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紫霄閒聊了一會兒,知她還不能過勞,便勸服她睡下,劍厚南這才從裡面出來,見到坐在椅中,以手支頤笑望著他的龍一,不由一怔,心中叫糟。他記起昨日進去時,龍一說過要在此處等他,他竟然忘了,看她的樣子似乎在這裡等了他一夜。
「怎麼樣,紫霄姑娘可好些了?」未待他開口道歉,龍一已先出聲詢問,神情之間看不出絲毫抱怨。
見她並不為此事生氣,劍厚南鬆了口氣之餘,竟莫名地有些不悅。來到龍一面前,她已站起。不知是為了補償,還是因為覺得累了,他突然張臂將她緊緊抱住,埋首在她散發著淡淡馨香的頸間,疲倦地吁出一口氣,「她不會有事。」只拋下幾個字,他無心再談。
被他依戀的感覺讓龍一一掃苦等一夜的頹喪,唇角上揚,露出一個欣悅的笑容。
「早膳已備好,我讓她們放在了亭子裡。」將手輕輕地擱在他的腰背上,龍一柔聲道。
這時有侍女送來盥洗用的水和用具,對於兩人的親暱,均露出忿然的表情,只是不敢言語。顯然在她們心中,劍厚南應該是她們花主的,其他女人都不能接近。
劍厚南並沒察覺到她們的不滿,而龍一則根本是不在乎,等他梳洗完畢,兩人相攜走出小廳。
沿著蜿蜒的鵝卵石小徑,不片刻就來到花園正中間的雅致小亭。亭中間有一方石桌,這時桌上已擺上了幾碟看上去頗為精緻美味的小菜及兩碗冒著熱氣的梗米粥,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你見過明昭先生吧。」坐下後,一邊吃早膳,龍一一邊問。
劍厚南點了點頭,沒有多說。那個男人不簡單,那彷彿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神讓人有種從裡到外被看透的可怕感覺。他心胸坦蕩,倒也不如何在意,只是知道那人必然已看出自己身染重疾。
見他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身體,龍一不由皺了秀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徹底根除身上毒素的方法?」想起白隱的話,她忍不住脫口問道。
訝然看了有些激動的她一眼,劍厚南沒有否認,只是淡淡道:「那個方法行不通。」顯然,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為什麼?」龍一心底微冷,緊跟著追問。白隱說只有那個方法,而眼前的男人卻說行不通,那麼那意味著什麼?
深深看了她一眼,劍厚南放下碗筷,微笑道:「大清早的,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有的事情是不能強求的,尤其是生命。
龍一那會答應,也學他放下碗筷,固執地搖頭。她肯再次來雪凝宮,可不是為了那個小丫頭的病,怎能就此甘休。
劍厚南被她孩子氣的神情逗笑,卻不打算順著她,於是站起身漫步走進花園中。吃過早飯,然後在林木掩映的幽靜小路上散散步,其實也是一種樂趣。
沒想到他竟然就這樣一聲不吭地丟下自己走了,龍一意外地瞪大了眼看著他負手而行的高瘦背影,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劍厚南,你給我站住!」這是她第二次直呼他的名諱,顯然是處於情緒激動當中。
誰知劍厚南聽而不聞,已轉過彎,消失在假山之後。
龍一心神大亂,驀地跳起來,隨後追去。她突然明白到,他恐怕是在逃避著什麼。
轉過彎,看見劍厚南正站在前面一棵榆樹下,仰著頭不知在看什麼。龍一緊繃的心稍稍放鬆,但腳下速度卻反而加快,報復似的向他撲去。
一聲悶哼,劍厚南剛聞聲回過身,正想著是不是要避開她時,已被她撲過來的衝力擠靠在樹幹上。
「剛進過食,不要跑得這麼急。」低頭俯視著那雙充滿怒氣的杏眼,劍厚南臉不紅氣不喘地循循教導緊抓著自己的女人,似乎一點也沒意識到她跑這麼快還不是因為他。
龍一不悅地撇了撇紅唇,突然踮起腳尖,雙臂如蛇般勾住了他的脖子,「快回答我。」她威脅地瞇了美眸,執意要得到答案。
這樣的貼近,讓劍厚南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馥軟的身子,清淡卻始終在鼻端裊繞不散的女性體香,他不由想起那夜在山上草屋中她也是這麼誘惑自己。一絲戰慄如電流般從他緊靠著樹幹的背脊劃過,下一刻,他已反摟住她柔軟的腰肢,將她壓向自己。
在龍一的輕呼聲中,他低頭近乎霸道地擄獲她的柔唇。
他好像已經親她親成了習慣。嬌軟地半閉上雙眸,龍一有些迷迷糊糊地忖道。顯然到目前為止,這一招對付她的執拗還算有效,至少可以讓她暫時忘記自己的問題。
一聲驚呼讓兩人驀然分開,急促而有些凌亂的腳步聲由近而遠,他們看去時,只見到一個驚惶逃離的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看來是一個雪凝宮的小丫頭無意撞見了兩人的親熱,被嚇著了。
兩人收回目光,看到對方臉上的尷尬,愣了半晌,突然相視而笑。
「放開我吧,不然等會兒碰見的人恐怕會更多。」看著龍一染滿紅暈的俏臉,劍厚南啞聲道,但他的手卻仍緊摟著她的腰,沒有絲毫鬆開的意思。
龍一搖頭,順便讓變得有些糊塗的腦子清醒一些。然後,她憶起自己追上來的目的,「快說,不然不要想我放開你。」是威脅,但從這個時候的她的嘴中吐出來,倒像是對著情人嬌軟的呢噥。想了想,覺得不行,又看見他失笑的表情,於是忙補上一句:「說不定等會兒紫霄姑娘會聞訊趕來看熱鬧哦。」她知道他不會希望紫霄看到他們這樣。
果然,劍厚南斂住了笑容,歎口氣,終於願意回答。
「用換血的確可以去除我的病根,但是那換血給我的人決計活不了,我不認為這種方法可行。」他不希望用別人的命換自己的命,所以對於這個方法從來不予考慮。
龍一渾身一震,眼中掠過一抹異彩,然後被不易察覺的悲傷替代。踮腳,她沒有依言放開他,反而急切地再次吻住他讓人無比依戀的溫潤唇瓣。
過了兩日,紫霄已經能自己下床走動。劍厚南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病,忘記了數日前還擔憂掛念的楚鏡凌,一心一意地陪著漸漸恢復的少女,連和龍一也極少見面。至於白隱,並沒有因為劍厚南的到來而急著離開,反而悠然自得地在雪凝宮中及島上遊玩。
龍一知道在紫霄病癒前劍厚南是不會分神去想任何事的,所以她一直捺著性子在房間裡等,同時趁閒安排一些早已打算好的事情。
這一日獨自進過晚膳,時間尚早。因為所有事已安排妥當,閒極無聊,龍一來到院子裡讓晚風平息心中的躁鬱。
這裡是凌霄小齋中的客廂,與紫霄住的地方隔著兩個不算大的院落,由一條長廊相連。院中也有假山石徑,碧竹翠蕉,以及哪裡也少不了,似乎四季都在開花的青芽兒。
無月,但繁星漫天。
「龍昭青,你看!你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哦。」
「龍昭青,我娘親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你說……我們如果這樣死,會不會……不能變成星星?」
「……我的爹爹、娘親都在天上看著我呢,我好想他們……」
在記憶的深處,一個稚嫩脆弱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龍一呼吸一窒,臉色在瞬間變得蒼白。
小莫。
她艱難地喘了口氣,無力地扶住身側冰冷的石頭,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起一幕幕血腥而殘忍的畫面,一張張恐懼飢餓卻又如野獸般凶殘的孩童面容。
小莫。強扯出一抹痛楚的冷笑,龍一的額角開始浸出細密的冷汗。
一聲如負傷野獸般的低嗥,傳進她的耳中,讓她突然清醒過來。
又來了!她收回撐著假山的手,挺直了瘦削的背脊,彷彿沒有任何事可以將她打倒。只有那緊握成拳垂在身側的素手仍在不可控制地輕微顫抖著,洩露了她內心的恐慌及痛苦。
除了嗥叫難道就不能幹點別的嗎?她憤恨地斥責。這個鬼地方!
匆促地回轉身,她走向迴廊,她要去見南兒。
就在那一刻,她知道她必須要見到劍厚南。她想他,想他溫暖的懷抱,想他溫柔的笑容,想他在身邊時的安適。
幾乎是用逃的,她離開這空洞無人的地方。
過了前面那道月洞門,就是紫霄女住的地方,就在他們來的第二天,還在那裡的亭中吃過早膳。想到那天早上發生的事,龍一僵冷的臉稍稍緩和下來。
「夜涼,怎麼不加件衣服?」龍一剛走出月洞門,就聽到劍厚南溫和的聲音,心神一鬆,微笑著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但下一刻,剛浮起的笑容再次僵住。
不是和她說話。
在燈光與暗影各佔一半的花園內,紫霄披散著長髮,楚楚可憐地站在一叢青芽前面,因為大病,她看上去更加嬌弱了。
劍厚南站在她面前,俊秀的臉上有著淡淡的責備,但手上卻無比輕柔地正為她繫上披風。
一聲輕嗽,紫霄露出如青芽般淡雅而動人的淺笑,「我忘記了。」天真無邪的小女兒嬌態,讓人無法苛責。
劍厚南無奈地一笑,然後驀然發現龍一的存在。
「青……姐?」他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欲打招呼,卻赫然發現自兩人的關係有所改變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不禁有些彆扭。似乎,他並不喜歡這樣叫她。那麼,又該叫什麼呢?
紫霄也看到了龍一,恐懼及怨恨在瞬間佔據了她的身體,讓她控制不住微微顫抖,「南大哥。」她低叫,下意識將嬌軀偎進身邊男人的懷中。
「怎麼了?」感覺到她的害怕,劍厚南把注意力從龍一身上收回,柔聲問懷中的女人。
這一幕讓龍一產生強烈的殺人衝動,但她只是握緊了拳頭,讓指甲深深地刺進掌心的肉中,利用身體的疼痛來牢牢控制住理智。她早知道是這樣的,不是嗎?她早知道他心中喜歡的是這個女人,不是嗎?
他對她好,不過是因為覺得對她有所虧欠,她不是早就認清了這一點嗎?為什麼看到他對他喜歡的女人好時,還是會覺得難已忍受,好像、好像又回到了漆黑無際充滿血腥味的山洞裡?
「南大哥,霄兒、霄兒怕……你讓她走。」紫霄的聲音極輕,還有著讓人心憐的顫抖,其間透出的畏懼讓人心生不忍。
劍厚南清秀修長的眉不由一皺,為難地看向龍一。
龍一沒有看他,垂下眼,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而後,唇角上揚,露出一個燦爛而嬌媚無比的笑。
昂起驕傲的下巴,不理會紫霄充滿敵意的眼神,她晶亮的眸子緊攫住劍厚南不解的眼,優雅從容地走向他。
因為她的接近,劍厚南感覺到懷中紫霄渾身抖得愈加厲害,於是忍不住想喊她停下,「青……」
龍一搖頭,阻止了他下面的話,「別催我,我只和你說一句話就走。」一句話呵,總不能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她吧。似乎覺得龍一的行為有些不尋常,劍厚南心中略過一絲不安,不由沉默下來。見劍厚南沒有再阻止,紫霄沒有辦法,只能將他的手抓得更緊。她不會離開,不會讓這個女魔頭奪走她的南大哥。
來到劍厚南面前,龍一一眼也沒有看他懷中小鳥依人的少女,只是一直為他保持著最美的笑容。
「我想對你說……」她踮起腳尖,隔著一個女人,湊向劍厚南的耳朵,「以後不要總想著別人,喜歡她就讓她做你的女人。」
她用的是聚功成線的方式說的,所以即使是如此的接近,紫霄豎起了耳朵也一點聲音沒能聽到。
劍厚南皺眉,還沒來得及想她話中的意思,她帶著熟悉香氣的柔軟唇瓣已輕輕擦過他唇,讓他的腦子有瞬間的空白。
龍一退後一步,衝他溫婉地一笑,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看著她被黑夜襯得尤其冷傲的背影,劍厚南突然回過神,心底莫名升起一絲恐慌,卻抓不住是為什麼。
「青姐……」他張口,想喚住龍一,想問她剛剛為什麼要和他說那麼奇怪的一句話。
但紫霄突然劇咳起來,讓他不得不打消了念頭,只能先扶她回房。
轉過月洞門,龍一臉上的平靜在瞬間崩塌,椎心的痛楚讓她慘白了俏臉,素手緊揪住胸口無力地靠向牆壁,幾乎要為那種似尖銳卻又似沉悶的疼痛而窒息。
一切都要結束了。
困難地喘了口氣,她抬頭看向星羅棋布的夜空,眼中浮起一抹嚮往。
阿莫,你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