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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上楓葉輕 第六章 作者:針葉
    兩年後

    九月的晨曦,火掌似的楓葉在微風中落下,飄飄裊裊經過窗台,猶如一隻隻搖動的小手。

    薄紗般的初陽透過半開的窗簾射進來,打照在女子眨動的扇睫上,嚶嚀皺眉,女子眼簾動了動,睜開。下意識地側身,鼻子撞上一堵肉牆——是個男人。

    女子輕顫、不太習慣床邊多出一個人。細微的顫抖讓熟睡的男人收緊胳膊,禁錮在她腰上的手動了動。

    呵,腰上有些癢。

    清醒過後,女子揉眼笑了笑,側倚著男人,支肘放在右頰上,抬高上半身讓自己能俯視打量他。

    眼光梭巡,她一時起了玩心,伸出食指點點他的額,沿著發線遊走。他的頭髮細軟黑密,左額上有個頭旋兒。通常人在披散頭髮時,頭頂靠後的部位會有一個發旋兒,這是人人都有的。有些人頭上會有兩個旋,除了頂部一個,另一個通常會生在靠近額頭的部位,若是頭髮長會看不出來,短髮則很明顯。而多出一個旋的後果是頭髮易於凌亂張開,極難梳理。但也有人說,擁有兩個發旋的是聰明人。

    他很聰明吧。

    女子嘴角的笑弧彎大,食指停在額心,然後順著鼻樑下滑,想像著正在把他分成兩半,而且非常平均。

    食指劃過喉結,男人動了動;食指滑下光潔的胸腹,加上中指,一搭一搭地開始學小人走路,目標是……

    沉睡的男人倏地張眼,擒住她頑皮的手,模糊咕噥一句「別鬧」,轉身抱住她,將頭縮進枕間。

    「幾點了?」悶悶的聲音從枕下傳來。

    「不知道。」女人輕笑,淺麥色的肌膚在初陽下映出健康的色澤。

    他半壓著她,令她有些喘不過氣,細軟的髮絲蹭在鼻間,讓她有些癢。輕輕動了動,她推開他的頭,再試圖挽救自己可憐的肺葉。

    薄被下交纏的肢體昭告著兩人的親密,她無意的舉動對男人而言是一種邀請。

    「佑佑,這是你叫我起床的方式嗎?」男人從枕上抬頭,眸中湛亮一片,完全清醒。

    女子微訝,大眼可愛地轉了轉,明白過來,沒有羞怯,她張狂一笑,小手按在他額上,一路滑到腰際,喃喃自語:「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的確令人忘不了。」

    「滿意你摸到的嗎?」

    「嗯。」緩緩移動的手,最真切地感到他全身的炙燙。

    「很好。」男人邪笑,「我們……吱吱吱吱吱吱吱——呱!」

    兩人同時僵住。

    突然,男人的臉變得模糊起來,身影像一團煙霧,彷彿抽像畫般被拉長、扭曲,慢慢消失在空氣中。女子瞪眼,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急忙抬手欲抓住消失的人影。在她腦後,又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老鼠青蛙奏鳴曲」——

    「吱吱吱吱吱吱吱——呱!」

    她煩了,猛地翻身,用力拍在鬧鐘上。

    「呼——」不甚清醒地眼眨開,茫然眨動睫羽,環顧四周,女子才發現剛才的一切是南柯一夢。

    「吱吱吱吱吱吱吱——呱!」似乎沒拍對地方,鬧鐘繼續叫著,讓人相信老鼠和青蛙也能共享友誼的空間。

    是在做夢啊!唉……

    關佑珥收回手,翻身用薄被摀住頭。沒有楓葉,沒有男人,這兒是她的家,一座繁華的城市,一個舒適的空間,這兒,是她的家。

    「吱吱吱——」鬧鐘盡職地叫著,這是它的責任。但這次沒機會讓它唱個盡興,細長的手臂飛快從被中伸出來,抓起鬧鐘高舉,目標靶心是貼在對面牆上的一張放大照片——男人的照片。

    我丟!

    千鈞一髮之際,臥室被人一腳端開,力道不會踢壞門,又剛好讓門靠在牆壁上。隨著門的開啟,清新的氣流湧進,吹散沉悶了一夜的滯氣,窗簾被高高揚起,宛如藍天下飄揚的一面橙旗,同時也飄進一道冷冷的警告。

    「你已經摔壞我十五個鬧鐘了,姐!」

    握鐘的手頓了頓,目標轉向敞開的窗台。我再丟——

    警告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涼起來:「這兒是十八樓,你不怕砸死人,我還可以借你一本百科全書扔下去。」

    磚頭厚的書加上萬有引力,砸到誰腦袋上誰倒霉。

    唉,手臂軟下,鬧鐘滾到床邊。

    「玢玢,你可不可以買些音樂好聽些的。」從薄被中伸出頭,她抱怨。

    「這個音樂不錯。」喚她的女子約二十四五的年紀,清秀漂亮,中長的馬尾整齊束在腦後,九分牛仔褲配粉紅大T恤,看得出剛從外面回來。她走到床邊坐下,拍打被中女子的香臀,「我買了泡芙,你最喜歡的花生芝士味,新鮮出爐的,快起床。

    「真的?」關佑珥掀被而起,滿肚子的起床氣被「泡芙」兩字吹散,一邊穿衣一邊說,「你又去超市了,玢玢?」

    玢玢姓徐,雖然叫她姐姐,兩人並無血緣關係。因為從小一塊長大,她初見這女孩便感覺親切,也就不反對她叫一聲姐姐。準確地說,她們在世上沒有親人,玢玢的記憶中幾乎只有孤兒院,而她的記憶是父母死於一次空難,並留下一筆遺產,這令得她比玢玢多了一份幸運——不值得炫誇的幸運。

    「當然,趕早去才能買到便易又新鮮的東西。」擺正鬧鐘,徐玢玢走出臥室,準備為她打點早餐,身後突兀地傳出一句低咒——

    「該死的,我遲早再去找個男人嘗嘗。」

    腳步一頓一轉,徐玢玢看向身後,見到她美麗又性感的姐姐已掀被下床,穿著不設防的短絲吊帶睡衣,一根帶子滑下肩,微微露出胸前飽滿的圓潤。順著姐姐的角度,明白她正瞪著牆上的照片,同時也明白她低咒的原因。

    以一張二十寸大的照片為中心,一系統連續的照片點綴在牆上,正常大小,看得出攝影師一瞬間的捕捉。這是一組男人的圖片,最惹人深味的,是男人的姿態。

    他在沉睡,半裸著沉睡。

    能夠如此近距離捕捉男人不設防的俊顏,明眼人一看便知攝影者與男人關係曖昧。

    最大的那張,在散發濃郁的古堡氣息的房間內,男人趴臥,薄被只蓋到腰際,右手微曲擱在枕上,黑髮凌亂而性感.淺淺搭在眉眼上,在圖片中形成一方暗色。男人健碩的背部放著一片鮮紅楓葉,刺眼,也強烈擒住所有觀賞者的視線。

    周邊一組小照片,有男人皺眉的瞬間、眨眼的瞬間。清醒的瞬間,以及……男人拉過一隻纖細的手交握、親吻。

    在關佑珥不主動提起的情況下,徐玢玢從個過問這個男人和她的關係。這是她尊敬姐姐的表現。但她看得出,男人造成了自家姐姐的困惑。

    「姐,你這句話我聽了兩年,也沒見你找什麼男人嘗嘗啊。」聳聳肩,向廳內三大袋超市戰利品進攻,完全不覺得關佑珥的話有多輕浮。

    「那是我還沒找到。」咕噥著,關佑珥走進衛生間。

    沒找到?細線般的笑掩在拿下,她沒讓關佑珥聽見。呵,滿肚子起床氣的姐姐心情已經夠不好了,她怎能再多攙和一腳呢,對不!

    這個姐姐呀,總聽她念著找個男人嘗嘗,也沒見哪只……嗯,哪個男人入她的眼。總說找不到,也不想想自己的眼光有多高。無論生活或工作,她的品味一向超於海拔平面,這在外人看有些孤傲冷艷,不好相處。熟悉的人卻知道,她其實熱情又真誠,只是老酷著一張臉,笑起來又懶,看上去諷味十足。

    興許身處其中,她自己並不覺得吧。作為名牌雜誌的攝影師,對作品的要求一向超高標準,不知不覺,衡量事物的高標準被她移到生活上,讓她對事對人的要求也比一般人來得高,能讓她看對眼的男人嘛……少,非常少。而能有幸被她拍出來,並興奮得掛在床對面的男人,更少。迄今為止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

    嘻嘻……也許牆上的睡美男會成為她的姐夫,呵呵呵……偷笑著,徐玢玢掏出泡芙放在碟上。

    她這姐姐什麼都好,就是一點她不苛同——太捨得。因為驕傲,對什麼都看不上眼,這也造成她什麼都能舍下的壞習慣——什麼都捨,什麼都不在乎,甚至,包括感情,害得她老是追在身後收拾(東西而已啦,不包括感情)。而這對於勤儉節約的她來說,是絕對不能「寬恕」的「原罪」。

    「水龍頭開小點,要節約。」徐玢玢沖嘩嘩響的衛生間大叫。

    「小氣。」

    「不像你,大方過頭,什麼都捨得下。」

    「那是因為你把什麼東西都看得那麼重啊,玢玢。幽幽的歎氣飄出,「你太珍惜東西了,有些東西沒必要看得那麼重要。

    「包括感情嗎?比如,你床邊的男人。」她指的是照片。

    衛生間中倏地寂靜,刷牙聲也聽不到。

    聳肩,徐玢玢不覺得說得過分,「姐,那是你把什麼東西都看得太輕了。

    「……輕?」鏡中口吐白沫的女子不太明白,牙刷停頓。

    很輕嗎?

    她一向是如此的呀,人生在世不過六七十年(以關佑珥的標準,活這麼長夠了),總在不斷地得到和失去,在鏡頭中,她看到的世界就是如此。對於遲早會失去的東西,她真的沒怎麼在意,所以也別用狗屁不通的「曾經擁有」來打動她,姑娘她不信這一套。她只是最直覺地活著,然後——讓自己快樂。

    她與玢玢是完全不同性子的,玢玢太過珍惜得到的東西,總認為得之不易,她呢,太輕……太輕率了嗎?對感情也是如此?

    她困惑了。

    「你忙完啦?今天不用去公司吧?」徐玢玢在廳中問。

    「不用。」攝影師工作時間彈性強,可以連續三個月組團繞地球拍攝而不歸家,也可以連續清閒個三五天。

    「今天週末,我不出門,中午想吃什麼?」

    「隨便。」

    廳內靜了靜,一陣嘩啦啦的塑料袋摩擦聲後,「茜兒姐七點鐘打電話找你,她說不必叫醒你,問你什麼時候搞定那組圖片,她要做年度《攝色集》的封面。」

    衛生間靜了靜,隨後響起嘩嘩的流水聲。

    「刷刷刷……」用力地刷——牙。

    臭茜兒,就是因為她的鬼提議,害她連續半個月噩夢不斷。誰的圖片做封面不好,非得用那個男人的圖片嗎?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拿去參加冬展,讓茜兒曖昧的眼光在她身上繞了一個月。

    關佑珥瞪著鏡中自己,腦中不期然竄躍出清晨的那個夢。

    春夢啊,她居然做春夢!害她失常的元兇卻不知身在何方,也許正幸福地摟著某個女人,也許……啊,不想不想了。

    ☆☆☆

    將自己一身清爽地送到早餐邊,關佑珥喝著「妹妹」牌愛心咖啡,咬一口香酥的芝士泡芙,讓甜到發膩的奶油佔滿口腔,沖淡那個綺麗的南柯夢。

    「你又買了什麼?」看著在客廳廚房兩頭竄的妹妹,她隨意問。

    玢玢很節儉,可以說節儉到精打細算又摳門的地步,但她不吝嗇,不是節衣縮食只要錢不要命的人——以最少的金錢買最多的東西,在保證自身健康的條件下節儉——這是玢玢常說的話。

    這間六十多平方米的住房是她用父母的遺產買的,為的是有一個自己的空間。玢玢原本住在孤兒院,工作後想自己租房,她知道後乾脆要她直接搬來一起住。反正她因工作長年在外,屋子空著也是空著。倒不如讓玢玢代她打理,也讓她回家時能感到一些生氣。

    她這個節儉的妹妹最喜歡買便易又實用的東西,通常一買就是一堆,甚至連她沖膠片用的顯影液也比她買的便易,而且是同一個牌子。至從有了這個發現,她再也不隨便買東西了,家中一切需要全權交給玢玢。好比現在,她只是好奇玢玢東塞西放的東西是什麼。

    「衣架、耗油、茶葉、咖啡、酸奶、你的零食。」

    「哦。」

    「姐,你什麼時候回茜兒姐電話?」因為經常通話,她們已經很熟了。

    「明天。」

    「姐。」走近她,徐玢玢細聲細氣。只要不浪費,她通常是溫和的,「茜兒姐要你今大十點鐘之前回答她,能不能在十月前搞定。」

    「我不保證。」

    「她說只要模特答應,可以付使用費。她還說以你們的關係,一定務必要讓模特點頭,這樣才不算侵犯肖像權。」

    「嗯。」

    「姐,現在已經十點半了。你應該打電話……」

    「玢玢。」她募地低喝,不耐煩地揮手,「別理那個女人。」

    看到手勢,徐玢玢知道她無心理人,笑了笑,將頭靠在她肩上,「好。不理茜兒,姐,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有男朋友了?」

    關佑珥側首,看到妹妹臉上有一抹醉霞,「記得,你提過,是跳槽到新公司的同事吧?」

    「嗯,他叫威懷步,有機會我想介紹你認識。」提到男友,徐玢玢甜甜羞羞地縮了縮肩,「他很帥,就是……笑起來有點像花。就因為那張臉太花了,開始我以為他是同性戀呢。啊,姐你知道嗎,公司的八卦很厲害哦,曾經有段時期傳懷步與總裁關係匪淺,說他們是……親密戀人。我還為這個生他的氣呢。呵呵,姐,歐引石代這個公司不錯,我已經決定在那兒做上十來二十年了。」

    歐引石代?軟靠椅背的女子突地坐直,驚問:「玢玢,你去年頭跳槽的新公司是歐引石代?」

    「對,怎麼啦?」

    「全稱歐引石油代理有限公司?」

    「嗯哼。」

    「而我居然現在才知道?」

    「那是你忙嘛。」拍拍她的背,徐玢玢驕傲道,「我的姐姐最棒,不然《攝色》的編輯們也不會成大追著你要作品,是不是?你這兩年總是跟團在國外拍攝,再不就跑到烏龜不上岸的地方去,都不打電話給我,害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對不對?對不對?」

    這番讚美……似褒似貶啊,讓關佑珥不得不懷疑,妹妹在抱怨她們的聯繫太少了。

    「公司……好嗎?」

    「好。」徐玢玢點頭,「老闆很厲害哦,公司的口號也很搞笑,居然是『石油濃於水』,還有什麼『要麵包更要石油』的,Moon第一次介紹時,我差點因為忍笑而破功。」Moon是她的直屬上司,中文名叫吳月華。

    盯著莞爾的小臉,關佑珥一把拉起妹妹衝進臥室,指著圖片中男人的睡顏問:「玢玢,你看仔細,這個男人是誰?」

    小心掃過半裸的睡美男,徐玢玢抿嘴,奇怪看她一眼,低頭。

    「認識嗎?」

    「姐,非要說嗎?」她有絲彆扭。

    「當然。」

    「是……」

    關佑珥支起耳朵。

    「是你的男人。」

    「我知道是我的男人,我是說……等等,玢玢你說什麼?」她急忙剎住車,不置信地盯著妹妹無辜的表情,「你不認識他?」

    「認識呀,兩年前你沖完照片就貼在這兒啦,我看了兩年怎麼會不認識。」她還記得自家姐姐當時有多得意,將這份完美的作品直叫Perfect,隨即拿去參加《攝色》的冬展。

    「你認識他,是因為看了兩年?」

    徐玢玢點頭。

    「你不覺得他眼熟?」

    「……眼熟,很眼熟了。」徐玢玢奇怪她難得的瞪目,乾脆坐在床邊仰視那張照片,明目張膽地欣賞「姐姐的睡美男」,「這是你那年去加拿大拍的。」

    「……」搔搔頭,關佑珥「撲哧」一笑,服了這個妹妹,「玢玢,你那公司的總裁……是不是忙成隱形人?」

    本是一句玩笑,徐玢玢卻正經點頭,「沒錯,總裁三五個月不在公司是正常現象。公司的運作多是四個秘書和部門經理完成,所以我這個秘書助理的職位還是蠻高的哦。」

    「你見過那位總裁嗎?」她懷疑。

    「見過。」徐玢玢點頭,「不過總裁即使在公司也很少露面,經常看到秘書們被他叫進去,而他什麼時候離開的我們都不知道。」

    「你不覺得……很像?」

    「什麼很像?」

    「……」嚅嚅唇,關佑珥徹底放棄,明瞭妹妹心裡除了精打細算和那叫懷步的男友,男人在她眼裡基本上一個樣。但最後一個問題——「歐引的總裁叫什麼名宇?」

    「好像……叫Samko吧,我聽上司叫過。」

    「中文名呢?」陪她倒在床上,兩人一起欣賞睡美男。

    「不知道。公司從來沒人叫老闆的中文名,」

    從來沒人嗎?盯著放大的俊臉,她將左臂枕在頸下,張開右掌舉放眼前,似乎在撫摸什麼,又好像要抓住什麼。

    兩年了,依照兩人不同的生活圈子,他們沒有機會相遇。直覺上,她也沒有突然找他的衝動。是什麼讓他近來頻頻出現在她腦子裡,甚至,在夢裡?

    他說得沒錯,她的確記住了撫摸他的感覺,而且該死地清晰。但她沒去找他,不是嗎?

    憑著兩年來沒有見他的衝動,關佑珥很明白這個男人已經在她的記憶庫中沉睡,成為封箱珍藏的遙遠回憶。就算心思被綺艷的夢境攪拌得亂七八糟,也是近一個月的事啊。好像突然的,借由外在人為的因素,封箱的記憶開始鬧革命,打響了萊剋星頓的槍聲,他的影像又跳進她的腦海,像幽靈一樣不願離開。

    溫,司馬溫!

    這個名字一日浮在腦中,就再也沒辦法沉下去。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不應該如此的。

    她閉上眼,心中勾畫著熟悉的面容,心情突然煩躁起來。悶悶吐氣,她將原因歸咎為蕭茜兒的突發奇想,而這種情緒的轉移,令她回想起一個月前的酷暑。

    那是八月中的某一天……

    ☆☆☆

    自從八月以來,姓台名風的傢伙變換著面貌出現在人們面前,宛如在東半球舉行颱風家族化裝舞會,一下子變成「海棠」,一下子變成「莎娜」,一下子又變成「泰利」和「卡特裡娜」,將今年的夏天攪得雷雨轟轟又多姿多彩。這陣子又成「彩蝶」在太平洋飛來飛去,唉,其破壞力之大,死傷無數啊。

    值得慶幸的,處於颱風圈以外的城市,受到的影響不過是雨水充沛,讓酷熱的暑氣消散不少。雖說如此,雷雨過後的正午氣溫仍是一路飆到三十四度,離高溫警報僅一度之隔。

    輕鬆拍完一組小型廣告,關佑珥將底片丟給沖影師,隨著修長美腿吹空調等下班,儘管現在兩點不到。

    攝色公司前期籌拍非洲海岸線的潮汐現象和當地人們的真實生活,她的團隊負責非洲以南的海岸線,害她從坦桑尼亞跑到莫桑比克,冉繞過南非跑到安哥拉,淺麥色的皮膚變成深麥色,保養了一個月才恢復過來。

    或許公司旗下的攝影師都相當有性格。看她堂而皇之地喝咖啡兼打瞌睡,辦公職員見怪不怪,沒人去打擾。所以囉,清爽的午後,清香的咖啡,冉來個午睡……

    「關佑珥你給我進來。」

    一聲河獅吼伴著勁風拂過,外出參加國際攝影交流會的副總編蕭茜兒,夾著雷霆萬鈞之勢衝進辦公室,表明她老人家交流完畢。現已歸來。

    「來了。」慢應著,關佑珥縮回快蹺上天的腿,踱進副總編室。

    不等她坐下,幹練的成熟女人一邊翻找資料一邊中氣十足衝她大叫:「佑兒,還記不記得兩年前你參加冬季展覽的照片,啊?就是那個睡著的男人。」

    她點頭,避開高音喇叭的聲波範圍,隔著辦公桌坐在她斜對面。

    「你知道他是誰嗎?當初怎麼拍到那張照片的,你一直沒告訴我,看在朋友而非上司的關係上,透露一下嘛。我知道你公私分明,不喜歡別人打擾你的私生活,那就悄悄透露一點解解我的八卦小饞蟲。是不是你在加拿大的時候……嗯!」衝她眨個低伏電波眼,蕭茜兒完全沒有三十七歲女人的自覺。

    「……」

    「你不說我也知道。哈哈,當初一見到照片就覺得那男人很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今天交流會上,有位美國同行看了我帶去的作品冊,一眼就認出那個男人是誰。佑兒,你知道吧,知道吧?」

    「……你所以為的知道,是指哪方面?」

    「哎呀,當然是所有方面。」蕭茜兒又衝她曖昧地眨眼。

    「不知道。」關佑珥掏掏耳朵,不明白她為何這麼興奮,就連聲音也比平常升了十多分貝。

    「少假了,你會不知道?不知道能拍到他熟睡的樣子?」

    「我知道他叫什麼,幹什麼,其他不知道。」停頓三秒,她補充,「現在也不熟。」

    「不熟?」如夜鶯高鳴,蕭茜兒一副打死也不信的神情,點著翻開的縮小圖片,「不熟他會讓你拍這種照片?」

    「喂,什麼叫『這種』照片?」

    「先不說這個,我今天才知道,那個男人在美國讀書時好厲害。他非常不喜歡別人叫他的中文名,同期畢業的只知道他叫Samko,中國人,大帥哥……唉,這個我們也不說,你知不知道,他是個數理天才,在國內讀大學的最後一年考上斯坦福大學物理碩士,就讀的兩年期間,成績蟬聯理工院第一名,年年獎學金跑不掉。他做的試驗報告差點被送去參評諾貝爾獎。他的性格很內向,不喜歡在公眾場合露面,獎賞金全是朋友代領,舉動永遠出乎他人意料。有一次,導師讓他務必在頒獎禮上致辭,他人不到,卻打電話給在場的朋友,讓那位朋友把電話對準擴音器,他說了一句話就掛掉。酷啊!」

    「嗯。」驚訝耳朵聽到的,關佑珥神色平靜,心頭卻如翻滾的巨浪。

    他的性格內向?不,她一點也不覺得。舉動出人意料?對,這點她同意。而其他種種事跡,她卻是初次聽到。

    可笑啊,知道他是個精明的男人,卻從未想過瞭解他的過去,如今聽到,她以為自己會無動於衷,會置身事外。

    但她錯了,她的詫異和震撼不比蕭茜兒少。

    Samko!記憶中的男人彷彿從層層楓葉中爬起來,夾著滿天滿眼的火紅勾動她腦中的音弦,讓短暫甜蜜又無負擔的情感如漲潮般湧上心頭,迫使她面對,也迫使她……回味。

    「你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句?」蕭茜兒仍在喋喋不休的興奮中,「Thankyouforall,that'snotabadjob.」

    ——感謝所有人,這不是一件白費工夫的事。

    這是讀書時的他會說的一句話,現在的他……可能電話也不會打吧。

    成熟的男人是很可怕的,特別是一個聰明且成熟的男人。關佑珥忖著,對蕭茜兒接下來的長篇感歎自動略過。直到她謳歌完畢,說出叫她進辦公室的真正目的。

    「佑佑,現在全球石油戰爭打得火熱,我聽朋友說他與美國某大石油財團聯繫密切,在中國開了間公司,今年『年度攝色集』就拿你拍的這張圖片為封面。就算不拍油井,不是金融雜誌,我們也要抓住全球焦點,將石油和做石油的人聯繫起來,再將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呈現給讀者,這樣才能做到時尚又專業。OK,有問題嗎?」

    收回溜遠的心神,關佑珥小心問:「請問……我要做什麼?」

    圖片已經有了,還需要她這個攝影師幹什麼?排版嗎?

    「你要做的就是,確保年度集出版後,不會讓這個男人找我們打官司。」

    「什麼官司?」

    「侵犯他的肖像權。」

    「……」斂眼沉默半晌,不知思考什麼,關佑珥懶洋洋開口:「你有他的電話嗎?」

    「沒有。」

    「你知道他人在哪兒?」

    「不知道。」

    「那你讓我怎麼做?」

    蕭茜兒將轉椅滾到她身邊,信心十足地拍打她的肩以示鼓勵,「這就要靠你所向披靡的無敵魅力了。能拍到他,一定有辦法知道他的電話地址啦,你只要聯絡他,並告訴他將成為封面人物,並說服他點頭答應就行。我相信你有辦法。

    轉椅在強勢的拍打下趔趄數下,她目如古井地斜睨,「西兒,這是你突然想到的點子吧?」

    「沒錯。還有,不要叫我西兒,茜兒,請發倩字音。」,

    「你的靈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啊。」拍拍坐麻的臀,她揮手走出辦公室。

    「過獎過獎,這也多虧你完美的鏡頭捕捉。」蕭茜兒拿貶責當褒獎,親自為下屬開門,目送她走出三步,追問,「什麼時候能給我答覆?」

    她停下步子,玲瓏的腰身站得筆挺,輕輕咕了句,飛快離開。

    瞇眼盯著愛將成熟迷人的身姿遠走,蕭茜兒關門,嘴角在門後揚起,曖昧而得意。

    「我真後悔給你那張照片。」這是關佑珥剛才小聲的抱怨。

    呵呵,後悔嗎?她這位愛將的舉動才出人意料呢,誰知道一張男人熟睡的照片能吸引全場參觀者的視線呢?她們都沒料到,包括公司的老總級人物。

    男人的俊美和性感撇開不談,而挑起觀賞者情感的共鳴才是這張照片吸引的關鍵所在,這同時也融合了攝影帥自身的強烈感情——色。

    無論是情色、美色,任何人看到這張照片的第一感覺是——心跳加快——且無論男女,不分國籍。當然,你可能解釋為情緒的激動,也能解釋為被照片中的男人吸引。

    在第一秒的時間給人帶來衝擊震撼,這就是一個頂級攝影師的功力。關佑珥從來沒令她失望過。而她對照片的命題,同樣一針見血。

    在照片的右下角,攝影師簽名的上方,赫赫然書著兩個龍飛鳳舞的秀麗隸書——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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