眼裡哪有壞人?過來!」
仲孫焚雁嘴裡雖吼著,但視線卻仍不離另兩人,他那好像要吞人的目光讓於陽腳底有些生涼,若非還有一隻溫熱的大手牽著她,她可能會抖了起來。而反應地,她抬眸盯住那緊緊牽住她的翟天虹。她可是頭一遭讓個男人這樣保護著,以往她的魯直可要嚇走好多人的。
「你傷人了?」談初音不為所動,她只是望住他沾血的臉。
手朝臉一抹,仲孫焚雁對於手背上沾著的殷紅竟是無動於衷。他自行走到她面前。「那是他們自找的,我沒要他們的命就是天大的恩惠,只是沒想到這群笨蛋還是一路窮追不捨。」
「受傷的人在哪兒?」個頭只到青年的肩,所以需要抬眼望。
「妳管那群撈什子死在哪裡,如果他們笨到再追上來,我就卸了他們的手腳。」眉始終攢蹙,他霸氣地牽住談初音,欲離開,可談初音腳下不動,她似乎有所僵持,直到他不耐煩地撇下一句:「我不過拿刀柄敲了那人的笨頭,誰曉得那粒頭那麼不經敲,一敲就破,還噴了我一臉血,這樣妳該高興了吧?」
得了解釋,談初音這才移動了腳步,說了:「武術非用來鬥狠,傷人與殺人無異。」
其實這話,她已對他說過無數次,可是天性凶殘的他,卻總當過耳清風。唉,倘若遠在雷鳴寺的十方恩師看得到這些,或許就不會認為她是「能救蒼生於水深火熱,能解凡人之不能解」的佛托之人了,因為她連身旁最最親近的他,也動不了半分。
「啥,刀不就用來殺人的?要我不出手,那絕對比讓我死還痛苦。走吧,再不走又遇上那群笨蛋,屆時妳可別再阻止我!」強拉著談初音走。
而被拉著走,談初音只得回頭對著於陽急問:「於姐姐,妳是何方人氏?將往何處?」自見著包袱,她心頭便有個疑問。
「我?」楞了下,等回神,才忙不迭對著那已被拉到老遠處的談初音喊了:「我是蘇州人哪!現在要到杭州!到杭州——」
若非於陽嗓門大,要不那已出了竹林的談初音也不可能聽得見。可蘇州?莫非她即是她在蘇州城遍尋不著的「冤」?想來那幾個月她苦尋不得,而今日卻在距離蘇州數百里處遇上?呵,看來冥冥間自有定數,而既然今日之結未解,來日她們一定會再見,定會……再見!
而竹林這頭,於陽吼完,並未聽到談初音的響應,是以她納悶許久,最後只好看向翟天虹。孰料,她竟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比她更納悶!
原來他正猜測著兩人看似不合,實際上卻相互影響的微妙關係,和那把刀的來歷。
「喂!」直到於陽喚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她毛躁說:「就剩下我們了,我們跑了這麼遠,應該沒事了吧?我想回頭。」
「回頭做什麼?」只要還在竹林內,等於危險未脫,是以他仍牽著她不放。
「找筍子呀,如果不回頭找,讓它在那裡曬個一兩天,變硬了就難吃了。」
「妳要命,還是要筍子?」
「當然都要,我的命和筍子的命都是老天爺給的,我既然挖了它們就要負責煮了它、吃了它,要不然會有報應的。」
「什麼?」這是什麼說法?雖然之前買豆豉的事已能看出她是個極珍惜食物的人,但在這關頭「一視同仁」也未免太……
「什麼什麼﹖我要負責,你也得負責,因為那筍子有一半是要下你的肚子耶!」看他仍遲疑,她索性拉著他走。然而,當兩人才回頭找到了筍子,就給遇上了前一刻還在追刀子的一批人。
他們在竹林中交錯飛奔,動輒削斷阻路的竹干,那竹干、竹葉倒落摩擦的沙沙聲,像極巨浪擊岸的聲響,十分撼人。
「在那裡!」忽地,人群中有人喊,而倏時所有人都緩下速度,並全往那不及閃避的翟天虹和於陽圈圍過來。但等辨清他倆並非他們所要追的人後,其中一人急問:「喂,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名帶力的青年從這裡過?」
「青年?沒見過。這林子只有我們兩個,我們才挖了筍子要離開。」指著於陽懷中的四根筍,翟天虹冷靜答道。同時,他亦盯住其中一名半邊臉已血肉模糊卻不見喊痛的大漢。
莫非,這就是那青年所敲破的那顆「笨頭」?
「沒有?」另一人似乎有所疑問,他陰驚地盯住翟天虹。「我記得你,你剛才不是還在茶棚,我們要追的人你應當見過,既然見過,為何說沒見過?難道是他們一起的?」
「不不,大哥們請別誤會,我們真的只是過路人,和你們要追的人絕對沒關係。」翟天虹握住於陽的手益發地緊,像是隨時可能逃離。
而看著這來意不善的陣仗,不諳狀況的於陽也不禁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迫,尤其眼前一群個個高大、個個怒目散發。
「他……他們不是茶棚裡面那一群人嗎?」她悄悄問向翟天虹,見他頷首,她追問:「那就怪了,我們又跟他們沒搭理,做啥他們要擋著我們的路?」
「不是沒搭理就沒事。」看著僅以腳尖著地,並個個面帶黑氣的一群人,他覺得事有蹊蹺。這些人莫非中了邪術?他曾聽說過這江湖中有人擅以「小鬼著附」的方式操縱生人,被操縱的人多屬意志不堅者,而特徵除印堂發黑、意識不由自主,便是腳尖著地像個被布了提線的傀儡娃兒。看來,今天他和於陽是遇上無妄之災了。
「搭理有事,不搭理也有事,那要怎樣才沒事?我們壓根不認識什麼青年呀!」說罷,想著,後來發現說錯,她立即糾正:「青年?他們說的該不會是跟初一在一起的人吧?」
「噓!」翟天虹給了個眼神要她噤聲,而後低聲告知:「他們要追的是他的刀。」
一聽,更覺奇怪。「刀?刀有什麼好追的?我這兒也有一把刀呀。」於陽的大嗓門沖喉而出,而那不經腦子的話也正巧落進一干人的耳朵裡。
「妳說什麼刀?」一名漢子眼透凶光。
「我說我包袱理的刀……唔!」翟天虹乾脆將話不經腦的她拉到身前,並一把摀住了她的嘴,只是為時已晚。
「刀……一男一女,看來他們是一夥的!」一人答腔,而十數人便瞬間有了共識,那念頭轉達之快,就像黑水倒在白不布,一發不可收拾,且無可挽救。
「啊!」來人倏地對著於陽揮出數刀,欲取她身上的包袱,那亮晃晃的刀光削落了布包的一角。「王八羔子,你們……你們居然弄破我的包袱?」挽著破散的碎布不讓裡頭的東西掉出,於陽頓生光火,氣極的她掄了拳就往人牆去。
咻!對方刀劍又是齊出。
「小心!」幸虧翟天虹及時將她拉回,要不然她的魯莽可能會讓自己失去一隻手臂。
「他們……這?不公平!」縮著倖免於難的右手,一個思及,她反應地往破爛的包袱裡面掏出某物。
「妳不會是想拿菜刀跟他們拼吧?」翟天虹訝異。
「不成嗎?!」
「妳說呢?」一邊抓著衝動的於陽,一邊對付迎面而來的攻擊。那攻擊猛烈,且招招致命。
聽了,她看著自己那柄短過胳膊的菜刀。「好像……好像真的不成,收起來好了。」然而當她將菜刀縮回一些的同時,敵方的刀劍又是對著他倆一削,那劍氣削去了她黑髮的一段,害得她瞪凸眼。
「瞧見了嗎?眼前這一幫人,說理已經沒用。」為保護於陽,他頻頻閃身欲躲去數人凌厲的攻勢,只是在心有旁騖的情況下,終究居於劣勢。一群人似電掣的刀劍陣仗中,有人出了暗刀,那刀劃過他護著於陽的那只臂膀。而見此,他不得不擁著於陽往上跳躍。
「啥?哇啊啊——」再怎麼大膽,也未經歷過那種腳不著地的感覺,於陽忍不住驚叫。
「嘴巴閉上。」
「唔。」
腳下騰空,翟天虹以柔韌的竹干為踏,並運用宜一反彈的力量使兩人愈上高處。剎那間,無盡的綠意撲面而來,而再眨眼,便又見藍天,只不過那時人已在竹之尾尖。
一時之間,只見他們在直挺的竹陣中高起低下,躲著追兵。
而頻頻被竹葉竹枝刮著臉的於陽雖然聽話閉上嘴,甚至閉上受怕的眼睛,但她心裡有話憋著卻是難受,在忍了半晌後,最後還是開了口問:「嗯……我想說話。」翟天虹沒答,只是專注施展著輕功.「你不講話就是沒意見,那……那我們現在跑的……嗯……飛得夠遠,他們應該追不上了,我們能不能……」
「不行。」
「噎﹖」她話都還沒說出口,他就知道她要說啥了?
「筍子掉了就掉了,命卻只有一條,我習的武是用來保護自己和喜歡的人,不是用來和人打鬥。」不消想,也曉得她又想回頭去撿剛剛掉落的筍子,但這回他不會再允她。
聞言,於陽先是愕然,但將他的話再回想一遍之後,便不再開口。她只是靜靜地盯著神情嚴肅的翟天虹,且全然忘了風在吹、人在飛所該有的恐懼。
他說……他習的武是用來保護自己和他喜歡的人。這麼說來……她算是他喜歡的人嘍?不覺中,她的圓臉泛紅,並發起呆來。
「臉貼著我。」
「啊?」若非他突來一句,她可能會繼續發呆下去。
「貼著我才不會被竹枝劃傷,妳不想變成大花臉吧?」
「嗯……喔。」盯住翟天虹的側臉許久,於陽最後才將臉頰緩緩地、遲疑地、被動地,偎上了他的肩頭。只是這一偎,她竟發現翟天虹的肩膀居然是那麼地堅實,那種感覺相對於她單薄的肩,真是差了個十萬八千里遠。她從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肩可以讓人這麼有安全感,就像……就像有了靠山,什麼都不必怕了,什麼都不怕了……
不由地,她心頭居然坪跳了起來,還愈跳愈快,這讓她不得不將手壓上自己的胸。
好怪,她的心怎這麼個跳法?莫非……莫非她是喜歡上他了不成?
喜歡?赫!不會吧?忍住那驚訝,她雖愣瞪住後頭快速消逝的景色,可心思已全然懸在這個十數年來第一次遇上的問題上了。
她喜歡上一個男人……
天殺的喜歡!她會喜歡他才怪!
怎料一個時辰之後,於陽翻臉就像翻冊子一樣,因為除了掉了的筍子,翟天虹竟然也不讓她回頭去找另幾樣東西,那幾樣東西雖然看來不值什麼錢,但是對她來說,卻全都是寶貝啊。
「妳知不知道回頭很危險?」離竹林五里外的一條鄉間小徑上,兩條身影一前一後走著。那走在後頭的翟天虹說。
「呼呼——」聽了,於陽雖不說話,卻猛地回過頭,瞬時,她疾步往反方向走。
「去哪裡?天快暗了。」只是翟天虹長臂一撈,便穩穩扣到她的臂膀。而這一扣,也讓他蹙起了眉頭,他受了傷的手臂正生痛。
回眸瞪住。「當然是去找回老娘我的鍋和杓,那些比我的命還重要啊!」
聞言,翟天虹瞇起眼瞧她,而望進他這審視的表情,破壞了兩人約定的於陽雖然心虛,可脾氣使然,讓她又忍不住補了句:「怎麼,罵粗口不成嗎﹖但是我就是這樣,既然你看我不順眼,那我們的約定就到這裡結束,反正該煮的、該炒的我都弄給你了,不欠你什麼!」
說罷,雖然有些後悔,但她還是用力甩著翟天虹的手,只是她努力甩了半天,他的手卻還是像沾了膠般一樣黏。「喂,你這個傢伙講不講理,都說了約定不算數了!」
「妳的脾氣真的很糟糕。」
霍地,眸大如牛眼。「我……我脾氣壞干你屁事!你以為你是誰?我老子嗎?」
「當然干。當初我們的約定是要妳一不粗口,二舉止像個姑娘家,三不准過問我的私事,四想到再補。現在妳連犯四樣,妳說干我不幹?」他拉著她繼續往前走。
「這……」嘴角抽搐。「喂!等等,算一算我頂多犯了兩樣,我又沒過問你的私事﹗」
「是嗎?!妳剛剛不還問了我是誰?我是不是你老子?這不就過問了我的背景。」
「啊?那話我是拿來罵你的耶!」
「這我不管,總之問了就算,所以妳不僅過問了我的私事,還累犯了第一、二項。」
「你……你……你分明要賴!那第四項呢?第四項根本連說都沒說!」
「那時候忘了說,我現在補上,當初妳和我的約定雖然只是口頭,不過卻是在兩造同意的情況下,所以要反悔也得要我也同意,這是做生意的基本常識。」
「做生意?誰跟你做生意了?」她不過想賴他帶她行走江湖,於今卻反被賴得緊。這年頭,行走各地的他已少見如斯性純之人。她就似顆未經刨光琢磨的樸石,有稜有角,模樣帶趣,質地卻極紮實;而既然紮實,那麼用來丟人……可就不得了。
「你究竟放不放?」她一邊反擊,一邊腳下使勁。只是她的氣力雖大,卻始終掙不脫翟天虹手下的巧勁。好,既然掙也掙不開,想打也不可能打得過,那不如……
頓時,兩眼瞄準那擒住她手臂的那隻手,她將嘴巴張到極限,本想就這麼咬下去,只是當她瞧見自他抽布上滲出的紅液時,她的嘴,僵了。
「咻——」沒瞧見於陽發楞,翟天虹兀自朝遠處林間吹出一聲長哨,並無事人般說:「我說妳脾氣壞,妳不承認也就罷,但是我說妳觀察力不好,妳就沒得反對了。」
翟天虹看著遠處,末久,那方向出現了兩個棕色小點,小點愈來愈靠近,漸漸,悠哉的馬蹄聲伴著當唧響的鍋杓碰觸聲傳了過來。
啊?居然是他的那兩匹笨馬?於陽看呆了。不過也只訝異一會兒,她就又將注意力挪至翟天虹受了傷的手臂上。
「牠們始終跟著我們,雖然有段距離,但是我不喚牠們,牠們便不會靠過來,這樣會少去被人發現跟蹤的可能。」翟天虹解釋。
他說他的,而她看她的,於陽瞪住那愈來愈擴散的紅色濕痕,一股愧疚不禁油然上了心頭。這傷肯定是那些人砍的,如果剛剛不是她硬要回頭拿竹筍,他是不是就不會受傷了?
「怎麼,呆了?」他探手將她仍掉著的下巴往上一合,而後鬆去始終抓著她的那隻手,改去牽馬。「妳的鍋和杓從頭到尾都沒丟,要是剛剛我再讓妳回頭去找,現在可能也丟了命。」
於陽沒答話,只是看著他轉過身去整理馬具的背影。
「東西回來了,這下該不會再鬧彆扭了吧?我看這樣好了,以往回杭州我都是走這快捷方式,從這裡到下一個能找到客棧的鎮似乎還有點距離,如果妳不介意睡郊外,那麼前頭該有間廢棄的小屋,在那裡歇一晚應該不會有事。」
「小屋?」終於回神,她眺眼看向前頭。
「對?如果不想露宿郊外,合現在我們就得趕路到小鎮去。」
「趕路?我才不想再那匹笨馬顛死咧!」
「那……」
「那啥那?小屋很好,何況你手上的傷也要快點處理,快點走啦!」
傷?他差點忘了。「妳這麼急,是在擔心我嗎?」
「擔心你?我才不是擔心你。」口是心非地啐了聲,她拉住霍天虹就往小徑那頭走。
而被她不算細嫩卻堅定有力的小手牽住,翟天虹心頭竟是一陣暖意,他靜靜盯住那走在前頭的身影,若有所思,直至兩人終於來到他所說的小屋前。
這小屋四面牆有兩面已半圯,不過尚且能遮風。
在進入屋內,找來柴枝生火後,於陽立即從包袱裡掏出一個瓦制小罐,她的指頭在小罐上摸了老半天,這才朝火堆彼端那正撩撥著火勢的人走去。
「這個藥專治刀傷,我幫你塗上。」她大剌剌地拋下一句後,便在他身邊盤坐下來。
「傷我自己處理就行了,妳先休息吧。」瞧她面帶難色,他說。
「我說我塗就我塗,有人幫忙還這麼囉嗦!」放下瓦罐,她拉過翟天虹受傷的手臂,開始幫他捲袖,只是當她摸著那一大片沾了血的布料,兩道濃眉還是……扭了。
「會怕就別硬撐。」她忍耐的表情實在是有點好笑,看起來好像痛的人是她不是他。
「這種我……我不怕。」咬緊牙關。
「人血和雞血一樣腥,妳怎麼會不怕?撒謊。」
腥?「咳!你別再說了。」如果受傷的人不是他,她可能早忍不住,拔腿躲個老遠了。取來翟天虹擱在一邊的水袋,並撕了一小片自己的裙角布,她以布沾水,清理著他的傷口。「中間的血痂要留著,這樣應該可以上藥了,你可不可以先幫我把那些布弄走,能弄多遠就多遠。」
還說不怕,這下可忍不住了。翟天虹以未受傷的那隻手,將污穢的血布擲得老遠。
「呼,謝謝,這樣老娘我輕鬆多了呵。」吐了口氣。
才眨眼,故態復萌,他盯著她。
「看啥?」回瞟他一眼。
「唉,沒什麼。」要她改掉粗魯的習慣,可能跟要他改掉嗜吃的習慣一樣困難,那麼就順其自然。「於陽。」他喚她,她嗯了一聲,他續問:「妳……為什麼不喜歡烹飪?因為怕血嗎?」他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我說過我不喜歡嗎?而且怕血和做菜對我來說根本是兩碼子事,我怕血是因為一看到血我就覺得渾身痛,雖然口子是割在雞、豬、羊的身上,不過呀,只要血一干、口子弄乾淨,我也就不怕了。嗯,好了,這樣綁應該不會掉啦。」處理好傷口,她倒點水洗著手。
「嚴格說來,妳是沒說過這樣一句話,但若我沒記錯,妳該認為做為一名廚娘是苦命的。」
「苦命?」她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嗎?她不記得了。不過這話有一半是對。「如果說當一名廚娘苦命,倒不如說我是被人逼著當做一名廚娘,所以苦命。」
「不喜歡人逼妳?」
「難道你喜歡被人逼嗎?」反問。
嗯,也是,他想這世界上應該不會有人喜歡被逼迫吧。如同他,也是為了暫離壓力,所以才會衍生出四海遊蕩的習慣。只是依她的性子,他懷疑有誰能逼迫得了她。「誰逼妳了?」
「誰?還不是爺,」說到這個她就有氣,不覺,她紅熱了眼眶。「其實我是很喜歡這些一切切煮煮的工作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歡人逼嘛!從小要學會劈柴、生火、洗菜、殺魚、剁肉,其實這些粗活都沒啥的,而且我也不是每次學都得學那麼久,只是……」
「只是妳故意,因為不喜歡人逼。」原來癥結於此。
「對!就是這樣,我就是故意!我故意……」說著說著,她瞧進翟天虹認真聆聽的表情時,忽然,她感到不好意思。她……居然在跟他說起心裡話,這些話平常除了抱怨給那些雞鴨魚聽之外,她總是放在心底一天積過一天的。可現在她……
「妳不必感到不自在,妳心裡的感受,我懂。」
「你懂我說的?」
「對。這種事,我也做過,我們不過是不喜歡被人趕著走,是吧?」
「嗯!」說開了,就是這樣,而他能懂,她不禁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妳這些話,跟妳的『爺』說過嗎?」
「何只說過。不過不說這些,要是他記得我是我,也許我還不會這麼難過。」心頭酸灘地;她低頭,抓起一把廢屋的士鏖,把玩著。
「妳是妳?」
「我是我,是於陽。」
「難道妳的爺會將妳誤認為其它人?」
瞥了他一眼,低下頭又繼續玩著地上的泥灰,她拾了又拾,並對著火堆灑呀灑地。
「我這樣說,你是不是開始懷疑爺他是個腦子不行的老頭子?」說完,逕自噗哧一聲。「這也難怪,因為連他的孫女我都會懷疑,更何況你。事實上爺他凶歸凶,如果沒有他,也許我早十幾年前就死了。」
早十幾年前……依稀地,她還能記起那一年蘇州縣府大宅失火的片段,當時年紀尚小的她,和於月跑到大院裡不曉得要做什麼,後來她更是不知不覺睡著了,而要不是那火一燒,燒上了廊簷,著火的殘木砸上她的頭,那一睡就像頭豬的她,可能也不會痛得睜開眼睛了吧。
不過奇怪的是,後來找到她、帶她離開火場的居然是她的爺,如果她沒記錯,那時的爺應該早病得下不了床了。
「這麼說,妳的爺既是個嚴師,也該算是個慈父,那麼留他一個老人家在蘇州,妳放心嗎﹖」
放心嗎?這樣想來她好像應該要不放心才對。爺年歲已有,最近的模樣看起來也挺不正常,她這麼一聲不響就跟翟天虹離開蘇州到杭州,說實在,是很任性!只是回過頭來想,這回如果不這麼做,那麼她是不是只能永道待在蘇州,每天做著同樣的事呢?況且在這之前,每次她要不聲不響換了一戶人家勞事,她神通廣大的爺都還是能輕易地找到她的。這樣的爺,她該擔心嗎?唉……要不然,就等她在杭州落了腳,就馬上給爺消息好了。
於陽不由地陷入沉思,她先是擔心,再是懺悔,最後更想得那一向不怎靈光的腦袋發了疼。「嗯,不說爺了。不如說說你吧,我到現在都還不曉得你到蘇州做啥的?」
「我?」
「約定歸約定,我說了那麼多,你說一點又不會吃虧。」
聞言,笑了。「好吧,我說。其實我到蘇州除了談生意,為的就是找一樣讓我怎麼吃都不覺得滿足、睡也睡不沉的東西。」而這東西,有可能就在她身上。
「什麼東西這麼厲害,會讓你吃不飽、睡不著?咦,不過……就算你要找東西,也不必爬上別人家的屋頂吧﹖你該不會真是個偷兒吧?」這麼一推,只見她瞪大了眼,也忘了繼續問翟天虹所說的東西。
「妳這麼說就太偏頗了,誰規定爬上屋頂的就是賊?而且那一天我會爬上屋頂也是因為妳。」事實上,他是實在被人追煩了,才會爬上屋頂避避的,但之後會循著屋頂一家越過一家,卻是因為她的那一鍋羊方藏魚。那味道壓根就是牽著他的魂走的。
「為了……我?你你你……話說清楚點兒,為為為……什麼是為了我?」聽他這麼說,她的心跳又莫名變得快速了,半晌,更是臉兒生熱。
「怎麼結巴了?」盯住她。
「呿!老娘我……我我哪裡結巴了!才沒咧!」被他一問,更是發臊,她胡亂將手裡的土灰用力地往火裡一扔。只是原本想藉此動作解窘的她,卻萬萬沒料到扔入的土會激起一片熾熱的火星。「嘩——燙死我了!去去去……哎啊!」
火星撲身而來,她反應地舞動手腳更迅速站了起來,怎知當她朝後一退,竟不小心踏中了翟天虹橫著的腿,人也就「碰」地四腳朝天地跌坐翟天虹身上。
「啊?對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壓你的。」一抬眼,瞪住翟天虹正俯望著的臉,她的心臟卻像是快從嘴巴蹦出來了。於是她又急奢想站起,可竟被翟天虹一把按住。
「等等。」他按住她,維持著一俯一仰的姿勢,並皺起眉頭問:「妳額頭上……怎麼會有傷?」因為仰著臉的緣故,於陽額前那片極厚的劉海往兩鬢推散了去,而劉海散去的結果,竟是讓一片葉片大的暗紅色惡疤露了出來,依疤痕的狀況看來明顯是燒燙傷,且是舊傷。下意識,翟天虹伸出手拂去上頭的余發,且摸上那片爬在蜜色皮膚上的不搭調。
「別……別碰!」原是楞著,可瞅見翟天虹探手過來,她竟是出自於反應地猛力一撥,霎時,兩手相擊發出的響亮聲音,讓兩人之間漫開一股尷尬。
「對不起,我非存心。」沉吟許久,縮回手,翟天虹歉然道。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唉,那只是她沒經過大腦的反應,不消想也曉得他是關心她啊!於陽坐了起來,而在悶聲良久之後,她這才吐了一句:「我這個傷……」
「如果不想說,那就別說了。休息吧,妳睡這裡,我到那邊。」
看他挪出身下那片乾淨的地方,人走到另一頭清理著腳下,不準備再問,於陽反而緊張,因為這麼多年以來,他還是第一個讓她想說心事的人呀。
「其實……其實沒什麼好不好啦,我只是從來沒跟其它人提過,所以覺得不自在。因為這個疤很嚇人,還會讓我想起親人,所以……」
順著她吞吞吐吐的語尾,翟天虹意會,且問道:「親人?爺嗎?」
於陽搖頭。「是另一個,和我同胎的姊姊,十一年前,她死在一次大火裡。」
那一夜被爺頭出了火場後,她便一直跟著爺的身後走,後來也不曉得走了多久,直到因為頭上的傷太痛,她才昏死在一戶富有人家的後門,等她醒來,她就已經在那人家的柴房裡了。
想想還好她的長相不是太討人厭,而且身子骨硬得不需要吃太多藥就痊癒,病癒後更早早恢復以往的力大如牛,要不然當時她可能早被踢到一頭當病死白骨了。而自那時被收留之後,那不知道也在那戶人家裡做啥工的爺,便開始督促她學習灶房內的所有技藝,一路學來,她的手雖然破了又破,更長了一堆硬繭,可至少在那戶人家因為經商失敗再也雇不起工的同時,她還可以另尋生路,不至於餓死。
「同胎?妳和妳的姊姊是孿生?」有些訝異,而看著於陽的臉,莫名地他竟想起另外一張臉蛋,雖然那張臉對他來說並不十分清晰。怪了,之前還不曾這麼覺得的,在他記憶裡的是誰呢﹖
於陽眼睛眨也不眨,呆望住那說話的人,好久,才問:「什……什麼是孿生﹖」
「孿生就是雙生,一胎生下數子。」
聽了,豁然一笑:「是了、是了!我和於月就是孿生,她只比我早生半注香時間,所以她是姊姊、我是妹妹,我和她……呵啊。」話說到一半,她打了個大呵欠,而揉揉有點困的眼,她乾脆仰躺了下來。望著破牆外的那片星空,她以軟軟的音調接著說:「不知道你聽人說過嗎?傳說同胎生的娃兒本來是屬於同一條魂魄,等到了被生出來的那時候,一條魂魄才被拆成兩半,兩個娃兒一人一半,比較弱的一個,死得早;本來我還以為我會先死的,沒想到後來長得比於月還壯,且活得長。呵,小時候因為什麼都不懂,總覺得這個說法好可怕,但是等我長大反倒相信了,知道為什麼嗎?呵啊——」又打呵欠。
「為什麼?」這個他從未聽人說過,但從她嘴裡說出來,他倒覺得真有其事了。
停頓了好久,於陽沒再接話,那讓翟天虹以為她睡著了,可沒想到她又突然吭聲:「嗯……那是因為後來我想起我和於月小時候,只要兩個人其中一個生病,另外一個即使沒病也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如果一個人心裡頭難過,另外一個也會沒理由地掉眼淚,鼻子酸酸地……知道嗎?其實有好多好多次,我都認為她沒死,她只是在天的某一個角落長大了,甚至嫁人了、生娃兒了,因為有時候我的這裡……唔……這裡還會有小小的痛、小小的高興……就跟以前她還在的時候一樣。」她的手,覆在胸坎兒上。
耳朵聽著於陽以模糊的聲調訴說著以前總總,眼睛則越過半蛀的木們,望向遠處深靛色的夜空。翟天虹不覺想著某些人某些事,而等他再回頭,卻見於陽早已合上雙目。
「於陽。」他輕聲喊。
「唔……於月,我冷,咱們一起睡好不?」說完,嘴停留在微張的狀態,跟著發出陣陣「拱……拱……」的輕鼾,那看得翟天虹不由地笑出來。他從沒見過這麼好睡的人,一眨眼竟入夢了。而夢……
這麼久了,她還是缺少不了她的另一半魂魄吧?她想她,即使常常被誤認為是她。
他站起來,走向於陽,來到她身邊,他脫下外衣替她覆上,而凝注著她的睡臉,他不覺蹲身,更以指撩著她溫潤的頰。
「於陽……」看來她的人比諸她的手藝,是絲毫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